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女儿心
不过入冬时节，却已大雪飘零。
冬月第六场雪之后便真正入冬了，那时候便是真正的“天山雪云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
“夫人，时辰到了。”
“晓得了。”斑驳的铜镜，里头的人并不真切，初雪起了妆容，淡去了昨日的青涩。
转眼八年过去了。
嫁入洛家已经整整八年了。早已褪去清华，迎来浊岁。昔日玉盘圆珠的脸已然多了几分妇人的棱角，多了几分细锐，和为人处事的圆润。
既已为人妇，自然不能再艳妆厚锦。丝棉素裙，玉簪挽发，又覆上轻纱，于丫鬟的陪同下走出院门。
大雪停了，细雪仍在飘着。初雪摘下落在发间的雪片，却发现那是一叶寒梅。抬头看去，寒梅开的正傲，清香满园。
初雪笑笑，拨掉落在发间的花瓣，收衣端手，踩着扫过一遍的积雪，踏进等候多时的马车。
她嫁入洛家，不过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守寡罢了。这一点她在还未入嫁之时已经明了。
洛城便是洛家三少的名字。平西将军，如同自己那老父亲，终年戍守在那西疆苦寒之地。域外蛮族时常闯进关中烧杀，战争便在所难免，而此时入了冬，作乱的蛮族就更多了，边城的处境更是困苦。
来年开春，能不能回来皆是天定人数。
八年下来，初雪同她夫君见面次数不过二十之数，不知不觉，竟已独守空房八载之久。
马车驶入城中心。虽已是岁寒时节，商栈依旧人来人往。陵阳虽地处北国西部偏荒地区，但也算是联通西域一条要道，来往交易的商贾自不算少。
马车在一间门上匾额写着“轻斋阁”的客栈前停下，这几个字看着并非出自名家之手，也无落款，大气之中却显着柔态。
初雪掀开帘门，刚一落地，便有等候在这里的小厮将裘衣递过来，“夫人，小心着凉。”
初雪微微点头，丫鬟便帮她把裘衣披上。这狐裘也确实暖和，这质感，应该要好几张上好的狐皮才行。
刚进客栈，掌柜便迎了上来，“小人拜见夫人。”
初雪示意他不必多礼，又问道：“近日可有什么大事？”
“并无大事。只是有几名南方商贾说要与我们合作，可以将我们的招牌扩大一些，夫人，您看……”
“回绝吧。”初雪淡然道。
“这…好吧。”掌柜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他虽然想着扩大门店的影响力，但主人家不支持，他也不好说什么。
“轻斋阁”虽是洛家名下财产，但实际掌权者应是初雪。初嫁到洛家，本以为会在凡尘琐碎中划去半生时间，却发现，除了早晚请安，姐妹妯娌间嬉笑间外，仍有大部分时间是落在思念发呆之中。
日日雕花，又终年不见郎君，心中终归觉得困苦。便在第三年朝夫家要了一间门面，婆婆虽颇有微词，但好在夫君念着她，便将城中一间不算繁华的客栈交予她打理。
未曾想，她还有几分经商的天赋，客栈打理的井井有条，生意也是蒸蒸日上，来年春便将其更名为“轻斋阁”。本有向外扩张的趋势，她却在第三年春谢绝了所有商贾，守着陵阳这小店门面。
众人皆为叹惋，婆婆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往后初雪便放手了客栈的事物，算是退居幕后，只是偶尔来看看罢了。
上了阁楼，走入早已备好的雅间，炉子里的火和熏香正好，又备了茶水糕点，而窗外正是“延绵千里雪点天，百重关山覆锁寒。”
端坐窗边，轻衫似雪，漫了一地。
玉手起筷，夹起糕点，轻咬一口，口中泛着酸甜，又看窗外雪落云起，却不见有泪落下。
思念的时间总是过的很慢，仅仅华信之年，却知相思滋味，几分挂念。
只是昔日动感，心中仍是期许。
……
回到院子时，天已将暮，浩雪散着莹白的光，添了几分明亮。透过纸窗，隐约可见屋子里面烛光摇曳，初雪心中升起万般道念，想与不想均冒了出来，一半忐忑一半希望。
推开木门，里面赫然坐着一位男子，手中握着茶杯，细细品着。男子剑眉星目，身材魁梧壮硕，气宇轩昂，军旅生涯风霜掩面，沧桑之上带着锋锐。
初雪愣在原地，心中万般，一时之间竟迈不开脚步，鼻尖一阵翻涌，泪珠却落了下来。
男子听到木门声，便抬起头，刚毅的脸上露出笑容，“站着做什么，快快进来。”
见初雪仍站着，又见她眼角的泪水，心中泛起怜惜，便起身来到她身边，轻轻揩去泪水，又摘掉发梢的雪屑，“怎么哭了，是为夫做错什么了吗？”
“没…”初雪声音带着哽咽，却不愿让他看到自己失态的样子，赶忙低下头。洛城离的很近，坚韧有力的心跳使她心跳也快了几分，阳刚之气窜入鼻尖，脸上泛起红晕。待到眼泪止住，才抬头看着洛城的脸，“只是阔别已久，太想念夫君罢了。”
“唉。”洛城的声音里难免惆怅，牵起初雪的手，满是刀枪老茧的手与那柔荑小手如此相契，“上次分离还是东皇时节，不曾想再次相见已是元英之日。你又消瘦了。”
坐在床边，洛城轻抚初雪脸颊，只恨自己没用，不能时常陪在她身边。“今日去了哪里？为何这么晚才回来。”声音里并无责怪。
“偶得闲暇，便去轻斋阁看了看。若是相公不愿，日后不去也罢。”洛城长满老茧的手如此有力，掌心的温度也正好，小鸟依人般倚靠在夫君怀里，脸上是少女娇羞的嫣红。她心中的挂念终于是半分圆满，欢喜满堂。
“有何不愿，若是想要，倒仍可以将家里另几处资产于你处理。只是这冬天深寒，你身体又不好，还是尽量少点外出。”
初雪心中早已慰然满足，轻轻摇头，回了他下半句：“相公所言极是。只是相公这次回来为何不事先告诉我，好为你接风洗尘。”
洛城看着初雪，沉默许久，才幽幽长叹一声，“唉，军中事务繁多，要不了几天便回去了。兄嫂弟妹常在信中言道我娶了一位好娘子，只恨，只恨自己无用罢了。”
“相公莫要这么说。男儿志在保家卫国，倒是妇家儿女私情牵绊了你。”
洛城苦笑，“若是我有你这般聪慧便好了。即便不能考取功名，经商行货也不至于你日夜思念。”
虽已嫁入八年之多，携手之日却没有平常人家数月之久；烛光之下已无初嫁之时那张娃娃脸，岁月竟也敢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初雪一时说是也不是，屋子里烛光暧昧，“嫁予夫君，是我之幸才是。”
“关外回来得匆忙，竟忘了给你带点妆花，为夫也真是失职。”
窗外天还没暗下来，雪又飘落了，此时雪花尚小，如初雪心中细细腻腻。
“相公回来便好。”
“也无甚好东西能赠予娘子，愿为娘子一舞雪中剑，夫人可否赏脸？”洛城一脸刚毅都化作柔情水，相映着初雪眼中烟波。
“娘子，天冷了，多穿几件衣服。”
“好。”
披着裘衣，双手撑颊，蹲坐在庭前，眼中春光熠熠。轻裹罗纱，淡裹素衣，青丝点雪，恰如初嫁之时。心中所念，心中所想，一如初嫁之时。
天色暗淡，清宵正好；
雪中剑起，月影闪闪。
上天几片飘雪，树间几叶寒梅。
当年郎君，今日夫君。
元英哀哀，心中凄凄；
薄雪冥冥，常念千里。
一剑舞了多少风雪，惊扰多少寒梅。
予你情深，恰如我爱着自己。
眉间含笑，清泪两行；
未曾后悔，不曾后悔。
这雪又大起来了，元英第七场雪，纷纷扬扬，延绵数月之久。
夜已深，凉意渐浓，便是披着裘衣也觉得冷了。
“夫人，夜已深了，回去歇息吧。”
“好……夫君，我为你宽衣。”
幽幽房室之内，烛光已然微醺，缱绻意然。烛光中她雪脸薰红，眼里如含着雪月星光，情意绵绵；
眸雪星眼，秋波流转，万般柔情。
情满花正好，春宵意正浓，缠绵交织，相拥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