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站队与押注
洪钧在里兹·卡尔顿酒店已经住了两个晚上,每晚都在八角窗下的浴缸里泡很久,两天的会也已近尾声。
会议室里的长条桌排成一个近似“U”形的图案,只是“U”的底部是直线而非弧线。所有参加会议的人都坐在“U”型长桌的外圈,“U”字的开口处对着一面墙,用来打投影和幻灯,讲话的人就站在投影旁边。组成“U”形的长桌上铺有深绿色的绒布,桌旁总共坐了大约二十个人,每人面前都摊着笔记本电脑、稿纸和文件,还有一个玻璃杯放在杯垫上。桌上每隔两三个人的距离就放着一个更大的有把手的玻璃樽,坐在托盘上,盘子上垫着餐巾,玻璃樽里盛着加了柠檬的冰水。
洪钧坐在“U”字的一条边线和底线相交的拐角处,这位置极佳,是洪钧精心挑选的,他可以把三条线上的所有人都一览无余,而其他人无论坐在哪个位置都不会把他放在视野的中心。
两天的会议中除了在一开始的时候做了下简单的自我介绍,洪钧就一直没再发言。会议的内容本身确如杰森说的那般空洞无物,这样的会议洪钧也参加过多次了,以前他常常很活跃地像个主角,而这次他就是个旁观者,所以更觉得乏味。来自维西尔公司在亚太各个国家或地区的负责人,轮番介绍他们各自的业务状况,亚太区各职能部门的头头再做相应的汇总,都是苍白的数字、空洞的承诺、唬人的故事,夹杂各种插科打诨的笑话。但洪钧也理解这种会议是一定要开的,而且至少每个季度要开一次,要不然整个亚太区的管理机构就好像根本无事可做。
都说国内国营企业的会多,其实外企的会更多,而且每次都是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地游山玩水,专找度假胜地。洪钧起初还纳闷他们这次为什么就简单地呆在新加坡,为何不去巴厘岛?或者澳洲的黄金海岸?洪钧猜想假若不是在新加坡而是又去哪个世外桃源的话,也许杰森就会欣然前往了吧。慢慢地随着会议的进行,随着洪钧对维西尔在亚太区各地业务状况的了解,洪钧渐渐明白了:因为形势严峻,不容乐观,此时不是游山玩水的时候。
洪钧在这两天里利用吃饭时间和不少人聊过,也已经交了些朋友,但始终没有张扬,他一直在观察每个人,在熟悉每个人。像这样的亚太区会议有两种常用的语言,第一种当然是英语,会议正式通用的语言。第二种就是汉语,中国大陆、香港和台湾来的人自然用汉语,而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负责人又一定是华裔,也可以说汉语,亚太区职能部门的负责人也有不少华人,所以汉语就成了会下非正式场合最通用的语言了。
奇怪的是从一开始洪钧就有一种感觉,他觉得有人也在留意着他,也在观察着他。时间一长他的这种感觉就更强烈,等到为期两天的会议即将结束他已经彻底验证,的确有个人在一直观注他。这个人,就是此刻正站在大家面前做会议总结发言的人——维西尔亚太区的总裁,澳大利亚人,科克·伍德布里奇。
科克讲完话,众人参差不齐地鼓一下掌,会议就算结束了。晚上还有最后一场聚餐,但有些人急于赶飞机回去而不会参加,便在这时和大家告别。会议室里乱哄哄的,洪钧边整理自己的东西边不时和过来告别的人应酬几句。等到都收拾好正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忽然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洪钧还以为是维西尔台湾公司的总经理,一回头却发现不是,而是科克·伍德布里奇。
科克满面笑容,见洪钧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便说:“Jim,明天离开?今晚一起吃饭吗?”
洪钧回答:“明天上午的航班,我会参加晚上的晚餐。”
科克开玩笑:“但愿不是‘最后的晚餐’。”他顿一下又说:“晚饭后,我想请你喝一杯,可以吗?”
洪钧立刻说:“没问题,我没有其他安排。”
科克很高兴,便伸出手来和洪钧握了下,说:“很好,一会儿见。”
洪钧说声拜拜便离开会议室,在走进电梯按下所住楼层揿钮的一瞬间,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晚上和科克聊天,能让这次新加坡之行变得有些意义?”
晚餐说是七点钟开始,可差不多到八点才真正进到海鲜餐厅里面落座,之前都是围在吧台四周喝酒水聊天。虽说经历过太多此类场面,洪钧还是有些不习惯,饥肠辘辘却又灌下各种液体,难捱中都能听到自己肚子里像演奏着交响乐,他连曲子的名字都想好了——D大调饥饿奏鸣曲。
海鲜大餐吃了将近两个小时,洪钧早已预见到的局面又不幸应验了,他吃西式大餐从没吃饱过。一道菜吃完便开启漫长的等待,一般都要等到把上一道菜完全消化之后,下一道菜方千呼万唤始出来。
十点左右大家才散。科克用目光找寻着洪钧,示意他一起走,洪钧便被科克领着来到酒廊。这酒廊很别致,高高的玻璃拱顶,仿佛能看到天上的星空,里面的陈设包括沙发、桌椅都色调明快,远比一般低矮阴暗的酒廊让洪钧感到惬意。
科克也看出洪钧对这里的环境和气氛很满意,脸上便露出一丝欣慰的神情,和洪钧一起坐下,准备点些喝的。科克自己要了杯啤酒,什么牌子的洪钧没听清,好像是澳大利亚产的一种。洪钧自己点了杯热巧克力,弄得科克和侍者都扬起眉毛,一副不解的样子,洪钧接着又点了几种小吃,像花生豆、墨西哥玉米片和曲奇饼。侍者记下一串名字离开了,科克还大睁着眼睛看着洪钧,洪钧便笑着解释:“老实说,我没吃饱,现在正想吃些东西。”
科克听了哈哈大笑,说:“其实我也没吃饱,但我本想忍着的。你做得对,我也要吃一些曲奇饼。”
很快,好像知道这两位都急等着要吃似的,侍者把吃的喝的都端了上来。洪钧喝口巧克力,手上抓着几粒花生豆,一粒一粒往嘴里送,忽然想起自己在那家京味饭馆先吃素炒饼再夹花生米吃的样子,不禁笑了一下。
吃着曲奇饼的科克见洪钧笑便也笑道:“我发现你的英语很好,没有口音,不像新加坡人老带着一种‘啦’的音。”说着就学起新加坡人说话时常带的“尾巴”。
洪钧笑了,其实科克自己的澳洲口音就很重,“吞”音吞得厉害,每次洪钧和澳大利亚人交谈刚开始都不太习惯,这次已经听了两整天,总算适应了。洪钧开玩笑说:“我的英语比大多数中国人好一些,比大多数美国人差一些。”
科克又瞪大眼睛,问:“那就是比少数美国人好喽?总不会比美国人的英语还好吧,你开玩笑。”
洪钧笑道:“因为美国也有很多婴儿和哑巴,我的英语起码比这部分美国人好吧。”
科克大笑,非常开心的样子,随即止住笑,冲洪钧眨了下眼睛说:“而且,美国也有很多的傻瓜。”
洪钧知道有不少澳大利亚人对美国人是很不以为然的,他们觉得美国人无知而自大,目中无人,科克话里可能也带有他对维西尔美国总部某些人的不满。但洪钧心里也明白,科克也可能是有意无意地在用嘲笑美国人来拉近他与洪钧的距离。
洪钧回应说:“我同意。至少我相信,大多数中国人对美国的了解要比大多数美国人对中国的了解多得多,美国人觉得美国就是整个世界。其实我们中国人在好几百年前也是这样的,所以中国后来才落后了,美国这样下去也会落后的。”
科克连着点头说:“是的,美国一定会被中国超过去的,我完全相信,而且我认为可能用不了多久,可能五十年,最多一百年。Jim,你可以看看亚洲的发展,这几个国家都在增长,像中国、香港、台湾和韩国,亚洲一定会再次成为世界的中心。”
洪钧立刻接上一句,脸上仍然带着笑容,但语气是不容置疑的:“科克,我不得不更正一下,香港和台湾都不是国家,只是中国的两个地区而已。”
科克一愣,立刻笑着一指洪钧:“Jim,你是对的。你提醒得好,以后我去中国,不,不管在哪里,当我见到中国人的时候都会注意这一点。”
洪钧知道科克其实很可能根本不在意台湾是不是属于中国的,在他心目中这些地缘概念都只是他所辖市场的不同区域而已。洪钧清楚自己不可能改变科克对这些问题的看法,但他必须让科克明白,在面对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客户的时候,科克必须小心留神这类敏感的话题。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非常高大的人走进酒廊,先是站在门口向四处张望,随后朝科克和洪钧的桌子走了过来。洪钧认出是维西尔澳大利亚公司的总经理,名叫韦恩。
韦恩冲科克和洪钧扬了下手,对洪钧微笑一下算是打招呼,然后俯身问科克:“我们明天要去马来西亚的柔佛州打高尔夫,你去吗?”说完又转头问洪钧:“Jim,你呢?”
洪钧笑着说:“我明天一早的飞机。”韦恩耸下肩膀,又看向科克等他回答。
科克说:“我不会去。有太多事要做,而且我这次都没带球杆来。对了,为什么不在新加坡打,还要专门跑到马来西亚去?”
韦恩又耸了一下肩,撇撇嘴说:“新加坡太小了,我开球的时候要么一杆就打到海里,要么一杆就打到马来西亚,所以干脆直接去马来西亚打好了。”说完他自己先笑起来,又说:“没关系,我只是过来问你们一下。”他伸过手和洪钧握一下,又拍拍科克的肩膀算是告别,然后转身走了。
科克喝口啤酒,端详着洪钧,说:“这两天的会议上你都很安静,是不是还不太熟悉,有些拘束?”
洪钧知道刚才的前奏曲已经结束,该进入正题了,便停住不再碰那些小吃,用餐巾揩下嘴角和手指,再叠好放在桌上,说:“现在已经了解了一些,我这次主要就是来听,来学习的,这是个新环境,有太多新东西。”
科克立刻接一句:“还有新挑战。”
洪钧微笑一下,说:“是的,我只希望我已经准备好了,不会有太多让我意外的,希望不要比我之前想的……”洪钧在此处顿一下,看着科克的眼睛说:“……更糟。”
科克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沉默片刻,点了下头,转而问道:“你之前在ICE做了多长时间?三年?”
“差两个月三年。”
“你刚去的时候就是做销售总监?”
洪钧回答:“头衔虽然是销售总监,但刚开始其实只有我一个人,后来才逐渐招了一些人。”
科克又问:“是你把ICE每年的销售额从一百万美元做到了一千两百万美元?”
洪钧一愣,科克看来的确对他的背景做过不少了解,刚问的这些怎么竟像是在面试?他屏气凝神,让自己的注意力更集中,然后说:“不是我一个人,ICE有个很棒的团队。”
科克听完点点头,若有所思,再抬眼看着洪钧说:“你以前和维西尔打交道多吗?你觉得你对维西尔了解吗?”
洪钧笑了,交道怎么可能打得不多?维西尔、ICE和科曼就像是软件圈中的三国,在每个关键项目上这三家都会到齐。洪钧刚想提三国演义,又想起科克恐怕不明就里,便说:“经常打交道,差不多在每个客户那里都会碰到。但我不敢说我了解维西尔,一个人不可能站在外面就可以了解里面的东西。”
科克也笑了,他显然不肯轻易放过洪钧,双手一拍:“那好,你就说说看,当时站在外面的时候,你怎么看维西尔这个竞争对手?”
洪钧开始为难了,他很难实话实说,也把握不准说到什么深度、说得多么严重才是恰到好处。谈维西尔的问题不可能只涵盖维西尔北京办公室,而必然触及维西尔中国公司,其实就是谈他如今的顶头上司杰森的问题。而且更复杂的是,洪钧自己已经成了维西尔的一员,所以这些问题他自己也都有份。但是洪钧还是决定把话说透,要把问题都点出来,否则不仅会使科克对他失望,更可能错过解决这些问题的机会。
洪钧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我在ICE的时候很重视维西尔这个竞争对手,因为我知道维西尔是个有实力的公司,尤其是产品非常好,甚至可能比ICE和科曼的产品都好。但后来我慢慢发现维西尔并不是一个强有力的对手,更谈不上可怕。似乎只有竞争对手才清楚维西尔的产品好,而客户都不知道这一点,维西尔没有让客户认识到它的优势和价值。”
科克马上问道:“所以你认为维西尔的问题就是销售的问题?销售团队太弱?”
洪钧摇摇头,端起热巧克力喝一口,被科克的期待所鼓舞,接着说:“我觉得恐怕还不能这么看。可能应该想一下,是某一个销售人员弱,还是整个销售队伍都弱?是销售队伍自身的问题,还是整个公司对销售的支持不够?是撤换销售人员就可以了,还是应该加强对销售人员的培训、指导和管理?这些就不是我在外面所能了解的了。”
科克仔细地听,不想漏掉一个字,他抿着嘴,既在琢磨洪钧话里的意思,也在对照他所了解的维西尔中国公司的问题,看能否和洪钧的分析对应上。过了一会儿,看来他决心让洪钧把所有的意思都倾倒出来,追问道:“你在ICE的时候看到维西尔有哪些问题?你当时有没有想过,如果是你,应该怎么解决这些问题?”
洪钧暗暗叫苦,看来很难草草地一语带过,可是越深入就越和他现在小小维西尔北京销售负责人的角色不相符了。洪钧又觉得似乎科克并没把他当作是维西尔北京的小头目,宛若还是当初ICE的代理首席代表。这让洪钧忽然有一种冲动,他想充分地展示自己,仿佛自己就是当年南阳茅庐中的诸葛亮,要把自己对天下三分的韬略一吐为快。
洪钧仔细地考虑一阵,科克就一直耐心地等,直到洪钧再次开口:“我没注意到维西尔有非常优秀的销售人员,不过这并不重要,就像一支橄榄球队,即便没有任何大牌球星,所有队员也都并不出众,但照样可以获胜,甚至可能获得冠军。大型软件的销售方式都是‘团队型销售’,不仅一般的项目要靠团队合作,遇到战略级大项目更要靠整个公司的合作才能赢下来。所以,输掉一个客户可能是一个销售人员有问题,但输掉一个市场就一定是公司有问题。”
洪钧停下来观察科克的反应,见他神情专注,没有插话或提问的意思,脸色也很平和,并未流露出丝毫不快,洪钧像是受到激励,一鼓作气说道:“我认为问题在于,维西尔不是由销售驱动的公司,没有销售第一的文化,销售人员在公司的地位太低。这会导致恶性循环,没有地位,没有信心,没有调动公司资源的影响力,就很难赢得项目;而赢不到项目,就更没有地位,更没有信心。任何人都可以指责销售人员,公司的任何问题都可以算到销售人员的账上,好像销售只是销售人员的事,其他人都没有责任。我在ICE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前方,即使前台的接待员都知道她对公司的销售业绩有直接的责任,她漏掉一个电话就可能让一个客户离开;她错发一份传真就可能让我们输掉一个投标。在ICE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销售人员,而维西尔划分有很明显的前方和后方,只有销售人员在前方,其他人都呆在后方。”
科克此刻的情绪开始激动,他再也坐不住,挺直身子说:“这是维西尔中国公司的文化,不是我们维西尔本来的文化!”
洪钧明显感到科克对维西尔中国公司现状的不满,其实经过这两天的观察,他觉得这种文化并非只在维西尔中国公司存在,其他地方乃至亚太总部也大多如此,头头们高高在上,远离客户和战场,沉湎于高谈阔论。但洪钧当然不会把这些看法表露出来。
科克长出一口气,喝了口啤酒,很勉强地冲洪钧笑一下,换了话题:“你是在北京吧?”
洪钧点头。
科克又问:“北京和上海,哪一个做中国公司的总部更好些?”
洪钧一惊。这可是个极敏感的问题,直接和他的顶头上司杰森有关。但洪钧此刻已经彻底放开,管他呢,科克也是自己的老板,而且是更高一级的老板,有什么不能说的?
洪钧如数家珍:“我们可以看一下,维西尔和ICE的客户群一样,都主要分布在四个行业,金融、电信、政府部门和制造业。先说金融业,中国的中央银行在北京,五大商业银行里有四家总部在北京;再说电信业,中国的四大电信运营商有三家在北京;至于政府部门更不必说,因为北京是首都;制造业,最初的客户主要是跨国公司的在华分支机构,那时大多在上海,但现在的市场主要是中国本土企业尤其是大型国企,在地理上的分布就比较平均了。再看维西尔的合作伙伴,包括硬件厂商、咨询公司、系统集成商,在北京的都比较多。”
科克眉头紧锁,鼻子里哼了一声:“杰森就是离他的客户太远了,他为什么不去北京?”
洪钧笑了,正所谓屁股决定脑袋,自己根在北京,当然希望维西尔能把业务重心移过来,所以才讲出刚才那一番大道理,而假如洪钧希望维西尔的总部留在上海,他一定也可以找出同样有说服力的理由。其实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各人立场不同,决定了各人自有一套道理,洪钧相信杰森一定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列出把总部定在上海的理由。让洪钧不禁有些惊喜的是,自己这个新来的小人物居然有机会对科克来个先入为主,而杰森以前似乎都没想过要给科克洗洗脑。
洪钧觉得此时有必要活跃一下气氛,便说:“这我不清楚,我想杰森一定有他的考虑,可能因为他喜欢上海。其实如果是你,我猜想你也会愿意住在上海的,大多数外国人都会更喜欢上海。”
科克一听来了兴致,情绪立马好转,连声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猜我会喜欢上海?上海和北京我都还没有去过。”
洪钧惊讶之余心里立刻有些不是滋味,科克竟然到现在还没去过中国,身为亚太区总裁居然从未看过他的地盘里最有潜力的市场。洪钧猜测有可能是因为杰森不想让科克来中国,所以一直找理由把科克挡在外面,这更让洪钧哭笑不得,这公司、这两个人都够奇葩的。
洪钧解释:“我也不太肯定,只是一种感觉。上海可能比北京更舒适、更现代、更商业化一些。我想你可能会喜欢上海的那种……”洪钧顿了一下说,“味道。”
科克托着下巴“嗯”了一声,似懂非懂,琢磨了一会儿才笑着说:“反正,这两个地方我都是要去的,越快越好,我已经太迟了。”
洪钧听科克这么说,觉得他总算认识到了长期以来的疏忽,亡羊补牢,希望不算太晚吧。
科克冲吧台旁边的侍者一招手,待侍者过来他又要了一瓶啤酒。侍者端来啤酒想替他倒进玻璃杯,科克连连摆手制止,他粗犷地仰起脖子,把瓶口对着自己的嘴,咕咚咚喝了一大口,然后手里攥着瓶子说:“维西尔在中国有三个办公室吧,北京、上海和广州。Jim,你觉得这三个团队合作得怎么样?”
洪钧想开个玩笑,也想吊一下科克的胃口,笑问:“你想听什么?真话还是假话?”
科克立马正色道:“当然是真话。”
洪钧也就一本正经地说:“我在ICE的时候,感觉是在和三家维西尔公司竞争。”科克歪一下脑袋,眉毛扬起来,看来在琢磨洪钧话里的含义。洪钧便说得更明白一些:“维西尔在北京、上海和广州的三个团队实际上很少合作,各自专注在自己的区域里,而且这三个团队之间似乎在暗地里竞争。比如说,当ICE和维西尔北京办公室争夺一个北方地区的客户时,似乎维西尔上海和广州的人在心里更希望ICE赢,而不希望看到维西尔北京赢得项目。”
科克愣住了,慢慢把酒瓶放到桌子上,嗓子里发出一声惊愕:“呃哦。”不禁苦笑一下,说:“我真希望另外两个办公室的维西尔人没有帮助你们击败他们的同事。”
洪钧也笑了:“他们的确也没帮上ICE什么忙,因为维西尔的三个团队互相都不信任,他们各自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我们从维西尔的某个办公室很难了解到另两处的信息。”
科克却根本笑不出来,兀自沉吟:“看来他们当时的确想帮你们,只是没有做到。”又抬眼盯着洪钧问道:“这究竟是文化的问题,还是组织架构的问题?你们中国人经常会这样内部竞争?”
洪钧感觉自己的脸唰地红了。科克的确是对政治很敏感的人,而且他绝对不是对中国一无所知。洪钧收敛起脸上已然僵硬的笑容,缓缓用低沉的声音说:“可能是因为在中国各种资源包括生存空间都不够用,所以人们就有一种很强烈的危机感,假如不去争、不去抢,自己可能就没有机会生存下去。每个人在头脑里都有意无意地划分着三个圈子:自己的敌人、自己的合作伙伴、与自己无关的人。自己的同事不一定就是合作伙伴,有时候恰恰是最主要的竞争对手,所以不少人会热心地帮助陌生人却不愿帮助自己的同事,因为陌生人与自己无关,对自己没有威胁。因此在制定组织架构的时候,必须尽可能消除内部争斗的起因,而不是鼓励内部争斗。假如不能在目标和利益上使同事之间成为合作伙伴,至少不要让同事变成竞争对手,因为很难保证他们之间会健康地竞争,而不会恶意地伤害。”
科克全神贯注地听完洪钧的分析,不住点头:“事实上,人类的本性都是如此,并不只是中国人喜欢内部争斗,中国人也不比其他地方的人更喜欢内部争斗。但是,很显然,在维西尔中国这个问题的确很严重。”
洪钧听出科克的前半段话是要申明自己对中国人没有偏见,不想让洪钧因为刚才的问题而不快。但科克的后半句话明显是在指责杰森,因为他觉得正是杰森一手造成了维西尔中国的三个办公室之间不仅没有合作,反而可能有彼此拆台的情形。
到这个时候洪钧心里一直悬着的石头才终于落了地,他踏实了。在科克说这句话之前洪钧一直担心,假如杰森知道了洪钧与科克此次谈话的内容,洪钧在维西尔的日子就走到头了。洪钧刚才向科克讲的大量对杰森不利的话,虽然大多是事实而且是对事不对人,也没有添加洪钧个人的感情色彩,但他并不清楚科克将怎样利用这些东西,更无从把握科克在利用这些东西的时候会不会顾及洪钧的利益。洪钧刚才是在赌,他首先押的是科克是个理性的人,是按常人的合理逻辑思考和行事的人;其次,科克还要是个可靠的人,说话谨慎,不会无意走漏口风;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就是科克需要洪钧,他不会在与杰森的交锋中出卖洪钧。科克刚才的一番话,让洪钧相信科克对杰森的不满与杰森对科克的不满同样强烈,科克和杰森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因此科克不会用洪钧来和杰森做交易。
洪钧的头脑高速运转,但嘴上却一句也没说,脸上也很平静,因为科克刚才最后那句话既然明显地指向杰森,则洪钧此时说什么都不合适。科克从桌上拿起啤酒瓶,但并没马上喝,而是问洪钧:“Jim,你认为亚太区应该怎样做,才能更好地帮助维西尔中国?”
洪钧马上连着摆手:“不,不,这个问题你应该问杰森,我不是回答这个问题的合适的人。”
科克摇头,握着酒瓶的右手伸出来,翘起食指点着洪钧,说:“我就是在问你,Jim,我知道我是不是问对了人,你必须回答我,现在就回答。”
洪钧看着科克,科克脸上虽然挂着一丝坏笑,但语气里却含着明确的信息,他是非常认真的。
洪钧只好不再推托,想了想,说:“我以前在项目上好像没有发现维西尔的团队中有中国公司以外的人。而ICE常常有从亚太区、美国总部甚至欧洲请来的行业顾问和技术专家,他们的确有很多经验,中国的客户面临的问题往往他们在其他地方已经遇到并解决了,这对中国客户很有价值,这也是他们选择与跨国软件公司合作的主要原因,但维西尔好像没有让中国客户看到它在全球有丰富的经验和资源。”
科克立马插言:“我们愿意帮忙,帮维西尔中国就是帮我们自己,但维西尔中国似乎从未向任何人表示过他们需要帮助。”洪钧刚张了张嘴就被科克摆手制止,科克接着说:“你不用讲,我也相信中国市场的潜力,我也相信中国客户对维西尔产品的需要,我相信中国能为维西尔贡献很多大合同,甚至最大的合同。不是我不重视中国,不是我不想帮助,而又是因为杰森,杰森不让我或者别人帮助他。我猜想,可能有两个原因,第一,他不相信我,他怕我派去的人了解太多维西尔中国公司的事情;第二,他不相信他自己,他没有信心赢得大的项目,所以他在每个项目上都不敢投入,更不敢请求亚太区乃至总部来帮他,他担心输掉项目后没法交待。”
洪钧越来越领教到这个澳大利亚人的厉害了,科克对杰森的分析的确是一针见血。洪钧还意识到科克是一个坚决果断的人,他目标明确,言语中没有丝毫的忸怩作态。当他觉得洪钧是个可用和可靠的人才时,他会不加掩饰地直接让洪钧明白这一点,而不会绕弯子、打哑谜。
说到这儿科克话锋一转,又兜回洪钧本人身上,他冷不丁问道:“Jim,告诉我,是什么使你下了决心,让你决定加入维西尔的?”问完便用审视的目光盯着洪钧。
洪钧笑了,脸再次不自觉地红了,他缓缓地,像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似的说:“因为我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这句回答大大出乎科克的意料,他呆住了,好像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而后又似乎在琢磨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其中的深意,最后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手情不自禁地拍打着椅子的扶手,等他停住笑声,眼角仍然带着笑意说:“Jim,我喜欢你,我很喜欢你的风格,你很坦率,也很聪明。你这句话可以理解为是对你自己和维西尔善意的嘲讽,也可以理解为是对你自己和维西尔最大的肯定。和你聊天我真的很开心。”
洪钧仍然笑着,一副不卑不亢的表情。
看来科克已经觉得谈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想再闲扯几句,便随意地问了句:“你来维西尔还不到一个月,怎么样?有什么让你觉得不习惯的吗?”
洪钧想了想,打算再用半开玩笑的方式做一次试探,他也不太确信这么做的分寸是否得当,但今天和科克的交谈让他觉得似乎尽可以毫无顾忌,科克好像正是要让洪钧把内心深处压抑着的东西都张扬出来。
洪钧想到这儿就说:“我还是怀念我以前坐飞机可以坐商务舱的日子。”
科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脸严肃盯着洪钧的眼睛,盯了足足好几秒钟,才非常郑重地说:“Jim,请你向我保证,你是不会让自己习惯于坐经济舱的。我相信有一天,你又会重新开始坐商务舱,我希望这一天的到来比你和我想的都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