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孟尝君又做了相国
这一次替齐王赴秦国游说,苏代真是满载而归,既说服秦王与齐国结盟,又把一场战祸如期引到了魏国头上,还随手帮了孟尝君一个忙,真是一石三鸟,捞够了好处。孟尝君的家宰冯谖居然为主子说动了秦王,更是喜不自禁,于是苏代和冯谖一先一后赶回薛邑,把秦王的意思转告给孟尝君。
与此同时,嬴则派出的密使也带着安车十乘、黄金百镒到了齐国边境。
自从上次赴秦国几乎被秦王杀害,孟尝君算是把秦国人的嘴脸看透了,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去秦国。好在这次苏代用了巧计,只是把秦国的招请当成一个引子,最终要为孟尝君谋取齐国的相位,孟尝君喜悦不已,并不派人去和秦国使臣接洽,只是和苏代商妥,让这头狡诈的狐狸到临淄去说动齐王,临行前,又送了一大笔谢礼给这个穿针引线的辩士。孟尝君自己只管呆在薛邑享福,等着苏代在齐王面前替自己说话。
这一边苏代赶着车马昼夜疾行,一路回到临淄,立刻来见齐王:“大王,臣下在咸阳把宋王偃的种种暴行说与秦王知道,秦王极是愤恨,对臣下说:宋王无道,齐国扫逆除暴,上合天意,下应民心,秦国上下喜悦,任凭齐国伐宋。”
听说秦国“任凭齐国伐宋”,齐王田地大喜:“苏大夫有功了!想不到秦王倒也识时务,”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软,箕踞而坐,仰起脸来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就算秦王不肯又如何,寡人早已整备兵马,年底即将攻宋。我齐国带甲百万,又有三晋为臂助,秦王则有什么本事,敢与寡人争执?”
苏代在齐王身边奉承多年,深知齐王的秉性,见齐王大发虎威,赶忙笑着说:“大王说得是。齐国与周天子同兴,合诸侯,伐蛮夷,辅弼天子,功盖日月,德被苍生,天下子民无不仰慕。秦人只不过是西方夷狄,柱草披毡、茹毛饮血之类,岂有不惧齐国的道理?”说了一堆肉麻的奉承话,把齐王田地哄得志骄意满,昂昂作态,这才又把话头拉回到正题,“只是臣在归途中也听说秦人集结兵马,似乎要攻打魏国的安邑。”
这一次齐、秦两霸做的交易,就是齐国出卖魏国的利益,换取宋国的国土,所以秦人将攻安邑,齐王当然知道。现在大殿上只有苏代这么个不知羞耻的小人,齐王也就不必装什么道义了:“你估计秦人何时伐魏?”
“秦人都是蛮夷之心,虎狼之性,臣料想他们数月之内就会起兵伐魏。臣以为,安邑只是一城,宋国却是一国,所以大王可以先缓一缓,让秦国先出兵伐魏,等秦国人把注意力都放在魏国身上,大王再举兵伐宋,那时秦人就算想插手也插不进来了。”说到这里,苏代偷看齐王的脸色,见齐王的心思都放在打仗的事上,这才把话锋悄悄一转,“大王,臣回国的时候遇到一件怪事:有一个秦国使臣带着十辆轺车、一批重礼到了齐国边境,却并不来临淄朝见大王,而是徘徊边境,臣觉得奇怪,暗中派人探察究竟,才知是秦王派来招请孟尝君入秦为相的。”
苏代来见齐王,本就要说孟尝君的事。可他心知齐国的国政十分敏感,很多话不敢乱讲,所以先谈战事,然后缝里插针,在不经意间引出“孟尝君”的话头儿来。果然,齐王的心思都在战事上,对苏代的企图毫无察觉,只是一愣:“孟尝君上次入秦为相,倒被秦国人赶了回来,躲在薛邑没脸见人,这样的人,秦国人还会再请他回去吗?”
苏代忙说:“大王怕是误会孟尝君了。上次孟尝君入秦,秦王想拜他为相,孟尝君坚拒不从,几乎被秦王杀害,九死一生才逃回齐国。这次秦国知道孟尝君失了相位,又派使臣来招他,可孟尝君在薛邑闭门谢客,显然是拒绝了秦国的招请。”偷眼看了看,见齐王神色略和,这才又说道,“孟尝君是齐国的国戚,曾掌相印多年,治国有方,百姓爱戴,贤达之名闻于诸侯,这样的人才大王应该重用才是。否则孟尝君早晚会被秦国人拉过去,这对咱们齐国没有好处。”
“孟尝君一直是齐国的相国,现在寡人要把他请回来,就得再让他做相国……”齐王皱起眉头略想了想,缓缓地说,“这件事寡人已有计较,苏大夫不必管了。”
眼下齐王把联秦伐宋看成头等大事,为了笼络秦国,他已决定用秦国五大夫吕礼为相国。可苏代今天来,就是要让齐王打消这个念头。像他这等舌辩之士,学问一定是好的,略一沉吟,忙拱起手来笑着说:“大王,管仲有言:‘少不凌长,远不间亲,新不间旧,小不加大。’孟尝君是掌了十三年相印的老臣子,吕礼却是秦国的五大夫,不久前才离秦赴齐,大王用这样的人为相国,岂不是犯了‘新不间旧’之忌?何况孟尝君是靖郭君田婴之子,田婴又是威王的后裔,与大王骨血相连,是一家人。可吕礼却是康公吕贷的七世孙,与大王并非同姓宗亲,反而有隙。这不又犯了‘远不间亲’之忌吗?孟尝君守先王之封邑,养士三千,贤名远播,举世皆知,而吕礼食客不过五十,六国不闻其名,齐人不称其贤,这不就是管子说的‘小不加大’吗?”
齐国本是周武王大将吕尚的封国,后来大臣田和以下克上,废了齐康公吕贷,夺取齐国权柄,自立为国君,由此齐国改姓为田。这事已经过了多年,可一提起来还是让齐王警觉,偏巧相国吕礼又正好是齐康公的后裔,而此人又与秦国关系很深……
苏代的一条舌头,真顶得千军万马。他这一番话说出来,莫说齐王田地,天下任何一位诸侯也要三思了。
半晌,齐王苦着一张脸问:“可寡人要与秦国结盟,正用得上吕礼……”
齐王要说的话苏代早就想到了,赶忙笑道:“大王,下臣以为君王用臣子,就好比狩猎一样,射禽雁用弓箭,刺虎豹用矛戟,当用则用,当藏则藏。齐、秦两国争雄数十年,现在忽然结盟,无非为的是一个‘利’字,大王用吕礼,无非以此辈为‘针’,纵横借力,引齐连秦。如今秦欲伐魏,齐将攻宋,两国之间已达成默契,用不着吕礼穿针引线了,既然用不着,何苦再用?论威望论能力,孟尝君都远远强于吕礼,眼下大王即将攻宋,早晚必有一场大战,西面的赵、魏,南面的楚国,都要有所防范才好。孟尝君素有贤名,齐国百姓一向服他,又交游广阔,与楚国令尹子良、赵国平原君赵胜、魏太子魏圉都是至交,大王灭宋之时,有孟尝君在国内坐镇,齐国的内外政局都会安定得多,这些吕礼哪能做到呢?”
苏代一席话说得齐王低头不语。
眼看已经把齐王说动了七成,苏代赶忙又加了一把火:“孟尝君掌齐国相印十三年,只有功劳,绝无过失;此番他被秦王招到咸阳,却不肯做秦国相邦,舍命逃回齐国来,可见对大王忠贞无二;大王为结好于秦,任用吕礼为相,孟尝君没有一句怨言,为了避嫌,自愿回薛邑居住,这样的贤臣实在难得,大王不重用,岂不令齐国百官寒心?再说,大王若是一意冷落孟尝君,引得秦国、魏国都来招请,孟尝君只怕就一去不回了,这于齐国没有任何好处。”
半晌,齐王缓缓说了一句:“是寡人罢了孟尝君的相位,如今又请他回临淄,这话该如何说起?”
自齐威王击破魏国以来,齐国称雄中原已历三世,七十余年,传到当今齐王田地手里,国富兵强不可一世,所以齐王性情骄横,不是个礼贤下士的君主。现在他已经有意把孟尝君请回临淄,却又拉不下这张脸来。
战国乱世雄强辈出,各国君王无不求贤若渴,像齐王田地这样眼高于顶的跋扈之辈,虽然守着祖宗基业,又怎能成就大事?齐国落在这种人手里,破国倾家也是活该!想到这儿,苏代心里不由得暗暗冷笑。
可苏代这个人善用心机,最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装成小人,什么时候又该扮作忠臣烈士。眼下要引齐王入觳,该是他苏代扮演忠直之臣的时候了。于是苏代把心气略沉一沉,收起脸上的谦恭神气,推开面前几案,大袖一拂,对齐王顿首而拜,脸上摆出了一副疾言厉色:“大王!当年魏侯得吴起而称霸,秦孝公用商鞅而兴国,正是一人可兴邦,一人可丧邦!孟尝君之父靖郭君田婴相齐十一年,孟尝君辅佐大王也有十三年了,事君恭敬,御下亲和,名闻于诸侯,如今大王刚刚罢了孟尝君的相位,秦国立刻上下其手,不惜一切跑来拉拢,大王若再犹豫不定,只怕顷刻之间孟尝君已在咸阳!现在大王应命重臣亲到薛邑迎回孟尝君,重掌相国之位,这才是齐国之福,大王之福!”说了一番披肝沥胆的大话,又冲着齐王连叩了几个头,“臣下愚鲁,一心只有齐国社稷,不知进退,冒死敢言,荒谬之处,还请大王恕罪。”说完拜伏于地,等着齐王发话。
半晌,齐王终于说了一句:“寡人知道了,你下去吧。”
离开临淄之后,孟尝君带着他网罗的三千多门客返回薛邑,像躲进了洞中冬眠的熊,不声不响地躲藏起来,一边靠着平日积攒的膏脂过着富比王侯的好日子,同时又不断把头探出洞外张望,渴望忽然刮起一阵暖风,寒冰消融,他好再次爬出洞穴,回到临淄,继续当他的相国。
孟尝君的父亲靖郭君田婴曾做了十一年的相国,到死还把相印握在手里。田文掌齐国相印已有十三年,超过了父亲,可就像所有贪恋权势的贵人一样,孟尝君并不是用年头来计算掌权的时间,在他眼里,掌权的唯一标准就是:至死方休。
与权柄共存亡,这其实就是“不得好死”的同义词。天下第一智者老聃早就说过:“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但凡读过这句话的人,都会从心眼里知道权柄的祸害。可惜孟尝君田文什么鸡鸣狗盗之士都养,却偏不与道家高士交往,什么权谋险诈之书都读,却从来不读那本天下至宝的《道德经》。所以孟尝君就是看不见已经到了眼前的危机。
其实孟尝君早已是天下第一富贵之人,在这世上除了齐王田地、秦王嬴则、楚王熊横、魏王魏遫之外,恐怕再没有一个人能与他比富夸耀。就算这四国大王,真正比较起来,也未必强过他孟尝君多少。
孟尝君的财富都放在他的封地薛邑城里。这座孟尝君父子两代人经营了几十年的封邑产业在临淄西南,方圆三百余里,依山凭湖,良田万顷,又正当通衢大道,背靠齐国,面向楚国,东邻鲁国,西接宋国,是韩、魏商人入齐的必经之路,城中有百姓六万余户,比秦国都城咸阳的人口还多,是天下仅次于临淄的第二大城。在薛邑城里孟尝君不需要再做什么营生,只要田租商赋两项,已经岁入万金。然而富甲天下的孟尝君,每年收取的赋税却永远不够花销。这倒也不奇怪,因为孟尝君心高志大,就算把天下所有黄金都聚在一起,也满足不了这位权臣的野心。
所以退回封邑的孟尝君丝毫感觉不到安逸和快乐,他的心里只有两愁。一愁临淄那边迟迟没有消息;第二个让他犯愁的事,就是自从罢相之后,身边的门客纷纷不辞而别,两个月功夫已经走掉了几百人。所谓大树将枯,细叶先落;大河将竭,支脉先涸。现在门客走了,这似乎是个信号:孟尝君快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当然,这些鸡鸣狗盗之辈并没有全部走掉,就算真的都走了,孟尝君在薛邑城里还有六万户百姓,这些人永远也走不光。可田文这头冬眠的熊对时事太敏感了,把头探出洞来的次数太多了,每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恐慌不已。
好在此时冯谖已经从咸阳回来,有个人可以陪孟尝君喝杯酒,说说话了。几杯闷酒下肚,田文忍不住问冯谖:“你觉得本君为人如何?”
“君上是个豪杰,好客之名闻于天下,就算贩夫鄙卒也知道君上的威名,七国王孙之中算得第一人了。”
“好客之名?值几个钱!当初我门下食客三千,为了奉承这些人,本君散尽了家财!”孟尝君喝得晕头胀脑,眼珠子通红,直盯盯地问冯谖:“我对他们不错,对你也不错,是不是?我没亏待过你们吧?”
孟尝君这话把冯谖问得很不是滋味,可当着主子的面又不敢说别的,讪讪地笑道:“君上对仆臣深恩厚义,无以为报……”
“你还不错!”孟尝君探过身来拍拍冯谖的肩膀,“你这人不错,可其他人都是一群养不熟的狗!我做相国的时候,这帮人千里之外跑来投靠,赶都赶不走,现在看本君不得意了,一哄而散!等着瞧吧,待我重掌相印,这些人必又回来奉承我,那时看我怎么一个一个摆布他们!”
孟尝君这话,把冯谖吓出一身冷汗。
孟尝君的凶狠冯谖是知道的,然而凶猛和愚蠢往往是一回事。现在孟尝君说的既是杀人的狠话,又是掉脑袋的蠢话,冯谖是孟尝君的家宰,在情在理,他不能不劝:“君上所说的话不合常理……”
“怎么不合常理?”
面对已经喝得半醉的田文,冯谖心里也有些害怕,可话说开了头,又不能不说下去:“君上去过薛邑的集市吗?每天早上开市之时,无数贩夫走卒聚拢一处,争着抢着往市场里挤,都想占一个好位子,能把自己手里的货品多卖两个钱。可到了黄昏,这些贩子们一个个背起货物扭头就走,对他们呆了一天的这块地方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并不是这些人早晨的时候喜欢市场,到晚上就讨厌市场,而是因为他们进出市场,只是在给自己牟利。”
“君上身边的舍人也是一样,为利而来,无利则去,所谓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富者多士,贫者寡交,毫不为奇。君上何必与这些人计较?倒不如把这些人情势利都看破,门客走了,任其自去,门客回来了,就像以前那样待他们,以免得罪小人,使出狠毒手段暗算君上,反成祸害。”
冯谖这一番话是有大道理的,可同样的话,不同的人却能听出不同的道理来。
听了家宰的话,孟尝君长叹一声:“说得有理。所以世间只有两样东西要紧,一是钱财,一是权柄。钱财要拿来换权柄,权柄再拿来敛钱财,这样才能做到‘富而多士’,让天下人都来奉承本君。”
冯谖说这些话本是劝孟尝君看透人间的势利,不与小人计较,想不到这位权倾一时的贵人满脑子都是邪念,倒说出这么一套话来,弄得冯谖无法做答,只好低下头去喝酒,不吱声了。
正在此时,一个仆人弓着腰走了进来:“君上,太傅韩聂从临淄赶来,先派快马传报,说大王有诏命,请君上到府门前听命。”
两个月来,孟尝君早思晚想,就是在等着临淄方面的消息。现在听说太傅韩聂带来了齐王的诏命,孟尝君已经隐隐猜到,乐得一跃而起,一叠声地叫道:“马上更衣,准备香案祭礼,冯谖,你去城外迎接太傅车驾,快去快去!”
不一时,太傅韩聂的车驾进了薛城,在孟尝君府门前停住。孟尝君已经换了深衣皂舄,大开中门,领着一群舍人出来迎接,与韩聂见了礼,一起走进府门,韩聂从怀里取出一束素帛递到孟尝君面前:“大王诏命,请君上跪迎。”孟尝君忙跪倒在地双手接过绢帛打开来看,却是齐王的一封手书。
“寡人不祥,被于宗庙之祟,沉于谄谀之臣,开罪于君,寡人不足为也。愿君顾先王之宗庙,姑返国,统万人,可乎?”
虽然对再次担任相国已经有了几成把握,可齐王竟会亲笔写下诏命,所用语气又如此谦恭,还是大出孟尝君意料之外,忙捧着绢帛向东再拜。
韩聂笑道:“大王另赐君上宝剑一口,黄金千斤,车驾一乘,请君上即刻与我一同回临淄赴命。”
此时的孟尝君真是百感交集,忍不住落下泪来。恭恭敬敬地把齐王手敕和所赐宝剑捧进宗庙,在祖先灵位前供奉起来,又拜了一回,这才更衣出来,韩聂早在安车前相侯,拱手笑道:“请君上升车。”
此时的孟尝君田文真是志得意满,神采飞扬,在冯谖的搀扶下稳步登上安车,韩聂也上了后边的一辆车,一千军士在前开道,五百门客纵马随行,风驰电掣离了薛邑,到临淄当他的相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