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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光寺的“芭比男娃”
我们从曲阜走时,我妈已给孙子做过几件衣服,又让她儿子买了好多棉花带着。
到天津后不久,我妈问:“有布票吗?”这个倒有。
我们到了劝业场。在卖布的柜台前看来看去,我妈掂量来掂量去,先让我扯块深蓝色的布,说给我做棉裤,又让扯两段颜色深浅不一的蓝色碎花布,说给小狗蛋(儿子属狗,被奶奶叫“狗蛋”)做衣服。我说:“臭小子,用什么花布?”得到回答:“这么小的孩子,管什么男女,这块布布幅宽,布票合算,钱也合算。”接着,我妈又琢磨上几块颜色不一的布头,问服务员,布头用不用布票?知道不仅不要布票,还便宜。我妈让我买下来。
哈哈!骨头不用肉票,布头不用布票。在什么东西都靠“票”的年月,一般年轻人钻研不出这样的学问,像我这样的书呆子,更琢磨不出这种省票妙招。
但是,骨头可以熬汤,布头能做什么?又不是和尚做“百衲服”!
已经有好几个中年女士把几块布头拿起来左量量右量量,然后都恋恋不舍地放下,有一位还用天津话说:“合算是合算,可是,嘛也不成用!”
我们捡破烂啊?老太太这是玩儿什么戏法?
什么布能做什么衣服,我两眼一抹黑。
孩子需要做什么衣服,我满头雾水。
怎么样给孩子做衣服,我更一窍不通。
从商场回来,我妈将布料下水,晾干,然后剪裁,絮棉花,飞针走线。
我抱着儿子傻乎乎地看着,像看魔术师变戏法。
我妈一边絮着棉花,一边津津有味地回味商场阿姨们怎么夸她的宝贝孙子……
“俺孩子就是出息,就是喜人,一百个也挑不出一个。”
幸福得一塌糊涂。
几天工夫,儿子的两件棉袄三条棉裤,都做出来了。
外表蓝色碎花布,絮曲阜新棉花,里子用布头。
我妈还用剩下的布头给我缝了两条内裤。
儿子的棉裤真好看!全身都是蓝色小碎花,上边是颜色稍微浅一点儿的圆领夹背心,下边连着颜色稍微深一点儿的开裆连脚裤,简直像艺术品。老太太挺会审美啊。
漂亮的小男孩,漂亮的小棉袄,漂亮的带背心开裆连脚裤,成了海光寺大院一景。
这个大院集中了全国各名牌医学院毕业生,因为搞运动不搞学问,婴儿正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大家都用不起保姆,也不允许“资产阶级化剥削劳动人民”,看娃奶和看娃姥,在这个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渐渐形成越来越大的群体,经常交流看娃经验、攀比显能。
儿子的婴儿服太实用,太好看,做得太精巧了。
有人上门学艺,有人拿着布料求剪裁,我妈来者不拒。
我妈抱着孙子在海光寺操场看风景,他们自己成了风景。
常有女医生、女研究人员,老远看到他们,就一边跑一边叫着“小牛牛”,飞奔到我妈跟前抢孩子抱,逗他玩儿。
绝对不是吹牛,本人的“芭比男娃”,上千人研究所里少见,抱娃娃的俊秀巧手奶奶同样少见。
“叫阿姨!”阿姨们总这样逗娃娃。男孩嘴笨,我儿子直到一岁才会叫“妈”,不像他的妹妹燕燕(大名牛晓燕,又称牛晓),七个月就会,更不像他自己的女儿阿牛,四个半月就会。
我妈在那儿做棉裤,做了一件又一件,我百思不得其解,问:“为什么做三条棉裤?”
我妈说:“得提防他给你尿了,屙了,得有的换。”
果然,这小子的棉裤几乎每个星期都得拆洗重做。
孩子长得快,这样量体做衣,得做多少件?再到处找布头去?
不久,我发现,原来我妈早就暗藏“机关”,棉袄棉裤几个部位都折起一段布,随着孩子长个儿,拆洗时放出一点儿。儿子的棉衣棉裤从三个月大时一直用到一岁多。
这不叫心灵手巧,什么叫心灵手巧?
当我这样的大学生笨得像牛一样,对生活难题一筹莫展时,我妈这农村老太太处理得漂漂亮亮、游刃有余。
天津这么冷,如果我妈不跟我来海光寺,我非得把儿子冻成冰棍不可。
那个时候可不像现在,根本没有什么卖襁褓、卖婴儿服的。
即使有卖的,凭两个大学毕业生那点儿工资,也买不起。
我妈给我做的棉裤,好长时间被我放到壁橱里,怎么催也不穿。
凭什么呀?我的同事都穿毛裤、绒裤、呢子裤,苗条秀丽,风度翩翩。就我穿个土不拉几的棉裤?我是山东“老缅腰”?
山东人讽刺哪个人土,就说“老缅腰”。棉裤腰又大又宽,穿的时候在腹部左右缅起来,再扎上块大粗布带子。不管男女都像怀孕六个月。
其实我妈给我做的是制服棉裤,不知她怎么琢磨出来?照猫画虎我的单裤?
我坚持穿条旧毛裤,透风撒气,一点儿也不暖和。
怕什么?反正年轻,不是说“孩子腚上三尺火”吗?
大雪扑簌簌落下,屁股上有六尺火也没用了。
我偷偷地把棉裤换上,咦,又轻又暖!
忽然想起我娘讽刺我们冬天穿得少冻病的话:“俏人不穿棉,穿棉发疲汗。”
我娘如果知道我这段棉裤段子,又会说什么?“这个死科子就是又笨又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