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后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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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正文

璃光殿小仙童殇璃第一次见天后,就抖成了一团。

冷汗一滴滴从额头落下来,殇璃垂着眼睛不敢再抬头,撑着地板的双手忍不住微微发颤。

坐在紫檀沉香木几桌后化了男相的天后无心神光离合,如美玉流光,不可直视,声音更是如石上清泉,温润清雅,如同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谦谦如玉无双公子:“起来说话。”

殇璃试着听天后的话,用膝盖发力站起身,然而悲催地发现,自己不仅手软,腿也软了,根本起不来。

他只能哆哆嗦嗦将头埋得更低,颤着声音道:“天……娘……大人,小仙……小的跪着习惯了……您,您什么时候回去啊?”

素以痴情闻名的天帝不可一日不见天后,这一日却遍寻不着天后,又有一大堆琐事要处理,随意点了他去寻天后。

原以为是件美差,他为着快点完成任务,还特意借了二郎真君的哮天犬,循着天后娘娘诛魔剑的气息去寻,不曾想、不曾想——

天后居然私下凡间,还化了男相,在小倌馆左拥右抱地喝花酒!

喝花酒倒也罢了,右边那个媚眼如丝的小倌拿着个晶莹剔透的玉樽给天后喂酒,竟趁着天后那双朱唇凑过来的时候突然移开酒杯,将自己的唇凑了上去,调皮地想亲天后的唇角……

自己只是奉命寻人的,可没人告诉他,寻着人了,怎么请回去,尤其是在如此令人尴尬的场景下!

殇璃缩着脑袋,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不可闻,恨不得用脚趾挖个洞,把自己整个埋进去,就当自己从来没来过。

怕什么却来什么,一袭纤尘不染的青衣,衣袂飘飘到殇璃的跟前,一双素白纤长的手伸了出来,左手手背上那朵像长在肌肤里的曼珠沙华鲜红狰狞、格外夺目,不待殇璃反应,那双手便使了仙力,将他轻轻托了起来。

殇璃虽然站了起来,腿脚却依然虚软无力,冷汗浸湿了后背,束着手垂着头,像极了一只待宰的鹌鹑。

化了男相的天后左手一伸,案几上银白的诛魔剑轻啸一声,稳稳落到了天后的手中。

殇璃垂着头看得分明,天后左手上那朵曼珠沙华诡异地舒展了花瓣。

那朵曼珠沙华是曾经堕仙的标记,曼珠沙华是冥界有名的不详花,堕仙身上的曼珠沙华舒展开放,意味着堕仙心中生了杀意。

殇璃的心从头凉到了脚,自己本是魔界一个不起眼的小魔,不知怎的得了巡视魔界的天帝青眼,提携到璃光殿近身伺候,原以为苦尽甘来一步登天,难道今天因着窥了天后不可见人的私隐,要不声不响交代在人间了?

恰在此时,已经走到门口的天后微微转头,有些困惑道:“你不是来寻我回去的,还不走?”

在两个小倌恋恋不舍的目光中,殇璃跟在天后的身后,抖抖索索跟了出去,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眼看着天后脚步不停朝着一个偏僻的小路走去,殇璃几乎要哭出来,天后不会真的是想灭口吧?

殇璃如是想着,脚步一阵虚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痛哭流涕呼天抢地道:“天后娘娘饶命!小的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绝不会在天帝陛下面前胡言乱语坏了娘娘的清誉!您大人大量,就放过小人吧!”

“清誉?”身前的人影顿了顿,握剑的左手微微抽搐了一下,诛魔剑哐的一声出鞘,搁在了殇璃的脖间,“本尊与帝喾不曾嫁娶,又有何清誉可言?”

诛魔剑的剑锋泛着冰冷的杀意,激得殇璃后知后觉想起,虽然天帝陛下冰清玉洁、完美无瑕;可这位天后娘娘,却是天界赫赫有名油泼不进的臭石头。

若不是万年前眼前这人策划了那场诛灭魔界精英的血色婚礼,又力挽狂澜将被暴怒的魔尊刺成筛子的天帝拖回天界救活了过来,她一个堕入魔界的堕仙,凭什么能被天帝宠在手心里?如今的六界,怎么又会轮到天界独尊?原本桀骜不驯的魔界中人,怎么又会以委身天界为荣?

殇璃悲从中来,心中激起的一丝血性竟让他鼓起了勇气,抬眼直视眼前这个雌雄莫辨的美人,一字一句道:“小仙不敢冲撞天后娘娘,只不过天帝陛下遍寻娘娘不着,若娘娘迟迟不归,小仙也无法复命。”

“复命?”殇璃只觉得脖间的压力一轻,对面的人勾起唇角,手中的诛魔剑在空中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直接入了鞘,左手上的曼珠沙华印记向内敛了花瓣,竟是收了杀心,“那你回去,把你刚才看到的情景,一字不差地复述给天帝听。”

殇璃屁滚尿流、马不停蹄地向天界滚了回去。

行到半路,他突然想起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天后娘娘莫不是想借刀杀人?

要不然天帝的璃光殿中众多小神仙,怎么换得那么勤?

天界泱泱大界,为什么他这样的魔界余孽,都能进璃光殿?

之前那些去寻过天后娘娘的小神仙,都去了哪里?

经历了对自己直击魔丹的三个拷问,殇璃冷静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璃光殿,而是悄悄绕过璃光殿,偷偷躲去了天后的住所——无心居屋后那大片的肉芝林里。

没错,天后与天帝是分居的。

虽然泱泱天界人多嘴杂,天帝天后特立独行的分居模式颇引人遐想,然而在天帝温和的治理下以及天后雷霆的手段下,竟无人真正知晓甚至议论天帝与天后分居的事情。

反正每日天帝都会飞上三炷香的时间来无心居看望天后,三更前却必然赶回璃光殿批阅奏折,万年以来连只母蚂蚁都没有多看一眼,实在是一个情深不移的如意郎君。

无心居屋后的肉芝林魔气横生,殇璃待得又熟悉又舒适,一边快活地吸着有利于自身修炼的魔气,一边想着天界的天后怎的喜欢种植这等又丑又凶的魔界植物,浑然不似那些喜欢美轮美奂奇花异草的元君仙娥们,真真是品味奇特。

殇璃待得正乐不思蜀,便听见屋内有人声,紧接着,一个结界丢了出来,堪堪罩住了无心居以及自己所在的这片肉芝林。

紧接着屋里有个娇滴滴的女声道:“你这个肉芝林丑得要死,有什么可以宝贝的,也要这样罩住,你也不怕有人藏在肉芝林里偷听我们说话。”

殇璃不觉精神一振,看来天后回来了,屋里还有个女人,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自己很有可能无意间蹲到了一个天界大八卦啊!

紧接着便是一个冷淡至极又冷傲至极的女声:“我这肉芝林魔气重得很,仙家根本呆不住,就算有什么魔障混了进去,有我这诛魔剑在,也会有反应,你有话快说。”

说到诛魔剑,殇璃便知此人必是天后。只是这天后未免也太托大,传说她那诛魔剑逢魔必诛,能感应三十里内的魔气,可自己一介小魔,今天近在咫尺,也不见这破剑有什么反应。

“唉……”那娇滴滴的女声叹了一口气,“你打算什么时候受封?”

“受什么封?”天后的声音持续的冷淡,“一万年前,我当众说了不嫁,摔了蛟珠凤冠扯坏了月光霞帔,已经很明确地表达了我的心意,他成天让人叫我天后膈应我的帐还没算,还想让我受封?”

“话不是这么说的……”娇滴滴的女声口气绵软地劝着,“当年魔界的血色婚礼,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对陛下那缠绵悱恻荡气回肠一吻,多少人看见啊,足见你心里……”

“我是亲了他,”天后冷淡的声音里似掺了冰渣渣,“又不是睡了他,这样也要负责?”

“不是要你负责……”娇滴滴的女声越发无奈,“是陛下想对你负责。”

“我不赖他,他也别赖我。”天后冷淡的声音越发不耐,“你告诉他,以后若有人再叫我天后,可别怪我无心殴打仙僚。”

“无心,我是不知道你和陛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你若继续这样冥顽不灵,灵宝、太清那些座下的女弟子们可是对陛下殷勤得很,陛下再好的性子也会被你……”

“那替我谢谢灵宝、太清座下的女弟子们,祝她们早日如愿以偿。”

嘭的一声,是关门的声音。

砰砰砰,是拍门的声音。

“无心,你这块臭石头,你迟早要后悔的!”娇滴滴声音的主人被天后直接丢了出来,气急败坏地拍着门大叫,原来是掌管天界礼仪的宝华元君。

殇璃躲在肉芝林一株肥大的肉芝后面,忍不住捂着嘴偷笑,难怪天后要将结界设在肉芝林外,估计一早就做好了逐客的准备,可惜这个宝华元君,情商不高智商也低,不撞南墙不回头,啊不对,是撞了也不回头。

宝华元君叫门半天,嗓子冒烟手掌生疼,偏偏无心天尊如同死在里面一般毫无反应,只能气咻咻地扭头就走,迎头果然撞了人。

撞上了情深不移,每日探视天后的天帝陛下。

“天帝陛下!”宝华元君吓得向后一跳。

“她不是臭石头。”天帝颀长身姿迎风,月白广袖盈盈,和煦地笑着,一双深邃幽瞳净若琉璃,朗星一般的眸子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啊?!”宝华元君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

“天后是佛眼佛母尊前修炼万年的莲花青灯,不是臭石头。”天帝温和地点拨道。

“是是是!”宝华元君脸一白,扑通一声跪下了,心里懊丧不已,怎么能这么巧,居然当着护妻狂魔的面骂他妻子,就算自己忠心耿耿,也是要被狠狠记上一笔的,当即头如捣蒜道,“属下知错,天后娘娘乃是上古之神,更为六界和平立下赫赫战功,属下以下犯上,罪该万死。”

“嗯。”天帝淡淡应了一声,“下去吧。”

宝华元君像月宫那只兔子一样溜得飞快。

殇璃从肉芝背后探出半个头,偷看天帝。

天帝一如既往地好看,如同从人界画中走出的翩翩公子,长发工整地高束头顶,眉似远山,目若秋水,只是不知为何,唇色有些浅,周身散发的威严中,不觉透露出些许羸弱的美感。

天帝矗立在无心居的门口良久,目光缱绻地望着那扇很丑很重的榉木门,仿佛那扇门是个艳绝六界的美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帝轻轻叹了口气,居然转身折向肉芝林来。

殇璃顿时慌了神,忙着闪身躲到另一株硕大的肉芝后面,想要藏匿踪迹。

可他一介小魔,怎么逃得过天帝如炬的目光。

天帝只是抬了抬手,殇璃的领口便被握在了天帝的手中。

天帝望向殇璃,波澜不惊的眸子里似乎泛起了一丝涟漪,然而,这几不可查的波动转瞬即逝,立刻恢复为一泓深潭:“你怎么在这里?”

殇璃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削弱自己的存在感:“陛下,我是替您寻天后的……”

天帝似笑非笑:“那,天后一直都在无心居?”

“不是的……”话一出口,殇璃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自己可是魔,六界中最无拘无束,说谎不打草稿,邪吝不堪的存在,怎么一张口,尽说实话?

“哦?”天帝已经挑起了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那她去了哪里?”

“人界。”殇璃垂着头,说谎是不可能了,这辈子在天帝面前说谎是不可能了,不过,他可以选择性地少说一点。

“嗯?”天帝拖长了尾音,等他继续。

“天后化了男相,搂着两小倌在喝花酒。”殇璃一咬牙,一闭眼,索性全说了,临到末了,又怂怂地补了一句,“属下不会乱说的。”

天帝若要灭口,恐怕连魔魄都不会给他留下,他还不想死,他还是个未成年的小魔啊!

“呵……”出乎殇璃的意料,天帝不怒反笑,低低的压抑的笑声透着萧索的涩意,笑到最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用了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句,“她与万年前的性子,还真是不同了。”似乎是只说与自己一人听的。

殇璃低了头,不敢言语。

不知何时,子夜已至,月亮如同一个明晃晃的明镜,正对着天帝与殇璃,堪堪将他们的背影投射到无心居的榉木门上,早前的藏匿在皎皎月光下无所遁形。

帝不动,殇璃也垂着眼不敢动。

只是,他这样陪着天帝站在无心居的肉芝林站了一时三刻,相对无言,十分窘迫和尴尬。

“三更天了。”天帝终于开了口,“回璃光殿吧。”月白的袍子翩然从殇璃的眼帘里消失。

殇璃后知后觉抬脚跟上,后背的冷汗早已经浸湿后背的衣裳,走动之下,背后的凉意越发明显,忍不住冷叽叽打了个喷嚏。

殇璃揉着鼻子,越发对天界这个禁忌的问题好奇:难道天帝这日日陪伴天后,都是这样陪的吗?这可不是想象中的红袖添香伉俪情深,倒像是做错了事被罚站……天后和天帝,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到了璃光殿,天帝一刻不停歇地批阅折子。

殇璃累了一天,又两次三番受了惊吓,自觉是死里逃生,只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整,顺便消化一下肉芝林里来之不易的魔气。

刚找了偏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殇璃便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道:“月老仙尊,你就让我看看天帝的姻缘镜嘛!我保证不会出去乱说的。”

另一个男声低声斥骂道:“灵清仙子,不要胡闹,天帝和天后的姻缘乃是命定,岂是我等可以窥视的。”

殇璃抬起头,偏殿的屏风后面影影绰绰有两个人影在拉扯。

月老真君是天界仅次于天帝的红人,他自然认得。

另一个被月老唤做灵清仙子的女子,不就是今日宝华元君提到的灵宝天尊座下的首席女弟子?据说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多少真君仙君的梦中情人。可她偏偏只看上了天帝,日日到璃光殿端茶送水,竟把自己当成了璃光殿的仙仆。结果天帝连个正眼都没看过她,生生让她成了天界笑柄。

就算如此,灵清仙子也没有放弃,竟然缠上月老,想要窥伺天帝和天后的姻缘镜。

“我替天帝不值,那无心元尊有什么好的,无非是仗着自己在血色婚礼中的功绩,算定吃准了天帝,还在天帝精心筹划的大婚中摔了玉冠,扯了喜袍拿乔。天帝是欠了她的吗?为什么要这样被她作践?”灵清仙子的声音清甜中透着委屈,仿佛是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天帝与天后都是天尊级的神仙,自有他们的机缘,你找我也没用。”月老真君叹了一口气,神色似有松动。

神仙的姻缘,月老真君也能出些力,只不过神仙的级别高,月老真君能出的力越少。级别越高的神仙姻缘,越是命中注定,而这命中注定的姻缘,便记载在陈列在神仙夫妇寝殿的姻缘镜里,他们因何要结为夫妇,结为夫妇后要经历哪些磨难等等,全部记载在巴掌大的一面铜镜中。姻缘镜种种过往不能破坏,然而姻缘镜中的未来却说不准。

灵清仙子窥伺姻缘镜,打的就是未来的主意,万一给她窥破先机,天帝现有的姻缘也不是不可以解籍。

能感应并打开姻缘镜的,除了神仙夫妇,却也只有月老真君。

就算月老真君想要打开级别极高的姻缘镜,也要耗费与之对等的仙力,像天帝这种级别的,估计月老真君要做好在床上躺一个月的准备。

“我只想看看姻缘镜……”灵清仙子声音带着哽咽,“真君就让我看看,死了这条心也好,我愿奉上师尊灵宝天尊的灵宝丹。听闻真君的天劫将至,这枚仙丹应该能让真君安然渡劫。”

屏风后的女子伸出一只手,掌心中托着一颗金光闪闪的仙丹,即便隔着屏风,也能感觉到这仙丹绝非俗品。

即便当了神仙,也是要根据自身修炼的程度不断渡劫的,渡过了依然是逍遥的神仙,过不了便魂飞魄散回归天道。神仙的等级越高,天劫越是艰险。灵宝天尊擅长炼丹,专门帮神仙们渡劫,因此门下徒弟众多,仙门也极为富庶。灵清仙子手中这枚仙丹,便是灵宝天尊新练出的宝丹,适用于高级神仙渡劫的上等丹药。

月老真君俗事繁忙,修炼时间本来就不够,此番渡劫颇有些凶险,若他渡得过去,自然还是众人拥趸的月老真君;若是不过,天帝也大可指定新任别人为月老真君。

两相权衡,月老咕咚咽了一下口水,广袖一拂,极快地收了那枚仙丹,压低声音道:“看在你如此痴情的份上,我便遂了你的心愿,你随我来吧!”

听见两人脚步声逼近,殇璃赶紧施了个隐身术,匿了自己的行踪,又鬼使神差地跟在二人身后。

他是真想瞧瞧帝后之间,究竟是怎样错综复杂的姻缘际会。

天帝的寝殿冷清,除了一张恢弘的拔步床,便是床边精妙绝伦的梳妆台,妆台是整株血红的珊瑚雕成,妆镜清澈得光可鉴人,一看便是千里之外的天泉水日日更换的水镜,妆镜周围镶了拳头大小的蛟珠,柔柔透着珠光,哪怕在暗夜里,也能清晰地对镜梳妆。妆台上的妆盒更是奇思淫巧的精妙宝物,足见筹办这个妆台的人用足了心思,简直是把天下至宝都堆积到此处,要讨这个女主人的欢心。

月老真君直奔这巧夺天工的妆台而来,探手摸入妆台的抽屉,突然吃痛嗷了一声。

灵清仙子慌忙帮他把手拔出来,却连带着拔出一个盘子大的蚌,这蚌还是个活物,此刻正牢牢夹住月老真君伸入抽屉的右手。

月老真君的脸涨得通红,偏偏不能大声呼救,面目狰狞地用了左手拼命拍打那只蚌。

那只蚌却夹得更紧。

眼见月老真君的手腕肉眼可见地变得黑紫,灵清仙子不知从变出一盆清水,一把将月老真君的手连着蚌一并按入水中,那只蚌方才松了壳,月老真君赶紧抽出手,顺带掏出了一柄古朴的铜镜。

灵清仙子眼睛一亮,随手将那盆装了蚌的清水随手放在妆台上,一手便要来接月老手中的姻缘镜:“姻缘镜!”

月老真君一边使着仙力给自己的手疗伤,一边没好气道:“蚌中藏镜,一定是那无心毒妇的主意!真是一副恶毒心肠!”

灵清仙子连连点头应和:“可不是!真君快点打开姻缘镜吧,我们一起看看,那毒妇到底对陛下施了什么花招!”

殇璃默默腹诽,月老真君和灵清仙子闯到天帝寝殿窥伺天帝的姻缘镜,也不是仙门正派该做的事情,就算主人有所防范也不为过。哪有倒打一耙的?

虽然不齿月老真君与灵清仙子所为,到底是对天帝天后姻缘的好奇心大过一切,殇璃屏气凝神,看着月老念念有词念着咒,铜镜精光一闪,关于天后天帝前尘往事便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三人眼前:

北方智印遍知院内,少年天帝跪在佛眼佛母尊前,眸子定定望着佛母座前一盏石雕的莲花青灯,磕头拜道:“弟子今日辞别,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师父……”

佛眼佛母尊头戴宝冠,结跏趺坐于赤莲花上,宝相慈和,了然地指着被少年天帝望着的那盏莲花青灯轻轻一点:“我这座下青灯已在我身边万年,早该点化入世了。你回去后,六界有一场浩劫,她刚好可以助你息灾降伏。”

莲花青灯落地舒展,顿时化作一个青衣女子,女子容貌清绝,雪肌墨发,身姿颀长舒展,通身是凛冽的檀油灯香,光华如明月一般,却隐隐带着攻击之意,如利剑出鞘,风姿绝世,夺目之极。

少年天帝望着青灯化作的女子呆呆出神,竟对佛母尊提示的六界浩劫毫无反应。

女子初化人形,却毫无张皇欣喜之意,只是淡然跪了佛母:“无量寿福。”

佛母嗯了一声,叮嘱道:“你为我座下莲花青灯,赐名为无心。须记住,此番随帝喾入世,你当全力消弭六界浩劫,保护好帝喾,无量寿福。”

青衣女子再拜道:“谨遵佛母尊教诲。”

画面一转,帝喾与无心已经身在天界。

无心端凝着手中的诛魔剑,万年冰封般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微微上扬了一个弧度,赞了句:“好剑。”

只是夸赞的话音未落,随手挽了个剑花,向着帝喾刺去。

刚刚送了美人宝剑的帝喾垂眸含笑,正等着美人致谢,哪知无心竟直接找他练招,匆忙拿剑格挡,然而终究输了先招,无心又攻势凌厉,毫不手软,走了不到十招,便被无心拿了剑尖抵了喉咙,苦笑道:“有你这么谢人的吗?”

无心面无表情地收了剑:“我为何要谢你?”

帝喾怔了怔:“你不喜欢我送你的剑吗?”

无心依然是那副淡然不惊的表情,横举起手中的剑问道:“我收了你的剑,自会为你征战四方,两相抵消,为何要谢?”

帝喾又是一怔,继而莞尔一笑,眼神中是浓得化不开的宠溺:“你说的很对。”

看到此处,灵清仙子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真是一块臭石头,又臭又硬,也不知是真不解风情,还是欲擒故纵。”

画面再转,便已经是万年前的仙魔大战,也就是佛母尊所说的六界浩劫。六界原指神界、仙界、人界、妖界、魔界、冥界,但神界凋零,又是与仙界同气连枝,逐渐和仙界合二为一,神与仙混居;而妖与魔臭气相投,彼此为了扩张地盘混战不休,魔界终于还是棋高一着统御了妖魔二界。六界变为四界,人界最弱,冥界是天界与人界的通道,天界隐隐还是压妖魔界一头。魔界嗜血好战,暗戳戳酝酿抢夺天界地盘已久,只是几代魔尊皆不争气,出师未捷便被老天尊那代老天界人打得屁滚尿流。

但事物发展往往量变导致质变,魔界魔尊代代都是天生天养的魔婴,不搞世袭制,这一代终于出了个毁天灭地的混世魔王,几乎以一人之力攻上三十三重天,屠尽天界所有达到神级修为的神仙,这才终于寡不敌众天魔解体。帝喾的父亲,老天尊也是在那一战中殒命。

此刻是天界最为脆弱的时刻,却是魔界最为接近一统六界的时刻。

魔尊新丧,新魔婴降世,魔界众多魔王实力尚存,只待新魔婴三两百年长大成人,攻下天界便是易如反掌之事。

原本就受了重伤的帝喾跪在老天帝的灵位前,哀痛之下泣血晕倒。

彼时的灵宝天尊还是灵宝上人,慌慌张张探了帝喾的灵脉,摇头道:“太子灵力耗损太多,又心力交瘁,怕是要睡个几千年才能醒转。”

众仙群龙无首,灰头土脸,纷纷把希望寄托在实力尚存的无心身上。

无心是佛母尊的弟子,修为近神,又是与帝喾青梅竹马,帝喾不在,众仙仰仗她也是理所应当。

无心依旧是面无表情,安置好帝喾的灵体便对众仙淡淡道:

“我不在的日子,诸位各自珍重,照顾好帝喾。”

就在众仙还没反应过来这不在的含义之时,无心大步登上了六界乾坤台,从魔道那个入口直接跳了下去!

六界乾坤台原本是惩罚罪仙的刑台,根据罪责大小决定处罚的等级,入人界是轻罪,基本是走个轮回,回来还是原先的品级和仙力;入冥界是中罪,至少要替冥界服役千年才能回来,回来后也不能恢复原来的品级和仙力,要根据在冥界的表现和修炼重新评级;剔仙骨入魔界是重罪,永世不能回天界,从仙界到魔界的仙,有个统一的名称,叫做堕仙。

也正是这些堕仙们,组成了魔界一股庞大的仇视天界力量,经年累月地怂恿着一代又一代魔尊反攻天界,好将当日处罚他们的同僚们踩在脚下一雪前耻。

众仙呆了,谁也没有想到,身为佛母尊的弟子,身负消弭六界浩劫重则的女人,居然就这样当了逃兵,当了魔界的堕仙!

无心跳了六界乾坤台,到了魔界,来不及拍拍身上的尘土,便干了另一件事情。

彼时众魔正虔诚地围着魔界魔气最盛的肉芝林,将魔婴供奉在最大的肉芝上跪拜。

小小一团的婴儿懵懂无知地在肉芝上撕心裂肺地哭喊,迎接他的却不是正常人伦的疼爱,而是诚惶诚恐地供奉跪拜。

在这团极其违和的景象中,斜刺里冲出一个青色的人影,足尖轻点,越过黑压压的群魔,径直跃上魔婴所在的那株肉芝,将那婴儿抱在了自己的手中。

参加过仙魔大战的魔族认出了无心:“她是天界的无心仙尊!”

变故突生,群魔震惊:

“莫不是来血债血偿的?”

“怕她个球,就算她修为近神,我们这么多人还打不过她一个?”

“她万一不杀我们杀魔婴呢?”

“杀魔婴作甚!?杀了一个还会再长一个!她傻的吗?”

……

一个魔族长老微颤颤站了起来,指着无心道:“你,你莫要乱来,就算你杀了这个魔婴,此消彼长,上天自会再安排一个魔婴降世!但你,绝不会活着走出魔界!”

魔界自有小平衡,似乎为了掣肘天界,魔族的魔婴,总是随着魔尊陨落适时降生,也不是没有过魔婴夭折的。只不过新魔婴很快就会诞生,弥补空缺。

所以这位长老说的没错,如果无心是真的想杀魔婴,基本是于事无补,飞蛾扑火,螳臂当车。

无心左手抱着魔婴,平静地站在最肥大的肉芝上,缓缓举起了右手,让右手手背上那朵狰狞的曼珠沙华对着众魔,道:“我是堕仙。”

众魔石化了,半晌没有动静。

无心居然成了堕仙?

那群神仙失心疯了吗?无心可是目前还活着的实力最强的神仙,又是佛母尊的弟子,他们不抱紧她的大腿,还把她打下六界乾坤台了?

无心似是看出了众魔的疑惑,言简意赅道:“我自愿的。”

自愿堕仙?!

自六界开辟以来,从来没有天界之人自愿堕仙的。毕竟神仙洞府和魔窟比起来,实在是天差地别,不仅是居住环境的舒适度,还有六界地位差异的鄙视链。正常的顺序是:神界、仙界、人界、冥界、妖界、魔界。

如今不仅有神仙主动堕仙了,而且这个神仙还是个近神。

众魔石化了一阵,突然有人欢喜道:

“看来我们统一六界指日可待了!连天界的仙尊都自愿堕仙了!”

有人带头,众魔群青激动,纷纷呼喊道:

“魔族万岁!”

“攻下天界!”

“一统六界!”

……

无心看着兴奋的群魔渐渐平息下来,方才耐心道:“魔婴,归我。”

她怀里的魔婴眨巴着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她,已经有一段时间忘记了挣扎哭泣。

群魔再次石化,什么叫做魔婴归她?

魔婴不就是未来的魔尊吗?

魔尊应该是大家的魔尊啊!什么时候变成一个人的了?

等到群魔反应过来的时候,魔婴已经长成了十七八岁的少年。

少年虽是个魔,却长了一双清澈的莲花眼,瞳仁黑白分明,眉头还算有点魔的样子,斜飞入鬓,挺翘的鼻,殷红的唇,头发乌黑浓密,却束得一丝不苟,就算穿一身纯黑的麻衣,但在无心的教导下,姿容姿态活像一个神仙。

“我从没见过这么不像魔尊的魔尊。”魔族长老秘密召集了会议,“不能再让魔尊和无心亚尊呆在一起了。”

“可是无心亚尊是我们这里修为最高的,她亲自教导魔尊,我们攻打天界之日可待啊!”一个看起来就愣头愣脑的魔王嘀咕了一句。

“她那是教导吗?她那是教导吗?她那是教导吗?”魔族长老恨铁不成钢地三连问道,“成天对着魔尊诵读《大品般若经》、《大日经》、《大智度论》……那都是什么玩意!我们历代魔尊哪代不是与我们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实力,学那些劳什子东西,武力没长进,脑子都要学坏掉了!”

“谁的脑子坏掉了?”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无心裁剪得刚刚好的黑袍,嘴里叼着一朵不知从哪里薅来的曼珠沙华,眼神明亮又无邪,好奇环视众人。

“我们的脑子都坏掉了!”魔族长老梗着脖子,愤然拍案而起,“脑子都坏掉了才会相信那个女人,她哪里是什么天界叛徒,分明就是卧底!整天对着魔尊念佛经,也不让我们陪魔尊喂招,若是百岁成年之前魔尊练不成天魔大法,我们怎么对得起老魔尊的牺牲!怎么攻下天界一统六界!”

“你觉得本尊被亚尊养废了?”少年眯了眯眼,冲着魔族长老勾了勾手指,眼神中的睥睨展露无遗,“你是我族修为最高的,不妨来试试本尊的功力。”

“既然魔尊发话,我这把老骨头自然舍命奉陪!”魔族长老提起手中的魔杖,矫捷灵活地飞身攻上。

砰的一声,众魔甚至未见到少年是怎么出手的,魔族长老已然原路被弹回,蹬蹬蹬连退三步,魔杖重重击地,直至插入地下八寸之余,方才勉力站稳,再抬头时目光中已然多了一丝复杂的意味,话锋却一转道:“身为我魔界魔尊,一身修为要睥睨六界的,欺负我一个老头子算什么,试试天魔斩吧!”

话音刚落,众魔蜂拥而起,围绕少年摆了个阵法。

天魔斩是试炼历届魔尊天魔大法的阵法,少年此番却真是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就算横扫天界的前魔尊,也是修炼了足足五十年,才能破了天魔斩。

然而魔族长老辅佐了五任魔尊,一呼百应,他说能摆天魔斩,众魔不疑有他,只当少年的修为更甚前魔尊,群情激荡,魔头攒动,须臾之间阵法便成了。

少年抬手从嘴里摘下那朵曼珠沙华,认真插入自己一丝不苟的发髻里,一声清啸,双手结印,一个硕大的光球从他周身弹出,像一个人界孩童吹出的肥皂泡,越吹越大,不见这光球有如何的杀伤力,却把天魔斩的阵型破坏殆尽,众魔歪歪倒倒,挤成一团:

“你踩我脚干嘛!”

“你站错位了!你守生门的,跑到我这里干嘛!”

……

少年听声辨位,不疾不徐,从从容容找到天魔斩的生位,走了出去:“如何?”眉眼含笑,语尾微扬。

众魔推推搡搡,惊疑不定:

“这是什么功法?”

“不是天魔大法吧?”

“铁定不是,天魔大法必见血,你看我们不都好好的。”

“奇了怪了,这到底算成还是不成?”

……

唯有魔族长老铁青着脸,厉声喝道:“你背祖忘宗,竟然修习佛母尊的功法!”

少年哈哈一笑,做了个鬼脸道:“管我修习什么,有用就行。我连天魔斩都破了,你们还要质疑亚尊的教导之道吗?”

众魔一时哑然,唯有魔族长老厉喝:

“魔族嗜血,魔尊要忘本吗?!”

少年破了天魔斩,本欲离开,听了这话,眉头一拧,转身正欲反驳,忽然,一只素白的手按住了他的肩头。

少年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极为熟悉的青色,蹙起的眉宇忽的舒展开,勾唇一笑。

无心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将少年护在身后:“魔族的确嗜血,不过说起忘本,谁也比不过长老。天魔斩不破不休,若是魔尊不能破阵,就要被阵反噬。魔界立界本尊严令魔族不得相残,长老连魔尊都敢杀,算不算忘本?”

无心顿了顿,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笑道:“我错了,长老原是天界人,不算忘本。”

话音刚落,众魔间炸了锅:

“长老是天界的?”

“长老好像是堕仙来的……”

“被剔了仙骨,下来时血淋淋的,可瘆人了。”

“那亚尊什么意思?”

“她说长老杀魔尊也没什么,天界原本与魔界势不两立。”

“我糊涂了,可是堕仙不是魔吗?不是自己人吗?”

“堕仙终究不是魔,长老不也觉得亚尊不是自己人吗?”

“那我们还要认长老吗?”

……

就在群魔叽叽喳喳讨论魔族长老的过往和地位时,无心冲着少年点了点头,少年了然地眨了眨眼,二人旁若无人地并肩离去。

魔族长老的脸白了:“无心!”

无心顿住脚步,微微偏过头:“何事?”

魔族长老咬牙切齿道:“我与你不同。”

无心漠然道:“哦。”毫无探究究竟的意思。

魔族长老只好继续道:“堕仙都要被剃仙骨,再被推下乾坤台。”

少年抢前一步,哈哈笑道:“亚尊自愿跳了乾坤台入我魔籍,与被推下乾坤台的自然不同。”

魔族长老唇角诡异一勾:“仙骨犹在,入不得魔籍。”

无心道:“好。”

少年跺脚回眸,正正对上无心那双眸色极深的眸子,近在咫尺,正定定看着他:“你来剔。”

魔族长老道:“若魔尊真剔了你的仙骨,也算遂了魔尊需见血的祖训。我此后对你,对魔尊,再无二话。”

对于天界之人而言,仙骨意味着修为,剔仙骨,就是打散修为,形同废人。重罪之人打下魔界之前必然要剔仙骨,就是防范堕仙作乱。

魔族长老当年被剔仙骨,堕入魔界,经历几万年修炼,好不容易才修得如今这身修为,却仍屈居于无心之下,根本得不到这任魔尊的信任倚重,早就心怀不满。

若是无心被剔了仙骨,失了修为,魔尊半大小子,未修成天魔大法,毫无根基,而他在魔界地位尊崇,届时,魔界要做什么,还不是他说了算?

少年急道:“亚尊!”

无心眨了眨眼:“无妨。法相魔相,皆不可着相。”

少年咬紧牙关,沉声道:“好……”

就在众魔和魔族长老虎视眈眈之下,少年剔了无心的仙骨,血溅了他一身。

少年面沉似海,拔下头上的曼珠沙华,慎重插入无心的发髻,抱起血染尽青衣的无心向他独享的修炼之地——肉芝林走去,无人敢拦。

魔族长老长长一揖,眉眼间尽是得逞之色:“恭送魔尊、亚尊。”

无心奄奄一息,抿了抿溢出血丝的唇瓣,似有话要说,终究是敌不过修为尽失的劳损,最终闭了眼,沉沉睡了过去。

少年脚下步伐更快,入了肉芝林,反手便布下结界,低下头急切在无心耳边轻呼:“师父,师父……”

方才还陷入重度昏迷的无心抬手拭去唇边的血色,悠悠坐起,拔下头上的曼珠沙华道:“为师被剔了仙骨,休养个百八十年是必须的。自今日起,你做饭。”

少年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毫不含糊地手刀劈下了一株肥大的肉芝,捧着就要去旁边的茅草屋做饭:“无心,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仗着曼珠沙华的幻化术骗了长老,以为你真的被剔仙骨,又要骗我给你做饭,这是犯了多少戒?”

无心抚着下巴的手顿住了,默了许久,缓缓道:“无相,什么为师允许你直呼为师的名讳了?”

少年的脚步顿住了,咽了咽唾沫,喉结上下滚动了一轮:“他们说,魔界魔尊,无父无母无师尊,奉你为亚尊,已经是很不成体统……”

无心没有再说话。

少年见无心没有再追究,一路小跑溜进了茅草屋,不一会,便拿出了一盘青红白相间、品相极佳的炒肉芝出来,献宝一般捧到了无心的面前:“尝尝?”

无心挑了挑眉:“你做的?”她给这少年做了十九年的饭,顿顿红烧肉芝,盘中皆是黑乎乎一块块一片片,从未见过如此清新自然的好颜色。

少年抬起明亮的眼,忐忑又赧然地搓了搓手:“我也是在人界偶得了一本菜谱……”

无心夹了一根切得极细的肉芝,放入口中,咀嚼了好久方才咽下:“你还是想学天魔大法。”

少年沉默着低下了头,声如蚊讷:“我是魔尊。”

无心看着少年,掌心握紧,想起佛眼佛母尊临行前让自己带走的那抔遍知院黄沙,自己握得越紧,沙子越是流水般从指缝间流走,到最后,滴沙不剩。

少年之心摇摇晃晃,最易受蛊惑,就算自己日夜教导,终究还是防不住群魔或怂恿或激将,少年有了异心,此时若一味强压,只会让自己的苦心孤诣付之东流。

“我替你护法。”无心终究是让了步,“若觉得不妥,记得念《大品般若经》清心。”

无心与少年,整整在肉芝林闭关了百年。

出关那日,魔界天生异象,原本黑似锅底的魔界苍穹突然金光大盛,如同十万年前天兵天将兵临魔界的万道光芒,吓得魔界人人自危,以为天界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冤冤相报又打回魔界了。

直到意气风发的少年和面色苍白的无心并肩出了肉芝林,众魔方才恍然了悟,原来是自家又出了一位不到两百岁便习得天魔大法的奇才魔尊。

那日魔族的欢庆足足延续了三十日。

这三十日内,有好几个魔王魔将向面色苍白如雪的无心直抒胸臆,表达了自己对弱不禁风天界美人的向往喜爱。

无心的目光只落在眼前的酒杯,表情一如既往的淡然镇定:“我知道了。”然后极为坦然地将酒杯推到少年面前。

少年哈哈笑着,一杯接一杯替无心饮尽了杯中酒:“我替亚尊心领了。”

魔族规矩,若是不喜欢对自己表白的人,须得饮尽杯中酒,表示敬意。

魔族长老似是喝多了,大着舌头站起来道:“什么亚尊,一个被剔了仙骨的堕仙,法力还不如我魔界随便一个小妖,怎敢托大为亚尊?”

少年敛了笑容,看向魔族长老的眼神颇为不善,神色间隐隐有威压之势:“亚尊对本尊有教导之恩,长老倒是何德何能,忝称我魔族长老?”

魔族长老一拍桌子:“我这把老骨头,辅佐过五代魔尊!”

少年讥诮一笑:“长老活得真长,竟比五代魔尊加起来都长寿。”

魔族长老神色凄然:“历代魔尊皆是不成功便成仁的大英雄,为了一统六界的目标,汲汲于征天之战,才有如今的大好局面。”

少年眸色越发阴冷:“长老真是好算计,天魔大法食人心性,长期修炼魔性入脑,是以历代魔尊皆不寿,不过都死在征天之战上,倒叫人看不出来。”

魔族长老拍案而起:“一派胡言,定是天界这卧底妖言惑主!”

无心神色倦怠,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

少年已经抢白道:“我修炼期间,数次走火入魔,若不是亚尊用《大品般若经》替我护法,恐怕我早被新生魔婴替代,妄论天魔大法有成,这不是明证?”

魔族长老大惊:“尊上竟用佛经辅助修炼功法?这是大忌!”

“若不是《大品般若经》,便是魔族人的性命与血……”少年的话还未说完,姻缘镜里的景象突然全灭了。

殇璃正勾着脖子看得津津有味,见姻缘镜突然熄了,不觉有异,还以为是月老真君修为不行,撑不住帝后万年交错的恩怨情仇,自然而然将不满的目光投向了月老真君。

月老真君牙齿战战,抖抖索索,全身痉挛一般,向着殇璃身后的方向跪下了。

灵清仙子也跪下了,不甘地咬了咬嘴唇,楚楚可怜地望着殇璃的身后:“陛下恕罪!”她此刻的声音与方才对月老真君说话的腔调完全不同,嗓音倒是一贯的清甜,只是声调软糯缠绵,殇璃听了不由得起一身鸡皮疙瘩。

殇璃扭头一看,还真是天帝,相貌明俊英朗,发髻一丝不苟地束着,虽然面色苍白,笑容依旧温暖和煦,实在是个亲和可亲的明君,又是一个桃花逐流水的春闺梦中郎。

天帝虽然脸上挂着笑,可殇璃离得近,瞧得十分分明,他浅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杀意。

天帝抬起手,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按了按额角,对着簌簌发抖的月老真君和妄图借此机会勾引他的灵清仙子温和道:“你们想怎么死?”

灵清仙子大惊:“陛下,灵清只是思慕陛下才昏了头想看陛下的姻缘镜……但……罪不至死吧?!”

“你是真的昏了头,我自然不会光明正大地处理你们,”天帝又是清浅一笑,“月老,你是个聪明人,想来是知道为什么你们一定得死了。”

月老真君终于不抖了,他抬起头,神色怪异地盯着天帝,半晌,终于咬牙切齿道:“你个魔头!你……吞噬了帝喾的仙魄!”

灵清仙子还是一脸懵:“什……么?”

殇璃想到魔界曾有个传言,瞳孔慢慢收缩起来,一种只听说过却从未有过的毛骨悚然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想悄无声息地溜出这是非之地,哪知脚跟生在了地上一般,动也不能动。

天帝向着殇璃隐身站着的地方阴沉地看了一眼,确认殇璃一动也不能动后,方才转过脸看向月老真君,不以为意道:“你只猜中了一半。”

月老双手撑地,竟然在天帝强大的威压之下站了起来,虽然微微颤颤,但好歹站稳了,长长吐了口气道:“姻缘镜中多是无心的回忆,天帝的记忆一丝一毫都没有,若不是魂飞魄散,怎会一丝痕迹都没有?!无心与你是一伙的吧?否则怎么会将姻缘镜藏在不松蚌的体内替你遮掩?!”

“你倒是提醒了我,无心应该一直知道真相,但她包庇我。”天帝突然无由来的欢喜一笑,旋即又皱了眉头,喃喃道,“那她这一万年……都在讨厌我?不是讨厌帝喾?”

“无心元尊与天帝陛下青梅竹马,又共同经历天魔大战,无心元尊为了天帝陛下不惜委身魔界当叛徒,更为了天帝陛下制造血色婚礼荡平魔界,实在是天界夫唱妇随的楷模。”月老真君抓住了假天帝的痛处,一改方才对无心的不敬,开始拼命夸赞起天帝天后的天作之合来。

“你想用激将法,”假天帝抬起手,微微一笑道:“可这些无心都教过我,你越是骗我,我越不相信。”

月老真君脸色大变,仿佛被人扼住喉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直跪着的灵清仙子突然拔出佩剑,恶狠狠向假天帝斩去,但假天帝只是扫了她一眼,她便倒飞了出去。

假天帝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脸色更苍白了一些,唇边有隐隐的鲜血洇出,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用指腹轻轻抹去,淡然道:“你这么爱慕帝喾,怎么对他的肉身这么不客气?”

灵清仙子吐出一口血,怒道:“他的仙魄都被你这魔头吞了,留着肉身还有什么用?!”

假天帝轻轻浅浅地落寞一笑:“不见得。”

灵清仙子愕然道:“什么?!”

假天帝却不再回答她,长袖一拢,将月老真君、灵清仙子以及殇璃一并笼入了袖中:“该去问个究竟了。”

殇璃一入假天帝的袖中,便失了隐身的技能,月老真君和灵清仙子吃了一惊,异口同声道:“你是谁?你怎么冒出来的?”

殇璃讪讪摸了摸鼻子:“我是殇璃,我方才是在隐身。”

月老真君和灵清仙子明显没有听过他这等天界新住民的名号,此时的处境也没有什么闲情逸致虚情假意假客套,齐齐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也不敢在实力远在他们之上的假天帝袖中讨论要怎么逃走或者对付他,沉默了下来。

天界的夜色比人界还沉,但无心居的月色却最好,一个白天冷落得如同天界边缘的地方,居然独占着天界最好的月色。

假天帝站在无心居的榉木门口,没有迟疑地推开了门。

无心居的大厅不算小,可这大厅里满满当当都是人,大约有几十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清隽少年,都涨了一双清澈的莲花眼,瞳仁黑白分明,眉头斜飞入鬓,挺翘的鼻,殷红的唇,头发乌黑浓密,却束得一丝不苟,穿一身纯黑的麻衣,少年们一动不动,神态各异,目光却齐齐盯着门口的假天帝,在惨白的月光下,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若是换了月老真君或者灵清仙子又或者是殇璃中的任何一人,恐怕见了这个诡异的情景,都要惊得跳起来。

可是天帝却笑了,苍白的脸色甚至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他勾起唇角,宛若一个怀春的少年:“师父。”

屋子里静悄悄的,似乎根本没有人在屋子里。

可是假天帝笃定地站在门口,一脸从容,似乎主人随时会热情地招呼他进屋上座喝茶。

不知等了多久,里屋终于传来一声极低极低的叹息:“你的元神,还能撑多久?”

月老真君与灵清仙子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然而接下来,他们眼前一黑,耳朵也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什么都听不到了。

原来假天帝竟施了法,直接关闭了他们的五识。

殇璃奇怪地看着眼前突然变得惊恐狂躁复又沉默绝望的二人,一边竖着耳朵倾听假天帝与天后的对话。

“托师父的福,我已经是魔界最长寿的魔尊了。”假天帝脸上的笑意更深,只是这笑意里七分凉薄三分讥诮。

假天帝施施然抬脚进了无心居,穿过几十个雕得栩栩如生的肉芝人像,径直走进了里屋,“原以为师父种这片肉芝林只是对魔界还有些许歉意,不想竟是为了给我做合适的肉身。”

“等你的元神归入新肉身,帮我将帝喾的三魂七魄引入他的肉身吧。”里屋没有点灯,皎然月光下,一个青衣女子依窗而坐,头发没有挽起来,瀑布般的青丝垂下,侧颜犹如打磨得恰到好处的玉石,淡淡反射着清冷的月光。

假天帝的脚步顿住了,脸上笼上了一层阴霾:“你当真搜集了帝喾的三魂七魄?”

“新的魔婴降世,或许是从你的肉身骨血里浸泡过,他完美拥有着你的能力,就连诛魔剑也识别不了他,我无法像杀了其他魔婴一般杀了他。”无心终于转过脸,目光在假天帝宽松的袖子上略作停顿,缓缓上移看向假天帝,“而他不死,你的元神不回到合适的肉体中,便是要魂飞魄散。无相,你别无选择。”

听到此处,殇璃心中微微一动。

他就是个天生天养的魔,而且据说他出现的地方,便是当年魔界殇魔尊殒命的地方。

殇魔尊娶了无心这个天界卧底,给魔界惹来泼天大祸,在血色婚礼上无力回天天魔解体而死,死前还勉强拉了现任天帝垫背,只可惜他自己死的透透的,天帝却被无心当众长吻灌输灵力,硬生生救了回来。

自此之后,无心彻底撕下了她的假面具,万年之间心狠手辣地拿着诛魔剑行走魔界,专门诛杀降世不久的魔婴,魔界从此一蹶不振。

“无心,你是真的没有心吗?!”假天帝苍白的脸色转向铁青,双目赤红,放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你亲口答应嫁给我的!你不知道那时的我有多欢喜!谁知你竟然串通帝喾,借着天界三千坛醉仙酿做嫁妆,在你我大婚之日,给我魔界众生下三生劫,血洗我魔界!我当初拼的一死,天魔解体杀了帝喾,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依然会杀了他!凭什么你对帝喾的情深义重,要让我魔界做陪葬!凭什么!我对你的情深义重呢?这万年来都捂不热你的石头心!”

“无相!”无心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假天帝的跟前,近到只有一拳的距离,微微仰起头,清冷的目光中流转着一丝哀婉的动人,“你可曾记得,为师对你说过,漂亮的姑娘惯会骗人,千万不要相信她们?”

假天帝的愤怒突然偃旗息鼓,只是唇角依然倔强地挂着哂笑:“那时我还以为师父的石头心开了窍,对围着我的莺莺燕燕吃了醋,哪想得到,师父也是漂亮的姑娘,也是会骗人的。”

“我从未骗过你。”无心定定看着假天帝,“我说愿意嫁给你,是真的愿意。”

假天帝怔了怔。

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无心轻轻向着假天帝吹了一口气。

假天帝昏过去之前,恨恨道:“又是三生劫……”

无心小心翼翼将他接住,喃喃轻叹:“只此一次。”说完,将他安置在房间唯一的床榻上,探手伸入他的袖子中,将殇璃三人掏了出来,解了他们身上的咒。

月老真君和灵清仙子感激涕零,诚惶诚恐地给无心跪下了:“多谢元尊相救!”

无心嗯了一声,淡淡道:“谢倒不必,但事出紧急,一会我要把帝喾的魂魄从我的魂魄里分离出来,安放回他的肉体上去,你们二人要替我护法。”

月老真君和灵清仙子又连连点头称是。

月老真君一脸钦佩道:“原来当年元尊对天帝那惊天地泣鬼神的长吻竟是防止魔族宵小吞噬天帝的魂魄,这些年来元尊忍辱负重拒绝的是魔族宵小,我们都错怪元尊了……元尊用自己的元神将养天帝的魂魄,一会更要忍受比剔仙骨更为疼痛的魂魄分离撕扯之痛,对天帝陛下实在是太情深义重了,待天帝魂魄归位,一定会为元尊举办一场盛大的天界婚礼,我等臣僚恭祝元尊与陛下琴瑟万年……”虽然假天帝闭了他的五识,他凭借对天界和魔界多年的了解,倒也对事实真相猜出了几分大概。

“闭嘴,”无心冷硬地打断了他,淡淡扫了月老真君一眼,向前厅走去,“你随我来。”

月老真君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他这马屁自问拍得十分情深意切,百感交集掺杂了对无心搭救之恩的感念和之前对她不满的负疚之意,却不知怎的竟似拍到了马蹄上……

虽然百思不得其解,月老真君还是随着无心来到了前厅。

看着前厅几十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殇魔尊像,月老真君的表情像是打翻了染缸,震惊、疑惑轮番交替,终于按捺下种种揣度遐想,小心翼翼赞道:“难为元尊想着要给那魔头魂魄准备肉身,真真是菩萨心肠……”

一颗万年肉芝的肉身可以用万年,这几十个肉身,可以用几十万年,就算是菩萨心肠,普度众生,那未免对那万恶的魔头也太好了些。

况且这万年来,无心杀了的魔婴,没有成千也有上百,一个佛门弟子开了杀戒,怎么也算不得菩萨心肠。

月老真君自诩很是看得透男女之情,此刻他却觉得自己看不透无心,因此小心翼翼把“魔族宵小”改成了“魔头”,显得亲善些。

无心却根本没有在意月老真君的小心思,她抚着下巴,目光在人像中缱绻流连:“你是见过无相的,你觉得,哪个最像他?”

“元尊是说,殇魔尊?”月老真君小心翼翼试探着问。

那个魔头的名字,曾是天界不能提的禁忌,但那魔头还有个名字,是无心亲自给他起的,据说唤做无相,取自于法相魔相,皆不要着相之意。

那时的少年,束着一丝不苟的发髻,长长的睫毛扇了扇,殷红的唇弯弯的:“无心,你给我取名无相,我们可就是同辈份的咯。那我私下里可以不叫你师父叫无心吗?”

无心记得那时自己的回应:“不可以。”顺手还撤了桌子上那盘黑乎乎的肉芝片,“若你犯上,以后的饭都自己做。”

少年一把抢过盘子,狼吞虎咽地往下咽:“无心,你做的肉芝很好吃,可是做菜吧,讲究个色香味俱全,为什么你就完全不照顾一下色和香呢?”

无心叹了口气:“你做的肉芝倒是有色和香,可是味呢?”

少年两腮塞得鼓鼓囊囊,含含糊糊道:“我已经竭尽全力,可是我做的肉芝就是不好吃啊!”

岂止是不好吃,简直是难吃到令人发指。

因为魔界的肉芝林,受历代魔尊死后的戾气滋养,能成就霸道无比的天魔大法,本就不是好滋味的东西,天底下能净化这种霸道无比的食材的,只有观音琉璃净瓶之水和佛眼佛母尊莲花青灯的灯油。

无心恰好就是那座莲花青灯,灯油就是她的血。

血腥气被她施法盖住了,这种法术,只有佛门的人才能用,她不必教无相。

无心从记忆中抽回思绪,并没有等待月老真君的回答,手指落在左手第二个肉质人像身上,微微笑道:“就这个了。”

这个人像的神态拘谨又有些害羞,目光却灼人地落在无心的脸上。

只有无心的身高,这个角度,才能感知到这道滚烫的视线,这是无相求亲那天的神情:“无心,我会是个好魔尊的,我不喜欢征战杀戮,我会说服长老他们,不再年年征伐,好好治理魔界,把这片贫瘠荒芜的土地变得与天界一样美,你可愿留在我身边陪着我?”

无心心口的弦像被什么拨了一下,那种触动让她有些恍惚,甚至露出了为数不多的笑容:“我愿意。”

不为前面的那一串表决心似的宣言,只是因为眼前人是心上人,问了她一句可愿意。

无心和月老真君步入里屋的时候,灵清仙子正沉默地与殇璃大眼瞪小眼,

见了她和月老真君,竟不约而同一起松了一口气。

无心挥手设了两层结界,堪堪将月老真君和灵清仙子隔开,最内层只留了自己、昏迷的假天帝、殇璃以及那株肉芝人像。

“我要施法将无相的魂魄引到这株人像上来,这期间那两人进不了这个结界,也听不到我们说什么,施法完成后,不要等他醒来,你带着他和前厅剩下的人像赶紧走,不要回魔界,去冥界,拿着这株曼珠沙华去找奈何桥上的驼背婆婆。”无心右手掌心聚起一团白光,照到左手背上那株堕仙标记时,那朵栩栩如生的曼珠沙华竟然慢慢立了起来,通灵碧绿如玉的杆,红宝石一般熠熠生辉的花瓣,微微舒展着身姿,如同一株活物。

无心的面色苍白了几分:“堕仙极少能炼成这等足以镇界的宝物,想来冥王为了这株曼珠沙华,也会愿意收留你们几十万年。”

殇璃接过曼珠沙华的同时,也收到无心一记警告意味十足的眼神:“你法力增强,他的法力却会慢慢消退,你需得好好照顾他,每隔万年,记得给他更换肉身,否则……”

殇璃接过曼珠沙华的手微微一颤,小心翼翼问道:“你呢?不来找我们吗?”

无心默了默:“只要我想,天涯海角,都可以找得到你们。”

只是她快油枯灯尽了。

帮助无相以佛法修炼天魔大法,消耗的是她的心血。

无相贪肉芝的口舌之欲,她以心血入菜,逐步消弭他的戾气,消耗的亦是她的心血。

杀魔婴给无相续命犯下的杀戒,助长她仙力的同时,同样会反噬折损她的心血。

石头本无心,奈何莲花青灯有芯。

她反复告诫自己是为了消弭六界浩劫方才做了这么多,无相虽然夺了天帝的舍,可这万年以来兢兢业业称职尽心,在帝喾魂魄未醒之时也需要他稳定六界之心。

她竭尽所能地疏远无相,拒绝无相,在他换一种方式的大婚上当众悔婚,为的不过是激发他为数不多的戾气,支撑他虚弱得奄奄一息的元神的存续。

只是她似乎忘了,帝喾的魂魄早在千年之际就将养好了,她等待的,不过是养成万年肉芝,毕竟更换肉身,也是极疼的。

佛门中人主张“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只是她这地狱,入地也太入戏,入得太失方寸,失到连佛门,也回不去了。

殇璃带着无相走之前,无心给他也做了一碗红烧肉芝,看着他从一脸小心翼翼隐藏的嫌弃到大快朵颐,微微笑道:“这下,你与他是真正的生死与共性命相连了,无论我在与不在,记得好好照顾他,到了冥界后,记得让冥王抽了他的记忆。”

殇璃诧异地抬起头。

无心神色依旧淡淡:“那些不好的事情,就不要让他想起了。”

帝喾苏醒后的第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是灵宝天尊座下的灵清仙子,他下意识去搜寻记忆中的那个人影:“无心呢?”

万年纠缠的魂魄,终于还是分离了。

这万年间他通过她的眼看着那个用了自己肉身的魔头,通过她的心痛感受她对那魔头的缱绻无私的爱,如同凌迟一般难忍,终得解脱之时,却怅然若失,一种终要痛失所爱的不好预感笼罩在他的心头。

见灵清仙子迟迟不语,帝喾深吸了口气,略显烦躁地提高了音量:“无心呢?”

灵清仙子哆嗦了一下:“无心元尊,魂归天地了。”

冥界多了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少年,少年日日把玩着如今魔界魔尊送给冥王的一株曼珠沙华,冥王恨得咬牙切齿却偏偏无可奈何,这明明是收留此人的无价宝,偏偏自己碰也碰不得,因为这少年毫无灵力,要是自己一怒之下不小心碰了伤了,魔尊千里之外感应到了,那可要引发两界纷争的。

少年看了一眼一脸隐忍的冥王,故意逗他道:“喂,老头,你很想要回这朵漂亮的花吗?很想要的话,你可以说句让我高兴的话啊,我可以给你三炷香的时间供奉她。”

冥王的眼角抽了抽,咬牙切齿道:“无量寿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