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若秋江影:陈道复画的“幻”境(文人画的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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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画”与“化”

王世贞在评周之冕的花卉时说:“胜国以来写卉草者,无如吾吴郡。而吴郡自沈启南之后,无如陈道复、陆叔平。然道复妙而不真,叔平真而不妙。周之冕似能兼撮二子之长,特以嗜酒落魄如李邈卓,不甚为世重耳。”[1]王世贞的明季三家(陈淳、陆治、周之冕)花鸟之评,不论持论是否允当,但所提出的问题很有意义,问题的关键是王世贞所言“真”的确实内涵。从语气推测,王氏所言之“真”,当是形似之“真”,强调对花鸟形式的准确描绘。读白阳的画及其相关文献,给我的强烈印象是,他毕生都在追求“真”,但他所理解的“真”又与弇州(王世贞)所言不同。

白阳评沈周画有诗道:“图画物外事,好尚嗤吾人。山水作正艰,变幻初无因。闭户觅真意,展转复失真。”[2]他认为,绘画要画“物外”之“事”,而不是山水花鸟形式本身。正因如此,他辗转于对外在“真”形的追寻之中,常常为外在物象束缚,失落了“真”意。他在沈周画中觅得的“真意”,是超越外在形似之“真”的生命体验过程。

倪云林提出的“孰假孰为真”的问题,在白阳这里得到深化。

广东省博物馆藏白阳《牡丹绣球图》,上有白阳自题一诗:“春事时正殷,庭墀斗红紫。弄笔写花真,聊尔得形似。”[3]诗中涉及“真”和“形似”的关系,它绝不是说“真”就是“形似”,而是对“形似”的超越。“聊尔得形似”,意思是形似本身是幻。

广州艺术博物院藏白阳《荔枝赋书画卷》(图3),书张九龄《荔枝赋》,并画荔枝数颗,其自跋云:“《荔支赋》余数年前书,偶阅一过,掩卷茫然,案头适有朱墨,乃戏作数颗。平生未识真面目,不过捕风捉影耳。观者当参诸赋,或自得其真焉。”白阳一生并没见过荔枝,他说所画荔枝,只是“捕风捉影”。

图3 陈道复 荔枝赋书画卷

纸本设色 28.5cm×302cm 创作年代不详 广州艺术博物院藏

“捕风捉影”一语,可以说是白阳一生绘画创作的主要方式,他作画,不是为了去追摹物象,而是要到形式背后发现生命意义,表达自己真实的生命体验。在白阳看来,形似者非真,对物象外在形式的呈现乃画之低流。他的花鸟和山水,都是“求于形似之外”。

故宫博物院藏白阳《仿米山水图》卷(图4),其自题云:“人恒谓画曰丹青,必将设色而后为专门,而米氏父子戏弄水墨,遂垂名后世,石田先生尝作水墨花枝,亦云当求我于形骸之外,画亦不可例论欤!”他一生好米家山,其主要原因在于米家山水超越形似的表达,与他的艺术观念相契合。水墨的黑白世界,突破了以色貌色的呈现方式;米家山模糊一片的墨戏,突破了形似的藩篱。

这里所说的石田“当求我于形骸之外”一句话,在故宫博物院所藏白阳《花觚牡丹图》轴中也提到,这幅画的自题说:“余自幼好写生,往往求为设色之致,但恨不得古人三昧,绝烦笔研,殊索兴趣。近年来老态日增,不复能事少年驰骋,每闲边辄作此艺,然已草草水墨。昔石田先生尝云:观者当求我于丹青之外。诚尔,余亦庶几。”[4]

“观者当求我于丹青之外”,或者“当求我于形骸之外”,意思是一样的,所强调的不是物,而是“我”,绘画是要表现自己的生命体验,表现真实的生命感觉,也就是他所说的“意兴”,而不是外在的形式。这是他从沈周为首的吴门画派得到的真传。

白阳有《杂花册》(图5),共画花卉十一开,自题一开。其自题云:“嘉靖庚子,余游玉山,过周氏六观草堂,主人出此册,具丹粉,欲图杂卉。流连累月,不觉盈帙,见者亦且以草木视之可也。”后接两开,有文彭、王穉登以及清乾隆时金农的题跋,作者和题跋者所围绕的中心,都是超越形似的问题,于骊黄牝牡之外求意趣。文彭题跋中有“意到不论颜色似,笔端原有四时春”之句。王穉登的题跋云:“写生贵在约略点染,天真烂如,不当以分葩计蕊为似、重丹叠翠为工。观此册陈道复先生所作,粉墨萧闲,意象自足,所谓千金骏骨,识者求之牝牡骊黄之外可也。”而金农见此册大喜,有长跋,谈对花鸟一道的看法,其中有云:“行笔绝无时蹊,设色亦未敷采炫目,盖画以意似而非以形似也。”[5]

图4 陈道复 仿米山水图卷

纸本墨笔 30.2cm×526.5cm 创作年代不详 故宫博物院藏

图5 陈道复 杂花册之一

纸本设色 32.5cm×52.3cm 1540年 美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

这件体现白阳“文人花鸟”意趣的作品,重在突破形似藩篱,表达内在的感觉。白阳数月尽心为之,非为花鸟涂抹形象,而在表露他心灵的追求。他的一句“见者亦且以草木视之可也”值得重视,所彰显的是与物为一的态度。忘却花鸟的存在,同时也忘却画本身——他“化”于花鸟虫鱼之中,“化”于图像的世界中,他与花,或者与画,没有了界线,不知此身是我还是物,不知此画是花还是人。

画而臻于“化”境,超越物我的分别,挣脱形式的藩篱,以真实生命体验来做画,亦即龚贤所说的“画到无画,是谓能画”,这是文人画发展的关键理论。

上海博物馆藏白阳《写生图》册[6],共二十开(图6),我以为是白阳生平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也是他的代表作品,作于1544年,是他短暂一生最后一年的作品,他的才性和意趣于此一册展露无遗。此图笔墨水平高,也体现出他的书法家本色。图以水墨分别画石榴、稻蟹、芥菜、绣球花、菊花、蝉鸣枯荷、木柿、海棠、荔枝、蚕卧桑间、水仙、玉兰和梅花等,款:“嘉靖甲辰春,道复。”所画大都是篱下之景、路见之物,不少是农家生活情景之所见,没有名贵的身份,但白阳画来却颇有周章,满蕴着他的眷恋。如其中的一开画菊花,如天上碎云散布,说一种淡逸中的灿烂。光秃秃枝上的那几朵玉兰花,以疾速略带婉转的笔触写出,几乎有腾起之势。白阳就画这样的感觉,其饱满的生命状态,触目可感。

图6 陈道复 写生图册

纸本墨笔 28cm×37.9cm×20 1544年 上海博物馆藏

清代山水名家戴熙,是一位对艺术有高深见解的画家,他在咸丰二年(1852)跋此画云:“未画之先,满园花草,皆我笔墨。即伸纸作画,则或劲或和,忽白忽黑,又各随花草之性情以付之,而我不与焉!此所谓造化在手。醇士能言之而不能为,道翁既为之矣,乃无一言。故曰:善《易》者不言《易》。”戴熙所言之道理,在他一则题自画中说得更明白:“纸如大地,心如水银。遇孔即出,随孔而入。未画之先,不见所画。既画之后,无复有画。”[7]既画之后,无复有画,人“化”于画中,各随花草之性情以付之,也就是白阳所说的“见者亦且以草木视之可也”——解除了人与世界的界限,让世界一时敞亮开来,画中花草性情,就是他的性情,就是他活泼的生命体验。

白阳在两方面光大了文人画的传统,一是彰显笔墨的表现力,二是强化个人意趣在绘画中的中心地位。“脱略形似”也成为白阳艺术的标记。清中期艺术家黄钺评前贤之作时说:“传神太似包山子,疏墅遗形陈白阳。要识南田真妙墨处,腕中直是有徐黄。”[8]以“疏墅遗形”属白阳,认为包山(陆治)与白阳之根本区别,就在于一“太似”,一不似。

由此看本书前面提到的王世贞“妙而不真”的评价,其中所言之“真”,与白阳所言之“真”正好相反。王氏所言之“真”正是白阳所力避的形似,而他所说的“妙”却与白阳之“真”意庶几相近。精通艺道的王世贞,并非否定白阳,他也说:“白阳道人作书画,不好模楷,而绰有逸气。故生平无一俗笔,在二法中俱可称散僧入圣。”[9]“不好模楷”,就是不重形似。他甚至认为,白阳是“百花中周昉也”[10]。王氏对白阳不重形似之作每以高评。王世贞所说的“妙而不真”,乃是白阳一生之追求。

对于白阳所言之“真”,后之论者常常从“神似”角度来理解,我认为是不够的。白阳“闭户觅真意”的“真”有比这更丰富的内涵。

揆诸白阳一生论画旨趣,一言以蔽之,其追寻之“真”,就是对“生命本明”的归复。他的“真”,一如他的名字“道复”所昭示的(白阳初名淳,字道复,后以字行),归复于“道”,也即他反复道及的“性”,让生命真性自在彰显,在生命的“野兴”中脱去一切粘系,在心灵的“汗漫之游”(白阳语)中,让真实的生命感觉裸露出来。在他看来,绘画表达的是生命的觉性和智慧,而不是拈弄花鸟、涂抹山川。

我将此“真”称为“生命本明”,意思是人生命本有的觉性。宋元以来文人意识以确立个体生命价值为根本目标,白阳此一学说正契合文人画这一传统。由外在世界回到内在世界,由被压抑的非存在回到存在本身。白阳超越形似,不是简单的“离形得似”,也不是重视生动传神的形式感,它的关键不是形式感的问题,而是关乎生命真实意义的追寻。

在吴门中,白阳性灵高洁,为人所推重。或有谓其“有云林之飘洒而无其癖,同石田之高洁而通于和”[11],他的诗韵“大有风致,宛似靖节”[12]。他作画追求“真”,与他的这种性情有密切关系。

白阳有《山居》二首,其一云:“山堂春寂寂,学道莫过兹。地僻人来少,溪深鹿过迟。炊粳香入筋,沦茗碧流匙。从此逍遥去,长生未可期。”其二云:“自小说山林,年来得始真。耳边惟有鸟,门外绝无人。饮啄任吾性,行游凭此身。最怜三十载,何事汩红尘?”[13]二诗简直有陶诗“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意味。白阳所说的“真性”,乃生命的“元真气象”,真实的生命感觉。他的“真”,就是要让“吾性”敞亮起来。茫茫尘世,碌碌人为,机心重重,机关多多,忸怩者造作诳世,私欲者邪心污世,无限的巧作、无限的葛藤,人在功利的、知识的世界竞逐,真实的生命感觉掩而不彰。白阳不是好退隐之安静、无事之安心,更不是喜好山林,或者喜欢农家活计,他的意思也不在花情鸟意,他是“任吾性”,要为自己的生命寻找真实的“山林”。

白阳的“真”,在艺术表现上,就是他追求的“天趣”,或者叫“天真”。同为衡山门人的王穀祥说:

陈白阳作画,天趣多而境界少,或残山剩水,或远岫疏林,或云容雨态,点染标致,脱去尘俗,而自出畦径,盖得意忘象者也。[14]

王穀祥所说的“境界”指的是形式楷模,而“天趣”,是得意忘象中所显露的“吾性”。全俊明说:“白翁书画如藏真上人狂草,天真烂漫。”[15]意思也同此。白阳强调“浩浩于不意处”见天真,自然而然,无心于相求,不期然相会。他说,“若以法度律我”,则非我,这样就会失真。他晚年要绝去笔墨蹊径,颓然天放,就是要追求这“真性”。明末莫是龙曾评白阳书法云:“其圆润清媚,动合自然,无纤毫刻意做作,遂能成家。吴中自祝京兆、王贡士二先生而下,辄首举征君。即文长史当属北面,非过论也。盖长史法度有余,而天趣不足,征君笔趣骨力与元章仅一尘隔耳。”[16]莫氏所强调的正是这“天趣”。

上面谈到的上海博物馆所藏《写生图》册,其中文彭书写的“写生”二字,对理解白阳文人花鸟画很有帮助。画史上常说白阳的花鸟得“写生之趣”。董其昌说:“白阳陈先生深得写生之趣,当代第一名手不虚也。”[17]这个“写生之趣”与白阳的“真”有密切关系。

白阳的“写生”观念受到乃师沈周的影响,据陆时化《吴越所见书画录》卷四记载:“沈石田先生有写生册子,题曰‘观物之生’四字,陈道复、陆叔平皆有模本。”白阳对花鸟的揣摩,在一定程度上,是伴着他对“写生”的理解而展开的。白阳也有《观物之生图》卷,今藏无锡博物院,作于1544年,是他最晚之年的作品。

因为画史上所言“写生”有不同含义,人们谈到白阳“写生”的特性,所指也不一致:

一是形式描摹。花鸟画又称“写生”,花鸟画家被称为“写生家”。清方薰说:“陈道复烟林云壑,墨气浓淡,一笔出之,妙有天机,而不涉画家蹊径,不独能事写生,山水亦是宗家。”(《山静居画论》)这里的“写生”,就指花鸟画。

二是“生意”——写生者,写万物之生趣也。明末莫是龙说:“画品唯写生最难,不独贵其形似,贵其神似。”[18]他所说的“写生”,就是表现万物的生趣。文徵明说:“道复游余门,遂擅出蓝之誉,观其所作四时杂花,种种皆有生意。所谓略约点染,而意态自足,诚可爱也。”[19]唐志契说,白阳“尤妙写生,一花半叶,淡墨欹毫,而疏斜历乱,偏其反而,咄咄逼真,倾动群类”。这里所说的“写生”,都指“生意”。

三是表现内在的生命精神。翁方纲评白阳《古木寒鸦图》,有诗云:“白阳写生取大意,乃以写枯为写生。枯林淡得山气韵,飞鸦点出山性情。”[20]道光时的匡源题白阳《野庭秋意图》卷说:“山人腕底何空灵,遗貌取形何幽迥。能从枯淡写生气,味外有味孰解颐。”[21]这里的“写生”,又指的是内在生命精神,画的形式是枯朽的,并无“生意”,并非“活泼泼地”。在文人画史上,白阳是画寒林、枯荷、衰苇等的高手,这当然不意味着他对枯朽的东西感兴趣,也不是没落情怀的流露,而是于“枯”中见“生”,“枯”去一切缠绕,荡去色相世界的沾滞,解脱外在的执着,直面生命本身,让生机乍露。一句话,不是“看世界活”,而是“让世界活”。

中晚年后以追求“吾性”的白阳,所重视的就是这第三层意义上的“写生”,展现活趣生机的神似,不是他的主要追求,他的花鸟、山水是以追求真实生命呈露为根本目的。这一倾向正是对文人画传统的回应。文人画发展到元代有一个从追求外在“生意”(生动活泼)到追求内在生命精神呈现的过程。白阳与青藤文人花鸟画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中出现的(图7、8、9)。

图7 陈道复、石涛 书画册之一

纸本墨笔 38.3cm×46.5cm 创作年代不详 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物馆藏

图8 陈道复 花卉册之一

纸本墨笔 25.4cm×29cm 创作年代不详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图9 陈道复 花果图卷

纸本墨笔 34.5cm×528cm 1541年 上海博物馆藏

注释:

[1]《周之冕花卉后》,《弇州山人四部续稿》卷一百七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书石田图上》,见《陈白阳集·五言古》,《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一四六,明万历四十三年陈仁锡阅帆堂刻陈沈两先生稿本(藏北京大学图书馆)。以下引陈淳诗,若不注明,皆出此集。

[3]此图见《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编号粤1-0073。

[4]广州艺术博物院所藏一作,上所书内容与故宫博物院此作大体相似:“余自幼好写生,往往求为设色之致。但恨不得古人三昧,徒烦笔砚,殊索兴趣。近年来老态日增,不复能事少年驰骋,每闲边辄作此艺,然已草草水墨。昔石田先生尝云:‘观者当求我于丹青之外。’诚尔,余亦庶几,若以法度律我,我得罪于社中多矣。余迂妄,盖素企慕石瓮者,故称其语以自释,不敢求社中视我小石田也。癸卯春二月既望作于山中,道复。”(见《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编号为粤2-029)画作于1543年,若是真迹,是其离世前一年之作。但此画题跋与故宫博物院藏本如此相似,且情境描述也大体一致,我疑此二本唯有一本为真,待考。

[5]金农所见为九开,其中七开花鸟,两开山水,与此册不同,当为后人重装。

[6]此册上海博物馆命名为《墨花册》,我以为称为《写生图》册比较恰当,因为前引首有文彭题“写生”二字,切合本册内容。

[7]《习苦斋画絮》卷一。

[8]端方《壬寅销夏录》引,稿本。

[9]《陈道复书画》,《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三十八。

[10]《陈道复水仙梅卷后》,《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三十八。

[11]张寰撰《白阳先生墓志铭》,《陈白阳集》附录。

[12]陈诗雅撰《陈白阳先生集后序》,《陈白阳集》附录。

[13]《陈白阳集·五言律》。

[14]郁逢庆《郁氏书画题跋记》卷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5]四川省博物馆藏白阳《折枝花卉图》卷题跋,藏真上人即怀素。

[16]见《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白阳一件书法作品藏天津博物馆,其上有莫是龙跋,编号津7-0148。

[17]白阳《墨花卷》题跋,见《十百斋书画录》下函寅集。

[18]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卷六所引。

[19]无锡博物院藏陈淳《花卉诗翰册》题跋,见《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编号为苏6-22。

[20]《复初斋诗集》卷四十七,清李彦章校刻本。

[21]故宫博物院藏《野庭秋意图》卷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