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文
我曾经想过要去死。那是在对死亡感到迷惘茫然的医学系学生时代,脑海中总是有着许多各式各样想死的念头,盘旋不去。那时,每到夜晚我就像是患有强迫症般,逼着自己写文章,那些文字总是像在田野中奋力丢出的回旋镖,远远地飞出去,却又带着那想死的念头重新飞回来,作为文章的归结。那一篇篇难以阅读或是令人费解的文字,如果翻开来看的话,会发现其中写着自杀的方法,还有自杀的具体计划,还有许多关于自己一定要死的令人感到羞愧的理由。把这些想死的念头用文字收藏起来,我成了保有几百篇“我要去死”记录的人了。
我艰辛地从死亡隧道中挣扎逃脱出来,成了一名医生。将医生执照放在桌上苦思了几天,我犹豫着这条行医之路自己究竟是否应该继续走下去,还是干脆成为这条道路的逃兵?我一直难以明确下定决心,就如同目前为止我的生命一般,萎靡不振又痛苦地度过了一段时间。直到离医院实习医生申请截止日已经没剩几天,我才突然下定决心,要试着与死亡正面对抗。我要试着亲手迎接死亡,或是让死亡从我手中溜走,一定要找出自己对死亡渴求的根源。
我将申请书写好交出去之后,马上就进入一家综合医院实习,所有科室都要轮过的一年实习生活很快就结束了,马上就要决定一辈子投身的领域了,我在几个与死亡最为接近的科室中细细思量后,几乎没什么顾虑就选择了急诊室医学科。
在急诊室中每天都上演着活生生的死亡,在那里我可以完整体验到不管是情感还是体力上所能达到的极限,必须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以最平稳的精神工作,一天当中有数百名病患来到我的眼前,他们在苦痛之中挣扎、哀号、苦求着,甚至事实上面临死亡的威胁。数百名病患的家属也一起拥入,急诊室里随时都是惨不忍睹的人间地狱。在这样极限的环境中,必须要把人救活,而我却甘之如饴。如果我没办法真的死去,我想要试试看自己和死亡的对抗之战究竟可以炽热到什么地步。我选择了急诊医学科作为这辈子的工作,很快,住院医生生活就开始了。
急诊室的工作对身体来说真的是无法言喻的吃力辛苦,用艰辛地挣扎或是痛苦地煎熬来比喻是再恰当不过了。过多繁重的劳动与失眠,造成身体上的精疲力竭,而伴随而来的精神、情绪上的痛苦似乎变得不值一提。每天有许多在精神或是肉体上都已经被逼迫到极限的人来到我的眼前,因为多到数也数不清了,让我很难与每位患者感同身受。这个道理,适用于每一位在医院工作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下,人会变得麻木没有感觉。当悲伤原因只有一个时,会让人极度悲伤,精神上的恐慌也是;当原因只有一个时,是令人最为混乱的,但是,过多的死亡与悲伤永不停歇不断发生时,就令人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我必须亲自实际地迎接着那不具体存在的死亡,而我仍然有一样的毛病,稍微打起精神时,就会独自一人在昏暗的房间里随手写写东西,或是将自己的感受记录下来。在肉身即将消逝的巨大苦痛面前,我变得不再那么敏感。虽然面对死亡有时可以相当冷静,内心不再兴起波澜,但我也一定要保证充足的睡眠和体力才行,因为第二天的急诊室一定又会有不同的死亡在我面前重新上演,如果内心投注太多情感的话,我的身体肯定无法负荷这一切。
试图自杀的人就像预约好的快递一样被送进急诊室,多的时候一天大约有五六名,一年大概一千多名,像曾经的我一样想要寻死的人有太多。在这些人还有意识时,我会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手里并不拿着病历板,而是轻轻地握住他们的手,小心翼翼用眼神表示自己的安慰之意,或对他们说些鼓励的话。但是,我只是一个每天要面对多到数不清的患者、与长期治疗无关的急诊室医生罢了。艰难从工作中抽身的几分钟,除了自我安慰以外意义并不大,并且那些人或者认为“那件事”只是人生走歪的一段路,或者根本不想提到这段经历,因此离开之后就会马上重新戴上面具,回到原本的生活。我只不过是一个身体饱受过劳的折磨、轻率的过来人或是商谈者罢了,对我来说那是一个混乱的季节。
几个季节过去了,数万名患者、数千名自杀患者与数百具尸体与我擦身而过之后,不知去向何处。工作日益上手,面对眼前发生过无数次的死亡与悲剧,我的情感渐渐变得愚钝,甚至就像铜墙铁壁一般,刀枪不入。但是,内心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狠狠地压着我,那是随着逐渐麻痹而来的罪恶感。这种感觉在我内心深处积结、纠缠成一个无法轻易解开的结,令我无法释怀。
因此我将我所目睹的一切事件记录下来,又因为这些事件需要一些戏剧性,得需要一些加工才行,所以本书中的一篇篇故事,内容与事实相符,却又有所不同。我在急诊室中曾目睹太多太多的悲剧,以此为基础来撰写,在写作过程中也花了很多时间苦思,重新检视这些悲伤的故事,并经常泪流满面。结果不变的事实是,为了写这本书,让我苦痛的那部分更加苦痛,但是同时,为了让自己不忘记这些事件与感受,我的写作也一直在持续。
现在各位可以在本书里看到,曾想要死的我在死亡之中来回奔走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