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吻过他的侧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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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别以为你漂亮我就喜欢你

(一)

“Hell?”

丽江古镇阴雨连绵,林玉用脖子夹着伞把哆哆嗦嗦地掏出便笺本比对了一下客栈门前立着的牌匾。

年轻的女店员粉发扎成哪吒头从门里探出脑袋:“喝酒还是住店?”

林玉进门抖去外套上的冷雨,合上伞没有回应。

“找人?不许上楼,其他请自便。”女店员摊了摊手,丝毫不掩饰热情的消减。

林玉在店里晃荡了一圈,壁炉沙发藏式毯,有人醉酒有人正准备酒醉。

“我找老板。”她重新回到柜台,将背包放下。

女店员看了林玉一眼,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我就是。”

“你不是。”

女店员惊讶地看着林玉。

林玉扫了一下旁边的营业执照向她示意,上面法定代表人一栏写着两个字——高陌。

“不好意思,老板不在店里。不过,你可以留个口信。”店员熟练地从柜台后摸出一个速写本,将她当作找艳遇的游客。

“不用了,我住店。”

“哦,房型和价目表都在那边挂牌上,随便选。”

林玉侧过身,随手从墙壁上取了一个单人间的木牌下来。

再回头,女店员已经套上了一件特大号的江湖乐队纪念T,林玉瞥了一眼,衣服左肩上有个TO签,写的是陈沈丁艺。

“刚失恋?”陈沈丁艺一边问一边登记。

林玉点头,随即又摇头。

前一天与肖安分手的事,不需要向一个陌生人启齿。

陈沈丁艺将登记好的木牌放在抽屉里冲她耸了耸肩:“真可惜,刚失恋的话住店五折还送一碗鸡蛋面。”

“哦。”

“一晚两百七,押金三百,常住不打折。现金、刷卡还是扫码?”

“刷卡。”

林玉弯腰拉开背包拉链朝里伸了伸,手竟从包底的皮革缝隙中捅了出来,有点儿冷。

手机、钱包、身份证,一个没剩。

“嗨!”一名男子碰了碰林玉的胳膊,端着一只酒杯,却一身肥皂味。

林玉瞪了对方一眼。

男子将披散的长发扎起,一脸浪子笑:“你看起来需要帮助。”

“不用。”

她语速太快,没有任何思虑。

男人瞥了一眼柜台上的镜子,陈沈丁艺给了他一个直截了当的嘲笑:“南淮,不是所有女人都吃这套的。”

他摊摊手,返身从客栈里背了把吉他出来,走过林玉身边时依旧一脸浪子笑:“我在四方街唱歌,你差钱我缺助手,你差事我缺女朋友。”

林玉扬起手准备抽他,沙发上几个微醺的看客莫名其妙。

是啊,都在丽江了,当真什么。

林玉拎着包往外走,一双皮靴将古城的青石板路踏得噔噔作响。

南淮说:“丁宝,有人要倒霉了。”

陈沈丁艺俯在柜台上,给老板高陌打了个电话。

入夜时分,小客栈里添了炉火,屋外雨势越来越大,空中浮起一层沾衣的水幕。

寒津津的,陈沈丁艺结了最后一笔酒账准备关门。

这个季度不算旺季,来往的都是老丽江漂子,醉生梦死,凌晨五一街有许多乐队表演,客栈反而清静。

陈沈丁艺刚要插上木门,“噗”一声从门外蹿进来一个大高个儿,黑衣黑裤黑口罩,睫毛上沾着水汽。

“你这个……”

她脏话没出口,来者将一个黑色塑料袋甩在柜台上。

“再回来你把这些给她,再替她烧锅热水下个面,明天一早,赶她走。”摘了口罩,是高陌。

陈沈丁艺将袋子打开——手机、钱包、身份证,一个没落。

“林玉?”她捏起那张证件瞧了瞧,“这都能找到。我前两天丢的那条手链您给想想办法呗。”

高陌冷着一张脸抽烟,这不是开玩笑的好时候。

“咣当”一声。

虚掩的门被刮开,风雨混沌中又蹿进来一个人。

湿哒哒的头发,咯吱咯吱作响的皮靴,衣服已经看不出颜色,只觉得哪里都是湿漉漉的。

要不是半分钟前才在证件上见过那张脸,陈沈丁艺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个女人是林玉。

“兰州?”林玉嗅了嗅,“能给我一根吗?”

陈沈丁艺回头,灯光下还氤氲着烟雾,高陌已经不见了踪影。她点头:“嗯,你等着。”

林玉站在门口,接过香烟打哆嗦。

火机打了两三下。

她骂:“我去,真冷!”

陈沈丁艺笑了笑:“那不如先泡个澡吃点东西吧。”

林玉没动,将身子往门边靠了靠,为了站得更稳。

没找回钱包,她不愿意占人便宜。

“对了,你走了之后有人往店里送了这个。”陈沈丁艺将塑料袋递给她。

林玉瞅了一眼,陈沈丁艺连忙说:“女的,看起来四十岁上下。”

林玉没接话,将塑料袋往肩上一搭上了楼。

墙角陶托上点了一线惠安水沉,屋子木澡盆里冒着腾腾热气,林玉将自己完全浸入水里,一点一点排解身上的寒意。

昨晚这个时候她也在泡澡,在肖安的家里。

他站在门口给她递浴巾,然后拦腰将她往自己床上抱。

“肖安,你答应过我的。”

“我记得,不过我这个做男朋友的总该让你清楚你正在浪费什么。”

他解下自己的浴袍,只留了一条平角裤。

线条流畅,腹肌贲张。

林玉伸手摸了摸:“馋坏了不少小姑娘吧。”

肖安笑着扶了一下眼镜:“喜欢吗?今晚让我留下吧。”

林玉说喜欢,却从衣帽架上取了自己的外套下来。

“要出门?”肖安问她。

“嗯,去趟丽江。”

肖安从身后抱住她:“我还是去偏厅睡,你别走好不好?”

林玉转身替他把浴袍穿上:“那个人我放不下,我们分手吧。”

……

“嗡……”

手机响,她从木澡盆里起身,一头黑发绯缎般地贴覆在肩与背脊上。

她开了扬声,一次便点燃了那根微湿的香烟。

烟幕缭绕,味道却远不如楼下闻到的浓烈,她看了看烟嘴的标志,不是兰州,是一种没见过的女士香烟。

她想着那个黑色的塑料袋,在澡盆里仰着头笑。

“肖安啊,别喜欢我了,我就是这样的。”

(二)

这一夜林玉睡得并不好,她又做那个梦了。

昏暗而死寂的房间,一双粗糙的大手向她伸过来,她挣扎着、号叫着,指甲抠在地板上滋滋刺耳。而后白光一亮,她眼里红彤彤的一片,只闻到了浓腻的血腥味。

父亲用袖子给她擦了把脸,说:“林玉,没事,没事了。”

“血!”她叫了一声。

……

睁眼后,她心里平静得诡异。

早上十点了,屋外的光线把木窗格切割成了四四方方的光影,门外有穿皮靴的住客走动。

洗漱、穿上长裙,又描了两条细长精致的眉毛,坐在镜子前时,林玉从包里掏出了一支酒红色的口红。

她的心理医生告诉她,打扮光鲜有利于走出一些不好的事。

肖安失忆般地给她发消息说:“早,今天有什么打算吗?”

“吃饭,四处看看。”

回完消息,她走下了楼去。

陈沈丁艺没赶她走,还给她安排了早饭——小米炖百合。

她端着坐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昨天来得晚,没空细看。

客栈是典型的仿古建筑,木顶飞檐,灰白色的泥砖。像南方的院落,大门朝街开,左右各摆一盆叫不上名字的草木;两层客房,左边是厨房、杂物间,右边一道石子路点缀一个小花园。

园子里停了一辆摩托车,没上锁,没落灰。

她端起粥碗吸一口,看了一会儿摩托,听到门口卖丽江粑粑的商贩吆喝。

天气好,她还愿意吃一点。

买了粑粑回来,她准备把小碗放回柜台。

“坏女人,狐狸精。”

她攥着粑粑走过时,有人在柜台嘟哝。

她往那边瞧了一眼,陈沈丁艺连忙摆手,表示不是自己说的。

“是我说的!”一个黑影突然从柜台下闪了出来。

林玉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顶多算个大男孩。

寸头、圆脸、皮肤黝黑,细看还带点高原红的意味。

“为什么骂我?”林玉问。

“你不正经,馋男人。”他说话的语气极认真,叫人忍不住跟他较劲。

“怎么,你吃醋?”

“呸呸呸!别以为你漂亮我就喜欢你!”

林玉点头:“眼光还行。”

一个住客来退房,陈沈丁艺揪了揪男孩的耳朵,没舍得使劲:“小玩意儿,上楼打扫客房去。”

时江,十七岁,放学以后是店里的伙计。

客栈小院里一阵喧闹,林玉探头出去瞧,时江拉住她的衣角:“你没希望的,我知道。”

林玉因这幼稚的预测发笑,差点被嘴里的粑粑噎得命丧丽江。

“你说高陌?”

时江不说话,睁着一双圆眼瞪她。

那就是了。林玉调笑似的脱口而出:“你跟他什么关系?”

“他是我老板。”

“哦。”

“也是我姐夫。”

林玉满不在乎,将目光转向陈沈丁艺:“你是他姐?”

“别误会,我可不是。”

这时,南淮从院子里进来,背着吉他提了半瓶风花雪月,稳稳地停在柜台前:“丁宝,弄点吃的。”

时江转移目标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南淮撇嘴笑,打开琴盒倒出了许多零钱。

“得,小掌柜,这次我可不占你老板便宜。”

“嘚瑟劲,还不是花女人的钱。”陈沈丁艺熟络地与他笑骂,却扭脸叮嘱时江给他下碗肉丝面。

“我要打扫客房。”时江嘴一噘,上楼了。

又有几个游客走了进来,陈沈丁艺招呼客人。时江走了,南淮走了,林玉要了瓶啤酒也迈着步子上楼。

吃饱睡足,该干点正事了。

“你住这儿,多久了?”林玉突然问。

南淮停下,返身指了一下自己。

林玉点头。

“七八个月吧。怎么,找伴游?”

“高老板住哪个房间?”

南淮勾嘴一笑,她给他抛了一瓶酒。

“眼神不错,我就好这口。”

林玉点头:“谢谢了。”

极礼貌的词,极淡漠的脸。

南淮笑了一下将酒回抛给她:“我凭唱歌让女人掏钱,也偶尔占知己好友的便宜,这酒,算哪一种?”

林玉从他身边走过:“打扰了。”

“你知道吗?这条街上最不缺的,就是想给高陌做老板娘的女人。”他在身后说。

林玉看了看那瓶酒:“七八个月,你白来了。”

他摊摊手,耸耸肩。

劝诫也好,嘲讽也罢,林玉没放在心上。

走进房间,她听到不知道隔了多远的某处响起了吉他声。

孤寂的、深情的、安抚或蛊惑人心的。

五六杯风花雪月下肚,她想起了许多。

“林玉,我的陌是那个陌生的陌,你用得着,别写错。”

“林玉,你可以搬过来跟我住,我不差你那一口。”

“林玉,你得空来找我。”

……

琴声勾起的回忆越来越多,她端起酒杯,缓过神来。

真是可笑,懦弱地逃离原本的生活,以某种文艺的说辞来此抱团取暖,麻木地快活着。

她觉得屋里热,蹬着一双高跟鞋又准备出门了。

“回去,醉酒出门不安全!”

刚走到楼道口,一个男人闻到酒味,用低沉的嗓音跟她说。

工装裤,皮夹克,刀劈似的一张脸上添了几点胡楂。林玉莞尔,他比自己记忆中西装革履的样子,要男人许多。

她说:“屋里热。丽江我不熟,带我逛逛吗?”

他默了一阵,点了一下头。

林玉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听着他的皮靴踏在地上,很耳熟。

高陌嘱咐了陈沈丁艺两句,从柜台前取了钥匙。

南淮端着空面碗下楼,撞上了,偏头一笑:“什么情况?”

高陌没说话,将头盔递给林玉,载上她斜斜地从院门口滑了出去。

路过五一街时有女人叫着高陌的名字献上飞吻,高陌不回头,但会挨个扬手示意回应。

“你带我去哪儿?”

他假装没听到,一路狂飙。

天色还早,东方来的晨光将影子与公路重合。

她问:“像不像私奔?”

他答:“抬头。”

林玉照做,看到公路尽头莹白的雪顶。

“那是玉龙雪山。”他解释说。

除去寻欢作乐,许多人来这儿,就为了这一幕。

车子停在一处草甸里,两人却没下车,回望丽江古城,连夜未熄的灯火混在晨雾里大小只有一个拳头。

“喜欢这儿?”林玉开口问。

“谈不上,做买卖罢了。”

“生意好吗?”

“还行,有吃有喝睡得香。”

林玉深吸了一口气,伏在他肩头:“有吃有喝睡得香,听上去不错,我能留下吗?”

“写作?”

“或者试着干点别的。”

“比如?”

“给你当老板娘,包吃住就够。”

“你写的书很热销,挺好的,别改行了。”他叼了一根烟回头冲她笑,那些真的拒绝与假的诱惑,全搅在里头。

林玉“扑哧”一声笑了,意料之中。

他看着远处的雪山,静静地陪着。

许久,高陌问:“你肚子饿不饿,我请你吃个饭吧。”

“纳西菜?”

“嗯,当地特色嘛。”

“好。”

“嗯。”

再没有多的话了,曾刮过雪山的风在耳边呼呼过。

“那走吗?”

“听你的。”

高陌说“好”,往后踢起了摩托车的左侧单撑。

林玉问:“明天你在店里吗?”

他点头:“有事?”

“也许有。就你一个熟人,别躲着我。”

高陌随性地笑了笑:“不会。”

重回客栈时,南淮在壁炉边唱歌,男男女女,有陌生人敲小鼓弹冬不拉伴奏。

林玉觉得吵,高陌让在院子里摆放了露天桌。

阳光絮絮,晒着人浑身暖暖和和。

高陌将店里有的纳西菜都点了一遍,又补了一道大闸蟹。

林玉拦着:“别点多了,我吃不完的。”

高陌笑:“你难得来一趟。”

“我暂时没打算走,机会多着。”

两人对视了一眼,空气安静了几秒。

她特意来找他的,他知道,躲着不是办法,索性当作普通朋友客套招待一番,感觉不对头了,她也就走了。

“噢,多玩两天,我给你打折。”

很快厨娘端来了菜,肥大的闸蟹在这儿很少见。

林玉戴上手套:“现在膏还没肥吧。”

高陌微微一笑:“肉甜,住拐角的两个小姑娘不会吃还老是点,牙都嗑断了。”

“你该教教她们的,你最擅长品蟹。”

“日子过野了,没那份闲心,你吃。”

高陌端起饭碗扒拉了一口,咽喉处鼓了一下。

林玉没表现出任何意外,伸手拿了一只螃蟹。

品蟹的功夫是高陌从前手把手教她的,断腿揭脐,取肉品膏都有讲究。

她记得他们第一次一起吃饭吃的就是这个。

那时林玉补办身份证需要户口簿,母亲没空,找了继兄高陌送来。她不想欠人情,客套地请他吃饭,他毫不客气地提出了想吃大闸蟹。

她钱包一痛,心里骂了声有钱人都鸡贼。

菜上齐了,她肚子空空吃了起来。高陌坐在她对面,看了一会儿突然拿手轻戳了她的额头。

“这样牙齿要不要了?真是。”

“要你管?”她翻了个白眼,不肯搭理他,继续吃自己的。

高陌什么也不说,卷起雪白的袖口开始拆蟹,肉剔得一干二净,空壳仍能还原摆在一边。蟹钳搭在林玉盘子边,活灵活现。

她觉得有趣,停下动作用拇指碰一碰,他便板着脸,“啊”了一声,示意她张嘴,取出整条整条的蟹肉蘸醋喂给她,她撇嘴,刚想说“臭显摆什么谁稀罕”,却不争气地流出了口水。

“你不会,我慢慢教你。”

“不用,我不想学。”

“学是不学?以后牙口坏了只能喝粥我天天来笑你。”

他当时的样子很认真,二十七八岁,一脸禁欲,高定西装,人长得又帅。

就冲这点,林玉卖他面子:“你是不是有病啊?学,行了吧。”

他还是板着脸,搬着凳子坐到了她身边。

她觉得莫名其妙,瞥了他一眼。他给她拿蟹,扭过头,耳朵红了:“最近……是有点感冒。”

那年她二十岁,哭笑不得地坐在餐馆里,孙子似的被一个拘着自己学吃蟹的男人戳中了萌点。

“嘶——”

林玉想得入神,掰下蟹脚的时候用力过猛,蟹身残留的水渍一下喷到她眼睛里,加了姜汁,辣得她睁不开眼。

高陌吃着饭给她递了一张纸,不为所动。

林玉擦了擦,眼睛还是眯着,直接叫了高陌的名字。

没办法,高陌跑到洗手间拿了湿毛巾过来,正要弯腰给她擦,脑袋里“嗡”的一声。

三年过去,他原以为自己什么都忘了,但看到这双眼睛,他知道自己什么都记得。

“林玉,别闹了。”他放下手,将湿毛巾扔到了一边,坐回了原位。

林玉睁开眼,熟练地用三级腿抵出二级腿里的肉说:“高陌,我想你了。”

他擦了擦手:“你应该管我叫哥。”

林玉还要说些什么,大厅里一个女人往这边一瞟,直接往高陌怀里坐。

“高老板,刚才我找了你好久哦。”

“这样啊,那我请你喝酒好不好?”高陌熟练地勾起一丝笑,领着女人去柜台,招呼陈沈丁艺给她倒了一杯樱桃酒。

林玉看着高陌,高陌笑了笑:“你要吗?味道很好的。”

“高老板你偏心。”

“就是。”

几个相熟的女客过来搭腔。

高陌举着酒杯说:“全场酒水免单,我请客。”

近旁身材火辣的女人不依,黑丝的大腿在裙摆下若隐若现。

“高老板你也真是的,请我跟请别人用一样的酒,太坏了。”

距离不远,她娇嗔的语气全落入林玉耳里。

高陌又仰脸挑起一丝笑:“你不喜欢?那我房里还有更好的。”

女人笑着,蛇一般挽上高陌的左臂。

一群人欢呼,高陌领着女人,撇下林玉上了楼。

过了台阶拐一个弯,高陌推开房门,女人解下披肩。

高陌闻到了臂上刺鼻的香水味,径直往浴室走去:“我去洗澡,你自便。”

离开上海几年,高原的风土将他的肌肤养成了健硕的小麦色,他扎进冷水里,记忆中林玉的笑影与数分钟前那双直视自己的眼睛重叠。

水渍滑过嘴唇,他一拳打在墙上,冰冷的瓷片将寒意送进他骨子里。他抿紧嘴唇,鼻翼间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粉饰太平的想法,总在实践时欲盖弥彰。

“一个人洗,多没意思。”

那女人没走,扭动着身体进了浴室,高陌随手抓起身边的浴巾围住下身。

他走出水幕,胸膛湿漉、头发滴水,靠近她时浑身散发着荷尔蒙。

女人不由得娇羞,表演式地往后撤了两步。

“咣当”一声,他将她关在了门外。

“高老板。”

门又开启了一条缝,他笑着指了指房间桌面上的半瓶梅子酒:“喏,就是那瓶,归你了。”

“我……”

“不谢,走的时候带上大门。”

(三)

陈沈丁艺将账本往柜台下一扔,骂了句色迷心窍。

将近半个小时,林玉坐在院子里独自用完了这丰盛的一餐。

进门时,她看到有人瞥着她喃喃,她不介意,在柜台边找了个位置坐下:“一杯樱桃酒。”

“不喝点贵的?反正有人请客。”不知何时,火炉边唱歌的人换了一个,南淮端着酒杯过来,一只手搭在林玉肩头,看戏的意味居多。

陈沈丁艺白了他一眼,给林玉递了一杯酒。

林玉问南淮:“你挺喜欢弹吉他吧?”

“喜欢,但主要是别人伴奏配不上我的歌。有兴趣吗?我不介意今晚给你单独演奏。”

他笑,手臂往她腰上挪了两寸。

林玉别过头,将酒泼在了他脸上。

“你干什么?”他撤了手,见她一脸平静只能压着怒火。

“怕你喝得太多,给你醒醒酒。下次手再不规矩,可要记得提前找好人给你伴奏。”说完,林玉笑了笑,“可惜了,怕是配不上你的歌。”

南淮自讨没趣,撇了一下嘴,转脸又扎到人群里与小姑娘调笑。

陈沈丁艺看着她,她将空酒杯推过去。

林玉问:“你们店里最贵的酒是什么?”

陈沈丁艺竖了个大拇指,从柜台下的抽屉里摸出一只小坛子轻声说:“老板私藏的葡萄酒,我偷偷倒点给你喝。”

她点头,等着醒酒。

“南淮就是这样,口嗨罢了。”陈沈丁艺说。

沉默了一阵,林玉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好喝吗?老板自己酿的。”陈沈丁艺问。

她点头,这个味道,真熟悉。

有次在高陌的事务所里,秘书说他不在,叫她在外面等着。

她冷,溜进他办公室吹空调,坐在他的大皮椅上转圈圈,被发现了。

秘书说:“快起来,高律师最讨厌别人坐他的椅子了。”

话音刚落,高陌走进来。

他看了她一眼,气得将手上的卷宗资料都甩在了桌上:“裙子穿这么短,冻感冒了谁管你?”

秘书咽了咽口水退出房间。

高陌给她倒了一杯酒,度数不高,醇香暖身。

“还不错,谢了。”林玉向陈沈丁艺点头。

“不谢,我看你挺顺眼的。”

林玉笑了笑,端起酒杯,偶尔瞥见手机上的一个未接来电蹙了一下眉头。

她上了楼,照着未接电话回拨,接通后,传来一声意料之内的咆哮。

“你明天就给我去向肖安道歉!”

“这就知道了,您可真体贴。”

“听到没有,少胡闹,我还能给你操心多少年。”

“没人叫你做。”

“我是你妈!”

“您还记得?”

“林玉,你找不到比肖安更好的。”

“哦?”她轻笑了一声。

另一端的女人察觉了什么:“你在哪儿?”

“你觉得呢?”

“你在哪儿?林玉,你在哪儿?”

电话那端的声音逐渐变得刺耳尖锐。

她挂断电话,淡淡地说:“这不是知道了吗?”

手机又响了起来,振颤的铃声像一阵呜咽。

林玉将它扔到一边,饮尽杯中的残酒,架起手一个人跳起伦巴来。

没什么可听的,不要脸?害人精?死了算了?

三年前母亲意外撞见她和那个人接吻时这些词她就已经听过,不新鲜了。

也是,一个杀人犯的骨血,身在襁褓中便能作为道德包袱将其绑在一个不爱的男人身边,长大后,理所当然也干得出勾引继兄让其蒙羞的脏事来。

林玉的舞步从容优雅,像一只振翅的蝶。

有人敲门。

“谁?”

“我!”

林玉听出来了,还要问:“‘我’是谁?”

“时……江。”

“找我?”

“丁艺姐叫我给你送东西的。”

“什么?”

“你看了就知道。”

“哦,你拿进来吧。”

时江推门,将兜里的东西掏出来摊开在桌子上,是一张号码牌。

他说:“周日晚上客栈有活动,凭号码牌,可以抽奖。”

“什么活动?”

“就……活动。”

林玉瞧了时江一眼,时江从脸颊一直红到了脖颈上。

“你看见了?”她问。

“你自己没锁门,别赖我偷看!”

“我跳得好吗?”

他气呼呼的,却点了一下头。

“跟你姐姐比呢?谁跳得好?”

“我姐姐不会跳舞。”

“那——我们谁漂亮?”

时江将一只手攥成拳头,另一只手恶狠狠地指了林玉一下。

“可我姐姐……好!”

“高陌说的?”

“嗯。他说我姐姐是最好的姑娘。”他想了想,补充说,“所以他不会跟你好的。”

林玉悠闲地拿起号码牌看了看。

时江愣在一边,不愿走。

“怎么,还有话说?”

他噘着嘴走到门口又回头:“那你来吗?”

“你希望我去?”

时江脸皮薄,吸了好大一口气才说:“白天店里亏本,客人晚上玩开心还能花钱。”

“……”

倒实诚。

她想了想,说:“那好。”

林玉换了一条银白色的短裙,颈后喷一点香水,随意拨散了长发。

补完妆后,她听到楼下逐渐有了成型的音浪,一阵一阵,关着的窗子都有了微微的震动。

林玉下楼,没见着高陌。

大厅和院子里挤满了人,南淮和一些不认识的歌手在壁炉边卖力表演。柜台摆满了酒,陈沈丁艺穿了紫红色亮片站在一个音响柜上跳得正high。

上海这种类似的场子多了去了,晚上七八点Livehouse开场,而后跳水、蹦迪,十一点左右带着对第二天工作的焦躁散去。

可这儿不同,时间廉价到可以支撑贪玩的人放肆到跨越第二个清晨。

“林玉!”陈沈丁艺一边舞动一边朝她打招呼,倒像是历经了生死阔别的老友。

台上不知名的歌手随手拨了一阵音乐,一群人跟着歇斯底里地喊唱着。

林玉穿过人群,蹬着高跟鞋走路的样子配合了音乐的节拍。

“会跳舞吗?一起来!”陈沈丁艺对她说。

林玉无聊,也不推辞,两三个动作便进入了状态。

旋转、摇摆、随意的动作更让人愉快,配着那一袭银色的裙子,性感、灵动,偏偏脸上又是一副冰山一般的生人勿近。

不轻佻的魅惑,往往是最致命的吸引。

从外涌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四处有荷尔蒙发酵,音响声将整座客栈都掀动了,几个男人朝林玉靠过来。

“一起跳舞吗?我也住这儿。”一个男人上前。

林玉不理会,将脸偏向一边不紧不慢地舞动着。

高陌从楼下走下来,手机一振,有条短信。

他看到发件人的名字后有些意外,除了年节,继母并不跟他联系。

高陌抬头,好巧不巧撞上了林玉的目光,她闪过,他没躲,走到高台边不动声色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

“不然我请你喝一杯?”男人不死心,继续向林玉发出邀约。

林玉点头,时江点单,男人眼里的笑容又肆意了一点点。

数曲奏完,陈沈丁艺抱出抽奖箱奔着高陌去,而男人正继续着跟林玉搭讪,说说笑笑,举着酒杯往楼梯走。

奖品往往莫名其妙,×瓶酒、×天免费住宿都寻常,偶尔抽出××坐在店门口男扮女装完成三个小时弹唱。

全场兴奋,还有人发出艳羡的声响。

高陌一个一个往外抓条儿,激烈的打击乐声伴着荒诞而纯粹的欢笑。

“45,66,03,24,07!”最后一个抽完,高陌发现楼梯前的林玉不见了。

他走到一边打了个电话给她,很快被人挂掉了。

请陌生女人喝酒的男人是什么货色,谁还不清楚。

他拨开人群,连忙往楼上跑。

刚到转角,林玉晃了晃手机拦住他:“你找我?”

高陌瞪着她,眉毛一皱:“你故意的?”

“我听不懂。”

“你故意穿成这样让人搭讪的。”

他分明有责怪的意思,语气里偏还是嘲笑。

“是啊,来玩嘛。”她认了。

又想起那个女人坐到他腿上,以及时江的姐姐是最好的姑娘来……她翻了个白眼,要走。

高陌一拉,攥住了她:“再有下次,滚回上海去。”

林玉带着一点酒意,轻笑了一声。

高陌急了,扼住她的脖颈沉着眼看她。

她偏不怕,瞪着他:“什么女人都能往你怀里坐,我只是跟人喝个酒,你生气什么?我又不是最好的姑娘。”

高陌冷冷笑了一声:“我生气?你少自作多情,要不是榕姨托我找你,鬼才懒得管!明天你就给我回去,听到没有?”

他没使劲,林玉反而伸手去钩他的脖颈:“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我就是为你来的,不会放你走了。”

“哦?”他手上的力气加重了两分,林玉觉得呼吸吃紧,咽了咽喉咙。

拐角处有两个人醉汹汹地上楼了。这样子别人看到不好,高陌抓住她的手用力一带,猛地就近将她拉往自己的房里。

他拽着她腾不开手推门,便用脚踹了一下。力气有些重,木门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她听着喜欢,笑得灿烂。

“还敢笑?”

她点头:“我以前不敢吗?”

高陌将她一拉,而后撤开了手。

“咣”一声,任凭她摔在了地毯上,算是醒酒。

林玉不觉得痛,抬腿在他脚边蹭了一下。

他抓住她的脚,厉声说道:“明天一早,你坐最早的航班回去,明白了没有?”

林玉轻咬嘴唇:“就不,你能怎么样?”

高陌撒了手,坐到床边抱着双臂看着,半晌才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她靠近他。

“林玉!”他吼了她一声。她仰脸,与他对视着。

“有什么矫情滚回上海冲肖安撒去。”他近乎粗鲁地将她从自己床边拨开。

林玉身子轻,不留神跌坐在地。

他看了她一眼,压制着不忍心。

她发现了,于是说:“我不喜欢他,你也要我跟他过吗?”

“那也别找我,不可能的。”

“怎么就不可能?”林玉一把抓住他的手,“你不喜欢我吗?刚才你看我的眼神可不是这样的!”

高陌来了火:“林玉,我三年前就不要你了!”

“可你还单着!”

“……”

“你的客栈叫Hell。”

高陌脸上又泛出那个含混的笑容:“只有傻子才在别人的一句话里走不出来。”

林玉沉默了,许久后笑了笑:“你果然还记得。”

他凑近:“你有病。”

林玉咬牙:“我是有病,你来医啊!”

母亲再婚后,她彻底变成了一个人,是他一点一点将她拉近,把心给焐热。

隔壁房间有门窗开启声,两人的争执惊扰了旁人。

他再次闻到了她身上的酒味,有这股劲在,他跟她没法儿沟通。

“好,我医。”他像拎小鸡崽一般将她拎出门。

欢歌曼舞的人群沉迷其中,没有人留意到两个人以一种奇特的拖拽方式出了门。

夜幕下的四方街最热闹,卖唱的人跟前点根红蜡烛。

林玉被高陌拽着挤过人群,手腕处的拉扯感并没有影响她的心情。酒劲上来,她有些头晕了,看着繁茂古城的万点灯火,听着街面呕哑各异的即兴琴声,兴奋了。

走过两个拐角,高陌将她带到了一个黑乎乎的胡同。

推门一进,房间中央桌案前坐着一个女人。

“高老板……”

“她有病,给看看。”林玉被一把拽到女人跟前,一路过来,头发还杂乱着,这绝对是她一生中少有的狼狈时刻。

她定神,看到了屋里摆放的用具,知道了对方是一名医生。

医院直隶负责的医疗点,小而精,轮值医生水平过硬,不到开刀接骨的大问题基本都在这儿解决。

这地方让林玉神经一紧,开始往门口移动。

高陌一手截住了:“刚才不是还嚣张得很吗?怎么,见人就了?”

“你……”

高陌从一个醉汉手里救过李医生的命,两人算旧相识,但她见这样的阵势也着实吓得够呛。

“这是怎么了?”

“撒酒疯,先给她开点醒酒药,其他的问题不清楚,你这儿能做的检查项目都做,磕着碰着也瞧着开药。”

林玉又准备跑,高陌迎着她的视线,目光淡然,带着不容商量的语气:“你不做,那就别想在我店里住着。”

林玉瞪了他半刻,还真找了把椅子坐下了。

说不过生气就带人三更半夜来做体检,呵,到底谁有病。

李医生稍微看了林玉一下,倒了一杯水,给了醒神解酒的丸药。

高陌站在林玉身后,看犯人似的盯着,心里想,她再跑,就把她的头发搓成鸡窝。

李医生有些尴尬,自我介绍:“我姓李,你喝点水,一会儿我们做个……全身检查。”

这话怪诡异的,林玉还是点了头。

身高体重、胸腺口腔、常规精神评估……

折腾了好一阵,李医生才说:“没问题,挺健康的。硬要说的话,该吃点维C。”

“拿一瓶。”高陌点头。

林玉早已不生气,反而被这诡异的幼稚操作弄得想笑。高陌结了账,又攥着她出去了。

送她回房时,楼下的派对也接近尾声。

“榕声联系你了?”她问。

“嗯。问你是不是在我这儿。”

“叫你别理我?”

“是。”

“说我有神经病?”

“……”

“她肯定是这么说的。她希望我跟肖安结婚,这样她体面。”

“……”

“我很早就知道你在这里开客栈了。”

高陌抬眸,还是没说话。

“你不回来找我,我生气,所以也忍着不来找你。可是,你亲我了,得认账才行。”

不知是不是醉意消退后的无力,她的目光突然变得像少女一般柔和,指节碰了一下嘴角,陷入了某种甜蜜的回忆里。

高陌刻意挪开目光:“夜深了,你睡吧。”

“我试着接纳过别人。”

“肖安这个人我信得过,你跟他,他会对你好的。”

“可是,我不想嫁给自己不喜欢的男人,给他生孩子。不想最后变得跟我妈以前一样。”

高陌往门外走:“我已经不爱你了。”

林玉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这简单,我们重新开始就好了。从前你追我,现在换我追你。”

“林玉,就算你住得再久,我也只当你是妹妹罢了。”

“当陌生人都行,走着瞧。”她的语气似乎还要同他拉钩。

高陌走出门,拿起手机给继母回了一条短信——“不知道,我人不在丽江。”

“高老板!”她叫得莫名其妙。

“什么事?”

“开奖的时候我没听着,我27号,中奖了吗?”

高陌想了想:“中了吧。”

“是什么奖品?”

“睡前牛奶,免费。”

“哦,那你别忘了。”

“嗯。”

屋子里“咔”一声,林玉从瓶子里倒了一片李医生开的维生素,放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