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烟花
明水音、云开和尹天雪送明空和蓝若璃至终南山观音峰后便回到了临月楼。一到客栈,尹天雪忙去看童战,见他正倚在床头和童心、明沁聊天,于是坐下来问隐修去了哪里,童心说去抓药了,然后示意明沁,两个人先出门去。
尹天雪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童战,童战叹道:“真恨没有早些与柳生结识,这样的男子确是人间少见。”尹天雪点头道:“蓝姑娘今生虽不能与他相守,有他这般相待也很幸福了。”
童战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可有法子让隐修先回水月洞天?”尹天雪问他出了什么事情,童战摇头道:“没什么,自长安至昆仑尚有几十日路程,他年纪毕竟大了,西北苦寒之地如何受得了。”
尹天雪盯着他的眼睛道:“还有别的原因吧。”童战只好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我只是心里有些不安,倒也没有凭据。童心告诉我,那天你被人掳去,云开当时并不在客栈,直到找到我们时才出现。”
听到这里,尹天雪道:“这些天他时时不在客栈,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啊。你怀疑他掳走了我?”童战道:“那倒不是。当时我昏倒前曾听袭击我的人说这是杀我的最好机会,还称救我的人为少主。那声音绝不是云开的。”
尹天雪皱眉道:“看来云开定是与那些人有牵连。知道我每月十五须法术融合魂魄之事的人,除了咱们几个便只有星月谷中人和他了。”
童战叹了口气,心中颇不愿相信自己的直觉,却不得不道:“现在也只能怀疑他利用这机会。这些年我也并未有仇家在外,实在不知有何仇怨。那出手救我之人也不知是不是他,让人好生疑惑。这只是猜测而已,但如果真是他设计的,那这一路必定凶险异常,童心、明沁和你都有武功防身,明水音法力高强,我只担心隐修。”
尹天雪笑道:“这倒好办,明日我便让他乖乖回去。”童战问她有何计策,她却含笑不答,只说:“到时候你别说我胡闹就好了。”童战见问不出来,也只有等明日了。
第二日大清早,隐修在厨房熬好药让尹天雪端给童战,一边看着她喂药,一边又开始唠叨起来,竟从童博和豆豆的成亲开始说起,直说至童家族长什么时候才能后继有人。童战听了立时觉得那药苦不堪言,仿佛吞了黄连般皱起眉头,而尹天雪在一旁也有些不自在起来,朝门口看了又看。
正在这时明沁敲门进来,两人顿时像得了救星般松了口气,童战心中感激明沁来得真是时候,尹天雪却抿了嘴唇暗暗好笑,等着看一出好戏。
只见明沁掌心托着那青鸟,向童战道:“小青儿刚从水月洞天回来,捎了信儿。”轻轻抚摸青鸟的脑袋,那鸟儿伸嘴吐出一张字条。明沁将字条交与童战,推门出去了。
童战看过字条,脸上一阵阴晴不定。隐修问他出了何事,童战苦笑道:“你念叨的可真是时候,我要做二叔了。”隐修高兴得捋起胡须,转眼间看到他那神情,奇道:“豆豆怀孕了,你不高兴么?”童战摇了摇头,道:“我怎会不高兴,只是,只是……”
看着他那吞吞吐吐的模样,隐修不由得着急起来,连连催问到底怎么了,童战只好把字条交给他。隐修看了后捏紧纸条,连说胡闹。
童战劝道:“豆豆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也许说说就算了。”隐修气道:“都说怀孕的女人脾气不好,这豆豆平时就难缠,现在更是了不得了。龙小姑娘在龙泽山庄葬得好好的,为什么非要移到水月洞天去,还要和韩老头一起挪过去。”
尹天雪从他手中拿过字条,看完后笑道:“豆豆不过是想义父义母了,一起合葬在水月洞天也好啊。”隐修心中虽然明白人家本是夫妻,合葬到水月洞天也无不妥,可就是觉得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想回去看看他们,又不知该如何启齿。
他脸上的表情都被尹天雪看了去,知他已有了归意,便向童战道:“豆豆如今有了身孕,这饮食起居也不知童博安排得怎么样了。都说孕妇连得了风寒之类的小病,用药都得十二分的小心,真让人挂念呢。”童战也点头称是,说长老们虽然武功法力皆不错,论医术还是隐修高明些。
这时隐修好容易抓住话头,忙道:“你看我现在在这里也帮不上忙,水音姑娘的医术也不赖,法力更高,不如我先回去照顾豆豆,你们作伴好去昆仑。”童战费了好大劲才不让自己笑出来,故意板着脸道:“你就这样丢下我们不管?”
隐修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讨好道:“你们兄弟俩不是老嫌我唠叨吗?我走了你们也好清净些。”待隐修求了一阵子,童战才装作勉强答应了,让童心帮忙收拾好行李银两,分了匹马给他,嘱咐一路小心,便看着他匆匆赶马而去。
送走隐修,尹天雪扶着童战在楼下坐了,童战问万一他回去发现是骗他的怎么办,尹天雪笑说早放了青鸟带话过去,让童博见到隐修便设法阻拦他再出水月洞天。童战暗想这次回去就惨了,还不知要被他说教到何时,现在想想还真记不得隐修这唠叨的毛病是什么时候得来的。
过了几日,童战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明水音提议到终南山别过明空后便启程,众人整日闷在房中也烦了,正好出去走走,于是骑上马向南山驰去。
到得观音峰明空的竹屋旁,明水音这才发现,他的屋子和四周的篱墙与星月谷中的一般无二,知他始终未曾忘怀,心下微觉酸楚。明空见来了这许多朋友,赶忙让进屋里,蓝若璃的住所便在一旁,屋前正栽着那株桃树,现下枝叶虽不甚繁茂,倒也颇有生机。蓝若璃沏了好茶招待众人,说了会儿话,明空让她先陪客人,叫过云开,二人出门去说话。
信步走至那日的瀑布旁,明空忽道:“水音还没想起以前的事吧。”云开点点头,问道:“当日明族长说星月谷中人不得与外人相恋,怕我连累水音的性命,其实是诳我的,对么?”
明空叹道:“族长那么说,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事实恰恰相反,我族中人与外人结合,只会害了外人的性命。族长知道若任由你们在一起,一旦你死了,当时水音身子太弱,定然也活不了,但如告诉你实情,你又不会离开,只有那样说了。”
云开苦笑着叹了口气,心下想起当日的情形,仍是不能释怀。明空又道:“族长封印了她关于你的记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她现在好像完全变了个人,当初是那样的活泼爱动、开朗乐观,脸上时时带着笑容,哪像现在这般娴静多礼、波澜不惊的模样。”
云开一时间想起初见水音时的种种事情,三年间她确实改变了许多,以至于几个月前再见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瀑布旁空气甚是湿润,时时溅过来如烟雾般的水滴,带来丝丝凉意。云开颇有感慨地说道:“人的生命便如这水珠般,轻易便逝去,无迹可寻,在亘古不变的日出云落、月起星沉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可便算是粟米之微小、蜉蝣之短命,也有它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万物合于道,便是如此吧。”
明空笑道:“对于生命的感悟,我想众人之中也就你我感触最深了。当初你决定离开,并同意族长使用封心术,也是因为这原因吧。”云开被他看穿了心事,只得答道:“那时尚不知她是女娲传人,而我身负云氏一族的宿命,本就不能相比。现在她既可以长生,我们之间的距离便更远了。难得前辈如此看得开,不知我几时方能放下这一切。”
明空见他瘦弱的身躯下竟藏了这许多心事,不由得心生怜惜,关切地问道:“听你那时所言,当日离开也是为了回去救你父亲,不知他可平安?”云开听他提到父亲,忙肃立答道:“家父一切都好,不过是微恙,早已痊愈,多谢前辈挂念。”
午后的阳光温暖而舒适,从林间树木的间隙散了下来,拂在身上便如羽翼般轻柔。明空忽然发现他的头发在日光的映照下竟微微泛着蓝光,那光亮十分微弱,若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忙出手搭住他的腕脉,细诊之下大吃一惊,急道:“你,你竟然修习那失传已久的归魂巫术?你可知……”
云开微微一笑,听他言中关切之意颇为明显,心中一阵温暖,道:“云氏一族并无修习法术的天分,只能修习巫术,难得这世间还有人知道归魂术。我早已得知这巫术习后必受诅咒,死前断绝五感,孤独离世。不过为了爹爹,也顾不得这些了。”
明空捋着长须摇头叹息道:“年轻人如此不爱惜自己,这诅咒无法可解,却怎生是好。”云开笑道:“不过失去五感而已,不必挂怀。你忘了我这年纪在我们族中已算不得年轻了么?”明空只觉这人刚还为感情之事烦恼,这时却对生死之事付之一笑,越发看不懂他了。
空中传来几声尖锐的鸟鸣,云开听到声音,嘬唇长啸,一团黑色的物事转瞬间便落到他的肩头。明空定神一看,原来是一只苍鹰,漆黑的背部,腹间黑白花纹交错,尾巴却是白色的,双爪及喙皆闪着凌厉的寒光。
云开从它腿上解下绑缚的皮袋,取出纸条看了看,向明空道:“前辈,可否设法让大家留此一晚,我准备了礼物想送给她,不过得到天黑以后。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
明空看他落寞伤感的神情,本欲一口答应,转念间却说道:“初见时想收你为徒,后来知道你时间紧,没工夫留在这里跟我学医,既然你我同病相怜,这忘年交可是做定了的,前辈什么的就别提了。”云开见他坚持如此,只得答应了,改口叫他名字。
回到屋中,众人正聊得高兴,明空邀请众人在此歇息一晚,待明日尝过他精心烹制的菜肴后才许下山。明水音笑道:“大师伯,我们这么多人,你这里只几间屋子,哪里住得下啊?”
明空愣住了,他只顾着留人,倒忘了这茬,只得尴尬地打着哈哈,说道:“都是江湖儿女,偶尔露宿一晚也不为过嘛,最多我和若璃陪大家一起看星星好了。”
此时已是春末夏初,山间天气自然凉些,却也感觉不到寒意。用过晚饭,众人来到山顶,一轮残月挂于天际,如镰刀般洒落光辉,万物乍然看去竟有深秋白霜覆盖之感,加之岚霭薄笼,朦胧飘渺之际更增几分神秘之美。
云开拿出一支响尾箭,点燃了松手放开,只听得一声哨响,那箭直直窜入空中,散成一朵蓝色的烟花。众人正在纳闷,山脚下竟响起了烟花爆竹之声,绵延数里地尽是火树银花,映红了半边天。
连绵不绝的烟花纷纷升到空中,开成各色花形,如百花竞相争放,或红、或蓝、或紫、或黄、或绿,黯淡了星光月光。众人只觉这时眼睛不够用了,不知该看向何处才好。
尹天雪轻轻靠在童战肩头,感到他的手臂揽在自己腰上,只盼这良辰美景永远不要过去。明沁站在童心旁边,伸手指摘比较何处烟花最为好看。只云开无视那迷人的景致,单单瞧着明水音的侧脸,见她望着山下露出微笑,便已如看到了世上最美的风景。
再美的烟花也终有消散的那刻,仿若再美的容颜也终有老去的那天,世间让人留恋的事物无不如此,虽能看到它绽放的瞬间,却永远也不能握在手心。如夏夜划过天际的流星,如冷艳绝丽却只开一夜的昙花,如眼前这转瞬即逝的烟花,如千万人中无意邂逅所成就的凄美而短暂的爱情,如歌声剑舞里把酒言欢却依然虚幻的友情,如血脉相连却不得不割舍的亲情,更如这与天地相比似白驹过隙般的生命。
不知何时,云开眼中蒙上了一层轻纱,朦胧了眼前的一切。他悄悄伸袖拭去夺眶而出的泪水,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落泪,也是他平生第二次落泪,为的是同样的缘故,可这时并没有像三年前那般撕心裂肺的痛楚,却只感到如夜色般厚重的悲伤,也许是因为此刻她还在身畔,明知终将失去,却眷恋于这片刻的相聚,像海市蜃楼般给人希望,却终究只是幻象而已。
夜深了,山风拂过,吹散了漫天的烟花,复又现出那满天星斗。明空燃起篝火,众人围坐而谈,云开恢复平日的样子,和大家说笑如常。这一谈竟直至天明,只明沁半夜时倚在童心身侧沉沉睡去。
晌午时分众人辞别明空和蓝若璃,回临月楼打点好行李,继续那漫长的好似没有尽头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