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两个人在小村庄中休息了一会儿，再上路的时候，小路渐渐变得崎岖起来，而视线中开始出现苍翠的山色。
同行的人更多了，一个和林珩年龄相仿的引路人追上宇卓，同他攀谈起来。
引路人身后跟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女孩，脸颊和眼窝都深深地凹陷下去，显得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令人望之生怜。女孩不停地说自己肚子好饿，找引路人索要东西吃，而引路人从不厌烦，他的口袋仿佛无底的百宝箱，总是能摸出各式各样的蛋糕、水果、巧克力。
“厌食症，才刚成年。”引路人解释说。
林珩心生恻隐，对女孩说，“如果走累了，我可以背你。”
女孩却显得胆小怯懦，看了林珩一会儿，警惕地摇了摇头。林珩便没再说什么，心底却有一丝难过，看来这个世界上永远不缺乏比他更凄惨的人。
引路人和宇卓应该是见怪不怪了，他们越聊越投机，聊得是当红综艺、体育明星、流行音乐，但凡是人间年轻人关注的，这两个小鬼全都如数家珍。林珩坚信再多聊一会儿，他们的话题还会出现乐高、球鞋和奶茶口味。
太阳有些偏西的时候，小路也蜿蜒入一片山谷之中，又穿过一片树林之后，一座石桥出现在小路尽头。石桥枕流卧波，如果林珩的方向感没有出错，此刻桥下的河流正是他游泳的那条河的上游。死后还能在忘川中游一次泳，林珩的人生真的可以画上圆满的句号了。
石桥这头有一个类似登记处的桥亭，凡是过桥的引路人都要先在桥亭排队登记。不过真正吸引林珩的是桥那头，只见桥面在过河之后延伸成一条石板路，石板路左右两侧尽是吊脚楼风格的建筑。这些木结构的吊脚楼造型古雅，二楼临街的阳台种植着各色花藤，花藤从高处悠然悬落，宛如一道道斑斓的瀑布。极具浪漫气息的花瀑下，一楼开设为商铺，数不清的店铺临街而设，宛如西南旅游小镇的商业街。
更加吸引林珩的则是正在出售的商品，那是各式各样的饮品，有纸杯盛装的奶茶，也有郁金香杯叠起的香槟塔。明明远离大海，却能看见插着吸管和花伞的新鲜椰子。还有的商铺在门口支起茶摊，虽然闻不到茶香，但是看到紫砂茶壶的色泽和造型，林珩猜想能与之相配的茶品一定美妙至极。
一位商贩同林珩对上目光后，立刻转身从冰箱中取出一个绿色易拉罐，还冲着林珩不停挥手示意。林珩一眼认出那是他最喜欢的饮料，是一种来自加拿大的姜汁口味的气泡水，口感特别清爽。
看到气泡水的同时，林珩忽然觉得口渴难耐。那是一种无法忍受的焦渴，像是被架到火焰上炙烤的鸟，被丢到沙漠中等死的鱼。林珩的喉咙中火烧火燎，他觉得自己一开口，大概会有青烟冒出来。
感到口渴难忍的明显不止林珩一人，他看到很多逝者都在催促自己的引路人，引路人完成登记之后，他们便迫不及待地跑过石桥，冲向自己喜欢的饮品。
看到这一幕，林珩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又无法战胜喉咙中的干渴。他拉扯着宇卓的衣袖，声音都有些发抖，“快！我们快过桥去喝东西！”
“不对！”宇卓坚定地说，“林珩你和那些人不一样，你应该走那边！”
宇卓指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顺着宇卓手指的方向，在林木掩映的地方，竟然真的有一条林间小路。这条小路未免太隐蔽了，杂乱的树枝将入口遮挡得严严实实，如果宇卓不提，林珩根本发现不了，就算宇卓指出来，林珩也不想去。
“我不去！”喉中的干渴让林珩的情绪也变得暴躁，“我要喝东西！就现在！”
“必须去，听我的！”
“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要听你的！”林珩怒了，他现实中极少发火，可是现在喉咙中的火烧遍全身，变成不可遏制的怒火。
“别和我比声高，我脾气更火爆！”宇卓也生气了，声音比林珩还高，“知道对付你这种不听劝的该怎么办吗？”
“该怎……”林珩只感觉一个蛮横的力道落在自己的后劲，随即他膝盖一陷，意识在他倒地之前就飘离了身体。
宇卓收起手刀，手臂就势环住林珩的腰，及时从背后接住了他。好在有宇卓，林珩并没有摔在地上，甚至连衣服都没有弄脏。宇卓又绕到林珩身前，将陷入昏迷的林珩往自己后背上一顺。小鬼头只是看上去清瘦，背起比自己还高的林珩一点都不显吃力。
宇卓来到桥头登记处，无论过桥与否，他都需要在这里登记留档。宇卓在名单上找到林珩的名字，在名字后写下他们的目的地——“后生”，又在登记者的位置签上自己的名字——韩宇卓。
“又遇到你了。”是刚才那个很健谈的引路人，他摸出自己随身带的笔，为厌食症女孩完成登记。他们的目的地是丰都，而引路人的名字是阿尔斯楞。
“还以为你为长生天工作。”宇卓开着玩笑。
“忽略这个名字，单纯为了高考加分。”阿尔斯楞问他，“对了，你不是引路人吧？”
“不是，我冒充的。”宇卓不打算欺瞒。
“果然，我在这条路上工作也有几年了，从没见过你这种招魂幡。加拿大枫叶？是冰球队旗？”
“棒球。”
阿尔斯楞展开宇卓手中的旗，忍不住瘪嘴，“不但皱巴巴的，还掉色。”
宇卓压低声音，“能借给我你的笔吗？我不想让登记处的人知道。”
“小慧你先过桥去找喝的吧，喝完就留在店里，我一会儿就过去找你。”阿尔斯楞交代那个厌食症女孩。之后阿尔斯楞目送女孩渡过石桥，见她痛饮了一大杯巧克力奶，店家见没人陪女孩，便将她接入自己店中休息。阿尔斯楞确定将小慧暂时安顿好了，才把自己的笔递给宇卓。
宇卓背着林珩绕到一个偏僻处，避开登记处的视线，在自己手心偷偷留下“李仁娜”三个字。他的动作一直很轻柔，保证让失去意识的林珩可以稳稳地靠在自己的肩头。
“他对你而言很重要吗？”还笔的时候，阿尔斯楞问宇卓。
“是‘最’重要。”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带他回阴间，还能和你作伴。”
“正因为是最重要、最在乎的人呀。”宇卓理所当然地说，“所以一定要把他的人生还给他。”
阿尔斯楞不但不支持，反而面露忧色，“所以你真的决定好陪他进后生了？其实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决定了。”宇卓很坚决。
“你不是引路人，可能并不了解后生的凶险，所以我有必要和你解释清楚。”阿尔斯楞说，“进入后生之后，你关于他生平的所有记忆会被全部清除，这也就意味着即使出现险境也无法提前预知。”
“这些我已经知道了。”宇卓说，“鬼都尚难自保，何况他是更为脆弱的人类。正因为如此，我绝不可能让他孤身涉险。”
“那好吧，虽然不清楚他是你什么人，但肯定比我能想象到的都重要。”阿尔斯楞知道劝不住宇卓，只好说道，“愿长生天保佑你们。”
宇卓怔了一下，“你不是不信吗？”
“对呀……”阿尔斯楞挠了挠头，尴尬地说，“我也是第一次相信。”
“还是要感谢你呢！”宇卓笑着说，“据我所知，体验券的效果一般比长期办卡的好。”
林珩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眼皮，很沉很涩，他缓了片刻，才凝聚起足够的力气，将眼皮慢慢撑起来。意识也回来了，林珩转动眼睛四处看了看，是一间类似旅社客房的房间，他此刻正躺在床上，而宇卓守在自己身边。
林珩觉得后劲有些疼痛，于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随即他回忆起那座石桥，还有桥对面贩卖饮料的商铺。之前突如其来的口渴搅乱了林珩的思路，现在冷静下来之后，林珩立刻便想明白那座桥和那些商铺，他问宇卓，“所以，那座石桥是奈何桥？”
“是的。”
“那些饮料是孟婆汤？”
“可以这么理解。”
林珩想起那个从冰箱中取出气泡水，还挥手招呼他的人，分明是个人高马大还留着胡须的男性，林珩一惊，“不会吧，孟婆是个胡子拉碴的男人？”
宇卓轻笑了一声，解释说，“孟婆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职业。那个小镇上的居民只做一件事——将孟婆汤伪装成你最喜欢的模样。”
此刻口渴的感觉已经消失了，林珩用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所以我喝了？”
宇卓立刻指着自己的鼻尖，“重新介绍一下，我叫林小珩，是你的孪生弟弟。我们自幼就分离了，我很想念妈妈，也很想念你。”
“接着编，你不叫宇卓了？”
“喝了还能记得我叫什么？还好我眼疾手快及时阻止了你，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你的眼疾手快就是在我后脖子上来一下子？”林珩也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脖子疼了，问道，“那后来呢？”
“还记得那条林间小路？之后我便背着你踏上那条小路，更准确地说一条求生之路。”
“什么叫求生之路？”
“你应该也听过类似的报道吧，很多起死回生的人在转醒之后描述，说人在濒死之时会像走马灯一样回顾自己的一生。其实林珩你并没有完全死去，我之前说过，你的本体可能正在某家医院中抢救，所以现在的你也处于濒死状态。你和那些人一样，重温过一生之后，便会在现实世界中苏醒。”
林珩不觉撑大眼睛，“所以我根本没死成？”
“对，确切的说是半死不活的。”
“我不但没死成，还要将之前的人生再回溯一遍？”
“那个……”
“宇卓！你有没有搞错！”林珩腾地一下从床上掀起来，之前他只是生气了，而现在他怒不可遏，他吼道，“我之前没来得及解释，我得的病是抑郁症！对，有人说我做作，有人说我矫情，但你是学心理的，你总可以理解我的处境！我和其他那些死者不一样，我是一心求死！我受够了，活着的每一秒都是煎熬，我也想过要坚强，可是我输了，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我当然理解你的心情。”宇卓好像被吓到了，小心翼翼地想安抚林珩的情绪，“珩哥，你能不能先听我解释。”
“那你能不能先让我去死！”林珩的情绪终于失控了，“你！宇卓！你不是引路人吗？你不是地府的工作人员吗？你工作之前就不能先了解一下客户的诉求？”
“就是因为我了解……”
“有评分系统吗，我要打差评！”林珩根本没允许宇卓说完，他光着脚冲出了房间，他跑下楼梯，穿过庭院，冲出旅社的大门。林珩现在只想做一件事，他要回到奈何桥，喝下孟婆汤，把这一世忘得干干净净，然后死得彻彻底底。
他的脑中嗡嗡作响，眼前似有无数斑驳的色块在飞旋，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可是林珩依旧看清了旅社外的景象——一座暮色中的徽派小镇，处处可见粉墙黛瓦，古韵悠然。
林珩完全怔住了，他的记忆中自己从不曾到过徽州，他的记忆中自己从不曾吃过徽菜一品锅，他的记忆中也从不曾觉得眼前的景象如此熟悉。
如此熟悉，却又回忆不起……
林珩忽然觉得大脑深处有记忆在苏醒，却又无法冲破囚禁的牢笼，于是那些记忆在他脑海中愤怒地吼叫，如同成千上万只困兽在一同咆哮。
头痛！像是被无数只利爪撕扯那样疼痛！林珩只觉得心中一口恶气冲上巅顶，令他眩晕作呕，随即林珩膝窝一软，无力地扑蹲在地上。
宇卓追了出来，单膝蹲在林珩身边，帮他轻轻顺着后背。
“我，究竟在什么地方？”林珩眼前发黑，声音也虚浮得像是风中的蛛丝。
“后生……”宇卓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