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妈妈和克里斯蒂娜
Mama and Christine
到年底时,我们已经有了七个房客。斯坦顿兄弟为我们介绍了刘易斯先生和克拉克先生。他们拿自己的名字开玩笑,说他俩是探险家[7]。他们当然不是真的探险家,他们是天然气和电力公司的记账员。
詹诺教授和他的太太搬进了两间大侧房,他们把那儿当作钢琴工作室。不修边幅的教授弹得一手好琴,娇小的詹诺太太经常唱波兰歌曲给我们听。
斯坦顿兄弟中的哥哥萨姆终于让杜兰特小姐喜欢上了牛排,而且还是五分熟的。他俩订婚了。六月份,等他们结婚以后,他们就会搬到楼下的大房间去,杜兰特小姐原来住的楼上房间将让给乔治先生。[8]
我进了中学,纳尔斯已经上四年级,甚至谈起了到海港那边去上大学的事情。就在这一年,克里斯蒂娜要从温福德小学毕业。她聪明得很,已经得了温福德奖章,那是奖给成绩特别优异的学生的。
我相信克里斯蒂娜毕业那一晚是妈妈和爸爸最得意的日子之一。妈妈把那个亮晶晶的奖章放在一个丝绒衬里的匣子里,把那个匣子放在书桌抽屉里。我是说,当她不再拿给那些房客们、姨妈们、姨父们,甚至杂货店里的伙计特里先生他们欣赏的时候,她把它放在抽屉里。
我们自然估料着克里斯蒂娜要进中学的。
在妈妈和爸爸的眼睛里,教育是世界上顶好的东西,而且他们跟我们认得的人家的父母们不同,不认为送我们进学堂在他们是一种牺牲。
但是克里斯蒂娜——谁跟前也没提一个字——悄悄地走到大街上,在工装工厂里找了事儿。她不是一时高兴,她非常冷静。
“我要几件衣裳,”她平心静气地说,“还要些个别的东西。”
妈妈和爸爸把进中学的好处说给她听,没有用。
“不,”她说,“不,谢谢您。”
克里斯蒂娜连夜校也不肯进。她学着使用那些缝衣的机器,很快就学得很熟,她说要不了几天她就会跟别的工人一样快,到那个时候她要改做包工,可以多挣俩钱。
女孩子们小学一毕业就去做工,当时也不算一件怎么异乎寻常的事情。我们同班就有七个没有进中学。连我的好朋友卡梅莉塔也已经退出劳威尔中学,到一五公司去当管货员。
但是克里斯蒂娜!老是考头名的克里斯蒂娜!得过优异奖章的克里斯蒂娜!纳尔斯和我都做过工,不错,可是我们只在假期里头。
妈妈劝了又劝,没有一点用。克里斯蒂娜也不答辩,也不生气——可是她继续去做工。这是头一回,我们孩子里头有一个故意不听妈妈和爸爸说话,这是一件奇异得叫人伤心的事情。
我想不出克里斯蒂娜怎么能抵抗得了妈妈眼睛里头的悲痛。可是她抵抗得了,悄悄地她干她的,一大早起来预备她带到工厂里去的午饭,坐电车去上工。
她把她头一个星期的工钱拿回家,放在厨房里桌子上。“您收了。”她跟妈妈说。
妈妈看看那一堆钱,摇摇头,很伤心。
“我不要,克里斯蒂娜。”
“这有什么要不得的,妈妈?这是本分钱。我辛辛苦苦挣来的。”
妈妈又摇摇头。“这不是好钱。这个钱剥削你的青春。剥削你受教育的机会。你还是丢开你的事儿吧,我的克里斯蒂娜,跟你姐姐和哥哥到中学里去吧。”
但是克里斯蒂娜只倔强地把嘴唇闭了个严,让那堆钱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上。妈妈是怎么样也不肯碰它,它就一直放在那里。我拾掇桌子上的东西,擦洗桌子时候,也避开它。
桌子中间那堆钱在我们的生活上蒙上一层黑影。谁也不提起它,可是它待在那儿——一个象征,象征着我们家出了点儿毛病。
我告诉妈妈,不会有什么用,到末了非依了克里斯蒂娜不可。但是妈妈不听我的。
一个星期的工钱,两个星期的工钱,堆在桌子上。
于是妈妈给克里斯蒂娜买了那件红格子衣裳。用“小银行”里的钱。
“你一直想这件衣裳。”妈妈热心地递给她。
克里斯蒂娜摸摸那富丽的衣褶,差点儿要软下来了。可是就在这个工夫,妈妈指点给她看,这件衣裳多暖和,多耐穿。“中学里那些个女孩子现在都穿这个。”
克里斯蒂娜把这件衣裳放回匣子里,一声儿不言语。
妈妈知道她失败了。
第三个星期的工钱又加在那一堆上,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我们身上。我们围着桌子做功课的时候,不再开玩笑,也听不见嘻嘻哈哈的声音。克里斯蒂娜累得很,吃了晚饭就上床,她的椅子空在那儿,好像在大声说明我们的家缺了个角——歪了半边。
爸爸做了好些夜工,他说这点儿外财要让妈妈买件外套。
“老是这么着,”他说,“临到你要去买外套的时候,总就冒出别的用度。这一回你得把它买来了。”
妈妈说她要买。
我们大家贡献意见。达格玛和我说这件外套的领口必得有点儿毛皮——一点儿也好;纳尔斯说她喜欢深棕色;爸爸一再说,别的还在其次,第一要暖和。只有克里斯蒂娜不作声。
第二天我早早从学堂里回来招呼小卡伦,让妈妈早点儿出去从从容容挑选她的外套。
妈妈回家异常得晚。爸爸和纳尔斯都已经回家——连克里斯蒂娜也回来了。达格玛和我在餐厅里给房客们摆下饭桌,在炉子里加了柴火,把面包也切开了。
我们有点着急了,妈妈才挟了个又重又大的包裹摇摇晃晃地走进厨房。
“外套!”达格玛叫唤起来,“咱们来看新外套。”
“嗯,我来告诉你们,”妈妈慢慢地说——我们知道她没有买外套。
纳尔斯把那个沉沉的包裹解开,默然地取出十二本大书,排列在桌子上。
“中学各科大全,”他念出书名,“易读易解,全十二册。”
“给克里斯蒂娜,”妈妈解释,“她晚上自修,就能坐在家里依然得着很好的教育。”妈妈朝克里斯蒂娜笑笑,“你肯不肯将就妈妈做这件事情?”
克里斯蒂娜咬着嘴唇,看看我们,不知道怎么办。
她摸摸那些书。“你拿买外套的钱买了这个?”
妈妈抬抬肩膀。“外套我下回可以买。可是这个——克里斯蒂娜?”
克里斯蒂娜笑了笑,正对着妈妈看。“明儿个,”克里斯蒂娜说,“明儿个我跟着纳尔斯和卡特林上中学去。”
我们大家同时说起话来,达格玛的声音最大。“桌子上那些狗屁钱,”她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克里斯蒂娜咯咯地笑着把那些钱掳在一块儿,塞进“小银行”。“拿去买家具,”她说,“再添几个房客。”
妈妈在摇椅里坐下,把小卡伦抱在怀里。厨房里热热和和,挺舒服,伊丽莎白舅舅在炉子跟前的木箱里自个儿哼哼唧唧乐它的。詹诺教授的钢琴声飘进了这里的寂静;在这个寂静里我们听得见斯坦顿两弟兄、刘易斯先生、克拉克先生、杜兰特小姐他们在客厅里谈得正起劲。
妈妈看看我们,快活地笑一笑。
“人生好,”她心满意足地说,“人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