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昌黎文集校注(简体版)(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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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道

淮南子原道首篇。许氏笺云:“原,本也。”公所作原道原性等篇,史氏谓其奥衍宏深,与孟轲扬雄相表里,而佐佑六经。诚哉是言!东坡尝曰:“自孟子后,能将许大见识寻求古人,其断然曰:‘孟子醇乎醇;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若非有见识,岂千余年后便断得如此分明?”伊川亦曰:“退之晚年作文,所得甚多,如曰:‘之死,不得其传。’似此言语,非是蹈袭前人,又非凿空撰得,必有所见。”二先生之论,岂轻发者哉!山谷尝曰:“文章必谨布置。每见后学,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后以此概求古人法度,如老杜赠韦见素 诗,布置最得正体,如官府甲第厅堂房室,各有定处,不可乱也。韩文公原道,与尧典盖如此。”石介 守道曰:“孔子 春秋,自圣人以来未有也。吏部原道原性原毁行难禹问佛骨表诤臣论,自诸子以来未有也。”苏子由曰:“之学,朝夕从事于仁义、礼智、刑名、度数之间,自形而上者,所不知也。原道之作,遂指道德为虚位,

而斥佛 同科,岂为知道哉?韩愈工于文者也。”张芸叟曰:“张籍尝劝排佛不若著书。亦尝以书反复之。既而原道原性等篇,皆激而作。其原道也,大抵言教;其原性也,大抵言情。”云云。子由所云释氏柳子厚在当时于送僧浩初序已有此论,而芸叟指摘纷然,盖少作也。今其画墁集删之矣。学者其审之。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一〕:故道有君子小人〔二〕,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三〕。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四〕;彼以煦煦为仁〔五〕,孑孑为义〔六〕,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七〕。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八〕,一人之私言也〔九〕道衰,孔子没,火于 ,佛于之间〔一〇〕,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则入于;不入于,则入于佛〔一一〕。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一二〕;入者附之,出者污之〔一三〕。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一四〕。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一五〕

〔一〕杨诚斋曰:“道德之实非虚也,而道德之位则虚也。韩子之言,实其虚者也。其曰:‘仁与义,为定名。’又曰:‘吾之所谓道德者,合仁与义言之也。’而后道德之虚位可得而实矣。”张无垢曰:“此正是退之辟佛要害处。老子平日谈道德,乃欲捶提仁义,一味自虚无上去,曾不知道德自仁义中出;故以定名之实,主张仁义在此二字。既言行仁义,后必继曰:‘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亦未始薄道德也。特恶佛不识仁义即是道德,故不得不表出之。”杨龟山曰:“韩子意曰:由仁义而之焉,斯谓之道;充仁义而足乎己,斯谓之德。所谓道德云者,仁义而已。故以仁义为定名,道德为虚位。中庸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仁义,性所有也,则舍仁义而言道者,固非也。道固有仁义,而仁义不足以尽道;则以道德为虚位者,亦非也。”

〔二〕“子”下,或有“有”字。

〔三〕〔补注〕何焯曰:“首辟者,探源之论也。”

〔四〕“非天”下,或有“之”字。下“小”字,或作“罪”,云:尸子曰:“井中视星,所视不过数星。”今按:韩公未必用尸子语,正使用之,作“罪”,亦非文意。

〔五〕“煦”,音诩。

〔六〕〔补注〕沈钦韩曰:庄子 骈拇篇:“屈折礼乐,呴俞仁义。”老子 上篇:“大道废焉有仁义。”

〔七〕或无“其所谓德”四字,非是。

〔八〕〔补注〕沈钦韩曰:彼云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九〕“公言”“私言”下,或皆有“者”字,或惟下句有之。

〔一〇〕或无“黄”字。“晋魏梁隋”,诸本作“晋宋齐梁魏隋”。文苑作“晋梁魏隋”。本作“魏晋宋梁齐”,本云:南举,北举也。

〔一一〕“墨”下,诸本有“不入于,则入于”二语。

〔一二〕“必”上或有“则”字。“主”,或作“王”。今按:作“主”乃与下文三韵皆叶,作“王”非是。

〔一三〕二“者”字,或皆作“则”。“附”,或作“隆”。皆非是。

〔一四〕一本“尝”下无“师之”二字。

〔一五〕〔补注〕案:以上第一节。时崇尚老子,别有佛学流入中国,去人伦,无职业,昌黎尤恶之。著原道之篇,以谓佛原于老,求其端,讯其末,然后知圣人之道为常道,彼佛则怪而已矣。篇中论圣道,论佛,皆求端讯末之事,所谓“原”也;故前三节皆由以递入于佛。

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养之道〔一〕。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二〕;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壹郁〔三〕;为之政,以率其怠勌;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四〕。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五〕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六〕。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七〕。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八〕。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    周公 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    周公 孔子〔九〕

〔一〕或无“以”字。

〔二〕“通”,或作“同”。

〔三〕“壹”,或作“湮”,或作“堙”。按:史记 贾谊传:“独堙郁其谁语。”汉书作“壹郁”。“壹”,当作“”。集韵;音咽,郁,不得泄也。平入声通用。“湮”与“”亦音义同也。作“壹”字则非。今按:字书:壹,吉凶在壶中,不得泄也。即今之“氤氲”字。“壹”“湮”,古盖通用,故汉书但作“壹”耳。

〔四〕或无“权衡”字,非是。

〔五〕“剖”,或作“掊”。

〔六〕〔补注〕姚鼐曰:此辟老。

〔七〕“致之”或作“致其”,非是。“麻丝”,或作“丝麻”,篇内并同。

〔八〕“臣不”字下,诸本有“能”字,无“而致之民”四字。而句下有“则失其所以为臣”一语。

〔九〕〔补注〕姚鼐曰:此辟佛。按:以上第二节。以佛大为民害,因求其端于生民之初:圣人立生养人之法,而制为君臣民之职。今老氏乃掊击圣人,而佛氏遂弃君臣父子,而禁其相生养之道,则末流之极弊也。

帝之与王,其号名殊,其所以为圣一也〔一〕。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二〕。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三〕?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四〕。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五〕,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六〕。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七〕曰:“戎狄是膺, 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八〕

〔一〕“名”下,或有“虽”字。

〔二〕“事”下,或有“虽”字。

〔三〕“其言”,或作“之言”。“饥之”,或作“饥而”。〔补注〕茅坤曰:“正譬杂遝,各无数语,笔力天纵。”姚鼐曰:“此辟,仍承害至为备,患生为防意。”

〔四〕尹彦明曰:介甫退之正心诚意,将以有为,非是;盖介甫不知道也。正心诚意,便休却;是释氏也。正心诚意,乃所以将有为也,非韩子不能至是。

〔五〕“天下国家”,一作“国家天下”。句下或有“者”字,皆非是。

〔六〕“进”上,或有“夷而”字。

〔七〕〔补注〕姚鼐曰:疏:“中国虽偶无君,若  共和之年,而礼义不废。”公意盖同此。

〔八〕〔补注〕姚鼐曰:此辟佛,仍承弃君臣父子之意。按:以上第三节。求其端,开于,慕太古之无事;讯其末,遂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夫古之正心诚意者,欲将以有为也,今不求不讯,而祸乃至此。故不得不原先王之道以道之矣。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   春秋〔一〕,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二〕: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三〕。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四〕,庙焉而人鬼飨。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与佛之道也〔五〕以是传之以是传之以是传之以是传之  周公  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之死,不得其传焉〔六〕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七〕。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

〔一〕“文”,或作“书”,或作“教”。

〔二〕“果蔬”,或作“蔬果”。

〔三〕或无“而”字。“而”下或无“其”字。

〔四〕“假”,音各。

〔五〕“何”上,或无“也”。今按:“曰:斯道也,何道也”,是问词;而“曰:斯吾所谓道也”以下。乃答语也。“斯道也,何道也”,或作“斯何道也,斯吾所谓道也”,或作“斯道也,吾所谓之道也”。又或无“所谓”字,皆非是。

〔六〕或问张无垢曰:学于伊尹韩愈乃谓其传自扬雄自比孟子,是得其传者,而以谓死无传:何也?先生曰:之道, 之道也。伊尹得以授,置伊尹而言,亦无害也。扬雄虽自比孟子,而以小疵讥之,其言无传,则舍之矣。

〔七〕宛丘论公原道亦曰:者,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而健于言。〔补注〕张裕钊曰:插入三语,极奇宕恣肆之观。

然则,如之何而可也〔一〕?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二〕,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癈疾者有养也〔三〕:其亦庶乎其可也?

〔一〕“何而”,或作“何其”。今按:此句复是问词,其下乃答语。

〔二〕〔补注〕沈钦韩曰:“民”本是“人”,所讳。

〔三〕“癈”,音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