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达尔文至关重要,因为进化至关重要。
进化至关重要,因为科学至关重要。
科学至关重要,因为它是精彩绝伦的故事,讲述着我们这个时代;
更因为它是恢宏壮阔的史诗,回答着三个问题:
我们是谁,我们从何方而来,我们向何方而去。
——迈克尔·舍默(Michael Shermer)
关于我们所居住的这个宇宙,科学已经做出了众多的神奇发现,但其中任何一个都没有像进化论那样,引发了如此巨大的爱与恨。这或许是因为,无论是浩瀚的星系还是飞逝的中微子,都不像进化论那样与人性密切相关。进化论为我们展示了人类在浩如烟海的生命形式之中所处的地位。学习进化论能让我们在内心深处发生某种变化。它不但把我们与地球上现存的每一种生物联系了起来,还把我们与久远的历史中早已灭绝的无数生物也联系了起来。进化论令我们得以知晓人类真正的起源所在,取代了已经被我们信奉了几千年的神话传说。对此,有些人感到深深的恐惧,而另一些人则感到难以言喻的激动。
查尔斯·达尔文当然属于后一种人,他的那本著作——《物种起源》(1859)——是所有这一切的开端。在该书的最后一段,达尔文这样赞颂了进化之美:
如此来看,生命是极其伟大的。最初,生命的力量只赋予了一种或寥寥几种形式。当这个星球按照永恒的重力法则周而复始地运动时,从如此简单的开端之中,却迸发出了无穷无尽的不同生命形式,美丽无比,精彩绝伦。所有这些生命形式都是经由进化而来的,并且仍将继续进化下去。
然而,进化论的神奇之处还不止于此。进化的过程有赖于自然选择机制,在它的推动之下,第一个能够自我复制的裸露分子,最终演进成为亿万种已经作古或尚且鲜活的生命形式。而这个机制本身却有着令人吃惊的简洁性与美感。通过如此简单明了的一个进程,却能获得如同兰花的花朵、蝙蝠的翅膀、孔雀的尾巴这般纷繁的多样性。意识到这一点时所带给人的震撼,只有那些真正理解自然选择的人才能体会。在《物种起源》中,达尔文同样也描绘了这种感受——带着些许维多利亚时期家长式的语气:
如果我们看待一种有机生命的方式与一个原始人看待一条鱼的方式不再相同,而是视之为某种远远超越原始人理解能力的东西;如果对于大自然的每一样作品,我们都能看到其久远的历史;如果凝视着生命的每一种复杂结构和本能,我们都能把它看作许多利于其拥有者的小发明的综合体——正如任何一个伟大发明家的发明都是劳动、经验、动因,甚至是众多工人所犯错误的综合体一样;如果此时再来看待每一种有机生命——就我的经验而言——那么我们会发觉,针对自然历史的研究将变得相当之有趣。
达尔文学说认为:所有生命都是进化的产物,而自然选择是进化这一过程的主要推动力。这一学说被誉为人类所拥有的最伟大的思想。然而,它不仅仅是一个优秀甚至完美的学说,还恰恰是一个正确的学说。虽然进化这一思想本身不是达尔文的原创,但他收集了丰富的证据,令大多数科学家和许多受过良好教育的读者接受了这一观点:生命的确是随时间而变化的。在《物种起源》于1859年出版之后的十年间,大多数人便已经有了这样的思想转变。然而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科学家们却始终用怀疑的眼光来看待达尔文的真正创新所在——自然选择理论。的确,如果说在历史上达尔文学说曾经“仅仅是个理论”,甚至“处于危机之中”,那就只能是19世纪下半叶这个时期了。当时,进化机制的证据尚不明了,而其起效的途径——遗传学——尚在萌芽之中。这些问题在20世纪初的几十年里全部得以解决。从那时起,进化和自然选择的证据“你方唱罢我登场”,击溃了一切针对达尔文学说的科学质疑。尽管生物学家发现了越来越多达尔文永远无法想象的现象(比如说,以DNA序列为基础分析进化上的亲缘关系),《物种起源》所呈现的主体理论仍旧屹立不倒。今天,科学家们已经有了足够的信心来确信达尔文学说,正如他们确信原子的存在或微生物引发了传染病一样。
那么,我们为什么还需要一本书,来对一个早已成为主流科学之一的理论给出证据呢?毕竟,不会有人写一本书为原子的存在或为疾病细菌学说提供证据。为什么要对进化论区别对待呢?
没有理由——却又有太多理由。诚然,进化与任何其他科学事实一样坚不可摧(正如在本书中将要讲到的,远非“仅仅是个理论”),科学家们也不再需要任何说服;但在科学界之外,情况却不太一样。对于许多人而言,进化论啃噬着他们的自我意识。如果说进化告诉了他们什么,那就是人类不仅仅与其他生物有着亲缘关系,还与它们一样,是盲目无情的进化之力的产物。如果人类只是自然选择众多的产物之一,那么我们也许根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你可以理解为什么这会令许多人坐立不安,因为他们认为人类是与其他物种完全不同的,是神为了特别的目的而创造的。我们的存在还有任何区别于其他生物的目的或意义吗?进化论还被认为是对道德的一种侵蚀。毕竟,如果我们只是动物,那么为什么不像动物一样行事呢?如果我们不过是长着大脑袋的猴子,还有什么能让我们保有道德呢?没有任何其他的科学理论引发了如此巨大的内心焦虑或心理抗拒。
很明显,这种抗拒很大程度上滋生于宗教之中。你或许能找到没有神创论的宗教,但你找不到没有宗教背景的神创论。许多宗教不仅笃信人类是特别的,还否认进化,断言我们和其他物种都是神在转瞬之间创造出来的。尽管许多宗教信徒都找到了让进化论与他们的精神信仰相容共处的方式,但这种共存的前提是:他们不能死板地遵从神创论的“真理”。这就是为什么在美国和土耳其,反对进化论的呼声最为高涨——这两个国家充斥着宗教激进主义者。
统计数字无情地揭示了我们对于进化论这个简单理论的抗拒程度。不管有多少无可辩驳的证据显示了进化论的正确性,年复一年的抽样调查却告诉我们:美国人对于这一生物学分支抱有令人沮丧的怀疑态度。例如,在2006年,32个国家的成年人接受了一项抽样调查:对于“就我们所知,人类是从以前的动物物种发展而来的”这一论述,受访者需要判断其是“正确”“错误”,还是“不确定”。这个论述在今天当然是正确的:正如本书后面将要讲到的,基因和化石证据都表明,人类源自一种灵长类,后者在大约700万年前与黑猩猩分化自一个共同的祖先。然而,只有40%的美国人——10个人中只有4个(1)——认为这一论述是正确的(较1985年又降低了5个百分点)。这个比例几乎与持否定观点的受访者比例相当:39%。而其余21%的受访者则仅表示自己不太确定。
当我们把这些数据与其他西方国家的数据相比较时,结果显得更为刺目。在抽样调查的另外31个国家中,只有土耳其这个盛行宗教激进主义的国家对进化论有着比我们更低的接受率(25%接受,75%反对)。欧洲人的调查结果则好得多,在法国、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国家(2)以及冰岛,超过80%的受访者都认为进化论是正确的。在日本,78%的受访者同意人类是进化而来的。试想一下,如果在一项原子理论接受程度的调查中,美国竟然排在了所有国家的倒数第二位,恐怕人们会立即去着手提高物理学教育水平的。
而当人们不是在讨论进化论正确与否,而是在讨论应不应该在公立学校中讲授进化论时,情况更糟。将近2/3的美国人认为,如果能够在科学课堂上讲授进化论,那么也应该可以讲授神创论。只有12%的人——8个人中只有1个——认为在讲授进化论的时候,不应该提到还有神创论这样的其他理论。或许“教育不能忽略任何方面”这种意见凸显了公平竞争的美国精神,但对一个教育工作者来说,这却是极度令人沮丧的。为什么要把一种尽管得到广泛接受但却不可取信的基于宗教的理论,与一种明显正确的理论一同讲授?这就好像是要求在医学院中讲授西医理论的同时,还要讲授萨满的巫术,或在心理学课堂上讲授人类行为学理论的同时,还要讲授占星术。或许,这些都还不是最恐怖的:在美国中学的生物学教师中,将近1/8承认曾经不顾法律的禁止,在课堂上介绍了神创论或智能设计论,并将之作为达尔文学说的一种可供选择的替代科学。(你大可不必对此感到吃惊,因为有1/6的教师相信“上帝在最近1万年内创造了人类,其当时的形式已经相当接近今天的我们了”。)
可悲的是,通常被认为是美国特有问题的反达尔文主义,如今也正逐步扩散到其他国家,其中就包括德国和英国。在英国,BBC于2006年进行了一项覆盖2 000人的抽样调查,请被访者讲述自己对于生命形成及发展的观点。48%的受访者接受进化论,39%引用了神创论或智能设计论,另外13%则回答不知道;超过40%的受访者认为,应该在学校的科学课上讲授神创论或智能设计论。这个结果与美国的情况差别不大。而且有些英国学校在课堂上的确采用了一种在美国属于违法行为的教学方式,即将智能设计论列为进化论的替代观点。基督教福音派正在欧洲大陆获得立足点,伊斯兰宗教激进主义也正通过中东向外扩散,神创论紧随这些复苏的宗教而来。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土耳其的生物学家们正在筑起最后一道防线,与他们国家中那些根深蒂固、摇旗呐喊的神创论者进行斗争。极具讽刺意味的是,神创论者甚至在加拉帕戈斯群岛上拥有了立足点,建立了一所基督复临安息日教会学校,把原汁原味的神创论生物学灌输给了拥有不同信仰的孩子们。然而,这个群岛本是进化论的象征,是给予了达尔文进化之灵感的圣地。
除了与宗教激进主义的冲突,围绕着进化论的还有相当多的困惑与误解。而这仅仅是由于不了解很多支持进化论的重要证据所导致的。毫无疑问,有些人就是对此不感兴趣。但问题还不仅仅局限于他们身上:这实际上是信息的匮乏。即便在我那些研究生物学的同事当中,不少人对于许多进化论的证据线索也所知不多。事实上,作为一条把整个生物学领域串联到一起的线索,学生们应该在高中就学过进化论了。然而在我课堂上的大学生当中,大多数人对于进化论竟然几乎一无所知。姑且不论无处不在的神创论,及其近年来的旁枝——智能设计论,大众媒体竟也几乎没有对于科学家为什么会接受进化论给出任何的解释说明。于是,许多巧舌如簧的神创论者有预谋地歪曲达尔文学说,并吸引了大批听众,也就不足为奇了。
达尔文是第一个为进化论收集证据的人。在他之后,科学研究相继发现了一系列新的证据,展现了进化的作用。我们观察到了物种的一分为二,发现了越来越多的化石,而它们恰好捕捉到了久远过去的某种变化——长有萌芽阶段羽毛的恐龙、长出了四肢的鱼、正转变成哺乳类的爬行动物。这本书汇聚了众多现代科学领域的工作,包括遗传学、古生物学、地质学、分子生物学、解剖学和发育学,它们证实了由达尔文最先提出的进化过程所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记”。我们将会探寻进化是什么、不是什么,以及如何检验一个激怒了众人的学说到底正确与否。
洞悉进化论的全部内涵必然需要思维方式的深刻转变,然而我们将在本书中看到,这并不会导致任何可怕的后果——虽然神创论者劝人们不要相信达尔文学说时经常这般危言耸听。接受进化论并不需要把你转变成一个绝望的虚无主义者,也不需要夺走你的人生目标和意义。它同样不会让你丧失道德,沦为希特勒之徒。它更不需要让你放弃宗教信仰,因为真正开明的宗教总是能找到一种方法来适应科学的发展。事实上,了解进化论肯定能够加深并丰富我们对这个生生不息的世界的认识,并了解我们在其中所处的地位。我们与狮子、红杉或青蛙一样,都是一个又一个基因缓慢替换的产物,每一次替换都在繁育后代方面带来了极其微小的进步。这一事实肯定比神话更令人信服,因为神话说,我们是突然之间被凭空创造出来的。对此,达尔文又一次给出了最为精辟的表述:
如果我把所有生命都不再视为特殊的造物,而只是某几个生命的直系后代,这几位祖先生活的年代远在寒武纪的第一个地层沉积之前,那么在我看来,它们简直就成了贵族一样。
(1) 译注:原文如此,可能是因为作者考虑到普通美国人普遍不太擅长数学,才做了看似多余的解释。后同,注略。
(2) 译注:指北欧四国,包括挪威、瑞典、丹麦和芬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