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转眼到了第二天。
可能因为连续几天没休息好,林珩觉得脑袋昏沉沉的。思维也变慢了,强制着思考点什么的时候,他仿佛能听见大脑卡壳的声音。
其实昨天离开裁缝铺之后,两个人又在镇上逛了许久。确定了几件事,第一,镇上确实没有叫“慕容翠花”的人,第二,外来人口大多是从相邻村镇嫁过来的妇女,其中并没有符合姑获鸟的人。
清晨时分,林珩冲了一个冷水澡给自己提神,然后坐在院子里等早餐。宇卓说他们昨天受了委屈,所以亲自下厨给林珩做卷饼,还旁若无人地唱起歌:
Неслышнывсадудажешорохи,
Всёздесьзамерлодоутра……
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林珩虽然听不懂俄文,但是旋律耳熟能详。
“宇卓,能不能唱首中文版的?而且现在是早上。”
“好嘞,全凭您吩咐!”宇卓清了清嗓子,唱道,“我有一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土豆一块五,面粉一块七,莫斯科郊外的晨曦……”
其实宇卓的嗓音很好听,有一种少年独有的明净,但是林珩听过唱歌串调的,没听过骑着毛驴跑去莫斯科的。林珩看着厨房中宇卓忙手忙脚的背影,庆幸小鬼头永远是一副自由散漫的样子,若不是被他的明朗所感染,林珩可能早已经被焦虑打败。
不一会儿卷饼做好了,外表看上去有些平庸,但是搭配上宇卓调制的酱汁还有煎到焦香的五花肉,味道意外得出彩。不过林珩确实没什么胃口,所以卷饼大部分被宇卓消灭掉,另外的被兔老板抢走了。
“兔老板,你为什么要到这个镇上来?”宇卓问。
“准确地说是来养老。”兔老板回答。
林珩难以置信地看着兔老板,从他浓密的黑发到红润的面色,林珩不禁要问,“您才多大年纪?”
“年轻人还是太单纯,等过几年你开始掉头发、长肚腩还血压高的时候就明白了,养老这种事情不分年纪。”兔老板吃得开心,话也多起来,“我也去上过班,但是上班的第一年我就想着什么时候能退休。后来我发现上班这种事情根本不适合我,就干脆辞职,找到了这个小镇。你们别看这个小镇现在不起眼,不出几年,来旅游的游客还有采风的艺术家肯定络绎不绝。他们来了,就必须要有住的地方,所以像这样的老院子我还买了好几处。等着再过几年发展起来,我就坐在家里喝喝茶、种种花、收收钱,彻底过上居家休闲的养老生活。”
“兔老板真是雅致!”宇卓忍不住夸赞。
“还是你们年轻人思想新,能理解我。”兔老板吃饱喝足,靠在摇椅中,悠哉地闭着眼睛养神,“我之前和别人谈理想,他们都说我不务正业。这镇上的人也不理解,还问我为什么要放弃大城市,跑到他们这种地方来。”
“可别听他们的!”宇卓神秘兮兮地说,“您要是手头还有闲钱,一定再多添几处。您看首都怎么样?我们可以帮您大胆预测哪些地段升值最快。您也不用感激我们,只是如果二十年后再相遇,希望把您的房子借给这位林先生住住。”
宇卓也太替林珩操心了。林珩的学校位于首都繁华圈内,作为一个没有父母支撑,依靠着奖学金和接散活儿的穷学生,房租的价格真令他咋舌,何况林珩还要为治病发愁。
林珩问,“兔老板,镇上像你这样见识过外面世界的人多么?”
“不多。”兔老板说,“出去过的人基本都是考上外面大学的。”
林珩点点头,其实昨天裁缝的话他还是有些在意的。无论变形金刚还是和服,都不是小镇上原有的东西。一种可能姑获鸟是外来的人,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走出去又回来的人。而现在兔老板证实了,走出去最好的办法就是考取大学。
吃完早饭,林珩便拉着宇卓,又一次去了镇上的木雕博物馆。
镇子不大,附近的高中一定不多,校友之间应该多少听说过。所以问问这些校友,或许就能找到去过大城市读书的人。
“您又回来了。”白世友一眼认出了林珩,“您上次说过,我们再一次见面的时候,换您给我讲。”
林珩所在的造型学院有油画、版画、雕塑、壁画四个专业,他大一时的舍友恰好就是雕塑专业,因为鼾声震天,人送外号“炮炮”。虽然后来林珩因为生病的原因般出去独住,但是和炮炮的关系一直很不错,潜移默化中,林珩对于雕塑方面的事情还是说得出一二的。
“好的,那我们来谈一谈不同流派木雕作品的差异吧,就以泉州木雕、东阳木雕、乐清木雕、潮州木雕和龙眼木雕为代表逐一分析……”林珩很少长时间讲话,引经据典地讲了十多分钟,不免口干舌燥,不过他确定自己已经将白世友震住了。
“真没想到!”白世友感叹地说,“像您这样的年轻人竟然如此了解传统艺术,我还以为传统真的已经落伍了。”
“我向你保证,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爱上传统艺术,如果十年之后还不明显,就等二十年之后。”林珩坚定地说。
“您说得太对了!”白世友的钦佩之情溢于言表,“没想到您这么厉害,不但对木雕如数家珍,见解也高瞻远瞩!”
“不敢当,不敢当。”趁着白世友对他的崇拜还没有消退,林珩急忙话锋一转,“说完木雕,我想打听一下你的高中校友。有没有成绩特别好,高考考去大城市的女生?拜托了,麻烦你仔细想一想!”
“您这样一说,我好像有点印象……”白世友望着天花板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悠悠地点了点头,“您说的这个人还真有,我记得比我大几届,考去了北方一所很有名的艺术院校,但是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那你知道在哪里可以查到名字吗?”
“高中的校友录上肯定有。”白世友说,“但是高中不在镇上,往返需要半天路程,所以是寄宿制的。”
“这么远!那我们赶过去再赶回来也来不及了。”林珩很着急,恳求白世友,“还有别的办法可以知道吗?拜托了,请一定帮我想一想!”
“这样吧,我可以帮你问问我的表姐,她比我大几岁,应该更有印象。”
“当真?”林珩感激地说,“那千万拜托你了!”
“别客气,您关于木雕的见解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呢!”白世友说,“不过我要等午休的时候才能去问,到时候去哪里找你们?”
林珩想了一下,“不如在镇上的图书室吧,我正好有一些资料要查。”
林珩在意的是与艺伎有关的讯息。既然玛莲娜的形象来自电影,那么艺伎的形象极有可能也出自林珩看过的某部艺术作品,但是文艺青年林珩看过的作品非常之多,一时之间他给不出一个准确答案。
图书室的规模还是太小,能提供的关于日本文化的资料更是捉襟见肘。林珩一度怀疑是否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然而这里是他最后能寄希望的地方。
艺伎是日本男权时代的产物,诞生至今已有300多年的历史,传统意义上的艺伎雅而不俗,妩媚却不轻浮。日本早些年间,一些家庭还以女儿能学艺为荣,因为这代表这个家庭有较高的文化素养和丰厚的资产。
艺伎学成甚是辛苦,从儿童时期开始学习文化礼仪、举止谈吐、诗词舞乐等诸多课程。少女时期先成为“舞子”,技艺高超的转为“艺伎”,之后可以一直工作到中年早期。但是艺伎年老之后的出路不容乐观,多数只能降等或是成为年轻艺伎的陪衬,所以艺伎最好的出路是趁着年轻时嫁给富豪或者权贵。
因为艺伎美丽又神秘的特性,相关的艺术作品也特别多。比如电影《艺妓回忆录》、《乱影花魁》、《望乡》等等,川端康成获得诺贝尔奖的文学作品《伊豆的舞女》中,也曾描写过艺伎纯洁而真挚的爱情,这本书林珩曾经反复看过很多遍。
不过这些作品中的艺伎多数命运坎坷,或是不被社会理解,或是被爱人始乱终弃。林珩还记得《望乡》中,年老的艺伎将自己的墓碑立在背对着故乡的方向,这段情节配上哀婉忧伤的音乐,令林珩每次回想起来都觉得无限伤感。林珩也曾想过将自己的墓碑立在何处,思来想去却觉得没有必要,因为自己死后大概无人凭吊。
林珩翻看着书页上的文字,一直到下午的时光悄然过半,与姑获鸟相关的讯息却始终没有出现。此时林珩多么希望手边有一部智能手机,看到满格的WIFI和电量,也不至于觉得希望越来越渺茫。
“实在找不到那些孩子会怎样?”林珩问宇卓。
“无所谓啦,反正也不是我们的孩子。”
听到宇卓这么说,林珩索性将手中的书一扔,感到又疲倦又沮丧,“大不了真的被白启政赶出去算了。就是不知道小丘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反正兜里总能摸出钱,干脆咱们去省城玩玩。”
“只怕没有那么简单。”宇卓不再说笑了,而是很严肃地说,“镇子外面是农田,农田之外四面环山,可是我们在镇上这么多天,从来没见过出山的交通工具。”
“你的意思是根本出不去?”
“说不好。”宇卓的神色有些阴沉,“但是副本地图就这么大,离开只怕意味着失败。”
林珩的瞳仁颤了一下。今晚就是时限了,可是艺伎的线索也几乎断了。如果白启政言出必行,那么等待他们的后果会是什么?
最坏的后果无疑是死亡,死后就必须饮下孟婆汤,然后忘记前生的一切。林珩其实不畏惧死亡,不过这种和宇卓朝夕相处的日子,让他有一丝留恋。如果真的进入死亡流程,当自己忘记一切之后,出现在身边的第一个人将会是谁呢?如果那个人不再是宇卓,林珩会觉得很遗憾。
“珩哥也别太着急。”看到林珩的神情不对,宇卓立即安慰他说,“不如赶快想想别的线索,哪怕随便编出点什么,至少和白启政有的交代。”
可是编出点什么呢?林珩绞尽脑汁,留给他们的线索还有什么?
忽然,林珩听见图书室外面有犬吠的声音,与之相伴还有女人受到惊吓时的叫声。林珩从窗户望出去,是宇卓之前逗过的那条黄犬,正在追着一个年轻的女性,那个女人显然有些怕狗,被黄犬追着四处躲闪。
林珩见状急忙跑出去,训斥那条黄狗,“大黄,别闹!到这里来。”
黄犬并没有理睬林珩,而是愈加顽劣,其实它并不是真的想咬那个女人,只是淘气想同她玩耍。
宇卓也追了出来,抱怨说,“珩哥你什么记性?人家叫毛毛。”言罢,宇卓蹲在台阶上,伸出手招呼黄犬,“毛毛别闹了,到哥哥这里来!”这一次黄犬听话了,摇晃着尾巴跑到宇卓手边,用毛乎乎的脑袋蹭宇卓的手心。
看到眼前这一幕,林珩忽然间愣住了,他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快到他一时间捕捉不住。
那个女人惊魂甫定,看到宇卓终于控制住了黄犬,才小心翼翼地挪到林珩身前,“你就是小林吧?是我弟弟阿友让我过来的,他说你们在找我的同学……”
女人的声音仿佛悬浮在林珩耳边,林珩分明听见了,却没能装进心里。此刻,林珩的心中被另外一个想法占满。
对呀!林珩捕捉住方才那个稍纵即逝的念头了:
黄犬之所以不理会“大黄”的名字,是因为它应经被命名为“毛毛”,那么姑获鸟不能被命名为“慕容翠花”,是不是因为她应经有了别的名字……
林珩的脑中闪过一个女人模糊的形象:
朱熹祠堂的工作人员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女性,她身材纤细,体态秀雅,漆黑如瀑的发丝间还缠绕着淡淡兰草幽香。只是她的性格冷漠疏淡,她甚至不曾抬头看一看林珩,以至于林珩记不清她的容貌。
林珩的目光不觉飘向后山,喃喃地叫出了一个名字:“阿暖?”
“对呀!”白世友的姐姐马上说,“原来你知道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