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焦尔古在高原上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虽然如此,但是,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奥罗什的石楼就在附近。
在蒙蒙的牛毛细雨下面,那一片片无名字或者有名字但焦尔古并不知道的荒地,一片接一片光秃秃地痛苦不堪地袒露出来。在荒地后面,勉强看得出是一片山岭显露出来,放雾天就是那样。他甚至还要相信,在它们披着的轻纱下面,像海市蜃楼里的景象那样,更多的是苍白地现出一座单独的放大了好多倍的大山,而不是一片真实的一条比一条大的山脉。雾将它们变得虚无缥缈。可是,奇怪的是,它们那个样子反倒比天气好时峭壁和悬崖显得清晰可见的时候更具有威慑力。
路上的石子儿在焦尔古穿的山民鞋的底子下面,发出令人耳聋的响声。道路两边村庄很少,至于区镇定居点或小旅店就更少了。不过,即使有再多的定居点或小旅店,焦尔古也不想在任何地方停留,天黑之前他一定要赶到奥罗什的石楼,哪怕晚上很晚到达,也要那样做,只有这样,他才能在第二天返回自己的村里。
这条路的大部分地段,几乎都很荒凉,雾中断断续续地出现一些如同焦尔古一样孤寂的山民,他们在奔向什么地方,从远处看,有如任何东西一样,显得平平常常,没人知道他们,一个个显得虚无缥缈。
定居点像道路一样静默不语,散落在四处零零星星的人家,连同从起脊的房屋顶上卷起的傻呵呵的炊烟耸立而起。一栋石楼,一处草房,随便别的什么,只要有生火的地方冒出烟来,就都叫做人家。他自己都不明白,法典中关于人家的定义,为什么在脑子里重复地出现,还是在孩提时,他就知道了这个定义。不喊一声儿和没有谁回应,是不能进入宅门的……“可我不想敲门,走进什么地方。”他悲伤地自言自语道。
雨还在不停地下,在路上,他第三次碰上列成一队,一个跟着一个朝前走的山民,他们每人的肩上都背着一袋子玉米。在袋袋玉米的重压下,他们的腰都超常地弯曲着。也许是玉米遭雨淋变重了的缘故,他想道。他还想起有一次冒雨从区里的粮库往村里运送玉米的往事。
身负重载的山民们落在了后边,他又变成孤单单的一个人走在大路中间。路的两边时而清晰可见,时而模糊不清。雨水和泥土的陷落、流失,把大道的一些路段变窄了。“道路应该像旗杆那么宽。”他第二次自言自语地说。顷刻间,他懂得了还有时间,尽管他不愿意,但还是想起法典给道路下的定义。“道路是供人和牲畜行走用的,活人在路上行走,死人也在路上行走。”
他对自己微微地笑了,不管他如何努力,但总逃不脱法典上那些定义。他欺骗自己是没用的人。他要比看上去的样子强有力得多。到处都有他的足迹和身影,在土地里和地边上摸爬滚打,钻到房舍的地基下面劳作,跑墓地、教堂,逛马路、市场,出席婚礼,攀登阿尔卑斯山上的牧场,甚至爬得更高,直到独自一人爬上高高的天空。为了填充水道,水从那里像下雨的样子流下来。三分之一杀人流血的事儿,就是因为这些原因发生的。
一开始,焦尔古弄清楚他应该去杀一个人的时候,脑子里反复想过法典中关于杀人流血那一部分内容的全部规则。“我不能忘记在开枪之前告诉他。”他多次说,“这是第一件主要的事情。我不要忘记把他的身体翻个个儿,并且把他的武器放在头旁边。这是第二件主要的事情。其他的事情都平常,非常平常。”
然而,报仇雪恨的规则只是法典的一小部分内容,仅仅是它的序而已。一周接着一周、一月接着一月地过去了,焦尔古弄懂了,它的非流血部分是与流血部分难解难分地联系在一起的。任何人也不真正知道它们之间的界线,一部分在哪里结束,另一部分在哪里开始。一切是以这样的形式建构的:它们互相派生,无瑕生出血腥,血腥生出无瑕,总是如此,时时相继,代代相传。
焦尔古老远看见一支马队,马背上都坐着人,稍微靠近一点,他从人们当中认出了新娘,他明白了,这些人是结婚者的亲戚。所有的人都被雨淋湿了,个个都累得疲惫不堪,在那种行进中,只有马的铃铛发出欢快的响声。
焦尔古在一旁尽力给马队让出道来,亲戚们都像他一样,一律将枪口冲下,免得它们被雨水淋湿。与此同时,他睁大眼睛,盯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包裹,在这些包裹里,肯定放有新娘的嫁妆。他在琢磨,在它们的哪个犄角里,哪个盒子里、哪个衣兜里,在什么样的绣花背心当中,被姑娘的父母放进了“嫁妆子弹”。根据法典的说法,假如新娘妄图叛离新郎,新郎有权杀死她。这一想法勾起他对他的未婚妻的回忆。因为未婚妻长期患病,所以他没和她结成婚。每当看见去参加婚礼的新娘家人时,他就要想起她,以往这种事儿不知有多少次了。然而,这一次却完全不同,奇怪得很,这次除了有一种悲痛之感以外,还有一种安慰之情:如此情况也许更好些。作为姑娘,她第一个到了那里,过些时候,他也是要到那里去的。在那里,她要成为一个寡妇,长期过着愁苦寂寞的生活。至于说“嫁妆子弹”,那是每家父母都觉得有义务送给新郎的,以便能比较容易地杀死新娘。那颗子弹,他肯定会在新婚第一夜把它抛到深渊里的。也许他现在觉得是这样的:她不在人世了,要杀死某人的想法不存在了,就像同一个影子结婚的可能性是那么遥不可及一样。
新娘的亲戚们已经从刚才的景象中消失了,因为同他们在一起的心思早已结束了。这会儿,他又稍微想象了一下:根据法典确定的全部规则,这些亲戚是如何在其首领的率领下在路上行进的。唯有一点不同,那就是新娘的位置被自己原来的蒙着面纱的未婚妻给取而代之了。法典说,结婚的日子,永远都不能推迟,即使新娘奄奄一息,亲戚们也要去,也要把她连拖带拉送到新郎的家里。在他的未婚妻患病期间,在他们的石楼里谈论婚礼的日期一天天靠近的时刻,焦尔古听到过反反复复说的这些话。纵然是家里有死人,也不能阻挡亲戚们行进,死人在家里,亲戚们还是要出发。新娘走进家,死人抬出家,那边是嚎啕大哭,这边是歌声一片。
所有这些强制性地记在脑子里的事情,把他弄得挺累,有长长的一段路他尽力让自己任何事情都不去想。路的两边是长长的荒地,然后又是叫不出名字、到处都是小石头的山坡地。右边的一个地方,现出一个靠水工作的磨坊。稍远一点有一群山羊、一座教堂,教堂旁边是一片墓地。他连头都不回一下从它们旁边走过,但是,这也帮不了他的忙,让他不去想法典中那些与磨坊、山羊群、教堂和墓地相关的部分。神父不参与复仇杀人流血之事。一个家族兄弟们的坟墓不能让外人进入。
他想对自己说“够了”,可是,没有那个勇气。他低下头,继续迈着原来的步子朝前走去。在远处,可以看见一家客栈的屋顶,再远一点的地方,耸起了一所女修道院。然后,又是一群山羊,再远一点儿,升起袅袅的炊烟,也许那是一个定居点。对于所有这一切,都由千百年古老的章程规则来掌控。谁也进入不到这些规则里,任何人、任何时候也逃脱不了它们的束缚。“虽然……神父是不参与复仇杀人流血的事情的。”他重复地对自己说法典中最熟悉的一句话。他一边沿着这段路朝前面走,一边想着心事。从路上可以更好地看到女修道院的房舍。他想只要自己是个神父,就可以不和法典发生关系,同时还能同修女们混在一起。人们说,修女们同年轻的神父之间有关系,他想,假如自己是个神父,也可以混入这种关系里,还有可能在他自己和一个修女之间建立联系。可是,刹那间他脑子里又闪过一个念头:那些修女都剃了头发,因此,在想象中一切都破灭了,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想,只要他成为一个神父,就能不掺和到法典中去,虽然如此,神父还是要掺和法典中其他一些条款的。真实的情况是,他只是与法典中复仇杀人流血的内容无关。
有一会儿,他觉得自己被冻结在法典中有关复仇杀人流血的那一部分内容里了。真的,这一部分是法典的核心。如此说来,说整个世界都被法典的锁链锁着这一安慰话是无用的。真实的情况原来是:不仅神父,而且一大部分人都是处于法典的复仇杀人流血那一部分内容之外的。这一点在其他某种场合他也考虑过。世界已经分成了两部分:相互复仇杀人流血的一部分和处于复仇杀人流血之外的一部分。
处于复仇杀人流血之外……想到这一点,他几乎要发出一声长叹。在那些家庭里,生活是一种什么样子?早晨人们怎样从睡梦中醒来?晚上又怎么躺下去就寝?无论怎么说,他都觉得这是难以置信的,是那么遥不可及,就像鸟儿的生活一样。虽然这么说,这样的人家还是有的。说到底,七十年前,一直到第二个秋天阴愁的晚上,一个人敲了他家的门之前,他的家就是如此。
焦尔古的爸爸告诉过他关于他们家族与克吕埃区奇家族仇敌关系的历史,爸爸又是从他爸爸那里听到的。这是一部记载两个家族双方各二十二座坟墓总共四十四座坟墓的历史,其中有死者死前简短的谈话,不过,沉默要比谈话多得多;只是呜咽,沉重得讲不出最后遗言的死亡的喊叫声;一位民间歌手的三首歌,其中的一首后来自生自灭不见踪影了;一个被错杀的女人的坟墓,她被错杀已经按照全部规则得到了赔偿;双方的男人被关进上了锁的石楼;为和解流血之事而努力,但在最后时刻遭到失败的一次抗争;婚礼上的一次杀戮;对短期休战和长期休战的承诺;为丧事准备的午餐;“贝利沙家的某某人开枪打死克吕埃区奇家的谁谁”的呼喊;或者从另一方面说,有火把、走街串巷等内容。就这样,按部就班一直说到三月十七日的下午,下面就轮到焦尔古来跳那种可怕的舞蹈了。
这所有的事情,都是从七十年前,那个冷飕飕的十月的夜晚,一个人在他们家的石楼敲门开始的。“那个人是谁?”焦尔古小的时候,当他头一回听到那一次敲门的历史的时候,这样问道。当时和后来在他们家的石楼里,这一问题曾被问过许多次,但任何人也回答不了,因为任何人、任何时候都没听说过那个人是谁,甚至焦尔古现在有时也不相信曾经有一个人真的敲过他们家的门。说那是一个幽灵、命运本身敲的门,要比说是一个陌生的远行者所为,倒更容易让他相信。
那个人敲过门之后,在门外说话了,请求借宿过夜。房主人,焦尔古的祖父给陌生人开了门,把他请到屋里。全家人按照习俗款待了他,给他吃的,安排他睡觉,而且第二天早晨又早早地行动起来,照样按照习俗办事,家中的一个人,就是祖父的弟弟,把陌生的客人送到村边。在那里,他刚刚与客人分手,就听见一声枪响,陌生人被打死,倒在了地上。他被打死在村边的三岔口处。根据习俗,你如果陪送朋友,朋友被杀死在你的眼前,他的血溅在你身上;如果你陪送他,朋友被打死的一刹那,你转过了身,溅上了血,那是一回事。但是陪送人在朋友被打死之前,早已转过身,被打死的人也没倒在他身上,这又是一回事。然而,任何人也没看见这一幕。当时是大清早,周围没有任何人,谁也不能证明,当客人被击中时,陪送人早已转过了身。尽管如此,还是要相信他的话,因为法典信任人讲的话,相信陪送人和朋友分手了,而且陌生人被打死的时候,他早已把身子转过去了,似乎在这一点上不会出现一种障碍。障碍是死者尸体的朝向。当时立刻成立了一个调查小组,为的是判定为陌生的过路借宿的人复仇的重任是否要由贝利沙家来承担。调查小组对一切事情都做了详细的分析,最后得出结论:复仇的重任由贝利沙家的人承担。理由是:陌生人是脸朝下,冲着村子倒下的。遵照法典,贝利沙家给他提供吃喝,留他过夜,因此有义务保护陌生人,直至他离开村边的三岔口。
贝利沙家族的男人们从争吵中挣脱出来,默不作声、脸色忧郁地回来了。争吵中围绕着尸体兜了好几个小时的圈子。在石楼旁边等待的女人们什么都明白了。她们的脸色变得蜡黄,她们听到了他们简短的谈话,就变得更黄了。不过,从她们嘴里没有说出任何一句诅咒给他们的石楼带来了死亡的陌生客人的话。因为朋友是神圣的,遵照法典,山民的家在成为家人的家之前,首先应该是神的家,是朋友的家。
就在十月的那一天,人们都知道了是谁向陌生的行路人开了枪。是贾克西[11]。他是克吕埃区奇家族的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跟踪那个他要杀死的牺牲品已经有些时间了,因为在一个咖啡馆里,此人当着一个陌生的女人的面说了一番羞辱他的话。
于是,就在十月的那一天结束的时候,贝利沙家族便和克吕埃区奇家族恼羞为敌了。直到这时候还过着平静日子的贝利沙家族,终于投入到家族复仇流血的巨大机制之中了。到现在为止有了四十四座坟墓,而且有谁晓得前面还有多少座呢。所有这一切毫无意义的事情的发生,都是因为那个秋夜的那次敲门声。
有很多次,在孤寂的时候,脑子能比较随便地考虑问题了,焦尔古便用心去想,假如那个晚上借宿人不去敲他们家石楼的门,而是敲稍远一点的邻居家的门,那样的话,他们家族的生活将如何呢?噢,那样的话,那样的话(在这一点上,焦尔古觉得传说是多么的真实),从四十四座坟墓中将有四十四块重重的石板活动起来,四十四个死人也将挺身而起,抖落掉脸上的泥土,重新回到活人中间。跟他们一起来到人间的还有当初没来得及出生的孩子,接着还有孩子们的小不点儿,就这样依次类推下去,一切都将是另一个样子。如果那个陌生人不是恰好在他们家门前停下来,而是停在略远一点的地方,这一切都会发生的。略远一点的地方……然而,他就是恰好停在了那里,任何人也挪动不了他,就像谁也改变不了牺牲者的尸体倒下去的方向一样,也如同永远也改变不了古老的法典的规则一样。没有那一次的敲门声,一切都会那样不同,以至于有时候他都害怕去想,甚至他一边说也许正应该如此,一边让自己平静一下,因为除了复仇流血的搅和之外,生活也许真的会较为平静,可是,有谁晓得,正是因为这个,它才叫人更加烦恼,没有意义。他努力去想象那些与复仇流血无关的人家,没有在这些人家中找到什么特别幸福的标志。他甚至觉得,那些远离复仇流血这一危险的人家,似乎不晓得生命的价值,生活得反倒更差些。而在有血流进去的人家里,每天、每季都有另外一种生活秩序,一种内心的战栗。人们好像显得更加英俊,姑娘们更爱她们的男人。那两个刚刚从他身边走过去的修女,看见他右边衣袖上缝的黑色丝条,顿时颇为惊奇地看了看他,因为那个黑色丝条显示他曾是一个寻找或付出过血液的人,那就是说他在寻找机会杀人或者等着被别人杀死。但是,这个并不重要,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才是重要的,在那儿发生的事情是美好的,同时又是可怕的。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说,在那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感觉他的心脏从肋骨里面被掏出来了,伸展开四肢,彻底地躺下了,每件事情都容易叫他受到伤害,高兴和悲伤就更是容易发生的事了。因为一件小事或大事,不管是这只蝴蝶、树叶、无边的雪,还是像今天这样的令人发愁的雨水,都会引起他感情的波动,自尊心受到伤害,内心纠结痛苦。洋洋得意显得很幸福,露出可怜巴巴的样子。这一切都直接落在他身上,整个天空变得空空荡荡,那颗心承受着这一切,甚至它能承受得更多。
他已经连续不停地走了几个小时,除了膝盖有点发麻,并不觉得累。雨还在继续下,但是,雨点儿零星多了,好像有人拔掉了云层的根子。焦尔古断定他已经走出了他家所在的地区,行进在别的地区了。眼前出现的几乎还是那种景象:群山层峦叠嶂,看上去让人惊奇得目瞪口呆,山野中间一些村落住的好像是一些哑人。一个山民小伙迎面朝他走来。他询问到奥罗什的石楼是否还有很远的路,他走的路是否正对着那里。他们告诉他,他走的路是对的,但是,如果他想在天黑之前赶到那里,就应该迈开脚步快些走。他们跟他说着话,斜眼看着他衣袖上的黑丝带,看得出来,因为这个黑丝带,他们又跟他重复说了一次,他应该迈开脚步快些走。
“我要快走,要快走。”焦尔古带着一点恶狠狠的情绪对自己说。“不用担心,天黑之前我会及时赶到那里交税的。”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怒气,还是很简单,为了把陌生的行路者的嘱告付诸行动。他真的加快了脚步。
现在,他完全是单独一人孤零零地走在路上,走在一片窄窄的被一些山涧冲刷得沟壑遍地的高山平原上,有谁晓得为什么会是这样,这些沟壑即使在那样的下雨天也复活不了了。周围的一切都荒芜了,种不了庄稼了。他觉得听到了从远处传来轰轰隆隆的响声,于是抬起头来,向天上望了望,发现有一架飞机单独在云彩中间飞行。这是非常美妙的一瞬,他放眼跟踪飞机的飞行。他曾听说,每周都有一个架次客机在临近地区的上空飞过,把地拉那[12]与远方的一个国家连结在一起,但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
当飞机在云彩中间消失了的时候,焦尔古觉得脖子疼,只有这时他才明白,自己跟踪飞机的时间有点长了。飞机把一片空旷的天空甩在了自己的后头。焦尔古下意识地叹了口气,突然觉得饿了。他放眼环顾四周,寻找一截树桩或者随便一块石头,以便坐下来吃块面包和奶酪;这是他带在身上,准备在路上吃的,可是,路两边只有荒地和山涧的遗迹,没有任何别的东西。我再往前走一点,他对自己说。
真的没错,半小时后,他看见了远处一家小客栈的屋顶。他几乎是跑着向前赶路,一直跑到小客栈门口。在门前稍微站了一会儿,然后进去了。这是一家平常的小客栈,像山区里所有的客栈一样。房顶很陡,屋顶尖尖的,以便雪往下滑。散发着麦秸味,很大的没挂牌子的公共休息室,靠边摆着一张满是烧烤痕迹的橡木长桌和几把凿有花纹的椅子,那椅子也同样是橡木的,上面坐着几个过路者。他们当中的两个人面前各摆着一钵带汤的芸豆,二人急急忙忙地吃着。另外一个人双手撑着脑袋,无精打采地瞅着桌面。
这时候,焦尔古在一个空座位上坐下来,觉得枪嘴碰到地板上了,于是把枪从肩上卸了下来,把它夹在两个膝盖中间,然后,转了一下脖子,把被雨水淋透了的斗篷帽子甩到后背上。他察觉腰后有别的人。只有这时才注意到在通向二层楼的楼梯两边坐着另外一些山民;他们有的坐在黑羊皮上,有的坐在羊毛口袋上。他们当中有几个人就那么习惯地靠着墙,吃着夹有奶酪的玉米面面包。焦尔古准备从桌旁站起来,像他们那些人一样,从袋子里拿出自己的面包和奶酪,可是,这时芸豆的香味飘进了他的鼻孔,唤起他的食欲。他觉得有一种不可遏止的欲望刺激着他,吸引他想吃上一盘热乎乎的芸豆。他父亲给了他一格罗什,供他路上随时使用。可是,焦尔古不清楚是否能真的花这一格罗什,或者应当把它还给完整不破的家。这时候,焦尔古一直没注意到的店主出现在他的面前。
“去奥罗什的石楼吗?”他问道,“从哪儿来的?”
“从布雷兹弗托赫特来。”
“那么说你一定饿了,想吃点什么?”
这是一个身材瘦瘦的畸形店主,毫无疑问是个狡猾的人。焦尔古心里琢磨,因为他对他说“想吃点什么”的时候,并没有用眼睛看他,而是盯着他衣袖上的黑丝带,好像是对他说:“你是去为你杀人的事儿交付五百格罗什,在我的店里花上一两个格罗什,不会叫你倒大霉遭灾难的。”
“想吃点什么?”店主又重复地问道,最后把目光从焦尔古的衣袖上挪开,但仍然没有看他的脸,而是盯着对面一个地方。
“一碗芸豆。”焦尔古说,“多少钱一碗?我自己带着面包。”
他觉得脸红了,但是,他强迫自己提出这一问题。在世上,他不能为任何事情动血税钱。
“一格罗什的四分之一。”店主说道。
焦尔古轻松地吸了一口气,店主朝他转过身去,当他再来到跟前时,用木碗端来了芸豆,放到焦尔古面前。焦尔古这才注意到原来他是个斜眼。焦尔古好像是为了忘掉一切,低着头,冲着那碗芸豆,开始迅速地吃起来。
“想来杯咖啡吗?”店主来收拾吃干净了的芸豆碗时,对他问道。
焦尔古愣怔着眼睛注视着店主,看上去他的眼神似乎在说:噢,店老板,可别要了我的命!我确实在袋子里有五百格罗什,可是,我宁愿给了我的脑袋(上帝啊,他对自己说,三十天以后甚至不是三十天以后,而是二十八天以后,我的脑袋正好就值那么多钱),宁愿提前……给了我的脑袋,也比给属于奥罗什石楼钱袋的一格罗什要好些。不过,店主似乎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于是补充说:
“很便宜,只要十钦达尔卡[13]。”
焦尔古耐着性子点点头示意可以。店主歪扭着身子,在一些坐着的人和桌子中间忙活着,收拾走桌子上用过的餐具,又送来一点别的东西。然后消失了。最后,又手端着咖啡回来了。
焦尔古还在喝着咖啡,这时候,一小伙男子走进客栈。从这伙人进来引起的不安,从人们转首相看,从畸形的店主来到他们面前的姿态,焦尔古明白了,这些刚刚来的人应当是本地区的一些知名人士。他们之中走在当间儿,个头儿异常矮小的矬子,长着一张发白的冷脸儿。走在他后面的那个人穿戴非常奇特,完全是城市人的打扮,他穿着一件带格子的夹克衫,裤子又肥又长,裤腿儿塞进了靴子里。第三个人一张高傲自负、目空一切的脸,显出把一切事物的本质特征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自圆其说的神情,眼睛里总是水汪汪的。可是,焦尔古立刻全明白了,大家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个矬个子男人身上。
“阿里·比纳库,阿里·比纳库。”焦尔古听到四周的人小声地说。他自己也睁大眼睛,好像不相信自己能和著名的法典阐释者身处于同一个客栈里,此人的名字,他小时候就听说过。
店主歪扭着身子走过去,把数量不多的这伙人请到旁边的一间屋子里,这是事先预订好了的,显然这是为最尊贵的客人准备的。
矬个子男人向大家问了好,讲话的声音很不认真,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走在店主的后边,也不转过脸向左右两边看一看。顷刻间,人们感觉到了,此人对自己的声望是很自觉的,可是,奇怪得很,这一行动并没伴随着什么狂傲自大的表象。有这样的表象是平常的事情,特别是对那些名声大振的身材矮小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可是,此人恰恰相反,在他的一举一动里,在他的脸上,尤其是在眼神里,都流露出一种平和的疲劳之感。
刚来的这些人到另外的屋子里去了,可是周围的人对他们的议论还在小声地继续。焦尔古把咖啡喝完了,可是,尽管他知道还剩的那点时间很宝贵,但还是喜欢待在那儿听听他周围的人谈论的那些事情。阿里·比纳库为什么到这儿来?肯定是为了处理某一个复杂的案子。真的,他整个一生都是从事这些工作。当法典的阐释在阐释者们意见发生分歧时,从这个地区到另一个地区,从这一旗到另一旗,人们都请他就那些难解辩的事情说出他自己的想法。在山区整个辽阔无垠的高原上,在数百个阐释者中间,像阿里·比纳库那样的著名人物不超过十个或十二个,因此,他不会白白地出现在任何地方。这一次也是如此。人们说,他是为解决就在那些日子要处理的划分地界的事情而来的,甚至说,这事情明天在邻旗就要办。那么那个人,那个戴浅色眼镜的人是谁?他是谁?真的,另外那个人是谁?人们说,他是一名医生,在特别时刻,阿里·比纳库常常把他带在身边,特别是在需要数清伤口数量、受伤造成的损失要用罚款清算的时候,更需要带着他。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阿里·比纳库就不是为划分地界而来,而是为了一件别的什么事情,因为众所周知,在划分地界的问题上,医生没有任何事情可做。真的,也许对阿里·比纳库的来因传说有误。有些人又说,他来这里真的是为了一件别的事情,一件非常复杂、几天之前发生在远离高原的一个村子里的事情。在一次开枪相互射击的争斗中,一个女人由于恰好正处于争斗中间,所以被打死了。死者是个孕妇,死后剖腹证明,她怀的是个男婴。村里的长老们显然很难作出由谁来为孩子报仇雪恨的决定。也许阿里·比纳库就是为解决此案的判决而来的。
“那么,那个衣着打扮像个滑稽可笑的小丑的人是谁?”其他的人问道。有个人出现了,他回答了一切:“他是某种公务员,是丈量土地的公务员,他甚至还有个见鬼的称呼:不叫铁匠、磨坊工、算账先生,而是叫什么‘员’,懂吧,这个名字真是活见鬼,你不把嘴咧歪了,还真叫不上来,叫什么来着,叫……叫……嚇!”他可是想起来了,“叫土地测量员[14]。”
“噢,对喽,这么说,可真是与地界有关的事了。来的是这个人啊,土地测量员啊,像你说的。”
焦尔古有兴趣再听下去,甚至他预感到,在客栈里还能讲出其他的历史掌故,可是,如果再晚一点,他就来不及赶到奥罗什的石楼了。他突然站起来,不给自己留下时间去乱想分神。他付了芸豆和咖啡钱,准备离开,可是在最后一刻,想起来再问一次路怎么走。
“你一直朝公路方向往前走。”店主说,“然后再往婚礼亲戚之墓那边走。在那里路分成两个岔儿,你要注意往右边去,可别往左边去。你懂我的话吗?往右边去。”
焦尔古走到客栈外边的时候,雨下得更加稀稀拉拉了。但是,空气却特别湿润。天空像早晨时一样布满阴云,愁眉不展,如同那些不知年龄的妇女和那种不懂得钟表的女人似的。
焦尔古朝前走着,尽力不去想任何事情。道路上满是灰色的小鹅卵石,非常难走。当他的目光落在路旁几座半凋败的坟墓上的时候,他告诉自己:这些应该就是婚礼亲戚之墓。可是,路并没有分成两岔儿,他想,婚礼亲戚之墓应当在还远一点的地方。果真是那样。一刻钟以后,它们在前面出现了。这些墓像前面看到的那些一样的凋败,不过,更加令人痛心、难过,而且上面长满了苔藓。从这些墓的旁边走过的时候,他几乎相信,早晨他碰上的那个出席婚礼的亲戚的马队,没干别的事儿,只是兜了个圈子,改换了道路,为的是投进这些坟墓里,那里应当成为他的永久性住处。
依照店主的嘱咐,他离开了原路,选择了右边的岔路。他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不回头,不再去看一眼旧有的坟墓。有那么一会儿,他闷着头走路,脑子里什么都不想,有一种与群峰及周围缭绕的云雾和谐地融为一体的感觉,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这种麻木的行走持续多久了。他多么想这样没有尽头地走下去,可是,前面出现了一些东西,将他的思绪迅速地从岩石和云雾中拉了回来,那是一户人家的废墟。
他从废墟旁边走过,往石堆上斜视了一下。由于长时间的风吹雨淋,大火烧过的痕迹已经消失了,替代大火痕迹的是一种很不正常的灰色,看上去似乎从表皮上能较容易地剥下一种长期沉积的污垢。
焦尔古继续不停地走着,斜视着废墟,突然迅速地一跳,跃过路边一道浅水沟,然后又跨了两三步,便来到废墟旁边。一块推不动、搬不走的石头立在它的旁边。然后,如同一个人面对死者的遗体要弄明白死者是受了什么伤、遭到了什么器具的打击而丧命那样,他向前迈了两三步,一直走到房子的一角。他朝这个房角弯下身子看了看,用脚把几块石头踢到一边。然后又逐一走到另外三个房角。他看到四个房角地基的石头都被拔了出来,一下子明白了,他是来到了一个践踏诚信的人家的遗址前。他早就听说过,那些对法典来说犯下了最严重的罪行(杀害被诚信保护的朋友)的人家,被点火之后,地基的石头都被这么拔起过。
焦尔古回想起许多年以前在他的村子里,曾经为了捍卫诚信惩处了一个人,全村的人都参加了处决杀人凶手的活动,并且说被杀者没有资格复仇。根本不管家里的人不是罪犯这一点,客人被害的房子一把火给烧了。房主手举火把和斧子出面紧急应对,按照习俗大声喊道:“让我为全村和全旗承担罪恶吧!”全村的人举着火把和斧头,跟在他的后面走来。在此之后连续多年,人们只能用左手从膝下把东西递给房主,以便让他记住应当为朋友报仇。因为人们知道,爸爸、弟兄,甚至孩子被杀死都能宽恕杀人的人,但对朋友被害,却永远都不能那样做。
这户人家能干出什么背信弃义的事呢?焦尔古自语道,用脚把两三块石头向前踢动了一下,发出闷声闷气的声响。他环顾四周,想看看村里其他一些人家,但是,除了二十步以外的另一个废墟,什么也没看到。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自言自语道。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他向另一处废墟跑去,围着房角转了一圈儿,发现了同样的事情。房角地基的石头全都被拔了出来。有可能整个村子都受了惩处吗?他想。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当碰上第三座废墟时,他相信肯定还是那样。他还听说过一件事,许多年以前,在一个遥远的地区,有一个违反法典的村子受到了旗里的惩处。在两个村子因为地界发生的争吵中,一个中间人被打死了。旗里要求中间人被害之处的那个村子应当为那个为捍卫诚信而死的朋友报仇。因为那个村子发疯犯傻,没有为朋友报仇,于是旗里作出了将村子摧毁的决定。
焦尔古迈着轻松的步子,走了一段较长的时间,宛如一个影子,在一处处废墟当中转悠着。那个用自己之死让全村人卷入死亡的人是谁?废墟里的响声叫人心痛。一只鸟,焦尔古知道,只有夜里才有的鸟,对他发出“嗷”、“嗷”的叫声。焦尔古想起来了,赶到石楼时间太晚了。他放眼四望,寻找公路。再一次听到鸟叫声,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恰好这时候他再一次询问自己:在这个命运悲惨的村子里因为诚信被害的人是谁?鸟再次“嗷”、“嗷”地叫唤了几声,仿佛要对这个问题作出回答。他听鸟的叫声似乎是在喊他的名字:“焦尔古”,“焦尔古”。他对自己微微一笑,好像是说:“这会儿尽说些傻话。”然后转身朝公路方向奔去。
片刻过后,当他重新上路的时候,似乎是为了摆脱那个消失的村庄给他造成的一部分沉重的压抑感,他努力去回忆法典中最轻微的惩罚内容。伤害朋友是罕见的,烧毁房屋自然也是不多见的,至于铲除全部村庄,就更是稀有了。他又想起那些罪过不太严重的人全家从旗里被驱逐出去的事情。
焦尔古感觉到各种惩罚相互的冲撞,于是加快了脚步,好像这样他将会逃离这些惩罚的乱事。有过多种多样的惩罚:如同法典中所说的“隔离”或“剥夺权利”,当人被隔离时,他一生中被排除享受一切权利(包括不能参加葬礼,不能参加婚礼,不能借面粉)。撂下土地任其荒芜,包括砍掉园子里的果树。禁食(在家里)。卸掉盾上或腰上的武器一周或两周。被锁链拴住,囚禁在家里。剥夺男主人或女主人一家之主的地位。
特别是家里招致惩罚的可能性让他心灵受折磨已有很长时间了。这种情况是在轮到他为哥哥报仇的时间里发生的。
他无法从心里把那个地冻天寒的一月的早晨去掉,当时他父亲把他叫到石楼上面一层的客屋(接待朋友的屋子)里面对面地交谈了一番。那是一个特别晴朗的早晨,天空和降下来的雪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一切都是那样透明、光亮,以至于让人相信,整个世界由于像水晶一般特别光洁剔透,因此可能滑动起来,打成百万个碎片。正是在这样一个早晨,父亲提醒他不要忘记肩负的任务。焦尔古坐在窗户旁边,聆听父亲讲述报仇的事情。整个世界都变得血迹斑斑。血在白白的雪面上泛着红光,所有的血坑都在变大,它们也处处冻结成冰。然后,焦尔古明白了,血把他的双眼染红了。他低着头听父亲讲,一句话也不说。在稍后来到的日子里,焦尔古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把家庭中不顺从的人可能会得到的全部惩罚,在脑子里逐一地排列了一下。他连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未曾希望杀死一个人。他父亲力图在他胸中重新点燃起对克吕埃区奇家族人的仇恨,好像随着白天光辉的照耀,在一月里的那个早晨熄灭了。焦尔古当时不明白,仇恨的火焰烧不起来的原因之一,是他父亲这个点火者本身就是一块寒凉的冰。看来,在漫长的家族复仇流血的年代里,仇恨慢慢地冷却了。或者也许是仇恨从来就未曾有过。父亲讲述着,他忐忑不安,几乎恐惧地感觉到自己没有本事去恨未来的牺牲品。在未来的日子里,他的脑海里徘徊着种种念头,后来思想回到了家中不顺从的人可能会得到的一连串的惩罚中。他开始明白,要在内心里做好不流血的准备。这时候他明白了,他的思想跟着家庭里那些惩罚的后面跑是多么无聊。他像所有的人一样清楚地知道,对不复仇流血,有其他好多更加严酷的惩罚。
在他们第二次关于复仇流血的交谈中,父亲的语调更加沉郁低沉,天气也大不一样,是一个阴愁黯淡的日子,没有雨,甚至连雾也没有,到处是一种衰败可怜的景象。不要提闪电了,对于穷困的天空来说,闪电是很大的奢侈。焦尔古奋力躲开父亲的目光,然而,最终他的目光还是如同掉进了陷阱一般,落在了父亲的脸上。
“看看衬衫。”父亲说道,点头指着挂在对面墙上的衬衫。
焦尔古回头向那边看了看,觉得脖颈上的血管怦怦直跳,似乎被斑块给堵住了。
“衬衫上的血在变黄。”父亲说,“死者要求报仇。”
衬衫上面的血真的变黄了,颜色比黄要深得多,是一种铁锈色,好像是用过多时的一个水龙头管子喷上去的。
“焦尔古,你耽误太多时间了。”父亲接着说,“我们的荣誉,特别是你的……”
伟大的上帝已经把两指的荣誉打在了我们的额头上。在后来的几个星期里,焦尔古上百次地对自己重复法典中的话,那一天他父亲对他也引用了这句话。“把你的脏脸洗干净,还是把它弄得更黑更脏,全随你的便,保护你的勇士精神,还是削弱它,你自由选择吧。”
难道我是自由的吗?后来,当他一个人登上石楼上面一层,要好好考虑考虑的时候,几次扪心自问。因为种种罪过父亲能给他的惩罚,与丧失荣誉的危险相比,那是微不足道的。
额头上两指的荣誉……他伸手摸了摸额头,可能是为了找到荣誉可能在的准确位置。为什么恰好在这个地方?他自语道。这是人人相传的话,永远也说不全。现在,他终于弄清楚了它的真正的含意。荣誉在额头上有自己的所在地,就是说在额头的正中央,因为那是你的子弹可能要射向别人头上的部位,或者说是别人的子弹射向你头上的部位。当有人面对敌人射击正好打在头上,老人们就说:“枪法真漂亮!”或者当子弹穿过腹部或四肢,更不必说背部时,他们就说:“枪法真差劲!”
焦尔古每次登上石楼上面那层看默希利的衬衫时,总觉得额头火烧火燎的。布上的血迹越来越褪色,天气如果热起来,这些血迹将要彻底变黄。那时候,人们就要开始将咖啡杯从膝下递给他[15]。这意味着对法典来说他即将变成一个死人。
全部道路都给他堵死了,无论是对法典的忍耐,还是做出任何别的牺牲,统统都救不了他。膝下递咖啡,这比任何别的事情都更叫他感到恐惧,正在前面什么地方等着他。所有的门都对他关闭,只有一扇除外。法典里说,受羞辱者通过法典可以有敞开的门。对他来说,唯一敞开的门,就是去杀死克吕埃区奇家族的某个人。于是,在过去的这年春天,他决定去伏击准备杀死他要杀的人。
在他家里,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包围他的沉寂突然被打破,全家充满了音乐声,他周围的墙壁,仿佛也变得柔和,令人亲近了。
如果那时他就完成了杀人报仇的任务,现在他就成了一个太太平平、安安静静的人,被关进锁起门来的石楼里,或者变成最安宁的人,被埋入地下,好像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从一个遥远的旗里,突然来了他们的一个嫁到那里的姨母,她心里受到极大的震动。为了阻止发生流血,她爬了七八座山,越过同样多的地区。她说:“除了焦尔古的父亲,焦尔古是家中唯一的男人。他们将杀死焦尔古,然后又要死掉克吕埃区奇家的一个人,再往后就将轮到焦尔古的父亲,如此杀下去,贝利沙家就要绝后了。不要干这件事,不要让橡树枯死,请求对仇杀一事讲和吧。”
一开始,全家人连听都不想听,后来,大家都沉默了,可是,她继续说下去,最后是一点空当时间,大家既不同意她的想法,也不表示反对,只是累了。可是,姨母不累。天天讲,夜夜讲,在亲戚和弟兄们中间讲,时而住在这座石楼,时而又住在另一座石楼,最后终于达到了目的:经过七十年的死亡和悲伤之后,贝利沙的家人决定向克吕埃区奇家的人寻求血的和解。
寻求血的和解,在山区里异常罕见,在村里,甚至在旗里都引起了轰动。采取了全部措施,要让一切事情必须遵照法典确定的精准规则去办。调解复仇流血的中间人与贝利沙家的几个同伴和友好人士(此时此刻被称作“血的主宰者”)一起到杀人者克吕埃区奇家吃流血和解饭。按照习俗,他们与杀人者共进了午餐,并定下了克吕埃区奇家应该赔付的钱数。然后,剩下的唯一的事情就是血的主宰者焦尔古的父亲用锤子和凿子,在杀人者家的门上刻一个十字架,互相交换喝一滴血,这就是说永久和解了。但是,这一时刻从来就没来到,因为一位年长的大叔的反对,一切都被破坏了。这件事发生在吃完午饭的时候。按照习俗,当时人们进入石楼的每间屋子里,把脚跺得咚咚响,告示血影将被赶出家中的每个角落。突然,焦尔古的这位年长的大叔喊起来:“不行!”这是一个安详温和的老头,在他们家族里从未引起别人的注意,这种事情发生在他身上要比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少得多。大家都僵住了,眼睛、脖颈也一动不动了,原来抬起的脚,要在地板上使劲跺响,这时也悄悄地落下了,如同落到棉花上一样。“不行!”年长的大叔又说了一次。这时,在场的神父作为担负和解的主要中间人,挥了一下手,说道:“那么血就继续流。”
在这一时间里,似乎处于注意力以外的焦尔古,重新又成了注意力的中心。原来,他短时间摆脱了焦躁心情的煎熬,这会儿,除了这种旧有的心情,还添加了一种满足感。看来,这一满足感是重新赢得失去的注意力而产生的。原来,他不懂哪种生活更好些,是平静的、蒙上一块欢乐的面纱、摆脱复仇流血机制的生活,还是另外一种生活,这种生活是可怕的,但能亮出一道他抓得住的犹如颤抖的线条一般不幸的闪电。现在他觉得不是生活在那种境域里了。这两种生活他都尝过。现在假如有人对他说:“焦尔古,从两种生活中选择一种吧!”他一定会有种种考虑。也许为了习惯太平生活需要些年头,为了习惯遭受的损失,也许也需要那么多年头。复仇流血机制特别厉害,即使把你甩到外面去,让你自由,也仍然要把你从心灵上捆住很长时间。
在和解失败的日子里,当到此时还晴朗的天空又聚集了危险的阴云,焦尔古几次自问:费力搞了这种和解的努力,究竟是比较好还是比较坏?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说比较好,那是因为又给他另外一年自由的生活。但是,从另外一方面来说,是比较坏,因为现在他应该迅速地习惯那种已经逃离的生活:习以为常地琢磨如何杀死一个人。他应该很快就成为一名杀手,法典中对那些嗜好杀戮的人就是这么称呼的。杀手是家族的一种先锋人物,他们杀人,但是,在复仇流血中也是先遭正义者杀戮的人。当轮到敌对家族杀人报仇时,这个家族的杀手就要怀着极大的兴趣去杀死另一个家族的杀手。只有在不可能的时候,替他被杀的人将是另外一个男子。在与克吕埃区奇家为敌的七十年中,贝利沙家有过二十二名杀手,他们当中多数人后来是被枪弹打死的。杀手是一个家族的花朵,是它的精髓和主要的纪念。在一个家族的生活中,许多事情、人和被灰尘掩埋的事件都会被忘记,唯独杀手,家族墓地里小小的不熄灭的火星,永世都不会被忘记。
夏天来了,又走了,比其他任何一个夏天都短,贝利沙一家人抓紧时间要尽快把农活儿做完,以便在未来大的杀戮之后,都关在石楼里,闭门过日子。焦尔古心里充满了平静的痛苦,好像新郎官在结婚前那样一种心情。
在第二年的秋末,他终于向克吕埃区奇家的泽弗·克吕埃区奇开了枪,但是没有打死,只打伤了他的下颌骨。法典的医生们来了,要确定一笔罚款金额。按法典的章程,开枪杀人者一旦没把人打死,而把人打伤了,那他要接受罚款处理。因为伤在头部,所以定下的罚款金额是三袋格罗什,或者说是杀死一个人一半的价钱。这就是说贝利沙家可以选择两种惩罚其中的一种:要么赔付这笔罚款,要么把这一打伤人的事件视为报了一半血仇。在后一种选择中,如果贝利沙家不付罚款,而把击伤采取报血仇的价码来计算,那么,他们就没有权利去杀克吕埃区奇家的一个人了,因为一半报仇的血已经偿还了。他们只有打伤一个人的权利。
贝利沙家自然不能接受把击伤说成偿还了一半血仇的说法。尽管处罚的金额很大,他们还是拿出一部分积蓄赔付了罚款,这样,报仇雪恨的价码就是不可侵犯的了。
在因为击伤一个人而受惩罚的事实继续存在的全部时间里,焦尔古父亲的双眼由于气愤的藐视和极大的痛苦攫取了他的心,所以总是泪水汪汪的。那双眼睛好像对焦尔古说:你把报仇雪恨的事情推迟得太久还不算,现在,还给家里的经济雪上加霜。
焦尔古自己也感觉到,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他办事不坚决果断的老毛病造成的,这个老毛病使他的手在最后一秒钟发抖了,射击出了错误。真实的情况是:焦尔古后来也明白不了,是因为在瞄准时手真的发抖了,还是自己把瞄准星从牺牲者的额头降到了脸的下部。
这个事件发生以后,一段麻木的时期到了。生活似乎停止不动了。被焦尔古打伤了的人在家里病了好长时间。人们说,子弹把他的下颌打碎了,还说受伤的地方感染了。那一年冬天很长,比以往任何一个冬天都漫长,让人愁闷沮丧。在安详的雪面上(老人们说,在他们的记忆里,雪下得是如此的安静、瓷实,任何地方都没发生雪崩),从来都没刮过这样一种低低的持久不变的风。克吕埃区奇家的泽弗,焦尔古生命中唯一的目标,继续病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这么一来,焦尔古便觉得自己是一个无所事事、四处闲逛的失业者。
焦尔古觉得这是一个永无尽头的冬天。恰好在人们议论受伤者正在痊愈的时候,焦尔古生病了。他要竭尽全力忍受全部痛苦,以防卧床不起,杀不了人。可是,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他脸色变得如蜡一般黄,强忍着站了起来,然后又躺下了。他在床上连续躺了两个月,正好就是在这个时候,克吕埃区奇家的泽弗借着他生病的时机,开始在村里自由地行走了。焦尔古从石楼二层他躺着的地方向外望,凝视着窗户允许他看得到的那一点点风景,几乎任何事情都没想。因为长时间患病,所以眩晕得非常厉害。窗外是被大雪染白了的茫茫的世界。现在,除了一次杀戮之外,再没有任何事情能把他和这个世界联系起来。他变成一个陌生人已经有些时间了,甚至是这个世界多余的人。如果说窗外还有人对他有所期待的话,那就只是因为人们等着他杀一个人。
一连数个小时,他一直用带着自嘲的眼神,凝望着被积雪覆盖着的白茫茫的大地,仿佛在说:我要去,很快就去,把我的一捧鲜血洒在上面。这一念头一直缠绕在他的脑海里,不肯离去,想得很多很多,以至于好几次觉得真的看到了一小块红红的血扩延到变白了的残余物的正中央。
在三月最初的日子里,他感觉自己好了一些,三月的第二周,从床上起来了。走到门外边的时候,双腿依然还是发软无力。任何人也没想到,疾病害得他那样的头晕目眩,摇摆打晃,脸色苍白得如同白布,竟然还能走出去埋伏下来,等着他要杀死的人。也许这也是泽弗·克吕埃区奇知道他的敌手还在生病,未加提防,因此突然被打中的原因。
雨时不时零星地下着,甚至露出将要慢慢停下来的迹象。可是,就在最后那一刻,又哗哗地下起来了。时间应当是下午,可是,焦尔古却觉得他的腿都麻木了。还是那个灰蒙蒙的日子,只是地方变了,是另一个地区了。这一点他是从迎面碰上的山民们不同的装束打扮上懂得的。小小的村落,在公路两边越来越少了,从远处很难辨认出某一个教堂铜钟微弱的闪光,然后一连很多公里又是空旷无人的山野。
迎面走来的过路人越来越稀少,焦尔古又问了一下到奥罗什的石楼还有多远。一次人们告诉他这会儿很近了,然而,稍微往前走了走,当他以为真的是离近了的时候,人们对他说,到奥罗什的石楼还很远呢。两次过路人都用手指了同一个方向,那里除了雾霭什么都看不见。
有两三次,焦尔古觉得夜晚正在降临,可是,并不是如此。还是那个下午在无休止地继续着,村庄离开了公路,好像它们要永远地躲藏起来,离开它和整个世界。他又问了问到石楼还有多远,人们告诉他,现在嘛,它就在近处了,甚至最后那位过路者还用手给他指了一下石楼应该在的地方的方向。
“天黑之前我能赶到那里吗?”焦尔古问道。
“能到,真是讲信用。”山民说,“正好在黄昏时你就能赶到。”
焦尔古又往前走去,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累了,支持不住了,时而几乎相信是黄昏姗姗来迟,使到石楼的距离加大了;时而又觉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是到石楼的距离把黄昏悬在了空中,不让它在地上降落。
有一次,他觉得已经从雾霭中辨认出了石楼的轮廓。可是,那个黑乎乎的建筑只是一个女子修道院,就像这个漫长的一天的上午他所看到的那种建筑一模一样。又走了一段路,觉得自己正在靠近石楼,甚至觉得终于算是看清楚了,它在一个陡峭的滑坡顶上,可是,稍微向前又走了走才明白了,那不是奥罗什的石楼,也不是任何建筑物,因为一团雾的遮盖,只是比其他的东西显得更暗一些而已。
当他孤零零一个人又走到公路上的时候,终于到达石楼的希望彻底落空了。低矮的灌木,好像是怀着很坏的目的钻出来的,给公路两边更增添了空旷荒凉的景象。这是怎么回事?焦尔古心里犯着嘀咕。现在,村庄也好,即使是那些被甩得远远的村庄也罢,统统都见不着了,更为糟糕的是,看来无论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它们都不会再出现了。
焦尔古向前走着,不时地抬起头来,试图在一侧的地平线上找到石楼,他又觉得看到了,但是,却不敢相信。还是孩提时代,他就听说过关于公子王孙的石楼的故事。多少个世纪以来,它一直警惕地保卫着法典不受侵犯。但是,他并不晓得石楼是个啥模样,就像对它的任何别的事情不了解一样。拉弗什[16]的居民们简单地管它叫奥罗克,可是,当人们讲起它的时候,从他们的讲述中,他并没能够明白它是个什么样子。因此,这会儿从远处看到它时,就不相信那就是它,他不可能懂得它怎么会是那个样子。雾霭中它的轮廓既不显得高,也不显得低,有时像是躺着的,有时又像摞起来的。有一次焦尔古觉得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路在往高处延伸,不断转弯造成的,出于这个原因,石楼便更换着模样。可是,更靠近它时,任何事情都弄不清了。他几乎肯定那就是它,就像原来肯定不是它一样。一会儿,他觉得是有一个屋顶覆盖在几座不同的建筑物的上面;一会儿,又觉得是几个屋顶覆盖在同样的建筑物上面。越是靠近它,石楼的模样就变化得越大。这会儿,他觉得在几座石楼当中有一座主楼,其他的一切都是它周围的补充建筑。可是,又稍走了几步,主要的石楼消失了,除了周围的补充建筑,什么都看不到,甚至这些补充建筑也在分散而去,往前再靠近一点,发现这些补充建筑根本就不是什么石楼,而是别有它用的,几座好像是住房,甚至一部分连住房也不是,充其量也就像个半废掉的门廊,感觉不到四周有任何活物的气息。我是不是到错了地方?焦尔古自言自语道。恰好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血税吗?”此人一边往焦尔古的右衣袖上瞥了一眼,一边问道,不等焦尔古回答,就用手朝一个门廊那边指了一下。
焦尔古向那边转过身去,他觉得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自己了。他前面是一扇非常旧的木门。他转回头,似乎想要问一下刚才跟他说话的人,是否应当顺着那个门进去,可是那个人已经不见了。在没有决定敲门之前,他向门凝视了片刻。门的木头好多处都朽坏了。在朽坏了的木头上露出各种各样的钉帽和白白钉在上面的一根根钉子。多数钉子已经歪歪扭扭,没有什么意义了。所有这些金属的铁锈都与老朽的木头成为一体,如同老头一只手上几个老化的指甲一样。
焦尔古抬手要敲门,可是,就在这一刹那,他发现这扇钉了那么多钉子、贴了那么多铁皮的门上,竟没有把手,甚至也没有一点锁的痕迹。只有这时,他才注意到门没有全关上。于是他做了他一生中从来没做过的一件事:推开了一扇门,事先也没喊一声:“喂,主人在家吗?”
房间里半明半暗。一开始他觉得门廊空无一人,可是后来,在一个墙角辨认出一堆火。这是一堆昏暗的火,立刻就感觉到木头是潮湿的,冒出的烟要比火苗大得多。跟人们认识之前,他闻到了斗篷的湿羊毛味,然后才看到了他们。其中有几个坐在木凳上,另外几个则蹲在角落里。
他也在一个墙角蹲下来,把枪夹在两个膝盖中间,眼睛也渐渐地习惯了半明半暗的光亮。烟的苦涩味让他的喉咙受苦难忍。他能认出他们衣袖上黑色的丝条,心里明白,跟他一样,他们这些人也是来交血税的人。总共是四个人,稍过一会儿,发现是五个人。可是,还没过上一刻钟,又觉得还是四个人。第五个人一开始不显眼,后来显得是第五人,其实并不是人,而是搁在那里的一个木桩子。谁晓得是什么原因,它被放在光线最暗的角落里。
“你是哪里人?”他身旁的那个人问道。
焦尔古把村名告诉了他。
外面,夜幕已经降临,焦尔古觉得天是突然间,就在他跨过门廊的门槛时黑下来的,就像那座废墟,你刚一离开它的影子,它就在你背后倒下来一样。
“你没有走太远的路嘛。”那个靠在他身边的人说道,“我可是不停歇地走了两天半的路啊!”
焦尔古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有人推门进来了,那门发出像人哭叫的声音。他抱了一抱木头,扔进火中。木头是湿的,那点火光在周围闪闪地跳动几下就熄灭了。但是,眨眼之间,一个看上去好像瘫痪了的人点起一盏油灯,把它挂在墙壁上钉着的诸多钉子中的一个钉子上。玻璃灯里装着的烟子发出昏黄、微弱的光,尽力而徒劳地照到门廊里每个最远的角落。
任何人都不说话。那个人出去了,另一个人又进来了。这个人像第一个人,只是手里没有任何东西。他朝着所有的人瞅了瞅,似乎在数人数(两三次回头望木桩子,好像是要确认那不是人),数完就出去了。稍过一会儿,又手捧着一个陶罐出现在大家面前。在他后面跟着另一个人,此人手里拿着几个木杯子和两个玉米面面包。这第二个人给每人面前放一个木杯子和一块面包,而另外那个人则从罐里给大家舀带汤的芸豆。
“你可真走运啊!”焦尔古旁边的人说道,“你恰好在开饭的时候来到了,不然,直到明天午饭你得一直饿肚子。”
“我自己带了点面包和奶酪。”焦尔古说。
“为什么?”另一个人说道,“石楼白天为交付血税的人提供两餐。”
“我不知道,”焦尔古一边说着,一边放进嘴里一大块面包,玉米面面包很硬,可是他太饿了,照样吃得挺香。
焦尔古觉得有一个金属的东西掉到大腿上了,那是他身旁的那个人的烟盒。
“来支烟吧。”那个人对他说。
“你在这儿等多久了?”焦尔古问道。
“中午的时候我就来了。”
焦尔古什么也没说,不过,尽管如此,那个人好像还是感觉到了他的惊奇。
“你为什么感到惊奇?有人昨天就开始等了。”
“是这样吗?!”焦尔古说道,“可我以为今天晚上就能把钱交了,明天就可以动身回村。”
“不,不。”另一个人说,“你要是明天傍晚时能交钱,那你就是运气好。不然的话,你可能还要等上两天,甚至三天。”
“还要三天?怎么可能呢?”
“石楼从来不急于收血税。”
门吱扭响了一声,原先送来过一罐带汤芸豆的那个人又进来了。经过火堆时料理了一下火苗,接着就出去了。焦尔古放眼跟踪着他。
“这些人是王子殿下的仆人吗?”他小声地向旁边的人问道。
那个人没回答他的话,只是耸了耸肩膀。
“我不知道对你说什么。据我所知,他们一半是亲戚,一半是仆人。”
“是这样?”
“你看到周围的建筑了吧?在这些房屋里住着的许多户人家都与首领有家族关系。就是这样,他们既是首领的亲戚,同时又是卫士和官员。你没看见他们穿的衣服吗?既不是山民,也不是市民。”
“你说得对。”焦尔古说,“看上去是这么回事。”
“再卷支烟吧。”那个人说。
“谢谢。”焦尔古说,“我抽得不多。”
“你什么时候杀死了你的对手?”
“前天。”
外面传来了吧嗒吧嗒的下雨声。
“这个冬天真是没完没了。”
“是的。”焦尔古说,“好像拖的时间太长了。”
远处,从建筑群的深处,也许是从主要石楼所在的地方传来了难听的大门开动的响声。两扇沉重的大门要么是关上,要么是打开,刺耳的吱扭声响了好长一会儿。然后,立刻又传来家禽的鸣叫声,也有可能是卫士同时发出了喊叫声,或者是向朋友致敬问好,或者是与朋友告别。焦尔古在自己待的那个角落里,把身体蜷缩得更厉害了。不管怎么说,他也不能让自己相信现在已经置身于奥罗什(当地人叫奥罗克)了。
焦尔古在梦中游历了许多地方,关门、开门发出的刺耳的吱扭声让他从迷迷瞪瞪的睡梦中醒来了。他第三次睁开眼睛,看到那个好像瘫痪了的人用一只胳膊和双手抱着木头进来了。他把木头往火堆里一扔,就去挑油灯里的灯捻儿。木头在滴水,这是不言自明:外边的雨就一直没停。
灯光下,焦尔古注意到,那些人中没有一个在睡觉。他脊背发冷,可是有点什么东西妨碍他向火堆靠近。不仅因为这个,他还觉得那火并不暖和。摇曳的紊乱的灯光溅出一些黑点四处飞散,使等待交税的人愁闷无语的心绪变得更加沉重了。
焦尔古的脑子里有两三次闪过这样的念头:所有这些人都是些杀人者,每个人都有一部历史故事,但是那些故事都深深地锁在了他们的心底。他们的嘴,特别是下颌没有白长。在灯光的照耀下,它们叫你回想起旧把手的某些式样。在前来这里的路上,焦尔古想到某些人可能会问起他的历史故事,这一想法叫他感到恐惧。当他走进这个门廊时,感到这一恐惧达到了顶点,尽管进到这里就有某种东西保证他处于危险之外。也许是待在那里的人僵硬呆板的站相,或者是那根木桩子给了他这个保证。每个刚到这里的人,一开头都把这个木桩子当成了人,然后才把它当作木桩子。或者相反,一开头把它当作木桩子,然后对自己一笑,再把它当成人,直到弄明白它真的是个木桩子,这才知道是错了。这会儿,焦尔古几乎相信,正是为了达到这个以假乱真的目的,才把那个木桩子放在了那里。
那个像瘫痪了的人刚刚抱来的湿木头在火堆里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使焦尔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外面,夜色肯定是更黑了。在某地,北风低低地贴着地面发出呜呜的呼啸声。很奇怪,他觉得需要说点什么。但是,这并不比别的什么更让他感到惊讶。焦尔古觉得周围这些人下颌的形状正在慢慢地变形。有如在寒冷的夜晚,羊羔把粗嚼后的食物再返回到嗓子眼和口中细细咀嚼,进行反刍一样,历史故事也往上涌,一直从他们这些人的肚子里返回到嗓子眼,开始从嘴里一滴一滴地往外流淌。“从杀人流血之日起,你已经过了多少天了?”“四天。那么你呢?”
渐渐地,历史故事从毛织外衣里流出来了,犹如黑蜣螂那样在周围悄悄地转来转去,相互融合在一起。“在三十天的诚信保证期里你将要干什么?”
我将要干什么?焦尔古想。什么也不干。
有时他觉得要在这个潮湿的门廊里,在这堆火旁边,死死地守上一生。这堆火更多的是让他冷得发抖,而不是感到温暖,因为它一刻也没有全燃烧起来,而且旁边还有一些黑乎乎的在地板上团团乱爬的臭蜣螂。
什么时候才能喊他去交税呢?从他到达这里到现在的全部时间里,他们当中只有一个人被接受交了税。他在那里真的能整天整日地等下去吗?假如过了一个星期人家还不叫他去怎么办?假如,他们根本不接受他交税又怎么办?
门开了,进来了一个人。立刻就看出来了,他是从远方来的。火堆里蹿起两三股不屑一顾的火苗,只是为了辨认出他是一个满身烂泥巴、雨水淋淋的脏人,然后就把他置于半明半暗的屋子里,就像其他所有的人一样。
他晕头转向,糊里糊涂地走到一个角落里,紧挨着木桩子找了个地方。焦尔古斜眼注视着他,似乎想借此机会看一看几个小时之前他自己进来时是个什么模样。那个人把帽子往下压了一下,让山羊胡垂在膝盖上面。立刻看出来了,他把历史故事深深地埋在了心里,离喉咙远得很呢。也许那些事情根本还没有进入他的内心,而是留在了心外面,留在了冷冰冰的刚刚杀过人的一双手上。现在,他正在膝盖上面烦躁地摆弄着这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