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宗经第三
三极彝训,其书曰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皇世《三坟》,帝代《五典》,重以《八索》,申以《九丘》。岁历绵暧,条流纷糅,自夫子删述,而大宝启耀。于是《易》张《十翼》,《书》标七观,《诗》列四始,《礼》正五经,《春秋》五例。义既埏(shān)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故能开学养正,昭明有融。然而道心惟微,圣谟卓绝,墙宇重峻,而吐纳自深。譬万钧之洪钟,无铮铮之细响矣。
凡记载天、地、人三才之常道而成的书,统尊之曰经。“经”的意义,含有永久不变、至高无上的真理和不可磨灭的伟大教诲啊!所以它的效用是取法天地的文理,效法鬼神的灵明,参验事物的顺序,制定人伦的纪纲,洞达人性精微深奥之处,穷极文章创作的精髓啊!回溯过去我国文化演进的轨迹,三皇时代,有记载大道而成的《三坟》;五帝时代,有记录常道而成的《五典》,加以八卦之说,重以九州亡国之戒。这些往古的典籍,由于代久年远,内容模糊不清。所以降及后世,枝条流派,众说纷杂。自从先圣孔夫子删订赞述以后,这些伟大的宝典才开始散发光芒。于是《易经》具备了《十翼》,《尚书》标明了七观,《诗经》列举了四始,《礼经》规定了五种常法,《春秋经》制定了五项不同的体例。其内容既陶铸人们的真情实性,其文辞也切合文章创作的理则。因此才能开示后学研究的途径,涵养正确的思想,光明灿烂,对我国文学留下深远的影响。然而神明自然之理幽微难测,圣人的见地更超越常人,夫子在学术上的伟大成就,如同深宫高墙,令人难得其门而入,无论是吐故或纳新,都能从根本原理上出发,故其蕴义,自然精深。他那种崇高卓绝的造诣,就好像万钧的大钟,一旦撞击起来,足以振聋发聩,绝不会像敲打碎铜烂铁,发声细微,令人杳不可闻了。
夫《易》惟谈天,入神致用。故《系》称旨远辞文,言中事隐,韦编三绝,固哲人之骊渊也。《书》实记言,而诂训茫昧,通乎《尔雅》,则文意晓然。故子夏叹《书》:“昭昭若日月之代明,离离如星辰之错行。”言照灼也。《诗》主言志,诂训同《书》,摛(chī)风裁兴,藻辞谲喻,温柔在诵,故最附深衷矣。《礼》以立体,据事制范,章条纤曲,执而后显,采掇片言,莫非宝也。《春秋》辨理,一字见义,五石六鹢(yì),以详略成文;雉门两观,以先后显旨;其婉章志晦,谅以邃矣。《尚书》则览文如诡,而寻理即畅;《春秋》则观辞立晓,而访义方隐。此圣文之殊致,表里之异体者也。
至于讲到群经之中的文学成分,《易经》是谈论天道的书,它入乎神理,发挥妙用,因此孔子在《系辞》中称它“意旨深远,辞富文采,措辞曲折中理,叙事幽隐含蓄”。所以夫子读《易》,参伍错综,以至用牛皮编缀竹简的绳子,前后断了三次,可见《易经》本来就是古圣先哲探索真理的渊薮啊!《尚书》乃是记载古代君臣对话的书,其精言奥义,悠远难知;如能贯通《尔雅》对古语的解释,那么它的内容就可一目了然了。因此子夏赞叹《尚书》说:“其论事明畅,就像日月之更代发光;内容清晰,如星辰之交错运行。”这些话,说明《尚书》的意义是明白可知的啊!《诗经》以抒写情志为主,其字句的诂训,也和《尚书》的情形一样,只要贯通《尔雅》,就可以明白了。《诗经》铺陈了风、雅、颂不同的体裁,熔铸了赋、比、兴三种写作手法,加上辞藻华丽,讽喻委婉,因此在它的里面,蕴藏着温柔敦厚的情感,往复讽诵,是最能寄托人们深厚情怀的了。《礼经》的主要目的,在建立社会的各种体制,所以它都是根据具体事实,制定人类行为的规范。其中章节条目,纤细曲折,必须切实执行,才能显示它的精义;时至今日,我们只要采取其中的片言只字,无不如获至宝,享用无穷啊!《春秋经》主要在辨别人事的道理,一字之下,可以看出圣人褒善贬恶的见解,例如“五石六鹢”这段经文,就以记事的顺序、详略不同,构成美好的文采;“雉门两观”这段经文,以记述的先后有别,彰明尊君卑臣的主旨。这样看来,从它那委婉的篇章和隐晦的情志上,就可以明白它的含义是多么深远难测了。如果我们拿《尚书》和《春秋》二经加以比较的话:《尚书》的行文特色,是当你初览其文辞时,似觉诡异难知,但若细加寻味,其思想情理,便立即通畅无阻。而《春秋经》的行文特色,是当你初观其辞时,意思马上就能明白,但如进一步推求,其理旁出,反而隐晦难得。这就是圣人行文造语的特殊情致,内容和辞采的不同风格啊!
至根柢盘深,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是以往者虽旧,余味日新,后进追取而非晚,前修久用而未先,可谓太山遍雨,河润千里者也。
至于谈到五经的思想理论,其基础是十分深厚的,好比一棵大树,真个是根深柢固、盘根错节、枝干高峻、花叶茂密,文辞简约而意旨丰富,叙事浅近而寄托深远。所以经典虽然已流传久远,但它那丰富的情味,却是历久弥笃、万古常新的。正因为它具有这种特色,所以后进的学者去研究学习,仍为时未晚;前代的贤士,虽长期运用,却永难超迈经义。由此观之,五经的思想,对后世学术文化的影响,可说沾溉无穷,就像泰山的乌云遍雨天下,黄河的流水润泽千里一样啊!
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记传盟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
因此,五经和文学的关系特别密切。例如在文体方面,后代的论、说、辞、序四种文体,《易经》早已开了头;诏、策、章、奏四种文体,则发源于《尚书》;赋、颂、歌、赞四种文体,《诗经》早就立下根本;铭、诔、箴、祝四种文体,《礼经》早已综理其端绪;记、传、盟、檄四种文体,《春秋经》正是他们的本根。并且,群经的内涵无限崇高,以树立文章的规模;无限的广远,来开拓文章的领域。所以后世虽有无数作家,在文坛上齐足并驰,但终究不能突破五经的范围啊!
若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即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也。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贞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扬子比雕玉以作器,谓五经之含文也。夫文以行立,行以文传,四教所先,符采相济。励德树声,莫不师圣,而建言修辞,鲜克宗经。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
如果学者能秉承经典的规模,来制定文章的体式,采取五经的雅言,以丰富作品的文辞;这样就如同靠着矿山铸铜,煮海水以制食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所以一个人从事文学创作,如能祖述经典,那么他的作品,就具有六大优点:第一,是用情深刻而不诡异;第二,是旨趣清新而不芜杂;第三,是取材真实而不荒诞;第四,是义理正大而不枉曲;第五,是体制简约而不杂乱;第六,是文辞华丽而不淫滥。扬雄在他的著作中,曾把经典和文章的关系,比作雕琢玉石制成工艺品;换言之,也就是说,五经之中含有丰富的文学成分啊!美好的文章,要靠作者高尚的道德才能有所树立;而高尚的道德,也必须仰赖美好的文章,才足以流传后世。过去孔夫子提出“文、行、忠、信”四件事,教诲学生,其中“文章”列于首要。这是因为文章和德行的关系,像玉石的质地与文采一样,必须文行兼备,始可相得益彰。一般做父母尊长的人,当他们勉励后辈修养德操、树立名声时,莫不劝他们要师法古圣先哲;可是在教导他们建立言论、从事写作的时候,却很少有人叫子弟宗奉经典的。由于这个原因,才会造成日后楚辞艳丽、汉赋淫侈的现象。以至时到如今,这种舍本逐末的流弊,仍然相继沿袭,产生了种种弊病,甚至不可收拾。现在我们共同来纠正文学的末流,使它回归经典的正体,这难道不是件美事吗?
赞曰:三极彝训,道深稽古。致化惟一,分教斯五。性灵熔匠,文章奥府。渊哉铄乎!群言之祖。
总而言之:天、地、人三才永久不变的训诲,考之于古代著作,其中道理至为精深。化育万物的原理原则只有一个太极,但圣人教化万民,分门别类,则有《易》《书》《诗》《礼》《春秋》五种经典。五经既是熔铸人类性灵的巧匠,同时也是文学创作者参考的深奥府库。五经的内涵,实在深远无极、光明灿烂啊,它是一切言论的宗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