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中国音乐艺术(古代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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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南北民歌的起源

中国是个民歌大国,遍布九州的歌谣体裁丰富、曲调动人,经典曲目数不胜数。南音北调终有源头,早在上古时期,华夏民族的先民们便已经学会用歌声抒情记事、驱灾祈福。

北方歌谣的开端,与爱有关。《吕氏春秋·音初》中曾记载了这样一个传说:“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谥。二女爱而争博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终曰:‘燕燕往飞’。实始为北音。”张双棣、张万彬、殷国光、陈涛译注:《吕氏春秋译注》,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7,第162页。故事里吞下燕卵的女子是有娀氏之女简狄、帝喾的次妃,而她唱的这句“燕燕往飞”便是北方民歌的前身。

帝喾是黄帝的曾孙、颛顼的侄子,论起帝喾对音乐的热爱,一点儿也不比他的长辈少。据说他热爱乐舞,让他的乐师咸黑创作了《九招》《六列》《六英》。这些乐舞,声音皆如天乐一般动人。除了乐舞,他也重视乐器的制作,他的孙子有倕便打造了许多乐器。有倕是当时有名的能工巧匠,后人因为他双手灵巧又称他为巧倕。在他的手里,诞生了诸如钟、管、箎、鼓以及吹苓等乐器,可以说他几乎打造了一个完整的乐队。此外,帝喾不仅自己热爱音乐,而且他的儿子契的诞生也与音乐有关。

图1-17 清人绘制的帝喾像

帝喾一共有七位妻子,天上三位,人间四位,简狄是他在人间的第二位妻子。简狄和妹妹住在九层高的楼台上,每每用餐便有鼓乐相伴。一日帝喾遣燕子去探望,燕子嗌嗌鸣叫、声音悦耳,简狄姐妹便拿玉筐扣住燕子。但没想到,燕子向北飞走,只留下两枚燕卵,简狄便哀伤地唱着“燕燕往飞”,又吞下了燕卵,感孕生下了契。后来,舜命契帮助禹一同治水,“契长而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曰:‘百姓不亲、五品不训,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五教在宽。’封于上,赐姓子氏。”卢苇、张赞煦点校:《史记》,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第10页。因为治水有功,契又有教人之才,他便被封为大司徒,封地就在商。“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颂·玄鸟》裴溥言编:《诗经》,台北:时报文化出版社,1994,第726页。唱的便是这段历史,因此商人的图腾便是玄鸟。

南方民歌的开端,也是因为爱。《吕氏春秋·音初》中写道:“禹行功。见涂山氏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候禹于涂。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张双棣、张万彬、殷国光、陈涛译注:《吕氏春秋译注》,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7,第162页。涂山氏是大禹的妻子,她唱的那句“候人兮猗”便是南方民歌的开端。

据说大禹为了治水,到了三十还孑然一身。等他治水到涂山的时候,便向天祝祷,如果他能有婚配,便请上天给他启示。正这样说着,便有一只九尾白狐路过。涂山一代有传说,“绥绥白狐,九尾痝痝。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见到了白尾狐便可以成家室。大禹十分开心,认为是个好兆头。果然,他便与一位叫女娇的涂山女结为了夫妻。

图1-18 大禹手持耒耜治水图

洪水凶猛,为解水患,禹在婚后没几天便离家治水,史书上记载,他“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卢苇,张赞煦点校:《史记》,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第6页。涂山女十分思念大禹,便在涂山南坡远远地眺望大禹的去处,凄婉地唱着:“候人兮猗,候人兮猗”。这首歌便是南音的开端,后世《诗经》与《楚辞》皆受其影响,就连汉赋亦如此。所谓“南音导其源,楚辞盛其流”,说的便是这首《候人歌》。

《国语》焦杰校点:《国语》,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第105页。中师旷论乐时曾说:“夫乐以开山川之风也,以耀德于广远也”,简狄唱的既是自己的爱情,又是商人的起源;女娇唱的既是自己的等待,又是诗辞的先声。“燕燕往飞”,“候人兮猗”,南音北曲由此而来。

在这两首民歌之后,也陆续出现过其他题材的上古歌谣。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民歌总是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只要生活在延续、文明在传递,便有民歌。譬如现在,劳作时有劳动号子,叫卖时有叫卖小调,山歌烂漫,更是遍布大江南北。上古时期也是如此,除了有简狄与女娇唱的两首歌谣外,还有描绘狩猎、劳作、祭祀等不同生活场景的上古民歌。

狩猎是先民极其重要的生活来源之一,因而便产生了以狩猎为题材的古老歌谣。在《吴越春秋》中曾记载了一首名为《弹歌》的狩猎歌谣:“断竹、续竹、飞土、逐宍”,这八个字组成的四组动宾结构的短语简洁明了地把“砍断竹子”“连接成形”“打出弹丸”“追捕猎物”这一原始捕猎过程活灵活现地展现出来。歌谣句式简单、节奏明快,两字一句的短促节奏恰恰与弹射猎物、追捕猎物时的紧迫感息息相关。虽然《弹歌》不如后世歌谣那样曲调细腻婉约、旋律华美动人,但其言语间质朴又强烈的生命力却通过这八个字有力显现。越王勾践想要了解弹弓之术,便向深得楚琴氏造弩真传的射箭能手陈音请教。陈音的回答,便是这八字歌谣。可见,原始歌谣虽然言简意赅,但背后所延续的文字与音乐的力量却是不可估量的。

除狩猎外,农耕也是华夏民族主要的生产方式,在这样的农耕文明下亦产生了与田野劳作有关的古老歌谣。其中许多歌谣含有亘古不变的道理,从那时传唱至今。我们常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句话出自《庄子·让王》。其实在庄子之前,古老的歌谣便唱出了这样的智慧。传说在尧帝时代,民间流传着“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尧何等力”的歌谣,演唱者一边歌唱一边击壤伴奏,因而这首歌谣便被称为《击壤歌》,是一种山村农夫们在闲暇之余唱的农事歌曲。在这首歌谣中,前四句都是平直单纯的大白话,将农耕文明下上古先民依照自然、规律作息的勤劳生活直白展现,兴于自然、不加矫饰。最有意趣的是最后的反问:“我做的这些无非是顺应天理、取足大地,与统治者贤德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由此可见,远古先民已经开始在歌谣中传达对人生、对政治颇有深度的思考,民歌在当时已然有了起兴的意味与意识。

图1-19 阴山岩画中的狩猎场景

同样对处世哲学与人生态度颇有思考的民歌还有商末的歌谣《采薇歌》。薇,是一种长得像豌豆的野菜,又叫野豌豆、大巢菜。它对生细长的叶子,结出又细又弯的豆荚。薇原本不是名贵的食材,它之所以被赋予了别样的风骨与含义,是因为一对用生命求“义”的兄弟——伯夷与叔齐。

“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卢苇、张赞煦点校:《史记》,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第652页。伯夷与叔齐是孤竹国的王子,伯夷是长子,叔齐是三子,两人为了让贤纷纷从孤竹国出走,一路流浪。彼时商纣王残暴不仁,两人听说周国西伯侯姬昌是个重仁义的人,便慕名而去。但没想到,赶到周国时姬昌已经薨逝,姬发正用车子装着文王的木主要去讨伐商纣。等到纣王鹿台自焚、姬发称王后,武王听说伯夷、叔齐的贤德便想请他们出山做官。兄弟两人深感耻辱,便躲在首阳山,日日采薇而食,义不食周粟。“举世浑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卢苇、张赞煦点校:《史记》,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第652页。伯夷和叔齐最终饿死在首阳山,但他们尊崇仁义、视权贵为敝屣的高尚品德却与《采薇歌》一同代代传唱:“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适安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隐士的精神与文脉在歌声中悄然接续。

图1-20 宋 李唐《采薇图》

伯夷叔齐选择隐居,同一时期的箕子却选择了背井离乡。箕子是个奇人,周武王用来治理国家的“洪范九畴”便是他传授的。箕子原本是商纣王的重臣,但他渐渐地愈发不能接受商纣的治国理念。《史记·宋微子世家》中记载了一个故事:“纣始为象箸,箕子叹曰:彼为象箸,必为玉杯;为玉杯,则思远方珍怪之物而御之。舆马宫室之渐自此始,不可振也。”卢苇、张赞煦点校:《史记》,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第504页。纣王倒行逆施,箕子无奈装疯被囚禁,等到武王将他放出来后,他便背井离乡去了朝鲜。后来,经过商朝的故土,箕子见物是人非,不禁悲从中来:“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商朝遗民听后,无一不伤感落泪,这便是有名的《麦秀歌》。

上古时期与政治抱负、处世思考有关的民歌并非都如此哀伤,亦有反映一派政通人和、清明盛世的动人歌谣。传唱至今的《卿云歌》产生于禅让的故事,一日舜行祭礼,突然间疾风发屋,电闪雷鸣,舜便知道是上天在暗示应当有新的人王出现,行禅让典礼让位于治水有功的大禹。在那个仪式上,卿云显现,舜与俊乂百工相和而歌,唱道:“卿云烂兮,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明明上天,灿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万姓允诚。于予论乐,配天之灵。迁于圣贤,莫不咸听。鼚乎鼓之,轩乎舞之。菁华已竭,褰裳去之。”和气普庆,卿云兴焉,《卿云歌》里体现的崇高精神与亘古天道,或许正是康德所谓的“位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这首歌谣被代代传唱,到了北洋政府时期还曾被定为国歌,一直到现在,我们都时常能听到卿云灿烂、萦回缭绕。

上古时期亦有许多与日常生活有关的歌谣。艺术来源于生活,千年前的生活方式与如今大有不同,从这些古老的歌谣中我们能看到许多有别于后世的生活图景。《周易》中记载了三首短小的上古歌谣。分别是《屯·六二》《中孚·六三》和《归妹·上六》。其中,《屯·六二》唱的是抢婚的故事:“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一群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像匪寇一样冲来,不为别的,只为抢走美丽的姑娘结为夫妻。《中孚·六三》是一首悲壮的歌:“得敌,或鼓、或罢、或泣、或歌。”战争结束,凯旋而来。但是战争对每个人的影响是不同的,有的擂鼓示威,有的坐卧休息,有的悲恸哭泣,还有的引吭高歌,短短几句唱出战士百态。《归妹·上六》是一首有趣的歌谣:“女承筐,无实;士刲羊,无血。”据说上古时期的贵族在婚后有一特定的习俗,女方要拿着筐去采摘果物,男方则要用刀去割羊取血,歌谣唱的便是这一仪式的场景。这三首歌谣皆是简单直率的二言形式,或许与上古时期劳作的节奏韵律有着直接的关联。但即便言辞简单,其中却蕴含了无穷的生命力。直到今天,当我们吟哦这些语词时,生命力仍然透过字词,跃然而出。

孔子说“诗”可以“兴”“观”“群”“怨”,上古时期,诗皆能入乐,乐亦能配诗,相和成歌谣。南宋王灼在《碧鸡漫志》中说:“天地始分,而人生焉,人莫不有其心,此歌曲所以起也。”王灼:《碧鸡漫志》,引自《全宋笔记·第四编》,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第170页。歌谣的历史源远流长,上古先民在歌声中逐渐走向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