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攻心为上
洪钧一行四个人刚从普发回到维西尔公司,洪钧就赶忙打开笔记本电脑,上网处理电子邮件。他有些惆怅,这天上午在普发取得的突破性进展,在公司里似乎只有他们四个人关心,也只有他们为之高兴。上午发生的事肯定已经传到ICE、科曼和其他参与竞标公司的耳朵里,但是在杰森和他那几个直接下属的眼中这些都不算什么,他们在意的是洪钧今天似乎还没开始工作,因为他迟迟没有回复电子邮件。
洪钧看着屏幕上那一长串未读邮件,刚才的好心情已经打了个五折,硬着头皮像愚公移山一样,搬起眼前这座电邮大山。忽然他又有了那种感觉,他一定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办,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只好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了,寄希望于等一下就会不经意地被什么东西提示出来。
有人急促地敲了两下门框,洪钧嘴里说着“请进”,一抬头见是菲比。菲比的脸依旧是红扑扑的,洪钧印象中菲比从上午到现在好像都是这样像个熟透的苹果,莫不是发烧了?洪钧又想会不会是办公室的暖气开得太足,他瞥一眼墙上的空调控制盘,正常呀。洪钧觉得奇怪,看来皮肤白嫩也有缺点,对脸红有放大作用。
菲比轻轻关上门,手里拿着一张纸,呼吸好像有些急促,胸脯一起一伏的,她大大的眼睛亮亮的,好像和红红的脸蛋一起放着光。洪钧不好意思再盯着看,便转回电脑屏幕,问了一句:“有事吗?”
菲比没有像平常那样在洪钧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而是绕过桌子,挨在洪钧身边站着,把那张纸摊在洪钧面前的笔记本键盘上。菲比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好像急于马上讲完一样,她说:“李龙伟和我商量的软件配置,给普发选的模块和用户数都列出来了,技术上没有问题,你看价格上、商务上还需要怎么处理。”
洪钧正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一见是最终的软件报价清单,也就不作他想,而是坐直身子仔细地逐项审看。
突然间,菲比俯下身子,把头凑到洪钧耳旁,飞快地在洪钧右边脸颊上亲了一口,随即就像被弹开一样,整个人又同样飞快地闪到了一边。
正在专心琢磨报价的洪钧对这突如其来的“偷袭”毫无防备,整个身体像被电击一样也一下子弹了起来,又重重地落回椅子上,瞪大眼睛惊魂未定地看着菲比。
菲比已经绕回到桌子前面坐下来,恢复了平静,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一脸无辜地望着洪钧。
洪钧有些气恼,却又不便发作,等自己的呼吸变得平稳了,才指着菲比一下子笑出来,说:“你怎么回事啊?我告你性骚扰啊。”
菲比被洪钧逗得大笑起来,又马上夸张地捂住嘴,不让声音发出来,但是没被手捂住的大眼睛已经笑得眯成了缝。等到笑得差不多了,菲比才说:“切,我就骚扰你啦,你去告呀。”
洪钧已经恢复了常态,解嘲道:“咳,看我现在混的,全都反过来了,阴盛阳衰啊。”
菲比又笑起来:“你去告呀,我还是蓄谋已久的呢。”
洪钧拿起那张软件清单说:“你跑来学荆轲刺秦王呐?拿来这张纸让我看,趁我不注意就行刺?”
菲比瞪大眼睛,连连点头:“对呀,学得不错吧?而且,他没成功,我成功了,嘻嘻。”
洪钧严肃地板起脸:“这可是在办公室,是在上班时间,有你这样的吗?”
菲比一听也收起笑容,端正一下坐姿,一本正经地说:“别忘了,是你自己说的,做销售没有下班的时候,所以上班下班一个样。”洪钧一时竟想不出如何反驳,下意识地抬起手,用手指擦着右脸刚才被菲比亲到的位置。菲比又笑,晃着脑袋:“不用擦,什么也没有。吃完午饭我特意没补口红。”
洪钧被她弄得又好气又好笑,看来她的确是精心策划、有备而来。洪钧只好说:“第一,谅你年幼无知,又是初犯,我就不再追究了;第二,你刚才的行为,在咱们同志之间,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但不能代表别的意思啊。”
菲比根本不在乎洪钧怎么说,立刻嗤之以鼻地回应道:“切,看你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我刚才那只是先给你一个下马威,现在我明确地通知你,你今天晚上要请我一起吃饭,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洪钧眼睛一亮,立刻记起来他刚才一直苦思冥想的那件重要的事是什么。他忙从搭在椅子靠背上的西装兜里掏出上午收集的一堆名片,一边在里面翻找一边说:“我真得谢谢你,你可真提醒我了,我晚上必须请一个人吃饭,但可惜不能是你喽。”
菲比一听气不打一处来,眼睛一瞪说:“你这不是故意欺负人吗?”又马上平静了,问:“你要请谁呀?我能问一下吗?”
“韩湘,金总的助理呀,吃饭的时候你们不是也打招呼了嘛。今天上午的两大意外收获,一个是请到金总来听咱们的宣讲,另一个是发现了项目负责人的理想人选,就是韩湘。”
菲比既怅惘又无奈:“是他呀,你要鼓动他来做项目负责人?他好像是对你印象挺好的,老冲你笑。那好吧,你直接约还是我来替你约?”
洪钧已经找到韩湘的名片,嘴上说着:“这可得鄙人亲自来打,不敢劳您的大驾。”他拿起电话却见菲比还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没有要回避的意思,就冲着门努努嘴。
菲比一翻白眼看着房顶,说:“我不走,你给韩湘打电话我怎么不可以听呀?我倒要学学你是怎么约的。”
洪钧拿菲比没办法,摇了摇头,拨通了韩湘的手机,说:“喂,你好,我是洪钧,维西尔公司的。”
韩湘在电话里说:“哦,洪总啊,你好你好。”
“韩助理,我心里清楚,是你向金总提议大家一起吃午饭的吧?我要谢谢你呀。”
“哎,不必客气,金总不是说了吗?地主之谊嘛。你们今天讲得很好啊,以后我要找机会多向你讨教。”
洪钧一听韩湘这么说心里更有数了,果然他没看错人,韩湘不仅是个值得交的人,而且也同样有与他进一步结交的愿望。
洪钧立刻就势来了个顺杆儿爬:“是我要向你讨教。咱们择日不如撞日,既然说到这儿了,那就今天吧,晚上一起吃个饭?”
韩湘好像有些为难,想了想还是说:“哎呀,今天还真不巧。”
“怎么?晚上有安排了?”洪钧刚说完却见对面的菲比得意地一笑,洪钧瞪了她一眼。
韩湘说:“是这样,晚上金总有个应酬,我得陪一下,只是意思意思,对方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和金总也不太熟。”
洪钧一听又来了精神,忙问:“那你那边大概几点能结束?”他抬眼看了下菲比,这回轮到菲比瞪了他一眼。
韩湘说:“不会晚过九点吧,金总不喜欢这种应酬的,他总说还不如回家翻翻书看呢。”
洪钧立刻说:“那这样吧,晚上九点,咱们约个茶馆,你要是喜欢咖啡馆也行。估计你们就是在普发附近吃晚饭吧?那就在你附近定个地方。”
韩湘说:“好的,我们普发大楼出来往东,十字路口再往南,有个咖啡馆,就那儿吧。九点,不见不散。”
洪钧一边重复韩湘说的路线和位置,一边记在桌上的便笺上,然后对着电话也说了句不见不散。
洪钧放下电话心满意足地长舒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哈哈,一切顺利,皆遂我愿。”抬起头却意外地发现菲比正咬着嘴唇,眼圈居然红了。洪钧立刻不知所措,刚想说些什么,菲比已经站起来,脸一沉说:“那你忙吧,我没事了。”就拉开门走了。
洪钧摇头,心想他这么费尽心思的普发不正是她菲比的项目吗?菲比怎么一点儿都不领情?算了,不想了,还没把这些电子邮件收拾完呢。
洪钧正埋头于左推右挡地应付电子邮件,又有人敲门,这次进来的是李龙伟。洪钧本以为他是因为当天上午的介绍会效果很好,兴奋不已再次来庆贺一下的,却不料李龙伟脸色凝重,一丝笑容都没有。洪钧心里一沉,刚才被败兴的电子邮件折腾得硕果仅存的那点好心情,这下全都灰飞烟灭了。
洪钧等李龙伟关上门坐下来,没有首先开口,而是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李龙伟长叹一口气,过一阵才说:“Lucy又犯病了!她刚才来电话,叫我去上海给一个客户介绍产品。”
洪钧“嗯”了一声,他已经猜到会是类似的事情。洪钧在外企这么多年已经养成遇事先了解清楚、慎下结论的习惯,尤其不会怒而兴师、不给自己留退路。他问李龙伟:“上海的项目大致是个什么情况?要你去做什么?”
“既不是大项目,也不是眼前的项目,我都怀疑压根儿就不是个项目。IBM给这家客户做了个方案,里面推荐了咱们的软件,IBM要给客户做个研讨会,拉咱们也派个人去,把几个模块介绍一下,就这么个烂差事。你说,这个Lucy还有没有一点基本的常识呀?!”李龙伟越说越烦躁。
洪钧没有马上反应,而是又问:“咱们上海的销售里,有谁负责这个项目吗?”
李龙伟更来气:“我问Lucy了,谁是这个项目的销售,我好多了解些情况,她说她也不清楚。我刚才给上海的Roger打了电话,他说他下面的销售没人跟这个项目。你说这叫什么事?!”
洪钧已接近克制力的极限,他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再问一句:“你提醒Lucy你现在忙普发的标书都已经忙不过来了吗?”
李龙伟再也压不住火:“我说啦,就剩六天,还有好多章节得赶出来呢。她说没关系,算上往返只需要两天就够了,不会影响。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呀?咱们都快按小时倒计时了,一下子去掉两天,她这不是釜底抽薪吗?!”
洪钧其实一直就是在考虑这个问题:露西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她这么做究竟是无意中添乱还是在蓄意拆台。如果露西是无意之举,说明她的确分不清业务的轻重缓急,根本没有商业头脑,愚蠢之极;如果露西是有意为之,她也太嚣张了,连个更加合理一些的借口都懒得找,难道是有恃无恐?洪钧打定主意,暂且把露西看成那么笨,而不把她看成那么坏。
洪钧笑着安慰道:“Lucy估计是忙晕了,谁都向她要人要支持,也难为她了。不要紧,我和她讲一下就没事了,她可以找Roger,Roger派个销售去最合适,销售应该足以做这种产品介绍的,还能趁机摸摸客户情况。如果担心IBM现在不想让咱们的销售介入,Lucy可以亲自去讲,还显出维西尔对IBM的项目有多重视呢,经理都亲自上阵了。”
李龙伟撇了下嘴,一脸鄙夷:“Lucy去讲?你也太高看她了。这么说吧,她做的事连玛丽都能做,我们做的事她一件都不能做。”
洪钧非常惊讶,他估计李龙伟的话并不太夸张,那这个露西对公司有什么价值可言呢?洪钧立刻又想到更深的一层:露西应该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她一定有危机感,这个岁数的女人本来就有危机感,加倍的危机感会让露西处处戒备,愈发敏感而好斗,洪钧告诫自己要小心了。
洪钧不露声色,轻描淡写地说:“别管这些了,你继续全力忙普发的标书,我来和Lucy谈。如果她再催你,你就说是我不批准你的出差申请。哦,对了,你不要再和她谈这件事,由我一个人来和她沟通好一些。”
李龙伟叹口气点了点头,出去了。洪钧在想什么时候给露西打电话谈这件事,露西刚和李龙伟通过电话,自己就一个电话追过去,显得自己太急了,而且露西会觉得李龙伟和自己的沟通太过密切。洪钧决定明天早上再给露西打电话,可能一夜之间露西会自行改变主意,没准儿IBM和客户的活动都会突然延期甚至取消了呢,也未可知。洪钧的经历告诉他,有时问题发生了不要太急于采取行动,世事难料,有些问题来得快去得更快,有时候问题会自行解决掉的。
傍晚的时候起风了。十八层本来并不算高,可是洪钧的小办公室位于写字楼的一个拐角位置,又面向西北,正好成了风口。大风夹带着沙尘拍打在楼宇的墙面上,敲击到窗户上,鬼哭狼嗥一般地呼啸着。
洪钧差不多忙完,顿时觉得饿了,普发集团那顿十块钱的工作餐的确是精神作用远大于物质效果。洪钧站起身,刚要出去解决自己的肚子问题,菲比正好拎着一个塑料袋把他堵了回来。
菲比把塑料袋放到桌子上,从里面往外掏着,嘴里解说:“麦香鱼两个,苹果派一个,小心烫嘴,香草味的奶昔一大杯,就这些。现在有疯牛病,就没给你买巨无霸;现在有口蹄疫,就没给你买猪柳蛋;现在还有禽流感,就没给你买麦香鸡;油炸食品会让你变得更加痴呆,就没给你买薯条。所以,就这些,凑合吃吧。”
洪钧听着菲比唠叨,知道她又已经把下午的不开心抛到脑后了,心想,看来菲比也是属于那种可以自行解决的问题。洪钧笑着说:“行了,别摆摊儿了,我自己来吧。哎,龙伟他们吃了吗?”
菲比一边利索地把已经空了的塑料袋捋一下打个结扔到废纸篓里,一边说:“龙伟和肖彬出去吃了,说是去涮羊肉,回来还得挑灯夜战呢,要先补一补。”
洪钧把包着汉堡的纸打开,两只手捏住汉堡,张开嘴正要去咬,又忽然想起什么,停住了问:“哎,对了,你吃了吗?”
菲比一听,先是双手合十作了个揖,又单手在胸前比划个十字,憋着笑说:“谢谢菩萨和玛丽亚,亏你还知道关心我一下,我太感动了。我才不吃这些垃圾食品呢,我呀就吃了一瓶酸奶,嘻嘻,正减肥呢。”
洪钧就不再客气,他真饿了,咬了一大口汉堡包,嘴里边嚼边咕哝着说:“别介,你减什么肥呀,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再说,你也得有的可减呀。”
菲比仰头冲着天花板,说:“切,我乐意。谁让我面子不够,不配和你共进晚餐呢,就只好自己打发自己了。”
洪钧随口问了句:“那你晚上怎么安排?”
菲比立刻眼巴巴看着洪钧,兴奋地说:“咦,太阳从东面掉下去啦?要不,等你和韩湘谈完,你请我吃饭?”
洪钧摇头:“我就是随便问问,我和韩湘不定谈到什么时候呢。这样吧,等咱们把普发的合同赢下来,我请你吃饭。”
菲比的神情又黯淡下来,她站起身,说:“你吃吧,我走了。”
洪钧在她背后喊了一句:“早点儿回家吧,别陪他们加班了。”菲比没有任何反应,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风越刮越大,洪钧刚下出租车,迎面一股凉风就呛进他嘴里,他忙闭紧嘴,眯起眼睛,把风衣的领子竖起来,一只手压着被风吹起来的下摆,钻进了咖啡馆。
洪钧低着头扎进来,还没站住,就已经撞上了一个人的后背,洪钧连忙说了声对不起,抬起头,恰好那个人也转过身来,原来正是韩湘,两个人都笑起来,握过手又同时说了句:“刚到?”便又都笑了。
他们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洪钧要了杯咖啡,韩湘要了一杯立顿红茶。韩湘先开口:“洪总,你今天让我开了眼了,我非常佩服你。”
洪钧笑着说:“我看咱们还是先把称呼改改,以后你我之间,你不要叫我洪总,我也不叫你韩助理。咱俩岁数差不多,老啊小啊地叫好像也别扭,咱们的名字又都是单字,要不这样,干脆连名带姓直接叫?”
韩湘就说:“好啊,就这么办吧。”
洪钧好奇地问:“你这个名字有意思,和八仙里面的韩湘子有什么关系吗?”
韩湘说:“那是因为我父母都是湖南人,我是生在北京的,估计他们给我起名字的时候正好想老家了,就给起了这么个名字。”
洪钧笑了,他就是要自然而然地尽快多了解一些韩湘的底细,又问道:“那你就一直都在北京?大学也是在北京念的?”
韩湘说:“是啊,所以我也是一口京腔儿啊,大学里学的是经管。在机关呀、企业里都干过几年,来普发不到三年,一直给金总当助理,瞎混呗。”
洪钧打趣道:“你这还叫瞎混?那我就得算是鬼混,净和鬼子混了。”韩湘也笑了,洪钧接着说:“我觉得你在普发前景很不错啊,金总对你挺器重的。”
韩湘很实在,并没客套,说:“金总对我还行,可我也不能老当这个助理呀,也在看有没有机会。我刚才说佩服你,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吗?”洪钧自然不好说什么,只能微笑着等,韩湘接道:“我就是最佩服你发现机会和抓住机会的能力。在普发这种大企业里面,机会往往都是转瞬即逝,要真想抓住机会不是件容易的事。哎,我纯属好奇啊,你今天早上在走廊里跑过来对金总说的那些话,是事先就准备好的,还是看到金总临时想出来的?”
洪钧摆出一副惭愧的样子说:“咳,也不用事先准备,都是些大实话嘛。也是被逼出来的,因为我太想请金总也来听听了。”
韩湘说:“真的非常精彩。我后来还想过,你如果说些别的什么话,是不是也能把金总请动了,可想来想去想不出来。只有像你那样说金总才会去,而且只要你那么一说金总就会去。太精彩了,我就像看了场电影。金总对你的印象也很好啊。”
洪钧客气道:“金总肯定清楚,我那只是些小聪明。像他那种地位的人做重大决定的时候,是不会根据自己的印象来定的。”
韩湘喝了口红茶,说:“那倒是,不过你后来在会上讲的那些就更精彩了。实话告诉你,我后来看了看金总的记事本,你讲的那九条他一字不落全记下来了,还标注了好多话。他就是去市里开会,本子上也很少记这么多东西的。”
洪钧试图把话题绕回到韩湘身上去,他可不是来听韩湘夸自己的,便说:“说到这儿我倒想问问你,金总对这个项目这么重视,你对这个项目怎么看?”
韩湘明显斟酌了一下才说:“嗯,我对这个项目还真接触得不多,他们下面为立项报上来的材料,我给金总看之前就是翻了翻,看得不细。办公会上讨论这个项目的时候我虽然在,就是竖着耳朵听了听,没太上心。主要都是柳副总发言,金总基本也是以听为主。”
洪钧听到这儿心里直打鼓,看来俞威做柳副总的工作算是认准人了。洪钧在ICE的时候就和小谭拜访过柳副总,估计俞威一到ICE就从小谭手里把和柳副总的关系接了过去,并且迅速拉近,而柳副总在项目上的作用的确是举足轻重啊。洪钧愈发觉得形势紧迫,时间不等人,真想马上和韩湘彻底挑明,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这时候更急不得,只能因势利导、循循善诱了。洪钧用小勺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像是不经意地问:“你觉得在普发,对于你下一步来说,什么样的机会是好机会?”
韩湘天天处心积虑的其实就是这个问题,这也是他现在最愿意和洪钧讨论的话题。虽然两人今天才认识,但他觉得好像彼此已经很亲近,他佩服洪钧的能力,也相信洪钧的为人。另外,他俩没有任何利益瓜葛,他尽可以把洪钧当作普发的一名局外人,敞开来讨论。他略加思索,说道:“我这个助理,可不是一般人所理解的秘书,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我已经是普发核心管理层最年轻的成员。可大多数人又只把我看作是金总的个人助理,我也始终处于金总的影子里面,没有独当一面地负责过任何业务。所以我的位置看似很得意,前途无量,实际又很危险。因为完全依托在金总一个人身上,好像是靠着一棵大树,其实我自己一点儿根基都没有。金总早晚要退休,所以我不进则退,如果不能尽早利用金总的影响,把一块具体的业务抓在自己手里,占据一个有实权的岗位,等金总一退休我充其量就是现在的孙主任,从金总的助理沦落为给整个管理层打杂。我不是说想找机会向你讨教吗?其实我就是想让你帮我出出主意,看看下一步的方向到底在哪儿。”
洪钧全神贯注地听着,到此处笑着插了一句:“什么讨教啊,随便聊嘛。对了,你有没有探过金总的意思?金总对你不错,估计他应该会有所考虑,没准儿已经有所安排。”
韩湘微微摇下头:“金总人很不错,所以我赶上给金总当助理是我的运气。其实你今天赶上金总也是你的运气,如果碰上我见过的另外一些企业老总,那帮没素质的家伙,真能把你晾在那儿。但我是这么想的,还是应该自己努力争取一下,而不是等着金总到时候替我安排。他们那辈儿人和咱们想法不一样,追求的东西也不一样,他觉得安排得挺好,可能我觉得并不好。所以我可以请他帮我,但方向我要自己定,而不会请他替我考虑。”
洪钧盯着韩湘,面带微笑,弄得韩湘有些不自然。洪钧现在已经非常欣赏韩湘了,韩湘直率坦诚,而且有一种自强不息的进取心,大概人天生都会喜欢和自己相似的人,洪钧已经把韩湘当作知心朋友了。起初洪钧想的是如何打着帮助韩湘的旗号,实则利用韩湘以赢得普发项目,这时已经发生变化,他在考虑如何与韩湘一起做好普发项目,来真正地帮到韩湘。自己需要了解的已经差不多都掌握了,也已让韩湘充分表达自己,洪钧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便说:“韩湘,我听你说了这些,作为局外人,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你不妨听听。你有没有想过,普发现在正在搞的软件项目,会不会就是摆在你面前的一个机会呢?”
韩湘马上把茶杯挪到一边,坐直身子往前凑了凑:“你说说看,我很想听听你的建议。”
洪钧接着说:“你刚才说得很对,要想在一个企业有所发展,必须抓住一块业务,要么是企业现有的核心业务,要么是企业未来的新兴业务。想把现有的核心业务抓到手里,难度很大。首先,核心业务必然已经掌握在别人手里,周副总抓着市场和营销,柳副总抓着人、财、物,生产和经营更是金总亲自抓总,你很难争过来。而且,和你一样雄心勃勃的人恐怕不在少数,都盯着这些实权。另外,就算金总对你再器重,也不会贸然把你送上这么关键的岗位,他不放心。所以你现在的策略应该是,首先寻找机会介入普发集团的核心业务,树立你新生代代表人物的地位,同时积极寻找普发集团的新兴业务方向,并争取负责新兴业务。普发在转型,眼下的新兴业务就是今后的核心业务,谁最早在普发拓展新业务,谁就有可能在将来的普发成为核心。”
韩湘认真地听着,双眼熠熠放光,忍不住追问:“那你觉得这个软件项目?”
“这软件项目,可不只是买套软件往电脑上一装就完了,这是事关普发转型至关重要的一步。普发的人、财、物、产、供、销,所有业务都要涉及到。没有用过软件的部门,这次就要用软件管起来;已经用了的,要统一移植到这新的软件上来。你可以在这个过程中,真正深入了解普发现有的业务,让各个业务部门的人也都真正了解你。今后普发所有的经营和管理流程都是依托在这套软件之上的,可以说谁掌握了这套软件,谁就掌握了普发。而且这次的软件项目,体现了最先进的管理理念,包含了最高的科技含量,规模最大,难度和复杂性也最高。普发这些年搞的项目里没有能和它相提并论的,你水到渠成就是新普发的代表人物。我也相信,普发的新兴业务一定比老业务更容易利用这套软件,而你也可以顺理成章地介入新兴业务,进而成为新兴业务的负责人。”
韩湘琢磨着洪钧的每句话,眉头皱起来,踌躇道:“能一步步水到渠成当然好,可这第一步怎么走呢?你确定我能弄好这个软件项目?”
韩湘这么一问让洪钧暗暗松了口气,刚才的一番苦口婆心想必已经让韩湘动了心,显然此刻关心的已经是“怎么去做”,而不是“要不要做”了。洪钧一鼓作气:“依我看,普发的项目就缺一个强有力的负责人,而你正是最佳人选,简直是非你莫属。首先,这个负责人要有足够的权威,在关键时刻可以拍板,才能在项目中调动所需要的资源,而你凭现在的地位、你和金总的密切关系,完全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其次,这次的项目涉及所有部门,牵涉各方利益,由直接负责某个部门的人来做负责人,都很难协调各种矛盾。所以虽然柳副总很积极,但因为他直接管着财务等部门,销售、总工办都可能怀疑他的公正。而你恰恰不隶属于任何业务部门,大家都会相信你可以一碗水端平;另外,你本身就是学经管的,负责企业管理软件的项目也是名正言顺,你又最年轻,学习能力强。所以你想想看,在普发那么多人里面,还能找出比你更合适的人吗?”
韩湘已经被洪钧的这一席话弄得热血沸腾,胸中有股强烈的时不我待、舍我其谁的豪情在冲撞,他激动地向洪钧伸出手,两人的手在桌子上方握在一起。韩湘说:“你的意思我全听懂了,我觉得句句在理。这次的软件项目就是个契机,我完全应该抓住这个契机,直接介入到普发的全面业务中,用项目的成功来证明我自己可以独当一面,同时为掌握普发的新兴业务占据一个有利位置。我明天就去找金总,向他主动请战。金总给这个项目负责人起了个名字,叫项目总指挥,他们以前搞工程会战的时候落下的毛病,老像打仗似的,你们外企就喜欢叫什么总监,我打算说服他,派我来坐这个位置。”洪钧以为韩湘的话讲完了,微笑着刚想把手抽回来,不料韩湘又紧紧地握了一下说:“以后,我一定会经常向你讨教,你可必须帮我把这个项目搞成功啊。”
洪钧就势以退为进地试探:“那是肯定的。即使你们选了其他公司的软件,作为朋友我也会尽力给你出出主意,毕竟经历过不少项目了。”
韩湘摇下头,严肃地说:“你上午讲的那九条里,不就是一再强调人的因素比软件重要吗?我是在选合作伙伴,而不是在选软件,我相信你是我最好的合作伙伴。”
这次洪钧没有急于把手收回来,而是把左手也放到两人仍然握着的右手上,意味深长地用力按了按。
洪钧和韩湘走出咖啡馆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风一点没有变小的意思,呼呼地刮着。洪钧在咖啡馆外面的小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把韩湘先送上车,他一只手裹紧衣领,一只手在风中挥了挥。等车走远了,洪钧转过身,一边努力背对着风,一边向小街的两头张望搜寻着空车。
忽然,他的目光定住了,就在他的正对面,小街的另一侧,两棵细长的已经被风刮弯了的小树中间,立着一个同样细长的身影,迎着风倔强地笔直站着。洪钧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眯起眼睛仔细看,那人一动不动,洪钧看不清那人的脸,却能感觉那人一直在死死地盯着自己。终于,洪钧看清了那人被风吹起的风衣的颜色,是紫红色。洪钧确信了自己第一眼的感觉,是菲比!
洪钧立刻向街对面跑过去,背后的大风把他吹得差一点刹不住脚步,他几乎要撞到菲比才停下来,鼻尖对着鼻尖,洪钧终于看清了菲比的脸。菲比满脸通红,洪钧想起来这一整天她的脸色都是这样红红的,他顾不上去想她之前的脸红是因为什么,他很清楚她此刻的脸红是被风吹的、被冻的。
洪钧马上拉着菲比的胳膊转了个半圈,这样菲比就可以背对着风,而洪钧变成迎风站着了。菲比的眼睛终于可以完全睁开,一眨不眨地看着洪钧,笑了。
洪钧脑子里在琢磨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马上想起来下午和韩湘约定这家咖啡馆的时候菲比就在旁边听着。洪钧吃力地把嘴张开一道缝,问菲比:“什么时候来的?”
“不到十点就到了,谁想到你们真聊这么久。”
洪钧被灌进一口冷风,才又问:“怎么不进去?给我发短信也行啊。”
菲比说:“怕影响你嘛。”
洪钧大声问:“怎么啦?有什么急事吗?”
菲比刚一见到洪钧就变得亮亮的眼睛此刻又渐渐黯淡下来,她过了一会儿才说:“没事,想见你,想让你请我吃饭。”
洪钧哭笑不得,本想从鼻子里往外“哼”一声,结果被风呛了回去。他有些不耐烦地说:“为什么非得今天啊?这么大风,改天不行吗?”
菲比咬着嘴唇,一个字也不说,只是轻轻摇了下头。
“别说是你生日啊,那也太俗了。”见菲比又摇了下头,洪钧勉强咧嘴笑着补了一句:“今天是一二九,你要纪念学生运动吗?”
菲比没有笑,又摇了下头。
洪钧伸出手,去拉菲比的胳膊:“走吧,打车送你回家,有话上车说,风太大啦。”
菲比没有动,洪钧又拽了一下,还是没有拽动,菲比死死钉在地上。洪钧看着菲比的脸,刚要大声喊句什么,却一下子呆住了,借着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路灯的微光,洪钧看见菲比的眼睛里两串大大的泪珠无声地淌了下来。
洪钧懵了,他在脑子里对自己说:“完了”。洪钧最见不得女孩子在他面前流泪了,这是他的软肋,这是他的命门,菲比的眼泪一瞬间就把洪钧缴械了、俘虏了。
洪钧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他觉得面前的菲比是那么凄美,对他是那么真情。洪钧双手搭住菲比的双肩晃了两晃,说:“算啦,我算是死在你手里了。走吧,反正我刚才咖啡喝多了,一点儿也不困。干脆我陪你吃饭,陪你聊天,陪你一晚上。”
菲比笑了,眼泪却没有止住,仍然无声地流淌着。
洪钧也笑了,说:“我手脏,你自己找东西把眼泪擦了,被风一吹皮肤该坏了。”
菲比使劲点了点头,把手伸进手包里掏着。洪钧侧过身和菲比并排站着,把手搭在菲比的肩头,搂着菲比,说了句:“走吧。”
菲比和洪钧沿着小街向前面的十字路口走去,没走几步菲比就把脑袋歪过来,靠在了洪钧的肩膀上,洪钧的脖子有些僵硬,又过了一会儿才放松下来,慢慢地把头也歪过来,和菲比的脑袋挨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