第9章 乐府第七
乐府者,声依永,律和声也。钧天九奏,既其上帝;葛天八阕,爰乃皇时。自咸、英以降,亦无得而论矣。至于涂山歌于候人,始为南音;有娀谣于飞燕,始为北声;夏甲叹于东阳,东音以发;殷整思于西河,西音以兴:音声推移,亦不一概矣。及匹夫庶妇,讴吟土风,诗官采言,乐胥被律,志感丝篁,气变金石。是以师旷觇(chān)风于盛衰,季札鉴微于兴废,精之至也。
所谓“乐府”体类的诗歌,是指乐声要依照曲辞之长短为节奏,律吕之高低又须与乐声相协调啊。传说上古“钧天九奏”的曲调,既是上帝特有的音乐,闻于人间;葛天氏的八首乐曲,为上古时代的齐唱,乃不言而化。自黄帝《咸池》,帝喾(kù)《五英》以下,因时代久远,居今已无从推论了。至于夏禹巡省南方,涂山之女待禹于涂山之阳,所作“候人兮猗”的歌辞,实为南国歌曲之始;有娀氏二美女,养燕于九成之台,北飞不返,所唱“燕燕往飞”的谣辞,实为北国乐声之始;夏后氏孔甲遇风于东阳,取民子归养,子长大成人,一日,幕动,斧斩子足,哀其命苦,乃作“破斧”之歌,东方的音乐,遂由此发端;殷代河亶甲自嚣徙居西河,所作思念故土的诗,西方音乐即由此兴起。足证心有所感,声音即随之转易。但其间变化莫测的情形,也无法用同一事例概括说明了。及匹夫匹妇,因有不得已的情感,齐声徒歌,表现其乡土风谣,于是采诗的官员深入民间,采集各地歌谣后,再由乐师、大小胥按照歌谣的内容性质,配以旋律,将他们内心的情志,感发为管弦之音;精神意气,转变成钟磬之乐。所以晋平公的乐师师旷,凭音律的强弱,得以窥知晋楚的盛衰;吴公子季札,观乐工对《国风》、大小《雅》的演奏,竟能鉴识各国治道的兴替。其对音律审察的精妙,可说是已经登峰造极,无以复加了。
夫乐本心术,故响浃肌髓,先王慎焉,务塞淫滥。敷训胄子,必歌九德,故能情感七始,化动八风。自雅声浸微,溺音腾沸,秦燔《乐经》,汉初绍复,制氏纪其铿锵,叔孙定其容典,于是《武德》兴乎高祖,《四时》广于孝文,虽摹《韶》《夏》,而颇袭秦旧,中和之响,阒(qù)其不还。暨武帝崇礼,始立乐府,总赵、代之音,撮齐、楚之气,延年以曼声协律,朱马以骚体制歌,《桂华》杂曲,丽而不经,《赤雁》群篇,靡而非典,河间荐雅而罕御,故汲黯致讥于《天马》也。至宣帝雅诗,颇效《鹿鸣》,迩及元成,稍广淫乐,正音乖俗,其难也如此。暨后汉郊庙,惟新雅章,辞虽典文,而律非夔旷。
音乐本由于人们内心感情的活动而产生,故其声响足以沁透肌肤,渗入骨髓。古圣先王有鉴于此,所以对音乐的处理特别慎重,务期阻塞淫魔之音的泛滥。对卿大夫们子弟的教育,一定要他们学习九德之歌。如此,才能用音乐的至情,去感化天地人心与四时的更始,转移各方面的社会风气。可是自从雅颂正声渐趋衰微以后,陷溺心志的淫乐,犹如波涛汹涌,蔚为潮流。秦始皇焚毁《乐经》,汉初又设法恢复;当时乐官制氏但能记其铿锵的音节,叔孙通采古礼与秦仪,订定宗庙的典礼仪法,于是在高祖四年,制定《武德》舞,以表达行武除乱的功业。孝文帝时,又作《四时》舞,广示天下以安定和平;在名义上,说是模拟舜禹的《韶》《夏》,但究其内容,大多沿袭嬴秦的旧章。所以中正和平的雅颂音响,至此竟寂然中止,一去不返了。到了孝武帝时,由于崇尚郊祀之礼,开始设立主管审音度曲的乐府官员,广采各地的歌谣,聚合赵、代的音乐,撮取齐、楚的腔调。当时,李延年用缓慢悠长的声调,协和音律,朱买臣、司马相如以《离骚》的体裁,制作诗歌,如此曲辞相配,一时号为新声。高祖时,唐山夫人所作的《安世房中歌》第十二章《桂华》,属于楚声祀神的杂曲,辞藻艳丽,不合雅颂之体;武帝所定《郊祀歌》中的第十八章《象载瑜》中“赤雁”等篇章,造语纤靡,不合典则;河间献王知治道非礼乐不成,因而献出平时搜集的雅乐,可是朝廷拿来只为岁时备数,很少能实际应用。故汲黯讥刺孝武帝,不该用《天马诗》来祭祀宗庙祖先啊!到了宣帝时,天下殷富,为了宣道教化,命王褒作朝廷雅乐。其音律仿效《诗经·小雅·鹿鸣》之篇。降及元、成二帝,宫廷权贵生活奢侈,郑声淫乐,渐次泛滥,雅正之音不见容于世俗,当此之际,欲正末归本,又谈何容易呢!及至后汉,祭祀天地宗庙,改用东平王刘苍新制的乐章,诗辞虽典雅温文,而旋律仍袭前汉的旧制,不合夔、旷二家原定的标准。
至于魏之三祖,气爽才丽,宰割辞调,音靡节平。观其北上众引,《秋风》列篇,或述酣宴,或伤羁戍,志不出于慆(tāo)荡,辞不离于哀思,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逮于晋世,则傅玄晓音,创定雅歌,以咏祖宗;张华新篇,亦充庭万。然杜夔调律,音奏舒雅,荀勖(xù)改悬,声节哀急,故阮咸讥其离磬,后人验其铜尺。和乐之精妙,固表里而相资矣。
至于魏氏三祖——武帝、文帝、明帝,意气爽朗,才情妙丽,割裂“相和歌”的诗辞正调,以致音调颓废,节奏平淡。我们试观武帝《苦寒行》“北上太行山”诸曲,与文帝《燕歌行》“秋风萧瑟天气凉”各篇,或叙述宴饮的欢畅,或感伤征戍的乡愁,抒情写意,离不开荒淫放荡,比事属辞,不外是悲哀忧思;虽然名为“平调”“清调”“瑟调”,华夏的正声,实际上不过是雅乐以外的淫辞荡曲罢了。到了晋武帝时代,有傅玄者,通晓音律,遵照殷周的礼乐,参酌曹魏的仪节,创制各种雅正的“舞歌”,来颂赞天地祖宗的功业;张华新造的《正德》《大豫》二舞歌及《四厢乐章》,也充作宫廷万舞,作祭祀山川宗庙之用。然而杜夔善调声律,音响节奏,舒缓温雅。荀勖虽依新尺,更造律吕,而事实上却调高音急,有哀思之苦。所以阮咸讥讽他和杜夔所造的钟磬,略有不合;后人用周代度律的铜尺加以检验,果然发现其间大有出入。所以想要协和乐律,达到精微奥妙之境地,实有赖于乐曲的声调旋律,与诗辞的精神情韵,两者密切配合;如此,方能表里一贯,相辅相成啊。
故知诗为乐心,声为乐体;乐体在声,瞽师务调其器;乐心在诗,君子宜正其文。好乐无荒,晋风所以称远;伊其相谑,郑国所以云亡。故知季札观乐,不直听声而已。
由此可知,“诗辞”是音乐的灵魂,“声律”为音乐的实体。音乐的实体既形之于声律,所以主管的官员,务必要调和其使用的乐器,使八音克谐;音乐的灵魂既托之于诗辞,故有德的君子,自当创作雅正的文辞,使五性发而中节。《诗经·唐风·蟋蟀》篇云“好乐无荒”,季札称其深思远虑,有陶唐氏遗民之风。又《郑风·溱洧》篇云“伊其相谑”,季札称其声调细弱,有亡国的征兆。由此可知季札之观诗聆乐,不仅仅限于听其声调而已!
若夫艳歌婉娈,怨诗诀绝,淫辞在曲,正响焉生?然俗听飞驰,职竞新异,雅咏温恭,必欠伸鱼睨;奇辞切至,则拊髀(bì)雀跃;诗声俱郑,自此阶矣!
至于那些艳丽的歌曲,凡所吟咏,多属缠绵悱恻的恋情;哀怨的诗篇,凡所感叹,不外忧伤凄凉的别绪。此等诗歌,《宋书·乐志》把它们正式列入“大曲”之中,承认了它们的地位,如此一来,雅颂的正声,又从何产生与发扬光大呢!然而一般世俗的人,所喜欢听的艳歌怨诗,却不胫而走;从事度曲作诗的文士,也都以竞新斗异为务,一旦见有温文典雅的歌咏,有的便呵欠伸腰,表示厌倦的态度;有的斜眼藐视,流露不满的情绪。可是当奇辞艳说的作品,及时而至的时候,却又鼓掌道好,雀跃不已。于是诗辞与乐声同郑卫之风一样,流于淫靡。我国音乐的衰微,从此便愈演愈烈;究其所以如此之故,良以社会风气日下,和政府对音乐教育,未给予合理的督导,可说是其中最重要的环节了。
凡乐辞曰诗,咏声曰歌,声来被辞,辞繁难节。故陈思称“左延年闲于增损古辞,多者则宜减之”,明贵约也。观高祖之咏《大风》,孝武之叹《来迟》,歌童被声,莫敢不协;子建士衡,咸有佳篇,并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俗称乖调,盖未思也。
凡组成乐辞的叫作“诗”,咏唱此诗心声的叫作“歌”。以乐曲的音节来谱配歌辞,而歌辞之变化繁多,难以节制。所以陈思王曹植赞美左延年,说他对增减古诗字句以配合乐曲之事非常熟练。烦冗的歌辞,当然要酌量删减,于此足以说明,凡是入乐的诗,贵在简约啊!试观高祖还沛,所吟唱的《大风歌》,孝武帝悼念李夫人,所作的“姗姗来迟”诗,前者教一百二十名童子合乐齐唱,后者令乐府谱曲弦歌,都没有音律不协的现象。曹子建、陆士衡均有佳作多篇,其中除极少数的列入乐府外,其余大部分都不配乐曲,命乐工演唱。所以大抵说来,古人谱曲,皆以诗辞为准,后人不明此理,遂误以为作诗须以既成的曲谱为模式。故凡借用古题或自立新题的作品,一般人都说它不合乐调,实在是未加深思啊!
至于轩岐鼓吹,汉世铙(náo)挽,虽戎丧殊事,而并总入乐府,缪袭所制,亦有可算焉。昔子政品文,诗与歌别,故略具乐篇,以标区界。
至于轩辕黄帝的大臣岐伯,所作之建威扬德的“武乐”,汉代用鼓、铙、箫、笳合奏的《铙歌十八曲》,及相和辞中的挽歌《薤露》《蒿里》二曲,前者属军乐,后者属丧乐,虽两者用途不同,但都应纳入乐府的范围之中。又缪袭制作《魏鼓吹曲》十二首及《挽歌》一首,也可以算到这个里面啊!过去刘向校定群书,品评诗文体类,曾把“诗”与“歌”分别论列;故本人于《明诗》之后,再略序《乐府》之篇,正由于“乐府”可歌,而“诗”不可歌,故特别加以标出,以明“诗”“乐”两者的界域不同。
赞曰:八音摛文,树辞为体。讴吟坰(jiōng)野,金石云陛。《韶》响难追,郑声易启。岂惟观乐,于焉识礼。
总而言之:诗之所以可歌,首先必须调和八音,以发舒文采,但树立典雅的文辞,实为音乐的本体。乐府之兴,盖起于国郊远野,匹夫匹妇所讴吟的土风民谣。及至经过诗官搜集,乐师被律以后,即成金声玉振的音乐,而演奏于朝廷之上了。然而古代的韶乐雅音,居今已难以追摹仿效,后世郑、卫淫靡之声,却广泛流行于社会。所以综观历代诗歌的变迁,岂仅仅知道音乐的“雅”“郑”而已乎?更可以借此体认,即令是国家的盛衰,也和它息息相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