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伤别
待童战再次睁开眼睛,已是第二日清晨时分。他坐起身来,觉得伤口已不如昨日那般疼痛,见云开躺在不远处,枕在曲起的双臂上望向天空,问道:“你几时回来的?怎么不叫醒我?”云开起身道:“不过二更时分便回来了,见你睡得正沉,反正也不急在这会儿。你的手伤好些了吧?”
童战轻轻挥动手臂,奇道:“怎么好得这般快?”云开拿起身旁的牛皮水袋,说道:“那昆仑泉是昆仑山上的雪水化后浸入地面,蕴藏二十余年才由泉眼处喷出,澄澈清冽,被这里的人称为圣水,疗伤很有功效的。昨晚已替你洗过,过几日便好了。”童战谢过,心中对他增了几分感激之意。
二人骑马往回赶,中午时分便回到黑龙集。童战用泉水将药丸喂尹天雪服下,众人终于松了口气,童心道:“这一路不是你受伤,便是她受伤,我们一族与外界结怨也只尹仲一人而已,不知到底惹上了谁?”
童战正色道:“我们但求行事无愧于天地,别人如何看待且随他去,今后大家小心些便是。你们也累了一天,都回去歇着吧。”童心答应了,让明水音和明沁到自己的房间,他和云开到大堂的桌边歇着。
童战看着尹天雪脸上的黑气渐渐退去,一直揪着的心才松懈下来。那药果然有效,这时童战倒有些自责,后悔曾怀疑云开的好意,如今自己待人之诚可比不上先前了。
在黑龙集歇了几日,尹天雪和童战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众人商议明日便启程。眼看马上便可以到达昆仑,大家兴致都颇为高涨,童战高兴之余暗暗担忧,那黑祭司绝非寻常之辈,如何能顺利采得冰莲还要好好合计才是,不过这时也不愿扫了兴致,暂且不提。
这日的晚饭倒是整洁异常,碗筷也洗刷得干干净净,饭桌旁还摆着一盆紫色的花,散发着幽幽的香气,想是那天小二哥被大伙儿埋怨得不敢再糊弄了。
掌柜的亲自端上饭菜,还拿了坛酒,赔笑道:“前几日是我们招待不周,让各位爷受委屈了。这些是厨房精心烹制的地方小菜,还望多多包涵。这酒是本地最大的酒楼珍藏多年的女儿红,算是赔罪之礼,请各位享用。”尹天雪见他走过来时一瘸一拐,问他怎么弄的,那掌柜忙道:“是小的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也没什么。”
众人见饭菜比前几日所用的精致了不少,无不胃口大增,纷纷拿起筷子来。明沁尝了一口蘑菇,皱眉道:“好像盐放多了,不过这味道真不错,好久没吃到这般好吃的菜了。”
云开刚夹了一筷蘑菇吃过,听她这么说,忙让身边的明水音也尝了一块,问她味道如何,她也说有些咸。云开听了愣在一边,连手中的筷子掉在地上都没有发觉。明水音重新拿过一双新筷给他,却见他起身离座,说道:“你们先用,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
出了客栈,云开径直奔向镇外的河边。阵阵凉风拂过,河面上泛着粼粼的月光,四周静寂得连一声虫鸣都听不到。云开倚着一棵胡杨树,一阵强烈的孤独感袭来,他下意识地缩了缩双肩,闭上了眼睛。
归魂术的反噬本来靠着药物可以抵挡至死前十数日,而此刻已过了服药时间,为弥补云剑之过及答谢童战相救之恩,他将身边唯一一颗药送与童战,这时已尝不出菜的味道,失去了味觉,接下来将逐渐失去嗅觉、视觉、听觉和触觉,五感断绝之后便会生活在感受不到任何外物的黑暗中,直至死亡。
他也曾想象过在那无声无息的黑暗世界里的感觉,可真正到了此刻才切身感受到那种可怕的孤独和绝望。看不到、听不到、闻不到、尝不到、甚至触摸不到任何事物,在那样的世界中,自己真的能撑过所余不多的时日么?答应爹的事情还没有做到,族人的宿命还没有扭转,曾经对深爱的人许下的承诺还没有兑现,这二十八年走过的路,在自己死后还会剩下些什么?
初夏时分,夜风已略有温润之感,向来不畏严寒的他却感到了冰冷彻骨的寒意,全身仿佛都已被冻结。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看不到希望,也没有路可以走。
他睁开双眼,望着空中的明月,想起了自己出生时就逝去的娘亲,和那个从未对他露过一丝笑容的爹爹。因为他的出世夺走了母亲的生命,所以爹一直不愿看到他,不愿触动那深藏心底的痛。
玉虚峰顶,雪山之巅,长年的低温使得常人根本无法在那里长期生活,为了陪着爹爹,他还是一个人留了下来,住在偌大的冰宫之中,忍受着终年刺骨的寒风和冰雪。
外界的寒冷根本不算什么,比那要冷上百倍的是爹爹对他的态度。爹整日伴在娘的冰棺旁,难得和自己说上几句话,只有学文习武有些进步时才能获得些许嘉奖之色,为此他从未松懈过,期盼哪日能博得爹爹一笑。各色用物自有人按时送上来,所以有时几个月都未曾下山。
那还是七岁时的事情,因棉衣添加得有些晚了,且当时内力太弱无法抵御酷寒,发了高烧,在迷糊中感到爹爹为自己擦拭额头,喂食很苦很苦的药。病好后见到爹爹,本以为他会对自己稍加辞色,结果依然如故。小小的他心中便以为只有在生病时才能得到爹的疼爱,于是独自出了冰宫,在雪峰之上乱走,竟掉落山坡,在几乎冻僵之际被抱回了家,胳膊上冻下的伤疤至今未消。
爹爹骂自己太傻,说再敢乱跑就再也不理自己了,而三年前太白山上水音听过这故事后却说爹爹还是关心他的,只是不知该如何表达而已。之后自己修习了归魂术,在救醒爹爹后被他得知,竟又挨了骂,那眼神中似乎流露出一丝关怀和不忍,却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他明知水音是在安慰自己,心底却还期盼那要是真的该有多好。
想到水音,他立时站直身子,自己所余时间已经不多,得赶快护送他们至山底,别让中间再出什么乱子,于是辨明方向朝客栈赶去。
回到客栈,云开吃了一惊,童战、明水音等人皆伏在饭桌上,除此之外大堂中连一个人都没有。他急忙跑过去扳起明水音的身子,想查看是否中毒了,忽然背部几大穴道上一麻,浑身已不能再动。云开略一思索便知是谁所做,怒道:“云剑,你敢以下犯上?”
背后转过一人,正是云剑,将他扶着坐在一张椅子上,拱手谢罪道:“少主,与童氏的仇怨我可以不再计较,但无论如何也要救咱们一族人的性命。明水音我带走了,这是主公教我的独门点穴手法,你也知道,两个时辰后自然解开,但如果强行冲穴的话必受严重内伤,那时就算你追上我也救不了她。”
云开想现在只有拖住他,待解穴后才能救人,便一边暗运内力,一边问道:“你怎么迷晕他们的,在食物里下毒么?”云剑笑道:“少主对毒物了若指掌,属下怎敢班门弄斧。这紫花是醉人香,单独闻着本无事,可喝了女儿红后便会醉倒,没有三天是醒不过来的。”
云开又问:“掌柜的定是被你胁迫才拿这酒过来,不过你怎知我们一定会喝酒?”云剑道:“这菜故意多放了些盐,待口渴要水喝时只要推说水没烧好,先凑合喝些酒解渴,他们自然都会喝了。不过没料到少主中途竟会离席。”
云开一时半刻还解不开穴道,只得再次问道:“他们醉倒后你怎么不直接带走她?是想等我回来?”云剑道:“不错,不然你若发现了我怎么赶得回去。我知道少主在故意拖延时间,不过没用的,我这便带她回去交给主公。”
看着他带着明水音走出客栈,云开急忙催力冲穴,一刻钟后终于打通,心口一痛,吐出口血来,暗想爹爹的手法果然厉害,自己虽然一样会使,可终究不能顺利解开,还是受了内伤。这时也顾不上了,勉力压下喉咙中上涌的鲜血,策马向昆仑山方向追去。
疾奔了一个来时辰,云开只觉心跳越来越快,知道已撑不了多久,忧心如焚,幸而云剑带了一人走不快,终于在一片胡杨树林中赶上了。
他挥出手中的鞭子卷住云剑的坐骑,迫使他停下,自己也身子一晃撞下马来。云剑见状忙将明水音放在地上,过来扶他靠着树坐下,想替他运动疗伤。云开一把推开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冷笑道:“你好大胆,如此擅作主张,置族规于何地?”
云剑跪下道:“这次回去后任凭少主处置,但此事关乎我族存亡,云剑不敢懈怠。以前少主也曾这样做过,向星月谷放出消息说要去夺取灵镜,使得他们向水月洞天示警,又操控尹天奇闯水月洞天以证实此事,逼星月谷明氏族人出来,好借机取得他们的信任,后来西冷湖畔也曾假意救那老头,本已成功,只要稍加时日便可探明如何入星月谷夺取玥珠,可之后为何一再阻拦,难道是因为她?”说着回身看向明水音,却见她缓缓站起身来,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
二人同时大吃一惊,云剑道:“你,你怎会没事?”明水音面无表情,答道:“我们并未喝酒。云开,他说的可是真的?”云开心下一片冰凉,本欲脱口辩解,转念间却又想到自己即将失去五感,又何必连累她跟着难过,于是逼自己说道:“不错,一直以来我都在骗你,想利用你进入星月谷而已。”
明水音急道:“你说谎。当初你为救我挡了那剑,会要了你性命的。而且你不是已经能进星……”云开怕她说出自己能出入星月谷之事,忙打断她的话,冷冷道:“那不过是苦肉计,我知道你会用回春咒再救回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那次为了答谢你的救命之恩才勉强一试,现今我会傻得拿自己性命去冒险么?之后阻拦他的图谋,不过是想待取得你们的完全信任后再行动。你既然都听到了,也不须再隐瞒。还有什么要问的?”
明水音听后只觉心中空荡荡的,奇怪的是竟感觉不到心痛,脑海中只是一片空白,仿佛听到的事情与自己无关,都是别人的。她缓缓问道:“你是黑祭司之子?”云开点点头。她笑了,月光下那笑容凄美无比,连夜色都变得生动起来。
云剑见她傻站在一旁,心想此刻正是绝好时机,伸指向她点去,而明水音好像根本没看到他似的,一动也不动。云开正欲阻拦,电光火石间想起她先前说过他们都没喝酒,那童战等人也定然无事,这么长时间应该赶得过来,自己要是出手便会前功尽弃,于是垂手在侧,并不上前。
原来在饭桌上明沁瞧着那花开得好看,曾凑近闻了闻香味,明水音忽然想起金长老手札中曾提过这种花,还记着闻过花香后再喝女儿红必会被迷倒。她心知有人暗算,于是用法术使杯中之酒尽数蒸发,悄悄嘱咐大家佯作喝酒,再伏在桌上等待幕后之人出现。
自云开追出后,明沁、童战、童心和尹天雪尾随着都已赶到林中。此时四人跃出去与云剑缠斗。明水音见云开对自己毫无关怀之意,任由别人袭击,不禁微微苦笑,暗想此人凉薄至此,便算是普通朋友也该加以援手,何况是她。云剑在围攻下已然处于下风,不多时便被童战制住。
明沁戳指骂道:“姐姐待你那么好,你却忘恩负义,还用如此手段来欺骗她,真是卑鄙小人。”云开恍若不闻,只瞧着明水音,担心她伤心过甚而有事,却见她回过身去并不看他,淡然道:“放了他,让他们走。”
童战闻声撤了掌力,和三人一起站在明水音身侧,鄙夷地看着他们。童战心下本感激他赠药之恩,却见他亲口承认,也不得不信。
身后的树干已被云开抓破,这时他感觉再也压不下上涌的鲜血,忙伸手命云剑过来,扶着他的肩头缓缓朝林外走去,嘴边流下的血染红了白衣,点点斑斑,煞是吓人。他只觉这条路是那样的漫长,漫长得好似一生都走不完,脚步也越来越沉重,估摸着明水音看不到他了,这才心头一松,委顿在地,由云剑背着一路向昆仑山赶去。
看着云开的背影在树林远处渐渐消失,明水音幽幽地道:“这样也好,我本担心我们在一起会害了他,原来天意如此,倒是我多虑了。咱们回去吧。”明沁关切地看着姐姐,问她是不是真的没事,明水音只说现今还是先去采得冰莲治好尹姑娘,还有探探黑祭司的底细要紧,别的事情不会去想了。
众人回客栈歇息了一晚,第二日一大早便出发,前往昆仑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