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律 第三
作文之最乐者莫如填词,其最苦者亦莫如填词。填词之乐,详后《宾白》之第二幅,上天入地,作佛成仙,无一不随意到,较之南面百城 〔1〕,洵有过焉者矣 〔2〕。至说其苦,亦有千态万状,拟之悲伤疾痛、桎梏幽囚诸逆境,殆有甚焉者。请详言之。他种文字,随人长短,听我张弛,总无限定之资格 〔3〕。今置散体弗论,而论其分股、限字与调声叶律者:分股则帖括时文是已 〔4〕,先破后承,始开终结,内分八股,股股相对,绳墨不为不严矣;然其股法、句法长短由人,未尝限之以数,虽严而不谓之严也。限字则四六排偶之文是已 〔5〕,语有一定之字,字有一定之声,对必同心,意难合掌 〔6〕,矩度不为不肃矣 〔7〕;然止限以数,未定以位,止限以声,未拘以格,上四下六可,上六下四亦未尝不可,仄平平仄可,平仄仄平亦未尝不可,虽肃而实未尝肃也。调声叶律又兼分股限字之文,则诗中之近体是已 〔8〕。起句五言,则句句五言,起句七言,则句句七言。起句用某韵,则以下俱用某韵;起句第二字用平声,则下句第二字定用仄声,第三第四又复颠倒用之,前人立法亦云苛且密矣。然起句五言,句句五言,起句七言,句句七言,便有成法可守,想入五言一路,则七言之句不来矣;起句用某韵,以下俱用某韵;起句第二字用平声,下句第二字定用仄声,则拈得平声之韵,上去入三声之韵皆可置之不问矣。守定平仄、仄平二语,再无变更,自一首以至千百首皆出一辙,保无朝更夕改之令阻人适从矣。是其苛犹未甚,密犹未至也。至于填词一道,则句之长短,字之多寡,声之平上去入,韵之清浊阴阳 〔9〕,皆有一定不移之格,长者短一线不能,少者增一字不得,又复忽长忽短,时少时多,令人把握不定。当平者平,用一仄字不得;当阴者阴,换一阳字不能。调得平仄成文,又虑阴阳反复;分得阴阳清楚,又与声韵乖张。令人搅断肺肠,烦苦欲绝。此等苛法,尽勾磨人。作者处此,但能布置得宜,安顿极妥,便是千幸万幸之事,尚能计其词品之低昂 〔10〕,文情之工拙乎?予襁褓识字,总角成篇 〔11〕,于诗书六艺之文虽未精穷其义 〔12〕,然皆浅涉一过。总诸体百家而论之,觉文字之难,未有过于填词者,予童而习之,于今老矣,尚未窥见一斑。只以管窥蛙见之识 〔13〕,谬语同心;虚赤帜于词坛 〔14〕,以待将来。作者能于此种艰难文字显出奇能,字字在声音律法之中,言言无资格拘挛之苦,如莲花生在火上 〔15〕,仙叟弈于橘中 〔16〕,始为盘根错节之才 〔17〕,八面玲珑之笔,寿名千古,衾影何惭 〔18〕!而千古上下之题品文艺者 〔19〕,看到传奇一种,当易心换眼,别置典刑 〔20〕。要知此种文字作之可怜,出之不易,其楮墨笔砚非同己物,有如假自他人,耳目心思效用不能,到处为人掣肘 〔21〕,非若诗赋古文容其得意疾书,不受神牵鬼制者。七分佳处便可许作十分,若到十分,即可敌他种文字之二十分矣。予非左袒词家 〔22〕,实欲主持公道,如其不信,但请作者同拈一题,先作文一篇或诗一首,再作填词一曲,试其孰难孰易,谁拙谁工,即知予言之不谬矣。然难易自知,工拙必须人辨。
词曲中音律之坏,坏于《南西厢》 〔23〕,凡有作者,当以之为戒,不当取之为法。非止音律,文艺亦然,请详言之。填词除杂剧不论,止论全本,其文字之佳,音律之妙,未有过于《北西厢》者。自南本一出,遂变极佳者为极不佳,极妙者为极不妙。推其初意,亦有可原,不过因北本为词曲之豪,人人赞羡,但可被之管弦,不便奏诸场上;但宜于弋阳、四平等俗优 〔24〕,不便强施于昆调,以系北曲而非南曲也。兹请先言其故。北曲一折止隶一人,虽有数人在场,其曲止出一口,从无互歌迭咏之事。弋阳、四平等腔字多音少,一泄而尽,又有一人启口,数人接腔者,名为一人,实出众口,故演《北西厢》甚易。昆调悠长,一字可抵数字,每唱一曲,又必一人始之,一人终之,无可助一臂者,以长江大河之全曲而专责一人,即有铜喉铁齿,其能胜此重任乎?此北本虽佳,吴音不能奏也 〔25〕。作《南西厢》者,意在补此缺陷,遂割裂其词,增添其白,易北为南,撰成此剧,亦可谓善用古人,喜传佳事者矣。然自予论之,此人之于作者,可谓功之首而罪之魁矣。所谓功之首者,非得此人则俗优竞演,雅调无闻,作者苦心,虽传实没;所谓罪之魁者,千金狐腋,剪作鸿毛,一片精金,点成顽铁。若是者何?以其有用古之心而无其具也 〔26〕。
今之观演此剧者,但知关目动人,词曲悦耳,亦曾细尝其味、深绎其词乎?使读书作古之人取《西厢》南本一阅 〔27〕,句栉字比 〔28〕,未有不废卷掩鼻而怪秽气熏人者也。若曰:词曲情文不浃 〔29〕,以其就北本增删,割彼凑此,自难贴合,虽有才力无所施也。然则宾白之文皆由己作,并未依傍原本,何以有才不用,有力不施,而为俗口鄙恶之谈,以秽听者之耳乎?且曲文之中,尽有不就原本增删,或自填一折以补原本之缺略,自撰一曲以作诸曲之过文者 〔30〕,此则束缚无人,操纵由我,何以有才不用,有力不施,亦作勉强支吾之句,以混观者之目乎?使王实甫复生,看演此剧,非狂叫怒骂,索改本而付之祝融 〔31〕,即痛哭流涕,对原本而悲其不幸矣。嘻!续《西厢》者之才 〔32〕,去作《西厢》者止争一间 〔33〕,观者群加非议,谓《惊梦》以后诸曲,有如狗尾续貂。以彼之才,较之作《南西厢》者岂特奴婢之于郎主 〔34〕,直帝王之视乞丐!乃今之观者,彼施责备,而此独包容,已不可解;且令家尸户祝 〔35〕,居然配飨《琵琶》,非特实甫呼冤,且使则诚号屈矣!予生平最恶弋阳、四平等剧,见则趋而避之,但闻其搬演《西厢》,则乐观恐后。何也?以其腔调虽恶而曲文未改,仍是完全不破之《西厢》,非改头换面、折手跛足之《西厢》也。南本则聋瞽、喑哑、驮背、折腰诸恶状,无一不备于身矣。此但责其文词,未究音律。从来词曲之旨,首严宫调 〔36〕,次及声音 〔37〕,次及字格 〔38〕。九宫十三调 〔39〕,南曲之门户也,小出可以不拘,其成套大曲则分门别户,各有依归,非但彼此不可通融,次第亦难紊乱 〔40〕。
此剧只因改北成南,遂变尽词场格局:或因前曲与前曲字句相同,后曲与后曲体段不合,遂向别宫别调随取一曲以联络之,此宫调之不能尽合也;或彼曲与此曲牌名巧凑,其中但有一二句字数不符,如其可增可减即增减就之,否则任其多寡,以解补凑不来之厄,此字格之不能尽符也;至于平仄阴阳与逐句所叶之韵,较此二者其难十倍,诛之将不胜诛 〔41〕,此声音之不能尽叶也。词家所重在此三者,而三者之弊未尝缺一,能使天下相传,久而不废,岂非咄咄怪事乎?更可异者,近日词人因其熟于梨园之口,习于观者之目,谓此曲第一当行 〔42〕,可以取法,用作曲谱;所填之词,凡有不合成律者,他人执而讯之,则曰:“我用《南西厢》某折作对子 〔43〕,如何得错!”噫!玷《西厢》名目者此人,坏词场矩度者此人,误天下后世之苍生者,亦此人也。此等情弊,予不急为拈出,则《南西厢》之流毒,当至何年何代而已乎 〔44〕!
向在都门,魏贞庵相国取崔郑合葬墓志铭示予 〔45〕,命予作《北西厢》翻本,以正从前之谬。予谢不敏,谓天下已传之书,无论是非可否,悉宜听之,不当奋其死力与较短长。较之而非,举世起而非我;即较之而是,举世亦起而非我。何也?贵远贱近,慕古薄今,天下之通情也,谁肯以千古不朽之名人,抑之使出时流下?彼文足以传世,业有明征;我力足以降人,尚无实据。以无据敌有征,其败可立见也。时龚芝麓先生亦在座 〔46〕,与贞庵相国均以予言为然。向有一人欲改《北西厢》,又有一人欲续《水浒传》,同商于余。余曰:“《西厢》非不可改,《水浒》非不可续,然无奈二书已传,万口交赞,其高踞词坛之坐位,业如泰山之稳,磐石之固,欲遽叱之使起而让席于余,此万不可得之数也。无论所改之《西厢》、所续之《水浒》未必可继后尘,即使高出前人数倍,吾知举世之人不约而同,皆以‘续貂’、‘蛇足’四字为新作之定评矣。”二人唯唯而去。此予由衷之言,向以诫人,而今不以之绳己,动数前人之过者,其意何居?曰:存其是也。放郑声者非仇郑声 〔47〕,存雅乐也;辟异端者非仇异端 〔48〕,存正道也;予之力斥《南西厢》,非仇《南西厢》,欲存《北西厢》之本来面目也。若谓前人尽不可议,前书尽不可毁,则杨朱、墨翟亦是前人 〔49〕,郑声未必无底本,有之亦是前书,何以古圣贤放之,辟之,不遗余力哉?予又谓《北西厢》不可改,《南西厢》则不可不翻。何也?世人喜观此剧,非故嗜痂 〔50〕,因此剧之外别无善本,欲睹崔张旧事,舍此无由;地乏朱砂,赤土为佳,《南西厢》之得以浪传,职是故也。使得一人焉,起而痛反其失,别出新裁,创为南本,师实甫之意而不必更袭其词,祖汉卿之心而不独仅续其后,若与《北西厢》角胜争雄,则可谓难之又难,若止与《南西厢》赌长较短,则犹恐屑而不屑。予虽乏才,请当斯任,救饥有暇 〔51〕,当即拈毫。
《南西厢》翻本既不可无,予又因此及彼,而有志于《北琵琶》一剧。蔡中郎夫妇之传,既以《琵琶》得名,则“琵琶”二字乃一篇之主,而当年作者何以仅标其名,不见拈弄其实?使赵五娘描容之后,果然身背琵琶往别张大公,弹出北曲哀声一大套,使观者听者涕泗横流,岂非《琵琶记》中一大畅事?而当年见不及此者,岂元人各有所长,工南词者不善制北曲耶?使王实甫作《琵琶》,吾知与千载后之李笠翁必有同心矣。予虽乏才,亦不敢不当斯任。向填一折付优人,补则诚原本之不逮,兹已附入四卷之末,尚思扩为全本,以备词人采择,如其可用,谱为弦索新声 〔52〕。若是则《南西厢》、《北琵琶》二书可以并行,虽不敢望追踪前哲,并辔时贤,但能保与自手所填诸曲合而较之,必有浅深疏密之分矣。然著此二书,必须杜门累月 〔53〕,窃恐饥来驱人,势不由我。安得雨珠雨粟之天 〔54〕,为数十口家人筹生计乎?伤哉,贫也!
【注释】
〔1〕南面百城:做管辖许多地方的行政长官。南面,古时以面朝南坐为尊长。
〔2〕洵:确实,的确。
〔3〕资格:偏义复词,取格式、规格之意。
〔4〕帖括时文:见《词曲部上》注〔46〕。
〔5〕四六排偶之文:指自南朝开始盛行的,全篇以对偶排比的四字句、六字句为主的骈体文。
〔6〕“对必同心”二句:都是骈体文在对偶上的要求,对偶的字句在类别上要大致相同,而在意义上则不能重复,否则叫合掌。
〔7〕矩度:规矩法度。
〔8〕诗中之近体:即格律诗。旧体诗中的律诗和绝句,在唐代最终定型,所以唐人称之为近体诗。
〔9〕韵之清浊阴阳:清浊,语音的清声与浊声。关于清浊和阴阳的概念说法不一。元周德清在《中原音韵》中说“其法以声之清浊。定字为阴阳。如高声从阳,低声从阴”。后人一般认为,发音时声带颤动的为浊音,不颤动者为清音,韵尾收以元音的为阴声韵,韵尾收以鼻音的为阳声韵。
〔10〕低昂:这里指高下。
〔11〕总角成篇:儿童时期就能写整篇的诗文作品。
〔12〕六艺:即六经,指《易》、《书》、《诗》、《礼》、《乐》、《春秋》六种儒家经典。
〔13〕管窥蛙见:形容见识浅窄,自谦之语。管窥,通过管子看事物,一孔之见。语出《后汉书 · 章帝纪》。蛙见,井底之蛙的见识。语出《庄子 · 秋水》。
〔14〕虚赤帜:《史记 · 淮阴侯列传》载韩信“拔赵帜,立汉赤帜”而战胜赵王的故事,后因以“得赤帜”、“夺帜”等指代竞争获胜或高居首位。虚,空,枉,自谦之词。
〔15〕莲花生在火上:佛经中有不少有关火上生莲花的故事。这里指在遵从苛刻繁多的格律规定的同时,写出自然优美的作品。犹言戴着镣铐舞蹈。
〔16〕仙叟弈于桔中:牛僧孺《玄怪录》卷三《巴邛人》载:“有巴邛人,不知姓名,家有桔园。因霜后,诸桔尽收,余有两大桔,……剖开,每桔有二老叟,鬓眉皤然,肌体红润,皆相对象戏(下象棋),身长尺余,谈笑自若,剖开后亦不惊怖,但相与决赌。”这里用指在繁苛的格律束缚下依然能游刃有余地进行戏曲创作。
〔17〕盘根错节之才:指善于处理繁乱缠结、错综复杂难题的人。
〔18〕衾影何惭:问心无愧。《宋史 · 蔡元定传》:“独行不愧影,独寝不愧衾。”
〔19〕题品:品题,品评高下。
〔20〕典刑:谓旧法,常规。这句话的意思是另立审美标准。
〔21〕掣肘(ch è zh ǒu ):牵制。这里指受到戏曲格律的束缚与牵制。
〔22〕左袒(t ǎn ):偏袒一方。《史记 · 吕后本纪》载周勃号召军中拥护刘氏者袒露左臂,安刘氏而诛诸吕。
〔23〕《南西厢》:指南曲《西厢记》,与王实甫的北曲《西厢记》相对而言。明崔时佩据王《西厢》改编的传奇剧本(今已佚),李日华加以增改,取名《南调西厢记》。后昆曲演出大都用收于《六十种曲》中的李本《西厢》。
〔24〕弋阳、四平:明清时受大众喜爱的地方戏曲声腔。在清代,昆腔被视为雅部,弋阳、四平等腔则被目为花部,故唱弋阳腔、四平腔的演员被称为俗优。
〔25〕吴音:这里指昆腔。
〔26〕具:才能。
〔27〕作古:谓不依旧规,自创新制。
〔28〕句栉(zh ì )字比:逐字逐句地梳理一遍。栉,梳头。比,考校。
〔29〕不浃(ji ā ):不谐和。
〔30〕过文:连接上下曲的过渡性曲文。
〔31〕祝融:传说中的火神。
〔32〕续《西厢》者:《曲海总目提要》认为王实甫《西厢记》中《草桥》、《惊梦》等后四出是关汉卿续的。
〔33〕止争一间:差距很小,在伯仲之间。
〔34〕郎主:旧时奴仆对主人的称呼。
〔35〕家尸户祝:这里指《南西厢》受到普遍的喜爱和赞赏。尸,古代祭祀时代表已故者受祭的活人。祝,祭祀时司礼仪的人。
〔36〕宫调:我国古代以宫、商、角、徵、羽等为七声,其中以某一声为主即构成某一调式。以宫声为主的调式称宫,以其他各声为主的则称调,统称宫调。这里所说的宫调是指曲牌分类。每一宫调都有若干音律风格和调性大致相同的曲牌,元末以前,一折戏中通常只许用同一宫调中的曲牌,不可混用属于别的宫调的曲牌,而且同一宫调的曲牌之间前后都有一定的次序。
〔37〕声音:指文字的平仄、阴阳、清浊及押韵等。
〔38〕字格:指曲牌所规定的字数、句式。
〔39〕九宫:南北曲常用的曲牌,都属于仙吕宫、南吕宫、中吕宫、黄钟宫、正宫五宫和大石调、双调、商调、越调四调。十三调:南曲曲牌,分属上述五宫四调及道宫和羽调、般涉调、小石调。但戏曲中常用的仍是五宫四调。
〔40〕次第:前后次序。
〔41〕诛:指责,责备。
〔42〕当行:在行,内行。指符合戏曲艺术的规律和演出要求。
〔43〕用《南西厢》某折作对子:指仿照《南西厢》某一出戏的曲文的“宫调”、“声音”、“字格”来填词。
〔44〕而已:才能停止。
〔45〕魏贞庵:魏裔介,字石生,号贞庵,康熙时官至吏部尚书、保和殿大学士。崔郑合葬墓志铭:明代成化年间,有人声称发现了《西厢记》中人物崔莺莺和郑恒合葬的墓志铭,后人因而指责《西厢记》作者所写剧情与事实不符,诬蔑了崔莺莺,并要求改写《西厢》。署名碧焦轩主人的《不了缘》便是这样的一部改写之作。
〔46〕龚芝麓:龚鼎孳,字孝升,号芝麓,清合肥人。以诗文著称。
〔47〕放郑声:禁绝郑声。见《论语 · 卫灵公》。郑声,春秋时郑国的民间音乐,是当时流行的与“雅乐”不同的新声。后被用为俗乐或所谓淫艳之乐的代称。
〔48〕辟:排除,驳斥。异端:指与正统儒家思想相违背的思想学说。《论语 · 为政》:“攻乎异端。”
〔49〕杨朱、墨翟:均为战国时代著名思想家,墨家学说更是当时的显学,成为儒家学派的劲敌。孟子曾极力攻击杨、墨。
〔50〕嗜痂:喜欢吃病人身上疮痂(的怪癖)。见《南史 · 刘穆之传》。
〔51〕救饥有暇:谋生之余,如有空闲。
〔52〕弦索:北曲的代称。新声:新曲。
〔53〕杜门累月:闭门不出好几个月。
〔54〕雨珠雨粟:像下雨一样降下珠宝和粮食来。
【译文】
作文之中让人最快乐的莫如编剧,其中让人最感痛苦的也莫如编剧。编剧之乐,详见后面《宾白》的第二篇,上天入地,作佛成仙,没有一样不顺心如意,意到笔到,比起面南为尊,统辖百城来,实在还要痛快。至于说到编剧之苦,也有千态万状,比之悲愁忧伤、疾病苦痛、镣铐加身、坐牢蹲监等种种逆境,恐怕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请允许我详细地谈谈。其他的文体,随作者之意可长可短,听我的调度或张或弛,总没有限定的格式。现在把散文诸体放一边先不讨论,只讨论分股、限字和调声协律的问题:分股是八股文的写作格式。先破题后承题,起始开论最后大结,全文内分八股,股股相对,规则不算是不严格了;但它的股法、句法的长短由作者自己把握,未尝限定字数,虽然严格却也不能算太严格。限字则是四六骈体之文的规矩。语句有一定的字数,字有一定的声调,对仗必须词性一致,意涵却不能重合,规则不算是不严格了;但它只是限定字数,没有限定位次,只限定声调,没有拘定格式,可以上句四字下句六字,上六下四也未尝不可,可以仄平平仄,平仄仄平也未尝不可。虽然严格,而实际上也未见得太严格。调声协律,又兼有分股限字要求的文体,则是诗中的近体律诗。起句是五言句式,那么后面句句都是五言;起句是七言句式,那么后面句句都是七言。起句用某韵,则以下倶用某韵;起句第二字用平声,则下句第二字一定要用仄声,第三句第四句又颠倒过来用,前人所设立的格律规范也可说是严格而且细密了。然而起句五言,那么句句都是五言,起句七言,那么句句都是七言,这样就有成法可守。想入五言一路,那么七言句式就不会冒出来;起句用某韵,那么以下倶用某韵;起句第二字用平声,则下句第二字一定要用仄声,那么拈得平声之韵,上去入三声之韵字都可以置之不问了。守定平仄、仄平这两句话,再没有什么变化更改,自一首以至千百首皆如出一辙,确保没有朝更夕改的要求让人无所适从。如此则其规范虽严格却还不算太过分,其格律虽细密也还没有到极端。至于编剧之道,则对句式之长短,字数之多少,声之平上去入,韵之清浊阴阳,皆有一定不移之格式。长者短一线都不能,少者增一字不得,又加之忽长忽短,时少时多,令人把握不定。应当用平声之处就用平声,用一仄声不得;应当用阴韵的就用阴韵,换一阳韵不得。调得平仄成文,又要考虑阴阳反复;分清楚了阴阳,又要防着与声韵不和。凡此种种,让人搅断肺肠,烦苦欲绝。此等烦苛的规则法度,尽够折磨人的。作者处在这种情形中,但凡能布置得宜,安顿妥当,便算是千幸万幸之事,哪里还能去计较曲品之高下、剧情文采的工拙呢?我还在襁褓中时就开始识字,儿时就能创制成篇,于诗书六艺等经典文本,虽然没有精研穷尽其奥义,但都粗浅涉略一过。总括诸种文体百家创制而论,我觉得文字之难,没有能超过编剧的,我从童年时就开始学习尝试,到现在老了,尚未窥见一斑。只得将以管窥天、井底之蛙的见识,谬言于同道;虚树赤帜于戏曲论坛,以待将来有识者。作者能够在这种有艰难规则的文体的创作中展显奇才异能,使每个字都合乎曲律声韵的要求,每句话都似乎不受规范法则制约之苦,如同莲花绽放于焰火之上,仙翁对弈于橘子之中,才能算得上是于盘根错节中游刃有余的才子、得心应手八面玲珑之妙笔,所作传奇能享誉千古,若能如此即使千辛万苦也心甘情愿!而千古上下品题文艺的人士,看到传奇这一种样式时,都应当改一副心肠,换一种眼光,另外设定理想范型与标准。要知道这种文字作之可怜,出之不易,其纸墨笔砚简直似乎不是自己的东西,有如借自他人,耳目心思不能随意发挥,到处为人掣肘,不是像诗赋古文那样,可容作家随其心意构思奋笔疾书,不受神牵鬼制。所以,戏曲创制倘若能得七分佳处,便可许作十分,若是到了十分,就可以抵得上他种文字的二十分了。我这并不是偏袒剧作家,实在是想主持公道。如果有人不信,只要请作者选择同一题目,先作一篇文章或一首诗,再作一曲传奇,试试看孰难孰易,谁拙谁工,就知道我说得不错了。但难易自己知道,工拙却必须由他人来明辨。
戏曲中音律之坏,始于《南西厢》。凡是编剧者,都应当以之为戒,不应该将其当作取法的对象。不只是在音律方面,语言文字艺术表现也是一样。请允许我细细道来。编剧除杂剧不论,只论全本的话,其文字之佳,音律之妙,没有超过《北西厢》的。自从南本《西厢》面世,就把极佳的变成了极不佳,极妙的变成了极不妙。推究其初意,也属情有可原。不过是因为北本《西厢》为戏曲之豪,人人赞佩艳羡,但是只能用管弦伴唱,不便在舞台上搬演;只适宜于唱弋阳腔、四平腔的俗优,不便勉强用于昆腔,因为它是北曲而不是南曲。这里请容我先说说其中缘故。北曲的一折戏,只归一人演唱,虽然有几个人在场,其曲子却只出于一人之口,从无互歌迭咏之事。弋阳、四平等腔,字多音少,一泄而尽,又有一人开口,数人接腔的,名义上只一个人,实际上却出于众人之口,所以演《北西厢》很容易。昆曲歌调悠长,一个字可抵数个字,每唱一曲,又必须由一个人从头唱到尾,不可由别人帮腔助唱,以长江大河般长长的整曲,专让一人去演唱,即使有铜喉铁齿,其能胜此重任吗?这就是《北西厢》虽佳,却不能用吴音昆腔来表演的缘故。《南西厢》作者,意在弥补这个缺陷。于是割裂《北西厢》的唱词,增添剧作中的对白,改北本为南本,撰成此剧,也可谓善于沿用古人之作,喜好传扬佳事的人。但依我而论之,此人对于王实甫来说,既是首功之臣也是罪魁祸首。所谓首功之臣,是因为倘若没有他,那么《北西厢》就会被那些俗优竞相扮演,雅调无闻,作者的苦心,虽能流传而实际上却被埋没;所谓罪魁祸首,是因为他将千金狐腋,剪作鸿毛,将一片精金,点成顽铁。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因为他虽有化用古人之心却无此才能。
现在观演这部戏的人,只知道注意关目情节是否动人,唱曲是否悦耳,是否也曾细细品味个中滋味,深深咂摸曲词的意义吗?假使让既善于读书,又能别开生面自创新制的高手把南本《西厢》拿来一读,逐字逐句地梳理考校一遍,未有不废卷掩鼻,怪其秽气熏人的。如果说:剧曲情文不谐和融洽,缘于它是由北本增删,割取那里凑合这里,自然难于周全妥帖,虽有才力,也无从施展。那么,宾白的文辞都是由作者自己写的,并没有依傍原本,何以有才不运用,有力不施为,而写这些俗口鄙恶的言谈,来污秽听众的耳朵呢?而且曲文之中,尽有不根据原本增删,或自填一则以补原本之缺略的,自撰一曲以作为诸曲的过渡,这些都无人束缚,全由作者自我操纵,何以有才不运用,有力不施为,而写这些勉强支吾的语句,来混蒙观众的眼睛呢?假如王实甫复生,看到上演的这部戏,即使不狂叫怒骂,追索修改本而付之一炬,也一定会痛哭流涕,对着原本而悲其不幸。嘻!续写《西厢》者之才,与创制《西厢》者只在伯仲之间,而观者群起横加非议,称《惊梦》以后诸曲,有如狗尾续貂。以续写《西厢》者之才,与作《南西厢》者相较,岂止奴婢之与郎主,简直是帝王之视乞丐!但当今的观众,对续《西厢》严加责备,而唯独对《南西厢》包容宽待,实已令人无法理解;甚且让家家户户顶礼膜拜,居然与《琵琶记》相提并论,这不仅会让王实甫为此喊冤,而且也会使高则诚为之叫屈!我平生最不喜欢弋阳、四平等剧种,见到就跑开躲避,但是只要听说哪里要以此搬演《西厢记》,就乐意前往观看,唯恐拉下错过。为什么呢?因为其腔调虽不好听,但其曲文却尚未改变,仍然是完整无损的《西厢》,而不是被改头换面、断手残肢的《西厢》。南本《西厢》就是聋瞽、喑哑、驼背、折腰等等诸多缺陷,无一不备于其身的剧作。这还只是就其文词而言,尚没有深究音律方面。从来戏曲音律的要旨,首先当严明宫调,其次涉及声韵,再次涉及句式字数。九宫十三调,是南曲的门户,小出的戏可以不受约束,而成套大曲则必须分门别户,各有依归,不仅彼此不能相互通融,连先后顺序也不能紊乱。
这个剧本只因为改北本《西厢》为南本,于是尽变词场格局:或因前曲与前曲字句相同,后曲与后曲体段不合,于是就向别宫别调中随取一曲来作前后的过渡联接,这是宫调不能完全相合;或因彼曲和此曲牌名巧凑,其中只有一二句字数不符,如其可增可减,就随之或增或减,使其能相符合,否则任其多寡,以解决补凑不来的毛病,这是字格不能完全相符;至于平仄阴阳和逐句所叶的韵,与上述二者相比还要困难十倍,倘若求全责备那么将求不胜求,这是声音不能完全相叶。剧作家所重视的就在此三者,而三者的弊病,《南西厢》未曾缺漏一个,能使天下相传,久而不废,岂不是咄咄怪事吗?更让人奇怪的,是近来曲家因为《南西厢》熟于梨园艺人之口,习于观众票友之目,便称此剧为第一当行,可以取法,用作曲谱;所作曲词,凡是有不合音律的,别人拿了去询问他,就会说:“我是仿照《南西厢》某一折创作出来的,怎么会出错呢?”唉!玷污《西厢记》名目的,是这等人;坏了剧场规矩法度的,是这等人;误导天下后世苍生的,也是这等人啊。这种情况和弊端,如果我不赶紧指出来,那么《南西厢》的流毒,要到何年何代才能休止呢?
以前在都门,魏贞庵相国拿来崔郑的合葬墓志铭给我看,命我作《北西厢》的改编本,以纠正以前的谬误。我婉言谢绝了,以为天下久已流传的书,无论是是还是非,好还是不够好,都应听任其自然流传,不应当拼其死力去与之较力争锋比短长。如果相比之下还不如它,举世之人都会起而非难我;要是比较起来是改编得好,举世之人也会起而非难我。为什么呢?贵远贱近,慕古薄今,是天下人的常情。谁肯让千古不朽的名人,被贬抑而屈居于当代时流之下呢?他的剧作足以传世,是已有明证的;而我的才力能够胜人一筹,却尚无实据。以我的毫无凭据匹敌他已有之明证,其失败必然是立竿见影的。当时龚芝麓先生也在座,和魏贞庵相国都认为我说得有道理。曾经有一个人想改《北西厢》,又有一个人想续《水浒传》,都来与我商量。我说:“《西厢记》不是不能改,《水浒传》也不是不能续,但无奈的是两书都已流传,万口交相称赞。其高踞于词坛的座位,已如泰山一样安稳,像磐石一样牢固,要想匆促地让其起开让座于我,这是万万不可能如愿的事。不要说所改的《西厢记》、所续的《水浒传》未必能步其后尘而得流传,即使高出前人数倍,我也知道举世之人都会不约而同,用‘续貂’、‘蛇足’四字来作为对新作的定评。”二人连连称是而去。这是我的由衷之言,一向以之告诫他人,而今却不用它来要求自己,动不动数落前人的过错,用意何在呢?我说是为了保存对的、好的。孔子之所以放郑声,并不是仇视郑声,而是为了保存雅乐;之所以排斥异端,也不是仇视异端,而是为了保存正道;我之所以极力指斥《南西厢》,也不是仇视《南西厢》,而是为了保存《北西厢》的本来面目。如果说前人全都不可议论,前人的书也全都不能批评,那么杨朱、墨翟也都是前人,郑声未必没有底本,有的话也是前人的书,何以往古圣贤要不遗余力地去扬弃它,批评它呢?我还认为《北西厢》不可改,《南西厢》则不可不改编。为什么呢?世人喜欢观看这部戏,不是故意有嗜痂的怪癖,因为除了此剧之外别无善本,想看崔张的老故事,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途径;缺乏朱砂之地,红土也算是好东西,《南西厢》之得以浪传,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假使有一人在这里,痛痛快快站出来纠正其失,别出新裁,创制新的南本《西厢》,师承王实甫的原意而不必沿袭其曲词,祖述关汉卿的心思却不单单补续其后文,像这样去与《北西厢》角胜争雄,那么可以说是难之又难,但如果只是与《南西厢》赌长较短,那么只怕瞧不上而不屑于为之。我虽然缺乏才思,也要请缨担当此任,糊口谋生之余,倘有余暇,我会立即动笔挥毫。
《南西厢》改编本既不可无,我又因此及彼,而有志于《北琵琶》一剧的改编。蔡中郎夫妇之传,既以《琵琶》得名,那么“琵琶”二字乃是一篇的主线,而当年作者何以仅标其名,却不见就此发挥的实际内容呢?假使赵五娘描容装扮之后,果然身背琵琶前往拜别张大公,并且弹唱一大套北曲哀怨之音,让观众听者涕泗横流,岂非《琵琶记》中一大畅快之事?而当年见不及此,难道是因为元代剧作家各有所长,工南词者不善制北曲吗?假使王实甫作《琵琶记》,我知道他和千载之后的我李笠翁一定会有同样的心思。我虽然缺乏才思,也不敢不担当此任。我以前曾写了一折交付演员,以补高则诚原本的不足,现已附在第四卷之后,还想扩展为全本,以备词人采纳选用,如果其可取能用,谱为弦索新声。如果这样,那么《南西厢》、《北琵琶》二书就可以并行,虽不敢奢望追踪前哲,或与时贤并驾齐驱,但能保证与自己亲手所写的几个剧本一起来比较,肯定会有浅深疏密的区别。但创作这两本书,必须在家里闭门不出几个月才能成功,我恐怕饥饿时时会来驱迫人,情势由不得我安心创作。怎样才得有下珠玉、下米粟的苍天,为我数十口家人筹划生计呢?贫穷真让人伤脑筋啊!
恪守 词韵
一出用一韵到底,半字不容出入,此为定格。旧曲韵杂,出入无常者,因其法制未备,原无成格可守,不足怪也。既有《中原音韵》一书,则犹畛域画定 〔1〕,寸步不容越矣。常见文人制曲,一折之中定有一二出韵之字,非曰明知故犯,以偶得好句不在韵中,而又不肯割爱,故勉强入之,以快一时之目者也。杭有才人沈孚中者 〔2〕,所制《绾春园》、《息宰河》二剧 〔3〕,不施浮采,纯用白描,大是元人后劲 〔4〕。予初阅时,不忍释卷,及考其声韵,则一无定轨,不惟偶犯数字,竟以寒山、桓欢二韵合为一处用之,又有以支思、齐微、鱼模三韵并用者,甚至以真文、庚青、侵寻三韵,不论开口闭口同作一韵用者 〔5〕,长于用才而短于择术,致使佳调不传,殊可痛惜!夫作诗填词同一理也,未有沈休文诗韵以前 〔6〕,大同小异之韵或可叶入诗中;既有此书,即三百篇之风人复作 〔7〕,亦当俯就范围。李白诗仙,杜甫诗圣,其才岂出沈约下,未闻以才思纵横而跃出韵外,况其他乎?设有一诗于此,言言中的,字字惊人,而以一东二冬并叶,或三江七阳互施,吾知司选政者必加摈黜 〔8〕,岂有以才高句美而破格收之者乎?词家绳墨,只在谱韵二书 〔9〕,合谱合韵,方可言才,不则八斗难克升合 〔10〕,五车不敌片纸,虽多虽富,亦奚以为?
【注释】
〔1〕畛(zh ěn )域:范围,界限。
〔2〕沈孚中:沈嵊,字孚中,号孚中道人。清镇洋人,久居杭州。陆次云《沈孚中传》说他“作填词,夺元人席”。
〔3〕《绾春园》、《息宰河》二剧:前者写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尤为词场称绝”(陆次云《沈孚中传》)。后者已佚。
〔4〕后劲:后继的有力人物。
〔5〕开口闭口:在韵尾收鼻音的阳声韵中,凡韵尾收“m”的是闭口字,收“n”或“ng”的是开口字。但现在南北方言中除粤语中还有韵尾收于“m”的闭口韵外,大都已没有闭口韵了。
〔6〕沈休文诗韵:沈休文,沈约,字休文,吴兴武康人,南朝齐、梁间文坛领袖。著有《四声谱》(今佚),提出了“四声”、“八病”之说,为近体诗的定型和对汉语声韵规律的把握作出了贡献。
〔7〕三百篇之风人:《诗经》的作者。《诗经》共收三百零五篇诗作,后人举其成数,称之为“三百篇”。风人,诗人,《诗经》篇章分“风”、“雅”、“颂”三类,故后有“风诗”、“风人”之称。
〔8〕司选政者:本指科考中的主考官。这里指选诗者。摈黜(b ìn ch ù ):摈弃,不选。
〔9〕谱韵二书:谱,指曲谱,如《太和正音谱》、《南词新谱》等。韵,指韵书,如《中原音韵》等。
〔10〕克:敌。升合:指才力较小者,与八斗才相对。
【译文】
一出戏用一韵到底,半个字都不容有出入,这是定格。旧戏用韵混杂,出入无常,是因为那时法度尚未完备,原本没有现成格式可以遵守,不值得奇怪。现在既然有了《中原音韵》一书,就好像划定了疆域,不容许越雷池寸步。常见文人编剧,一折之中定会有一二出韵之字,这并不能说是明知故犯,是因为偶得好句不在韵中,而又不肯割爱,所以勉强写进来,以快一时之目的。杭州有位叫沈孚中的才子,所作的《绾春园》和《息宰河》两个剧本,不施浮华的辞采,纯用白描,大有元人之遗风。我初读时,爱不释手,及至考察其声韵,却发现一无定轨,不仅仅偶犯数字,竟然把寒山、恒欢两韵合到一起来用,又有把支思、齐微和鱼模三韵并用的,甚至以真文、庚青、侵寻三韵,不论开口闭口,都同作一韵来用。长于驰骋才情,而短于选词择韵,致使好曲子不得流传,实在是令人痛惜啊!作诗和编剧是同一的原理。未有沈休文诗韵以前,大同小异的韵,有的还可以押入诗中;既有了此类书,即使《诗经》作者复生,也应当屈尊按照规范来写。李白是诗仙,杜甫是诗圣,他们的才能难道在沈约之下吗?没有听说他们因为才思纵横而跃出韵外,何况其他人呢?假使这里有一首诗,言言中的,字字惊人,却以一东二冬两韵并押,或三江七阳两韵互押,我知道主持选录诗作的人必定会加以摒弃,怎么会有因才高句美而破格收录此类诗呢?编剧的规矩法度,只在《谱》、《韵》两种书,合谱合韵,方能谈得上才学,否则,八斗之才也难胜升合之才,学富五车之作也敌不过片纸合谱合韵之文,虽然多,虽然富,又有什么用呢?
凛遵 曲谱
曲谱者 〔1〕,填词之粉本,犹妇人刺绣之花样也,描一朵,刺一朵,画一叶,绣一叶,拙者不可稍减,巧者亦不能略增。然花样无定式,尽可日异月新,曲谱则愈旧愈佳,稍稍趋新,则以毫厘之差而成千里之谬 〔2〕。情事新奇百出,文章变化无穷,总不出谱内刊成之定格。是束缚文人而使有才不得自展者,曲谱是也;私厚词人而使有才得以独展者,亦曲谱是也。使曲无定谱,亦可日异月新,则凡属淹通文艺者皆可填词 〔3〕,何元人、我辈之足重哉?“依样画葫芦”一语 〔4〕,竟似为填词而发。妙在依样之中,别出好歹,稍有一线之出入,则葫芦体样不圆,非近于方,则类乎匾矣 〔5〕。葫芦岂易画者哉!明朝三百年,善画葫芦者止有汤临川一人 〔6〕,而犹有病其声韵偶乖,字句多寡之不合者 〔7〕。甚矣,画葫芦之难,而一定之成样不可擅改也!
曲谱无新,曲牌名有新。盖词人好奇嗜巧,而又不得展其伎俩,无可奈何,故以二曲三曲合为一曲 〔8〕,熔铸成名,如[金索挂梧桐]、[倾杯赏芙蓉]、[倚马待风云]之类是也。此皆老于词学、文人善歌者能之,不则上调不接下调,徒受歌者揶揄。然音调虽协,亦须文理贯通,始可串离使合。如[金络索]、[梧桐树]是两曲,串为一曲而名曰[金索挂梧桐],以金索挂树,是情理所有之事也;[倾杯序]、[玉芙蓉]是两曲,串为一曲而名曰[倾杯赏芙蓉],倾杯酒而赏芙蓉,虽系捏成,犹口头语也;[驻马听]、[一江风]、[驻云飞]是三曲,串为一曲而名曰[倚马待风云],倚马而待风云之会,此语即入诗文中,亦自成句。凡此皆系有伦有脊之言 〔9〕,虽巧而不厌其巧。竟有只顾串合,不询文义之通塞、事理之有无,生扭数字作曲名者,殊失顾名思义之体,反不若前人不列名目,只以“犯”字加之。如本曲[江儿水]而串入二别曲,则曰[二犯江儿水];本曲[集贤宾]而串入三别曲,则曰[三犯集贤宾]。又有以“摊破”二字概之者 〔10〕,如本曲[簇御林]、本曲[锦地花]而串入别曲,则曰[摊破簇御林]、[摊破锦地花]之类,何等浑然,何等藏拙。更有以十数曲串为一曲而标以总名,如[六犯清音]、[七贤过关]、[九回肠]、[十二峰]之类,更觉浑雅。予谓串旧作新,终是填词末着。只求文字好,音律正,即牌名旧杀,终觉新奇可喜。如以极新极美之名,而填以庸腐乖张之曲,谁其好之?善恶在实,不在名也。
【注释】
〔1〕曲谱:是指标明南曲或北曲每个曲牌字数、句法、阴阳四声、何处叶韵等定格的曲谱,如《南九宫十三调曲谱》等。
〔2〕毫厘之差而成千里之谬:语出《礼记 · 经解》:“《易》曰:‘君子慎始。’差若毫厘,缪以千里。”
〔3〕淹通:精通。
〔4〕依样画葫芦:比喻单纯模仿,照搬原样。典出宋魏泰《东轩笔录》卷一:“颇闻翰林草制,皆检前人旧本,改换词语,此乃俗所谓依样画葫芦耳。”
〔5〕匾:同“扁”。
〔6〕汤临川:即汤显祖,江西临川人,故称。
〔7〕“而犹有病其声韵偶乖”二句:像以沈璟为代表的吴江派就认为汤显祖《牡丹亭》其声韵偶有未合,修改过不合格律的地方。而汤显祖则重意趣,反对修改他的作品。从《凛遵曲谱》中的具体论述看,李渔是倾向于格律派的。
〔8〕以二曲三曲合为一曲:此即“集曲”,亦叫“犯调”,曲牌的一种体式。从同一宫调或属同一笛色的不同宫调中,取不同曲牌的某节,联为新曲。同宫调集曲称为犯本宫,异宫调集曲称为犯别宫。集曲另取新名,常从所用曲牌名中各取一二字,合成新曲名,也有于所集曲中主要曲牌名上加“犯”字,如所用曲牌较多,便以曲牌数为名。可与下文参看,其义自明。
〔9〕有伦有脊:有道理。语出《诗经 · 小雅 · 正月》:“维号斯言,有伦有脊。”
〔10〕摊破:谓突破某一词调、曲调的谱式。这里仍指集曲的一种方式,即由本曲串入他曲。
【译文】
曲谱,是编戏的底本,就好比妇女刺绣的花样,描一朵,刺一朵,画一叶,绣一叶,拙者不可稍减,巧者也不能略增。然而花样没有定式,尽可日异月新,而曲谱却愈旧愈佳,稍稍趋新,就会以毫厘之差而成千里之谬。世间情事新奇百出,文章也变化无穷,但总归不出曲谱规定的格律。像这样束缚文人,而使其有才不得自展的,是曲谱;偏厚曲家,而使有才能得以独展的,也是曲谱。假使曲无定谱,也可以日异月新,那么凡属精通文章的都可以编戏,如此则元人和我辈还足以被看重吗?“依样画葫芦”一语,竟似为编戏而发。妙在依样之中,可区分出好坏,稍稍有一线之出入,葫芦体样便画不圆,不是近于方,就是类似扁。葫芦岂是那么容易画的啊!明朝三百年,善于画葫芦的只有汤显祖一人,尚且有人对他声韵偶有乖误,字句多寡不合规定而感到遗憾的。画葫芦真是太难了,而一定之成样是不可擅自更改的啊!
曲谱没有新的,曲牌名却可以花样翻新。大概传奇作家好奇嗜巧,却又不得施展自己的本领,无可奈何,所以把两、三个曲子合成一曲,熔铸成名,如[金索挂梧桐]、[倾杯赏芙蓉]、[倚马待风云]之类都是这样。这都是既精通编剧之学又精通乐理善于歌唱的文人才能做到,否则上调不接下调,只能白白受演员歌者揶揄嘲笑。然而音调虽协和,还须文理贯通,才能使不同的曲子串合到一起。如[金络索]、[梧桐树]本是两支曲子,串合为一曲,而取名叫[金索挂梧桐],以金索而系挂于梧桐树上,这是合乎情理的事情;[倾杯序]、[玉芙蓉]本是两支曲子,串合为一曲,而取名叫[倾杯赏芙蓉],倾杯酒而赏芙蓉,虽然是捏合而成的,但犹如口头语;[驻马听]、[一江风]、[驻云飞]本是三支曲子,串合为一曲,而取名叫[倚马待风云],倚马而待风云之会,这句话即使写入诗文中,也自成好句子。以上种种都是合道理有根据之言,虽巧而不厌其巧。竟然还有只顾串合,不问文义上通顺与否、事理之有与无,生扭数字作曲牌名的,实在有失顾名思义之大体,反不如前人不列名目,只在本曲名上加以“犯”字。如本曲[江儿水]而串入两支别的曲子,就叫[二犯江儿水];本曲[集贤宾]而串入三支别的曲子,就叫[三犯集贤宾]。又有以“摊破”二字来总括的,如本曲[簇御林]、本曲[锦地花]而串入别的曲子,就叫[摊破簇御林]、[摊破锦地花]之类,何等浑然,何等藏拙。更有以十几支曲子串为一曲,而标上一个总曲名的,如[六犯清音]、[七贤过关]、[九回肠]、[十二峰]之类,更觉其浑然雅致。我认为串合旧曲牌作新曲牌,终究是编剧艺术的细枝末节。只求文字好,音律正,即使牌名极其陈旧,终归感到新奇可喜。如果用了极新极美的曲牌名,却填上平庸、陈腐、不协调、不好听的曲词,谁会喜闻乐见啊?好坏在实,而不在名啊。
鱼模 当分 〔1〕
词曲韵书,止靠《中原音韵》一种,此系北韵,非南韵也。十年之前,武林陈次升先生欲补此缺陷 〔2〕,作《南词音韵》一书,工垂成而复辍,殊为可惜。予谓南韵深渺,卒难成书。填词之家即将《中原音韵》一书,就平、上、去三音之中,抽出入声字另为一声,私置案头,亦可暂备南词之用。然此犹可缓。更有急于此者,则鱼模一韵,断宜分别为二。鱼之与模,相去甚远,不知周德清当日何故比而同之,岂仿沈休文诗韵之例,以元、繁、孙三韵合为十三元之一韵 〔3〕,必欲于纯中示杂,以存“大音希声”之一线耶 〔4〕?无论一曲数音,听到歇脚处觉其散漫无归,即我辈置之案头自作文字读,亦觉字句聱牙,声韵逆耳。倘有词学专家,欲其文字与声音媲美者,当令鱼自鱼,而模自模,两不相混,斯为极妥。即不能全出皆分,或每曲各为一韵,如前曲用鱼,则用鱼韵到底,后曲用模,则用模韵到底,犹之一诗一韵,后不同前,亦简便可行之法也。自愚见推之,作诗用韵,亦当仿此。另钞元字一韵,区别为三,拈得十三元者,首句用元则用元韵到底,凡涉繁、孙二韵者勿用;拈得繁、孙者亦然。出韵则犯诗家之忌,未有以用韵太严而反来指谪者也。
【注释】
〔1〕鱼模:周德清所编《中原音韵》中的韵目。该书共分十九个韵部,其中鱼(以“ü”为音节尾音的一组字)和模(以“u”为音节尾音的一组字)合成一个韵部,叫鱼模。
〔2〕陈次升:陈定庵,名暹,字次生,居浙江仁和(今杭州),崇祯九年举人。广游山川,练达世务,与李渔有交往。据梁廷楠《曲话》载:“顺治末,武林陈次升作《南曲词韵》,欲与周韵并行,缘事中辍。”又,李渔《一家言》卷三中有写给陈的一封信。
〔3〕以元、繁、孙三韵合为十三元之一韵:十三元是诗韵中的一个韵部,元、繁、孙三字均属这一韵部。李渔不以为然。
〔4〕大音希声:最大最美的声音是无声。语出《老子》第四十一章:“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希声,无声。在老子看来,“有”是相对的,而“无”是永恒和无限的。所有的“有”合起来便是“无”。李渔用这句话意在说明元、繁、孙三韵的差异和区分有其相对性。
【译文】
词曲的韵书,只靠《中原音韵》一种。这是北方韵,而非南韵。十年之前,武林的陈次升先生想弥补这个缺陷,作《南词音韵》一书,在即将完稿时却因故停笔,实在太可惜了。我以为南韵深缈,终究难以成书。剧作家即将《中原音韵》这本书中的平、上、去三音之中,抽出入声字来另作一声,放在案头,也可以暂备创作南曲之用。但这还可以缓一步。比这个更为当务之急的,是鱼模一韵,断然应该分为两韵。鱼韵之与模韵,相去甚远,不知道周德清当日因为什么缘故要将两者合并为同一韵部。难道是仿沈休文诗韵的体例,把元、繁、孙三韵合为十三韵中的一韵,定要在纯粹之中显示庞杂,以存“大音希声”一脉吗?不论一支曲子有数种音调,听到歇脚的地方,总觉得它散漫无归,就是我辈自己放在案头,当作文字来读,也觉得字句聱牙,声韵逆耳。倘若有曲学行家,想使其文字和声韵相互谐合,声情并茂,就当令鱼自鱼而模自模,两不相混,这才极为妥善。即使不能全剧都分开,或者可以每支曲各自用一个韵,如前一支曲用鱼韵,就将鱼韵从头用到尾;后一支曲子模韵,就将模韵从头用到尾,犹如一首诗用同一个韵,后曲不同于前曲,也是简便可行的方法。由我的愚见推而广之,作诗用韵,也应仿照此法来办。另外抄举元字一韵,区分为三韵,拈得十三元者,首句用元韵,就将元韵从头用到尾,凡是涉于繁韵和孙韵的字都不能用;拈得繁韵、孙韵的话,也是这样。出韵,就犯了诗家之忌,没有人因为用韵过严反而招来指谪的。
廉监 宜避
侵寻、监咸、廉纤三韵 〔1〕,同属闭口之音,而侵寻一韵,较之监咸、廉纤独觉稍异。每至收音处,侵寻闭口而其音犹带清亮,至监咸、廉纤二韵则微有不同。此二韵者,以作急板小曲则可 〔2〕,若填悠扬大套之词,则宜避之。《西厢》“不念《法华经》,不理《梁皇忏》 〔3〕”一折用之者,以出惠明口中,声口恰相合耳。此二韵宜避者,不止单为声音,以其一韵之中可用者不过数字,余皆险僻艰生,备而不用者也。若惠明曲中之“揝”字 〔4〕、“搀”字、“燂”字 〔5〕、“臜”字、“馅”字、“蘸”字、“颩”字 〔6〕,惟惠明可用,亦惟才大如天之王实甫能用,以第二人作《西厢》,即不敢用此险韵矣。初学填词者不知,每于一折开手处误用此韵,致累全篇无好句;又有作不终篇,弃去此韵而另作者,失计妨时。故用韵不可不择。
【注释】
〔1〕侵寻、监咸、廉纤:分别为周德清《中原音韵》中的第十七至十九韵部。
〔2〕急板小曲:指有板无眼或一板一眼的小曲,昆曲中习称为“流水板”。
〔3〕“不念《法华经》”二句:《西厢记》第二本第二折中惠明和尚所唱的曲文。《法华经》,即《妙法莲华经》,大乘佛经。《梁王忏》,释氏礼祷经名。《释氏稽古史略》载:梁武帝夫人郗氏既亡,“通梦于帝,帝制慈悲道场忏法十卷,请僧令忏礼。……其后忏法行世,称曰《梁皇忏》”。
〔4〕揝(zu àn ):同“攥”。抓住,握住。据《中原音韵》,揝与暂音同。
〔5〕燂(qi án ):烧烤。据《中原音韵》,燂与痰音同。按:燂,又读x ún 。
〔6〕颩(di ū ):抛掷。《西厢记》中第二本第二折:“颩了僧伽帽。”按:“颩”字在此不是用在韵脚上,且不属监咸韵,李渔此处所述当有误。
【译文】
侵寻、监咸、廉纤三韵,同属闭口之音,而侵寻一韵,较之监咸、廉纤独觉稍有不同。每到收音的地方,侵寻虽为闭口之韵,却还带着清亮的音色,至于监咸、廉纤二韵则略微有所差异。这两个韵,用作急板小曲还可以,如果填写悠扬大套的曲词,那么应该回避。《西厢记》“不念《法华经》,不理《梁皇忏》”这一折用了它,因为出于惠明口中,声气口吻恰好相合。这两个韵回避为好,不单单是为声音,还因为其一韵之中可用的不过几个字,其余都是险僻艰生,备而不用的字。比如惠明曲中的“揝”字、“搀”字、“燂”字、“”字、“馅”字、“蘸”字、“颩”字,惟有惠明可用,也惟有才大如天的王实甫能用,由第二人作《西厢记》,就不敢用这个险韵了。刚学编戏的人不知道,每每于一折戏开手处误用这一险韵,致使累及全篇没有佳句;又有写不到终篇,不得已舍弃此韵换韵重写的,失策误时。所以用韵不可不精心选择。
拗句 难好
音律之难,不难于铿锵顺口之文,而难于倔强聱牙之句。铿锵顺口者,如此字声韵不合,随取一字换之,纵横顺逆,皆可成文,何难一时数曲。至于倔强聱牙之句,即不拘音律,任意挥写,尚难见才,况有清浊阴阳,及明用韵、暗用韵 〔1〕,又断断不宜用韵之成格,死死限在其中乎?词名之最易填者,如[皂罗袍]、[醉扶归]、[解三酲]、[步步娇]、[园林好]、[江儿水]等曲,韵脚虽多,字句虽有长短,然读者顺口,作者自能随笔,即有一二句宜作拗体 〔2〕,亦如诗内之古风 〔3〕,无才者处此,亦能勉力见才。至如[小桃红]、[下山虎]等曲,则有最难下笔之句矣。《幽闺记》、[小桃红]之中段云:“轻轻将袖儿掀,露春纤 〔4〕,盏儿拈,低娇面也。”每句只三字,末字叶韵,而每句之第二字,又断该用平,不可犯仄。此等处,似难而尚未尽难。其[下山虎]云:“大人家体面,委实多般,有眼何曾见!懒能向前,弄盏传杯,恁般腼腆。这里新人忒杀虔 〔5〕,待推怎地展?主婚人不见怜,配合夫妻,事事非偶然。好恶姻缘总在天。”只须“懒能向前”、“待推怎地展”、“事非偶然”之三句,便能搅断词肠 〔6〕。“懒能向前”、“事非偶然”二句,每句四字,两平两仄,末字叶韵;“待推怎地展”一句五字,末字叶韵,五字之中,平居其一,仄居其四。此等拗句,如何措手?南曲中此类极多,其难有十倍于此者,若逐个牌名援引,则不胜其繁,而观者厌矣;不引一二处定其难易,人又未必尽晓,兹只随拈旧诗一句,颠倒声韵以喻之。如“云淡风轻近午天 〔7〕”,此等句法自然容易见好,若变为“风轻云淡近午天”,则虽有好句,不夺目矣。况“风轻云淡近午天”七字之中,未必言言合律,或是阴阳相左,或是平仄尚乖,必须再易数字,始能合拍。或改为“风轻云淡午近天”,或又改为“风轻午近云淡天”,此等句法,揆之音律则或谐矣 〔8〕,若以文理绳之,尚得名为词曲乎?海内观者,肯曰此句为音律所限,自难求工,姑为体贴人情之善念而恕之乎?曰:不能也。既曰不能,则作者将删去此句而不作乎?抑自创一格而畅我所欲言乎?曰:亦不能也。然则攻此道者亦甚难矣!
变难成易,其道何居?曰:有一方便法门 〔9〕,词人或有行之者,未必尽有知之者。行之者偶然合拍,如路逢故人,出之不意,非我知其在路而往投之也。凡作倔强聱牙之句,不合自造新言,只当引用成语。成语在人口头,即稍更数字,略变声音,念来亦觉顺口;新造之句,一字聱牙,非止念不顺口,且令人不解其意,今亦随拈一二句试之。如“柴米油盐酱醋茶 〔10〕”,口头语也,试变为“油盐柴米酱醋茶”,或再变为“酱醋油盐柴米茶”,未有不明其义,不辨其声者;“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11〕”,口头语也,试将上句变为“日出东边西边雨”,下句变为“道是有情却无情”,亦未有不明其义,不辨其声者;若使新造之言而作此等拗句,则几与海外方言无别,必经重译而后知之矣 〔12〕。即取前引《幽闺》之二句,定其工拙:“懒能向前”、“事非偶然”二句,皆拗体也。“懒能向前”一句,系作者新构,此句便觉生涩,读不顺口;“事非偶然”一句,系家常俗话,此句便觉自然,读之溜亮 〔13〕,岂非用成语易工,作新句难好之验乎?予作传奇数十种,所谓“三折肱为良医 〔14〕”,此折肱语也。因觅知音,尽倾肝膈。孔子云:“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 〔15〕多闻,吾不敢居,谨自呼为直谅。
【注释】
〔1〕明用韵,暗用韵:于句末韵脚处用韵的叫明用韵,在句末用韵的同时,还在句中似断未断处(通常是在演唱曲文的句中停顿或拖腔处)用韵,叫暗用韵。如《西厢记》第一本第三折“我忽听一声猛惊”中的“听”、“声”。
〔2〕拗体:诗、词、曲不依平仄常格的,叫拗体,其中不依常格的诗句,叫拗句格。
〔3〕古风:即古体诗,与近体诗相对而言,在篇辞、句式、对偶、平仄、押韵等方面较为自由。
〔4〕春纤:指女子柔细的手指。
〔5〕忒杀:即“忒煞”,太,过于。虔:恭敬。
〔6〕搅断词肠:费尽心思,伤透脑筋。
〔7〕云淡风轻近午天:宋代程颢七绝《春日偶成》中的首句。
〔8〕揆(ku í ):度,量。
〔9〕方便法门:佛家用语,指人们得道的门径,这里指捷径。
〔10〕柴米油盐酱醋茶:宋吴自牧《梦粱录》卷十六《鲞铺》:“盖人家每日不可阙者,柴、米、油、盐、酱、醋、茶。”
〔11〕“东边日出西边雨”二句:唐刘禹锡《竹枝词》中句。
〔12〕重译:几度翻译。
〔13〕溜(li ū )亮:流畅明白,同“浏亮”。
〔14〕三折肱(g ōn g)为良医:形容阅历丰富、有亲身体验,因而善于处理某类事务,犹言“久病成良医”。语出《左传 · 定公十三年》。肱,手臂从肘到肩的部分。
〔15〕“益者三友”几句:语出《论语 · 季氏》:“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直,正派。谅,诚实,有信用。多闻,见多识广,有学问。
【译文】
音律之难,不难于铿锵顺口之文,而难于倔强聱牙之句。铿锵顺口的文字,比如此字于声韵不合,可随取一字来替换它,纵横顺逆,皆可成文,一时而填数曲子,又有何难。至于倔强聱牙之句,即使不拘音律,任意挥写,尚且难于表现才思,何况有清浊、阴阳,以及明用韵、暗用韵,还有断断不宜用韵的固定格律,死死地限制在其中呢?曲牌之中最易填的,如[皂罗袍]、[醉扶归]、[解三酲]、[步步娇]、[园林好]、[江儿水]等曲,韵脚虽多,字句虽有长短,然读者读来顺口,作者自然可以随意书写。即使有一二句适宜作拗体,也就像诗歌中的古风,没有才思的人遇上这些曲子,也能努力展现其才。至于像[小桃红]、[下山虎]等曲子,那就有最难下笔的词句了。《幽闺记》中[小桃红]的中段云:“轻轻将袖儿掀,露春纤,盏儿拈,低娇面也。”每句只有三字,末字押韵,而每句的第二字,又断该用平声韵,不可犯仄声字。像这样的地方似乎难为,但其实还不算最难。其[下山虎]云:“大人家体面,委实多般。有眼何曾见!懒能向前,弄盏传杯,恁般腼腆。这里新人忒杀虔,待推怎地展?主婚人不见怜,配合夫妻,事事非偶然。好恶姻缘总在天。”只须“懒能向前”、“待推怎地展”、“事非偶然”三句,便能搅断词肠。“懒能向前”、“事非偶然”两句,每句四字,两平两仄,末字押韵;“待推怎地展”一句五字,末字押韵,五字之中,平声占其中之一,仄声占其中之四。这等拗句,怎么措手?南曲中这类例子极多,其难度有超过上述这些十倍的,如果要将这些曲牌名一一枚举,那就会不胜其繁,而让观者生厌了;但不援引一两处实例来评定其难易,人们又未必能完全弄明白,这里只随拈一句旧诗,颠倒声韵来比喻说明它。如“云淡风轻近午天”,这等句法自然容易见好,如果变为“风轻云淡近午天”,虽则还算是好句,就不能让人眼睛一亮了。况且“风轻云淡近午天”七字之中,未必字字合律,或是阴阳相左,或是平仄尚乖,必须再改换几个字,才能合拍。或改为“风轻云淡午近天”,或又改为“风轻午近云淡天”,这等句法,用音律衡量也许谐和了,但如用文理来衡量,还能称之为词曲吗?海内观者,肯说这句是因为受音律所限,自难求工,姑且为了体贴人情的善念而宽容谅解作者吗?回答是:不能啊。既然说不能,那么作者将会删掉这句而不写吗?抑或自创一格来畅我所欲言呢?回答是:也不能啊。既然这样,那么从事编戏这行的作者,也太难为了吧。
变难成易,门道在哪里?回答:有一方便法门,曲家或许有这样做的,但未必完全明白个中道理。这样做对了的人是偶然合拍,如同路上偶遇老友,是出于意外,并非我知道他在路上而前往相迎。凡作倔强拗牙之句,不合宜自造新言,只应当引用成语。成语在人口头,就是稍稍更动几个字,略微变一变声音,念起来也觉得顺口;新造之句,一字拗牙,不仅念起来不顺口,而且令人不解其意。现在也随手拈取一两句试试。如“柴米油盐酱醋茶”,是口头语,试变为“油盐柴米酱醋茶”,或再变为“酱醋油盐柴米茶”,没有不明其义、不辨其声的;“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是口头语,试将上句变为“日出东边西边雨”,下句变为“道是有情却无情”,也没有不明其义、不辨其声的;若使新造之言却作此等拗句,那就几乎与海外方言没有差别了,必须经过几重翻译而后才能弄明白。就拿前面所引《幽闺记》中的两句,来判定其工拙:“懒能向前”,“事非偶然”两句,都是拗体。“懒能向前”一句,是作者新造之句,这句便觉生涩,读不顺口;“事非偶然”一句,是家常俗话,此句便觉自然,读之浏亮,难道不是用成语易工,作新句难好的验证吗?我作传奇数十种,所谓“三折肱为良医”,这就是折肱之语。为了寻觅知音,把深藏肺腑的心得诀窍和盘托出。孔子说:“有益的朋友三类:与正直之士交友,与诚信之士交友,与广闻博见之士交友。”我不敢以广闻博见自居,谨自称为正直、诚信之士。
合韵 易重 〔1〕
句末一字之当叶者,名为韵脚。一曲之中,有几韵脚,前后各别,不可犯重。此理谁不知之?谁其犯之?所不尽知而易犯者,惟有“合前”数句。兹请先言合前之故。同一牌名而为数曲者,止于首只列名,其后在南曲则曰“前腔”,在北曲则曰“幺篇”,犹诗题之有其二、其三、其四也。末后数语,有前后各别者,有前后相同,不复另作,名为合前者。此虽词人躲懒法,然付之优人,实有二便:初学之时,少读数句新词,省费几番记忆,一便也;登场之际,前曲各人分唱,合前之曲必通场合唱,既省精神,又不寂寞,二便也。然合前之韵脚最易犯重。何也?大凡作首曲,则知查韵,用过之字不肯复用,迨做到第二、三曲,则止图省力,但做前词,不顾后语,置合前数句于度外,谓前曲已有,不必费心,而乌知此数句之韵脚,在前曲则语语各别,凑入此曲,焉知不有偶合者乎?故作前腔之曲,而有合前之句者,必将末后数句之韵脚紧记在心,不可复用;作完之后,又必再查,始能不犯此病。此就韵脚而言也。韵脚犯重,犹是小病,更有大于此者,则在词意与人不相合。何也?合前之曲既使同唱,则此数句之词意必有同情。如生旦净丑四人在场,生旦之意如是,净丑之意亦如是,即可谓之同情,即可使之同唱;若生旦如是,净丑未尽如是,则两情不一,已无同唱之理;况有生旦如是,净丑必不如是,则岂有相反之曲而同唱者乎?此等关窍 〔2〕,若不经人道破,则填词之家既顾阴阳平仄,又调角徵宫商,心绪万端,岂能复筹及此?予作是编,其于词学之精微,则万不得一,如此等粗浅之论,则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者矣。后来作者,当锡予一字 〔3〕,命曰词奴,以其为千古词人尝效纪纲奔走之力也 〔4〕。
【注释】
〔1〕合韵易重:本篇主旨是提示剧作家注意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属同一曲牌的一组曲文中前后曲的韵脚不应该有重复的现象;二是同一曲牌的组曲之情调意蕴应该有机统一。
〔2〕关窍:机窍。这里指较重要却容易被忽视的地方。
〔3〕锡:赐,赠。
〔4〕纪纲:仆人。
【译文】
句末一个字应当押韵的,名为韵脚。一曲之中,有几个韵脚,前后应该各有差别,不可犯重复之病。这个道理谁不知道呢?谁会违反呢?所不尽知道而容易犯错的,只有“合前”几句。这里请容我先来谈谈合前的缘故吧。用同一个曲牌填数支曲词的,只在第一曲篇首列出曲牌名,其后各曲,在南曲就称为“前腔”,在北曲就叫做“幺篇”,就像组诗题目中有其二、其三、其四一样。末后几句,有前后各不相同的,有前后相同的,不再另外作,就叫作“合前”的。这虽是词人躲懒之法,但交付艺人,实在有两种方便:初学的时候,可以少读数句新词,省费几番记忆功夫,这是一种方便;登台表演时,前曲由各人分唱,而合前之曲必通场合唱,既省精神,又不冷清,这是第二种方便。但是,合前之曲的韵脚最容易犯重复的毛病。为什么呢?大凡作头一支曲时,曲家都会知道查一下韵书,用过的字便不肯再用,等到作第二、第三支曲时,就只图省力,做过前词,便不顾后语,将合前曲的几句放一边去了,以为前曲已有,不必费心,却哪里知道这几句的韵脚,在前曲里就各不相同,而凑入这后曲,怎么知道不会有偶然的重复呢?所以作前腔之曲,如果有合前之句的,一定要将最后几句的韵脚紧记在心,不可重复使用;写完之后,还必须再检查一下,才能不犯此病。这是就韵脚而言。韵脚犯重,还是小毛病,还有比这更严重的大毛病,那就是词意和角色不相合。为什么呢?合前之曲既然是让众演员同唱,那么这几句的词意必有同情。比如生旦净丑四个角色同在场上。生旦之意如此,净丑之意也是如此,即可称之为同情,就可以让他们一同唱;如果生旦这样想,而净丑未必都这样想,那么各自情感不同,也就没有了同唱的道理;况且还有生旦这样想,而净丑必不这样想,那么岂有相反的曲子却让众人同唱的道理呢?这等关窍之所在,如果不经人道破,那么剧作家既要顾及阴阳平仄,又要调谐角徵宫商,心绪万端,哪里还能同时顾得上这个方面呢?我作此编,对于填词之学的精微,则可谓万不得一,像此等粗浅之论,则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后来作者,应当赐给我一个字号,叫做词奴,因为我为千古词人曾经效奴仆奔走之力。
慎用 上声
平上去入四声,惟上声一音最别 〔1〕:用之词曲,较他音独低,用之宾白,又较他音独高 〔2〕。填词者每用此声,最宜斟酌。此声利于幽静之词,不利于发扬之曲;即幽静之词,亦宜偶用,间用,切忌一句之中连用二、三、四字。盖曲到上声字,不求低而自低,不低则此字唱不出口。如十数字高而忽有一字之低,亦觉抑扬有致;若重复数字皆低,则不特无音,且无曲矣。至于发扬之曲,每到吃紧关头,即当用阴字 〔3〕,而易以阳字尚不发调,况为上声之极细者乎?予尝谓物有雌雄,字亦有雌雄。平去入三声以及阴字,乃字与声之雄飞者也;上声及阳字,乃字与声之雌伏者也。此理不明,难于制曲。初学填词者,每犯抑扬倒置之病,其故何居?正为上声之字入曲低,而入白反高耳。词人之能度曲者 〔4〕,世间颇少。其握管捻髭之际,大约口内吟哦,皆同说话,每逢此字,即作高声;且上声之字出口最亮,入耳极清,因其高而且清,清而且亮,自然得意疾书。孰知唱曲之道与此相反,念来高者,唱出反低,此文人妙曲利于案头,而不利于场上之通病也。非笠翁为千古痴人,不分一毫人我,不留一点渣滓者,孰肯尽出家私底蕴,以博慷慨好义之虚名乎?
【注释】
〔1〕最别:最为特殊。
〔2〕“用之词曲”二句:上声为先降后升之调,其用于词曲演唱时,较不易运气发声。多用上声,唱腔就显得不够悠扬、响亮;而用于念白、朗诵时,却容易获得抑扬有致、余音袅袅的效果。故李渔强调在曲文中慎用上声。
〔3〕阴字:与下文的“阳字”是指阴调字、阳调字。参见《音律第三》注〔9〕。
〔4〕度曲:有作曲和唱曲二义,这里指唱曲。
【译文】
平上去入四声之中,唯有上声一音最为特别:将其用在词曲中,唯独它比其他音低;将其用在宾白中,又唯独它比其他音高。剧作家每当用到此声调时,最应该仔细斟酌。这一声调有益于幽静的唱词,却不利于激越昂扬的曲调;即使是幽静的唱词,也适于偶尔地运用或间隔地使用,切忌一句唱词中接连用二、三、四个上声字。大约唱曲到上声字时,声调不求低也自然而然会变低,若是不低那么这个字便唱不出来口。如十几个字高音之中而忽然有一个字低音,也会让人觉得抑扬有致;但如果接连几个字都重复低音,那么不但没有了音调,而且也没有曲了。至于激越昂扬的曲词,每到吃紧关头,就应当用阴声字,而换成阳声字尚且不能发调,更何况用上声这样音极细的字呢?我曾经说,物有雌雄,字也有雌雄。平去入三声以及阴声字,乃是字和声中之雄飞者;上声和阳声字,乃是字和声中之雌伏者。这一原理不明,就难于填词作曲。初学填词的人,常常犯抑扬倒置的毛病,原因在哪里?正是因为上声字用到唱词中声调低,用在宾白中声调反而高。剧作家中精通按谱度曲的,世间很少。当他握笔捻须创作之时,大约口中吟哦,都和说话一样,每当碰到上声字,就作高声;而且上声之字出口最响亮,入耳也极清脆,正因为其音高而且清,清而且亮,所以自然得意疾书。哪里知道唱曲之道正与此相反,念起来高的,唱出来反而显得低,这正是导致文人妙曲利于摆在案头,却不利于在场上搬演的通病的缘由。要不是我李笠翁作为千古痴人,一丝一毫不分人我,心中没有一点私心杂念,谁肯将自己的独家秘诀、创作心得毫无保留和盘托出,以博得慷慨好义的虚名呢?
少填 入韵
入声韵脚,宜于北而不宜于南。以韵脚一字之音,较他字更须明亮,北曲止有三声,有平、上、去而无入,用入声字作韵脚,与用他声无异也;南曲四声俱备,遇入声之字,定宜唱作入声,稍类三音,即同北调矣,以北音唱南曲可乎?予每以入韵作南词,随口念来,皆似北调,是以知之。若填北曲,则莫妙于此,一用入声,即是天然北调。然入声韵脚最易见才,而又最难藏拙。工于入韵,即是词坛祭酒 〔1〕。以入韵之字,雅驯自然者少,粗俗倔强者多,填词老手,用惯此等字样,始能点铁成金。浅乎此者,运用不来,熔铸不出,非失之太生,则失之太鄙。但以《西厢》、《琵琶》二剧较其短长:作《西厢》者,工于北调,用入韵是其所长,如《闹会》曲中“二月春雷响殿角”,“早成就了幽期密约”,“内性儿聪明,冠世才学。扭捏着身子百般做作”。“角”字、“约”字、“学”字、“作”字,何等雅驯!何等自然!《琵琶》工于南曲,用入韵是其所短,如《描容》曲中“两处堪悲,万愁怎摸?”愁是何物,而可摸乎?
入声韵脚宜北不宜南之论,盖为初学者设,久于此道而得三昧者,则左之右之,无不宜之矣。
【注释】
〔1〕词坛祭酒:犹言剧坛泰斗。古礼,重要宴会要由德高望重的长者举酒祭神。后用以泛称长者或尊者。
【译文】
入声韵脚,宜于北曲而不宜于南曲。因为韵脚这一个字的音调,应该比其他字音更加明亮,北曲中只有三种声调,有平、上、去三声而没有入声,用入声字作韵脚,与用其他三声没什么差异。南曲则四声倶备,遇到入声字时,必须要唱作入声,稍稍类同其他三声,就同于北调了,用北音来唱南曲行吗?我每每以入声韵作南词,随口念来,都似北调,所以知道这一点。若是填北曲,那么妙处莫过于此,一用入声,就是天然的北调。不过用入声韵脚,最容易显现才思,而又最难于藏拙。擅长用入声韵的,便是词坛泰斗。因为入声韵的字,雅训自然的少,粗俗倔强的多,填词的老手,用惯了这些字样,才能点铁成金。这方面功力浅一些的,运用不来,熔铸不出,不是失于太生硬,就是失于太粗鄙。仅以《西厢记》和《琵琶记》二剧来比较一下长短。《西厢记》作者,工于北调,用入声韵是他的长处。如《闹会》一曲中“二月春雷响殿角”,“早成就了幽期密约”,“内性儿聪明,冠世才学。扭捏着身子百般做作”。“角”字,“约”字,“学”字,“作”字,何等雅训!何等自然!而《琵琶记》擅长南曲,用入声韵正是他所短之处,如《描容》一曲中“两处堪悲,万愁怎摸?”愁是何物,而可以摸吗?
入声韵脚宜于北曲而不宜于南曲这一说法,大约只是为初学者而设,长于此道而又悟得此中三昧者,则左也好,右也好,无不适宜了。
别解 务头 〔1〕
填词者必讲“务头”,然“务头”二字千古难明。《啸余谱》中载《务头》一卷 〔2〕,前后胪列岂止万言 〔3〕,究竟“务头”二字未经说明,不知何物,止于卷尾开列诸旧曲以为体样,言某曲中第几句是务头,其间阴阳不可混用,去上、上去等字不可混施。若迹此求之,则除却此句之外,其平仄阴阳皆可混用混施而不论矣。又云某句是务头,可施俊语于其上。若是则一曲之中止该用一俊语,其余字句皆可潦草涂鸦,而不必计其工拙矣。予谓立言之人,与当权秉轴者无异 〔4〕,政令之出,关乎从违,断断可从,而后使民从之,稍背于此者,即在当违之列;凿凿能信,始可发令,措词又须言之极明,论之极畅,使人一目了然。今单提某句为务头,谓阴阳平仄断宜加严,俊语可施于上。此言未尝不是,其如举一废百,当从者寡,当违者众,是我欲加严,而天下之法律反从此而宽矣;况又嗫嚅其词 〔5〕,吞多吐少,何所取义而称为务头,绝无一字之诠释。然则“葫芦提”三字 〔6〕,何以服天下?吾恐狐疑者读之愈重其狐疑,明了者观之顿丧其明了,非立言之善策也。予谓“务头”二字既然不得其解,只当以不解解之。曲中有务头,犹棋中有眼 〔7〕,有此则活,无此则死。进不可战,退不可守者,无眼之棋,死棋也;看不动情,唱不发调者,无务头之曲,死曲也。一曲有一曲之务头,一句有一句之务头。字不聱牙,音不泛调,一曲中得此一句,即使全曲皆灵,一句中得此一二字,即使全句皆健者,务头也。由此推之,则不特曲有务头,诗词歌赋以及举子业,无一不有务头矣。人亦照谱按格,发舒性灵 〔8〕,求为一代之传书而已矣,岂得为谜语欺人者所惑,而阻塞词源,使不得顺流而下乎?
【注释】
〔1〕别解务头:对务头另作自己的解释。务头,古代戏曲界行话,意近喝彩,后指博得喝彩之处。古代戏曲理论家对务头说解不一,有的解释为曲文中须用俊语、警句之处,有的解释为须用音韵响亮字眼之处,或解释为唱腔抑扬宛转、一唱三叹之处。根据李渔在本节中所述,他把务头解释为戏眼使全曲皆灵的。犹诗眼、词眼、文眼。
〔2〕《啸余谱》中载《务头》一卷:《啸余谱》,明万历间程若水所编韵书。程《谱》实际上只是转载了周德清《中原音韵 · 正语作词起例》。
〔3〕胪(l ú )列:罗列,陈列。
〔4〕秉轴:掌握关键、轴心。指当权者。
〔5〕嗫嚅(niè r ú ):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样子。
〔6〕葫芦提:宋元时口语,含含糊糊、稀里糊涂之意。
〔7〕棋中有眼:围棋布局中需空两个眼目方能成活。
〔8〕发舒性灵:抒发感情,驰骋才情。
【译文】
填词编戏必须要讲“务头”,然而“务头”二字,千古难明。《啸余谱》中载有《务头》一卷,前后罗列的文字岂止万言,然而“务头”二字到底还是未曾加以说明,不知道究竟为何物,只于卷末开列各种旧曲词以作为体例样本,说某曲中第几句是务头,其间阴阳不可混用,去上、上去等字不可混施。若是顺着这个线索去寻求,那么除了这句之外,其余平仄、阴阳都可混用、混施而不必论究了。又说某句是务头,可在这上头加上警秀之语。如果是这样,那么一曲之中,只该用一处警秀之语,其余字句都可以潦草涂鸦,而不必考究其工拙了。我以为著书立说的人,与掌权秉政者没什么不同,政令之出,关系到民众是遵从还是违背,决然无疑可以遵从,而后才可以使民众去遵从,与这一原则稍稍相悖的,就可以列入应当违背之列;言之昭昭,确凿可信的,才可以发布政令,措词又必须说得极其明白,道理论得极其顺畅,使人一目了然。现在单单提到某句为务头,说阴阳、平仄,决然无疑应当从严,可以把警秀之语加在上面。这话未尝不对,奈何举一而废百,当遵从者少,当违犯者众,这倒是我本意想从严,可是天下的曲法戏律却反而从此更宽了;何况话又说得含含糊糊,吞吞吐吐,称为务头是取其什么含义,绝无一字加以诠释。如此则用“葫芦提”三字,何以让天下人信服呢?我担心原本糊里糊涂的人越读越加重他的糊涂,而原本明了的人观览后顿时丧失其明了,这不是著书立说的良策。我以为“务头”二字既然不得其解,只当以不解解之。曲中有务头,好比围棋中有棋眼,有此则活,无此则死。进不可战,退不可守的,是无眼之棋,就是一盘死棋;观看不能感动性情,演唱不能扬发声调的,是没有务头的曲子,就是一支死曲。一曲有一曲的务头,一句有一句的务头。字不聱牙,音不泛调,一首曲中得此一句,就会使全曲皆灵;一句中得此一二字,就会使全句皆健,这就是务头。由此推而广之,那就不只曲有务头,诗词歌赋以及举子的八股文,没有一种文体没有务头的了。人们也自照谱按格,发抒性灵,追求成为一代流传之书而已,岂能被以谜语欺骗糊弄人者所迷惑,而阻塞了戏曲创作的灵感之源,使之不能顺流而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