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蒹葭
一路走来,众人吃了一惊,短短时日外面的世界竟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越过人烟稀少之地,待到集市上,发现百姓多萎靡不振,路人皆是无精打采,医馆里多了许多病人,看情形又不是瘟疫所致。连着过了几个村镇皆是如此,而且越往东走情况越严重。明水音时时留意各处百姓的症状,每到一处皆去医馆找大夫询问,却是束手无策,查不出半分缘由。
这日又行到一处无名小镇,在路旁一家茶棚休息片刻,尹天雪见最近童战脸色不太好,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童战只说赶路有些累了,没什么事。
邻桌一个小伙子赶着要茶喝,喊道:“小二哥,我都坐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上茶?”只见店小二匆忙过来,提着一个大茶壶,赔笑道:“客官息怒,我家掌柜的病了些时日,这里就我一个人看着,怠慢了您哪。”那小伙子道:“这老天爷也不知是发了什么脾气,到处都是病人,我刚从东边赶来,那边比这里还严重呢。”店小二道:“是啊,敢情是哪里来的邪气沾惹上了,不然也没有瘟疫,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病倒,连城里的名医都说不出个一二来。”
听店小二提到邪气,明水音暗暗结印,闭目以灵力试探。过了些时候她睁开眼睛,皱眉道:“是我疏忽大意,竟忘了谷中的玥珠。这里的确充溢着邪气,正是自东方而来。莫不是玥珠的怨气外泄,致使黎民百姓疾病丛生?”明沁道:“爹爹急着把我们叫回去,难道是因为现在压不住玥珠了么?”
这时明水音忽然想到前几日云恒将源自玥珠的魔力传与云开,这交替的瞬间极有可能引起玥珠的感应,从而使沉睡多年的玥珠再次活跃起来。如果这些猜测是真的,那谷中之人如今已身陷险境,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异常焦急,如今爹爹的法力已是大减,自己又不在谷中,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童战看出她的担忧来,提议弃了马车,骑马兼程赶往星月谷,并说万一真是玥珠作祟,得早日想办法压制,以解除百姓疾病之苦。众人都同意了,轻装简行,加紧赶路。
这样果然快了许多,没过几日便到了离长安两百余里地的眉县。行在官道之上,已可望见终年积雪的太白山了。明水音思及往事,心下颇为想念云开,不知他几时才能赶过来。忽然对面一人赶马匆匆而过,尹天雪见那人大白日的戴着黑纱斗笠,将面部遮挡得严严实实,微觉奇怪,多看了几眼,不料那人伸指弹过一粒石子,打在她的马儿身上,那马吃了一惊,向前窜出。
尹天雪忙使力扯紧缰绳,那马却不听使唤,反而奔得更快了。童战催马赶上,跃起后拦在她的马前,出掌抵住马颈,迫使它停了下来。尹天雪翻身下马,见他脸色苍白,笑道:“不过惊了马,看把你吓的,难道会摔了我不成?”转眼间见他左肩衣服已被血染红,惊道:“你受伤了?”童战见瞒不过去,只得道:“还是前些时候的箭伤,不碍事的。”
明水音等人已随后赶来,下了马站在一旁。尹天雪扶他坐下,便要查看伤口,童战略一踌躇,右手翻开衣领,只见那箭伤仍未愈合,深及肩骨,四周已然红肿,比当日更加严重了。
尹天雪替他重新敷了药,问道:“我记得离开长乐城时这伤已好得差不多了,什么时候复发的?为什么不说呢?”童战道:“可能是最近太累了,歇歇便好,不用担心我。”尹天雪想起自出了地狱之门后他的脸色一直不大好,都过了快半个月了,莫非从那时起便已是这样不成。
瞧着情形有些不对,明水音替他把过脉,伸手在他左肩上方凝力探视,皱眉不语。尹天雪急问她怎么了,明水音安慰道:“你先别急,我也不知料想的对不对。这一路走来,生病的多是寻常百姓,稍有功夫的极少有事,想来也与个人的体质有关。我想我们两族中人对玥珠的感应会更强一些,他伤势一直未见好转,反而有恶化的迹象,可能是越来越接近星月谷的原因吧。”
尹天雪问她该如何是好,明水音沉吟了一会儿,道:“不如这样,我和沁儿先赶回谷,只要压制住玥珠,他自然会复原。此去一两日路程便是长安,你们且去明空师伯那里住下,待养好了伤再到星月谷会合。”
童战心想自己现在这情形如果硬要跟去也帮不上忙,反而会拖累大家,于是对童心道:“你与她们同行吧,路上也好照应,我有天雪陪着就可以了。”童心知他感激明氏姐妹一路辛劳,想让他前去帮忙,便答应了,和明水音、明沁送他们到镇上客栈歇息,嘱咐万事小心,先行一步去星月谷了。
在客栈中安置妥当,童战只用过一点吃的便早早睡下了。这些时候日夜赶路,开始时怕天雪担心,后来又怕误了谷中之事,连累百姓受难,他拖着越来越严重的箭伤不敢让他们知晓,药也没换几次,一直硬撑着,现在松懈下来,只觉身体沉重,直昏昏地睡了两日夜。
这日傍晚时分童战醒来,见天雪以手支颔坐在桌旁打瞌睡,起身给她披上外衣。尹天雪本没有熟睡,听到动静便醒了过来,见他比先前好了些,略略放心,拿起桌上的药碗,道:“这药凉了,我去热一热,顺便叫些吃的来,你再歇会儿吧。”童战感觉伤痛轻了些,陪着她到楼下用饭。
饭后童战说要出去走走,尹天雪看他神色还好,便和他一起散步到镇外。此时已是初夏时分,不冷不热,正是一年中最舒适的时节。不知不觉间到了一处水边,岸上芦苇丛生,连绵成片,远远望去竟看不到尽头,随风摇曳,夜色之下甚是迷离动人。童战这时精神为之一振,暂时忘却了玥珠之事,随口念起《诗经·蒹葭》篇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尹天雪笑问他为何想起这个来,童战道:“这是秦风中的一首,正合此处景色。小时候我背这首可是吃了不少苦头,记了后面忘前面,还被罚写了一百遍。如今倒是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了,隐修要是知道定然高兴,要自夸教导有方了呢。”
其实他这会儿想起的却是尹天雪扮作泪痕不与他相认时的情景,那时的天雪可望而不可及,便如诗中在水一方的伊人,虽近在眼前,却遥若天边。而此时身畔伊人相伴,却不再如梦如幻,而是真真切切。月光下只见尹天雪肌肤胜雪,双眸如星,扶着她的肩膀,轻轻吻了下去。
二人坐在河畔青石上,尹天雪好一会儿不说话,童战侧头看她似乎害羞了,于是微皱眉头,伸手按住了左肩,果然见她转过头来关切地看着自己,道:“夜里还是冷了些,咱们回去吧。”起身扶着他往回走去。此刻她心里想到了他第一次吻自己时却挨了打,那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如今想来仍在目前,今后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再把他推开了。
又歇了几日,童战伤势已好了些,虽然伤口仍未愈合,可红肿已退,准备第二日便动身前往长安城。这日半夜,童战听到门外有动静,担心尹天雪的安危,起身出门看了下,却见一人穿了和天雪一模一样的衣服,在客栈门口晃了下便不见了。他一眼便看出那人绝非天雪,既然扮成这样,想是要引自己前去,不如跟过去看个明白。
出了客栈,那人远远站在街角,待他出来后才继续向前掠去。他紧紧跟上,见那人戴着黑纱斗笠,正是前几日用石子惊了天雪坐骑之人,瞧着身形显是女子无疑。那人引着他到了水边,回身摘下斗笠抛在一旁,月光下看得分明,竟是当年熟识之人,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翌日清晨,店小二将早饭送至房中,童战叫了尹天雪过来一起吃。看着童战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尹天雪问他是否昨晚睡得不太好,童战摇了摇头,忽然问道:“那日我见你随身带了一只金锁,上面好像还刻有字,是谁给你的呢?”
尹天雪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巧别致的金锁,奇道:“我一直放在怀里,你怎么会知道?这是我娘在我满月时特意找人打造的,上面有一个‘雪’字,我哥也有一只一样的,不过刻着‘奇’字。因为是娘留下的遗物,我们都随身带着。那日在山洞里我从水晶棺中又拿了出来,对了,你曾把我放到棺内,难怪晓得呢。好端端的问这个干吗?”童战伸手接过金锁,仔细瞧了瞧,又还给她,只说突然想起来的,随口问问而已。
用过早饭后二人便上路了。尹天雪担心童战的身体,特意勒紧了缰绳慢慢赶路。走了一个多时辰,童战一直不怎么说话,似在想什么事情,天雪拿起马鞍旁的水袋抛给他,让他先喝点水。童战答应着接过,拔开塞子喝了几口,却忘了拉住缰绳,那马竟发了狂般向前奔去。童战此时右手拿着水袋,左手使不上力气,身子一晃从马上摔了下来,额头撞在路边石块上,昏了过去。
尹天雪见坐骑失控吃了一惊,赶过去时却晚了一步,忙下马扶起童战的身子,见他额上肿起一块,幸好伤得不重,于是扶到马上,两人共乘一匹马,牵了另外一匹,到前面不远处的镇上找大夫瞧瞧。
医馆里已是有许多病人,大夫忙得分不开身。尹天雪硬拉了大夫过来,那大夫无奈地摇了摇头,诊过脉后只说无大碍,不过是撞到头,热敷一下就好了。尹天雪这才放下心来,见医馆里没有地方,只得到附近的客栈住下。
到得下午童战醒来了,尹天雪喜道:“你终于醒了,怎么会从马上摔下呢?”童战转头看了看四周,神色间颇为迷茫,然后盯着她道:“姑娘,你是谁啊?”这几个字便如晴天霹雳般惊得尹天雪说不出话来,他难道已不认识自己了么?愣了一会儿,她才道:“童战,你怎么了?我是天雪啊。”
童战起身下床来,奇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尹天雪伸手来扶他,他却退后几步不让她碰自己,像看陌生人一般看着她。
尹天雪上前抓住他的胳膊,急道:“你再看看我,真的不记得了么?难道是方才伤到头了?”说着伸手想抚摸他的额头,却被他闪身躲开。尹天雪心下一片冰凉,想起当初童博失忆时的情景,这时却是欲哭无泪了。略一失神,童战已开门走了出去,她忙跟了过去,见他解开马匹的绳子,随手在马身上一拍,那马便奔向前去,而他自己也骑着另一匹向东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