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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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面镜·姑获鸟之丘

第五章

翌日清晨,林珩是被窗外的鸟鸣吵醒的。因为抑郁症引起的失眠,他已经许久不曾拥有这么高的睡眠质量。林珩坐在床上舒展了一下身体,所有不适的感觉都消失了,早睡早起果然好,现在林珩只觉得神清气爽。他跳下床走到窗户边,把昨天晾在那里的衣服取下来。

等林珩轻手轻脚地洗漱完,宇卓依旧像只小懒猫一样裹在被子里。林珩特别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见到别人家的小猫小狗总忍不住想逗一逗。他不自觉嘴角上扬,忽然就很想欺负宇卓一下,恰好他刚刚洗过手,指尖冰凉,于是他将手指悄悄探过去,轻轻碰在宇卓的后脖处。这是林珩第一次直接触碰小鬼头的身体,指尖传来真实的温度,让林珩体会到一种踏实的感觉。

“妈呀!”宇卓受不住凉,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他支棱着一脑袋乱毛,在房间里四处乱看,他肯定感受到脖子上的凉意,但显然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出什么事了?”宇卓揉着惺忪睡眼。

“没出事呀,该起床了。”林珩淡定地装傻。

“没出事?我感觉有阴风吹我的脖子。”

“你的错觉。”林珩摊了摊手,表示自己的清白。

“好吧……”宇卓慢悠悠地爬下床,钻进卫生间洗漱的时候还是懵的。

两个人走下楼梯,民宿的老板已经坐在一层院子里了,正一边优哉游哉地喝茶,一边饶有乐趣地守着电视,林珩从楼梯转角探出头,发现老板看的是译制版的《魔卡少女樱》。

一个三、四十岁的大老爷们了,这么天真烂漫合适吗?

宇卓忽然拉扯一下林珩的衣袖,在他耳边悄声说,“有一件事情昨天忘记告诉你了,作为后生的主人,你拥有命名权。”

“什么叫命名权?”

“在镜的世界中,有些人会直接告诉你自己的名字,这些人的名字是不能更改的。但是余下的,只要你先叫出名字,对方就必须接受。”宇卓又嘱咐林珩,“你一定要尽可能滥用职权,毕竟这是你唯一的特权。”

“土拨鼠。”林珩马上说。

“无效,我叫宇卓。”宇卓皱了皱鼻子,随即示意民宿老板,“你找他试试。”

林珩点点头,他走下楼梯,假装礼貌地打招呼,“雪兔哥,兔老板,起得真早呀。”

“厨房里有早饭,想吃自己去拿。”兔老板招呼完林珩,关注又回到小樱身上,一点都不认为自己的名字有哪里不妥。

厨房里准备的是高汤馄饨,薄薄的面皮晶莹透明,里面是诱人的鲜肉大馅,用透明纱帐罩着,林珩去拿的时候还热气腾腾的。厨房里还配有胡椒和辣椒油,如果馄饨没吃够,还可以尝一尝新炸的麻花。

兔老板说以后每天早上都可以留在民宿“吃天光”。宇卓急忙感谢了他。

昨天气冲冲地跑下楼,又浑浑噩噩地被宇卓拎回来,林珩还不曾好好观察他们住的地方。这家民宿是由一座典型的徽派院落改建的,院子三面开间,均为两层高的建筑,林珩和宇卓的房间就位于东面二层,中为长方形天井,有采光、通风、调节温度的功能,是典型的“一颗印”式建筑。

细节处,房子的门窗、花梁、槛板上随处可见造型精美的木雕,内容多为花鸟鱼虫、四时瓜果等令人愉悦的内容。门罩和外墙处还有砖雕和石雕,造型粗中见细,显得憨厚古朴。

兔老板是注重生活情趣之人,前厅的私人花园中精心培育了各种花草,茉莉、杜鹃、栀子、兰草,林珩房间中的那盆马蹄莲应该就是来自这里。

吃过馄饨,两人找兔老板要来小镇地图,便告辞出发了。镇子名叫“小丘”,虽然地方不大,各种生活设施都不缺。他们住地附近就有一家服装店,服务员名叫“小花卷”。两个人在店中各自挑选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林珩是两件黑色的衬衫,宇卓是一件白色帽衫和一件白色印花T恤。人间的季节是初秋,需要薄外套御寒,这里却是温暖湿润的春季,穿一件单衣已经足够。

和之前吃一品锅的时候一样,林珩的衣兜中又一次摸出恰好了的零钱。当然也只能是零钱,至于在后生中投资房地产什么的,宇卓劝林珩不要多想。

根据兔老板提供的地图,小丘镇一面背山,三面环田,镇子中央有一条小河蜿蜒而过,分隔成由廊桥连接的东西两部分。时值百花季,粉嫩的桃树和洁白的梨树迎风舒展,不时便有花雨飘落。此外,青石板路旁还随处可见枫、樟、古楠等高大的树木,将整座镇子衬托的雅致悠然。

林珩感慨,“你别说,后生的环境还不错。”

“你的心干净,后生就干净。”宇卓说,“后生又不是地狱,后生是人间。”

“我们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林珩看着手中的地图,感觉无处下手,出门前兔老板告诉过他们,小丘镇看似不大,但居民少说也有几千家。

“如果想找到你的父母,一家家问下去肯定是不行的,我们不如直接打听打听谁家丢了孩子。”宇卓的指尖划过地图,地图上着重标明的地方有三处:小丘木雕博物馆、白氏宗祠和位于半山腰处的朱熹纪念馆。

“这三个地方人多,我们先逐一问过去。”宇卓建议。

距离他们最近的是白氏宗祠,两个人步行十几分钟就到了。

祠堂为清代所建,中轴为一座歇山式建筑,前进五间,中间三间,后进还有五间,显得相当气派。祠堂天井内种植着好几棵桂花树,均有百年历史,只可惜当下不是花期,不然桂香满庭芳,委地遍金黄,定是一番繁盛的景象。

祠堂管理员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虽然是坐着,但是看得出身材十分魁梧,再搭配上黝黑的面色,特别像一座铁塔。老人捧着收音机,正专心地听电台广播。

林珩的新鲜感还没有过去,上前一步,“黑塔大爷,能跟您打听一件事吗?”

“谁是你黑塔大爷?我姓白!”老人顿时怒气冲天,一把将收音机拍在面前的桌子上,桌上还有一本工作日志,封面上写有“白启德”三个字,原来老人应经“告诉”过自己的姓名。白启德的两眉之间拧成一个“川”字,黑脸膛上的神情古板又倔强,一看就是极不好相处的那种性格。

“对不起,对不起!”林珩知道自己碰到逆鳞了,急忙给老人赔不是。

“这镇上有自己的规矩,由不得你们乱来!”

“是!您教训的是!”宇卓也开始给老人顺毛,“那请问镇上有人家丢孩子吗?”

“镇上丢的孩子还少吗?”一听到孩子,老人怒气更盛,呵斥他们,“你们又是哪家电视台来拍纪律片的?劝你们趁早走,这里不欢迎外人!”

“我们不是电视台。”

“那也给我出去,你们一看就不像镇上的人,不要打扰祖先的清静!”老人说着便去拿立在墙角的扫把,准备轰他们。

“自己滚,不劳烦您。”宇卓急忙拉上林珩逃开了。

跑出白氏宗祠,两个人并肩坐在门口的石阶上。上来就碰到一枚硬钉子,林珩不免有些失望,“我们惹他生气了。”

宇卓叹了口气,“我感觉他生气并不是因为你乱起名字,而是弄错了姓氏,可能这里的人宗族意识挺强的。”

“之前不是你说的,让我尽可能滥用职权。”

“那个……”宇卓尴尬地扮了一个鬼脸,“所以才说是‘滥用’。”

林珩扶额,“信了你的鬼话……”

“还是弄清楚一件事。”宇卓说,“镇上的确有人丢孩子,好像还不止一家。”

林珩点点头,“去木雕博物馆看看吧,离这里不远。”

木雕博物馆的情况比祠堂好很多,讲解员是一个男青年,带着银色细边眼镜,斯斯文文很有书卷气,像是那种回乡做实践课的大学生。

“请问怎么称呼?”林珩小心地问。

“您不用这么客气,我叫白世友,您叫我阿友就行,是这里的义务讲解员。”白世友特别客气地说。

“可以和你打听一件事吗?”林珩问。

“当然。”

“镇上有人家丢孩子吗?”

“您也听说了?”

“听说什么?”

“姑获鸟的传闻。”

“姑获鸟?”林珩和宇卓对视一眼,都露出惊讶之色。姑获鸟是一个神话传说,据说是女人的怨念所化,喜欢偷走别人家的孩子。

“我也是听我奶奶说的。”白世友不觉压低了声音,“她说小镇上住着一只叫姑获鸟的妖怪,不定期出现,趁夜盗走别人家的孩子。姑获鸟白天隐藏在人群中,夜晚才现出原形,没有人知道姑获鸟的真实身份。原本爸爸妈妈都不想我回来,他们也真是多虑,我都已经毕业实践了,哪里还是小孩子呀?”

“已经有人家丢了孩子吗?”林珩急忙问,“知道是哪一家吗?”

“您来都来了,不想先了解一下木雕艺术吗?”

“那个,真不好意思。”就读于国内顶尖艺术院校的林珩推脱说,“我一点艺术细胞都没有。”

“没关系呀,听完我的讲解您一定会感兴趣的!”

“我可以先问孩子的事情吗?”

“哎……”白世友长叹一声,难过地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稀罕老手艺了,这样下去谁还能把文化传承下去呢?”

“好吧……”林珩妥协了,他知道自己说不过白世友,只好说道,“我忽然就感兴趣了,但是你简短一些,多了我也听不懂。”

“那我给您深入浅出地讲一讲吧!”白世友立刻兴奋起来,“木雕的手法千变万化,我们先说一说浮雕、镂雕、圆雕的区别……”

林珩只好耐着性子,听白先勇慷慨激昂地说了十多分钟,虽然声情并茂,但是没有任何林珩想要的东西。

白世友还打算深度探讨的时候,林珩打断了他,“现在可以告诉我是哪一家了吗?”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呀。”白世友摇着头,“爸爸妈妈都不愿意提,说是提了就会把姑获鸟招来,我家还有一个小妹妹……”

“走!”林珩拉起宇卓,转头就走,“我们去下一个地方问!”

“您不想亲手试一试吗?”白世友的声音追在他身后,“我们还有体验活动,您如果今天报名,下周就能约师父见面。”

“如果我们再见面,下一次换我给你讲。”言罢,林珩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博物馆。

宇卓特别理解林珩心急的原因,尽快找到丢孩子的人家,也许就能让林珩早点见到自己的父母。宇卓分析说,“姑获鸟这种神话中才有的形象是不会凭空出现的,她一定对应着现实中的某个人。”

“我想到这点了,而且我知道她对应着什么!”林珩面有愠色,咬牙切齿地说出三个字:“人贩子!”

“你是说……”

“这不就解释通了吗?我为什么从小背井离乡,我为什么对于家乡没有一点回忆?因为我被拐卖了!”林珩深恶痛绝,“人贩子都该死!”

“你也不要太激动,目前我们知道的线索还太少。”

“我没有太激动。”

“总之先不要着急下定论,后生里的事情有时候没那么简单。”宇卓轻轻拍了下林珩的肩膀,提议说,“不如我们先去吃午饭吧,坐下来也好冷静一下。”

林珩的确没有过于激动,已经这么多年没见过父母,其实他也并不急在这一时。他只是一想到人贩子,想到背后无数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就觉得特别愤慨。

林珩不想宇卓为自己担心,就带他去找吃午饭的地方。他们选择的地点是一家干净整洁的面馆,可惜面馆老板两耳不闻窗外事,无法给他们提供更多线索。

在面馆休息了一会儿,两人赶去朱熹祠堂。

登上半山腰,便可以借助山坡高度看清楚小丘镇的全貌,只见镇子外是层层叠叠的油菜花田,连绵的粉墙黛瓦被一望无垠的金黄色包围,加上远处的青山和流水,交融出一幅诗情盎然的画卷。看到这一幕,林珩的心情也如高天舒云,变得舒缓了很多。

朱熹祠堂只有一名工作人员,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女性,身材纤细,体态秀雅,漆黑如瀑的发丝间还缠绕着淡淡兰草幽香,只是她的性格极为冷漠疏淡。她沉迷于一本服装设计的画册,如果林珩不找她说话,她甚至不愿意从书本中抬起头,更别说主动为他们讲解什么,于是林珩和宇卓只好自己进去闲逛。

朱熹虽然是著名的理学家,又是儒学的集大成者,但是林珩对他并不感兴趣,尤其是那句“存天理,灭人欲”,在林珩听来十分厌恶。再说半山腰这么好的地理位置,用来建学校或是活动广场不好吗?何必留给一个死人。

所以他们只是走马观花把每个展厅潦草地转了一遍,之后便找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坐下来欣赏远山的景致,最终又给那个女人取名为“阿暖”后就离开了。

走走停停逛了一整天,回到民宿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疲倦。晚饭之后,兔老板坚持要拉上他们斗地主,还兴致勃勃地给他们讲自己养的花鸟鱼虫和喜欢的动画片,至于姑获鸟还有镇上丢失的孩子,在兔老板看来都不如小樱和知世值得关心。

兔老板性格很爽朗,为人又风趣随和,林珩和宇卓连着输了好几把之后,三个人就熟悉的像是多年老友了。

回房间洗澡的时候,林珩在心中默默梳理今天的收获,有用的消息只有一条——姑获鸟偷孩子。如果不是这一点不和谐,镇子的美景以及好客的兔老板都让他觉得自己只是来赏春踏青的。

洗完澡,林珩慢悠悠地吹着头发,宇卓则守在电视机前看花样滑冰比赛。林珩立刻发现了违和的地方,自己的童年是2000年左右,电视里播放着小樱和柯南的年代,而这台电视中的内容却是2014年索契冬奥会,加拿大华裔运动员陈伟群正在进行他的短节目表演。

“你关注过这次比赛吧?”宇卓问。

“当然。”林珩指着电视说,“他是我最喜欢的运动员,拥有全世界最优雅的滑行。”

“这里是后生,时空错乱或是有悖逻辑的事情随时有可能发生,不要因为第一天平安无事就掉以轻心。”宇卓很严肃地说,“后生从来都不是让你休闲度假的。”

“好。”林珩口中答应着,却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宇卓调小了电视音量,林珩一沾枕头便坠入了梦乡,进入后生之后他的睡眠质量明显提高了。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林珩恍惚间听到一点点响动。声响来自窗户的方向,像有人在窗外抓挠,发出那种指甲剐蹭玻璃的令人不悦的声音。

几点了,谁家的小孩还不睡觉?这是林珩的第一反应。随即林珩意识到不对劲,他们的房间位于二楼,根本不可能有人“站”在窗口。

突如其来的战栗感让林珩猛然惊醒。

窗外,林珩看到令他血液凝结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