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辨骚第五
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固已轩翥(zhù)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岂去圣之未远,而楚人之多才乎!
自从周室东迁,王纲解体,风、雅的诗声熄灭以后,再没有任何作品,能真正继承《诗经》的统绪时,有一部奇伟的文学著作突然兴起,那就是屈原发忠君爱国之思的《离骚》吧!屈原《离骚》所以能高举于《诗经》作者之后,奋飞于两汉辞赋家以前,难道是由于距离圣人尚为时不远,再加上楚人多才多艺的缘故吗?
昔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秽浊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jiào)然涅而不缁,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班固以为“露才扬己,忿怼沉江。羿浇二姚,与《左氏》不合;昆仑悬圃,非经义所载。然其文辞丽雅,为词赋之宗,虽非明哲,可谓妙才”。王逸以为“诗人提耳,屈原婉顺,《离骚》之文,依经立义:驷虬乘鹥(yī),则时乘六龙;昆仑流沙,则《禹贡》敷土。名儒辞赋,莫不拟其仪表,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者也”。及汉宣嗟叹,以为“皆合经传”。扬雄讽味,亦言“体同《诗雅》”。四家举以方经,而孟坚谓不合传,褒贬任声,抑扬过实,可谓鉴而弗精,玩而未核者也。
从前汉武帝喜爱《离骚》文辞典丽,淮南王刘安乃奉诏作传。他认为《国风》虽多言情的诗篇,却不流于淫邪;《小雅》虽有怨刺的语句,却无离经叛道的思想;像《离骚》的文辞,可说兼有《国风》《小雅》的特色了。屈原仕于政治昏暗的时代,却能超然物表,就像蝉蜕皮于秽浊之中,翱翔在尘埃之外,保持他那纯洁高尚的品格;如同白璧浸入黑色的颜料中,而不变其本色。他那伟大的节操,纵与日月争光夺彩,也是当之无愧的。班固认为屈原过分显露才华,表彰自己的美行,以至于竟因为愤恨楚王的昏昧,怒而投江,葬身于江鱼之腹;《离骚》所赋的羿、浇、二姚之事,和《左传·襄公四年》文所言不合,昆仑、悬圃的故典,也和经书大义所载有别,但《离骚》的文辞华丽典雅,却是两汉辞赋的开山。屈原其人,虽不是什么明贤圣哲,但也称得上文坛的英才了。王逸认为《诗经》作者行文的方式,一如父母之耳提面命,谆谆教诲其子弟;屈原则是顺乎人性,情真语挚地委婉劝说。但《离骚》的文辞,仍是依附经典来建立言论的,譬如他说“驾玉虬,乘凤车”,和《易经·乾卦》彖辞所谓的“依时乘驾六龙,统御上下四方”之意义相符;“登昆仑,涉流沙”,和《尚书·禹贡》所谓“禹布治九州之土”的意思相同。所以后代名家大儒的文章,莫不取效《离骚》的风貌,作为写作的法则。这说明了它内具美质,外富盛采,百代以来,任何作品都无法和它相比啊!到了汉宣帝,每当他吟诵楚辞,就赞叹不已,认为其中所言,皆符合六艺经传;扬雄讽诵屈赋,细加玩味,也说它体式风格,多同于《诗经》的《风》《雅》。综合以上的说法来看,刘安、王逸、宣帝、扬雄四家皆竭力表扬,并比之经义;唯独班固说它不合经传。似此或褒或贬,都是任意讥谈;或抑或扬,有时也与事实不合。可说是虽有品鉴而不够精确,虽加玩味尚未能核实啊!
将核其论,必征言焉:故其陈尧舜之耿介,称禹汤之祗(zhī)敬,典诰之体也;讥桀纣之猖披,伤羿浇之颠陨,规讽之旨也;虬龙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每一顾而掩涕,叹君门之九重,忠怨之辞也:观兹四事,同于《风》《雅》者也。至于托云龙,说迂怪,驾丰隆,求宓妃,凭鸩(zhèn)鸟,媒娀(sōng)女,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夷羿彃(bì)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依彭咸之遗则,从子胥以自适,狷狭之志也;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湎日夜,举以为欢,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异乎经典者也。
如果我们想要进一步考核屈原言论的真相,必须征验于《楚辞》原文,例如其中陈述唐尧、虞舜的光明正大,赞扬夏禹、商汤的畏天敬贤,实在类似《尚书》典谟训诰的体裁;讥讽夏桀、殷纣的猖狂邪妄,哀伤后羿、过浇的颠陨亡身,也都合乎规诫讽谏的本旨;以虬龙比喻君子,云蜺譬诸小人,这也是比附兴发的手法;每当想到国家的由盛而衰,就抆泪不止,哀叹于群小的阻碍、自己和怀王的距离日加遥远,这也正是忠贞悲怨的言辞啊!综观以上这四件事,和《诗经》中《风》《雅》的精神是相同的。至于假托驾八龙,载云旗,谈论些迂曲怪诞之事;驾着云师丰隆,去求神女宓妃;借有毒的鸩鸟,向有娀氏的女子求亲,这都是诡怪奇异的言辞。共工氏康回头触天柱,使地倾东南;神射手后羿,射落九个太阳;又说拔木之夫,一身九头;土神侯伯,虎头三目,这都是荒谬离奇的言谈。他想效法殷时贤臣彭咸,投水死谏的余风;随从吴国大夫伍员,弃尸大江的典范,又都是狷介狭窄的气量。《招魂》中记载着男女杂坐,乱无区分,以此引为乐事;镇日狂饮,耽于逸乐,反认为是无上欢愉,这些全是荒唐淫乱的想法啊!以上所摘录的四件事,是不合于经典的地方。
故论其典诰则如彼,语其夸诞则如此,固知《楚辞》者,体宪于三代,而风杂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也。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熔经意,亦自铸伟辞。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远游》《天问》,瑰诡而慧巧,《招魂》《大招》,耀艳而采华;《卜居》标放言之致,《渔父(fǔ)》寄独往之才。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
所以说《楚辞》中有谈论典谟训诰的,就像前举的四例;有叙述虚夸荒诞的,如同后举的四例。由此可知,骚赋的内容是取法于三代的经典训诰,而其辞藻却夹杂了战国时代纵横家的习气。它可称得上是雅颂中的博弈之徒,词赋里的英雄豪杰啊!详观屈赋所树立的中心思想,以及其附丽的文采辞藻,虽然是采取陶熔经典的意旨,但从那瑰丽的辞采来看,却又是独抒胸臆、自创一格的。由此加以分析,《离骚》《九章》,是以鲜明华丽的语言,抒写悲哀的心志;《九歌》《九辩》,是以精彩绝妙的笔法,描述忧伤的感情;《远游》《天问》的笔法,奇特怪异而灵活精巧;《招魂》《大招》的文辞,光耀艳丽而辞采华美;《卜居》标放言高论、不受拘束的情致;《渔父》寄离群索居、罔顾世俗的才华。故能气势迈往,凌越古人,辞开来世,切合今用。他那惊人的辞采、绝代的风华,后人无论如何,都难和他并驾齐驱了。
自《九怀》以下,遽蹑其迹,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故其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是以枚、贾追风以入丽,马、扬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故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若能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则顾盼可以驱辞力,欬(kài)唾可以穷文致,亦不复乞灵于长卿,假宠于子渊矣。
自王褒《九怀》以下的辞赋家们,都急起直追骚赋的轨迹,去从事写作。但屈、宋那种步伐超逸的境界,却没有人能赶得上。当他叙述哀怨的情感时,就抑郁不伸,令人为之心动;描述去国的忧思时,就怆凉含悲,使人不忍卒读;谈到山光水色的美景时,能使读者循着文章的声采,窥见青山绿水的全貌;言及节令气候时,又能使读者展卷观览,仿佛看到了季节的变化。因此枚乘、贾谊追摹其风格,而走向华丽;司马相如、扬雄顺沿其波澜,而获致奇瑰。总之,它嘉惠于辞赋家,非仅汉朝一代而已啊!故后世作者,才性高超的,可效法屈、宋鸿博的体裁;心思灵巧的,可猎取它艳丽的辞藻;吟诵讽味的,可涵泳它那山川的空灵;初学启蒙的,可拾取它那香花美草的字眼。从事文学创作的人,如果真能像乘车凭轼、骑马驭缰一般的话,一方面依靠《雅》《颂》来树立内容,一方面驾驭《楚辞》以修饰文采;酌取奇丽的文辞,而不斫丧其本意,玩味华艳的外貌,而不失落其实质。那么,当纵目顾盼之际,就可轻易地驱遣辞采气势;信口欬唾之时,便能顺畅地表达文情风致。再也不必乞求灵感于司马长卿,要求恩宠于王褒子渊了。
赞曰:不有屈原,岂见《离骚》。惊才风逸,壮采烟高。山川无极,情理实劳,金相玉式,艳溢锱毫。
总而言之:如果没有屈原其人,怎能见到旷世的作品《离骚》呢?他那惊世的才华,像清风般飘逸,壮丽的文采,如云烟般高妙。文中山川,蕴藉着无穷的变化;抒情说理,更包藏了劳神苦思的结晶。其情辞兼备,就像金玉般完美无缺;即令是片言只字,无不光芒四射,令人目不暇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