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聪明过了头就是糊涂
魏国中大夫须贾到赵国的时候,燕国的相国邹衍也带着车驾百乘、玉璧十双来到邯郸,对赵王提议共伐齐国,此事并不在赵国君臣意料之外。会见须贾、邹衍之后,赵王立刻招集平原君赵胜、亚卿廉颇、左师触龙、上大夫乐乘、楼昌、赵梁,中大夫贾偃、韩徐、贾偃到彰德殿议事。听说齐相孟尝君出走魏国,号召诸侯兴师伐齐,赵国臣子们一个个乐得合不上嘴,武将们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自三家分晋、赵侯立国以来,齐国,一直像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在赵国头上,有这个强国在,赵国就无法兴旺,扳倒齐国这座“泰山”,是赵国君臣几代人的梦想。现在梦想终于成真,所有臣僚只有高兴的份儿,并无一人提出异议。
臣子们喜悦非常,赵王何却全然不动声色。
身为人君,赵王的思路和将帅臣僚截然不同,大战之前,他所想的并不是怎么打赢这一仗,而是在出战之前先找个因头,敲打手下那些桀骜不驯的武将。于是刌目低眉,脸色凝重,不发一语,直待得大殿里静了下来,这才缓缓问了一句:“这个燕国上将军乐毅是什么人?以前怎么从没听过他的名字。”
其实以赵王的精明,怎么会不知道燕国上将军乐毅的出身来历?他这样问实在是话里有话。平原君赵胜脑子最快,听出了赵王这个话头儿,忙抬眼偷瞄着殿上群臣,凡被他目光扫过的臣子一个个都低头不语。偏是亚卿廉颇性子急,指着坐在自己下位的上大夫乐乘说:“大王怎么忘了?乐毅就是乐大夫的亲哥哥,以前也曾是赵军中的大将,后来不知为何出走魏国,又投了燕王。这几年在燕国整军经武,为燕王职卖了不少力气,极得宠信,这不,又拜为上将军了。”
廉颇这几句话把乐乘说得面红耳赤,忙翻身拜倒:“大王,乐毅确是家兄。当年‘沙丘之乱’公子章起兵谋反,家兄正好在公子章帐下,一时糊涂,竟追随叛贼作乱,后来公子章兵败被杀,家兄只得出走魏国,自此就断了消息。这些年家兄从未回过赵国,臣下也不知兄长怎么又到燕国做了将军。只是家兄当年助逆谋反,实在有罪,还请大王宽恕。”说完拜伏在赵王脚下,连头也不敢抬。
其实赵何早知道乐乘与乐毅的关系,特意问这句话,一来因为乐乘执掌武城要塞的兵马,拱卫邯郸,是个重要将领,平时偏又与平原君过从甚密,所以拿“沙丘之乱”的话点一点乐乘,让他识时务些;二来,赵国此战要用廉颇,而打压乐乘,就是抬举廉颇,只是这个“抬举”却做得毫无痕迹。
廉颇是赵国亚卿,战功彪炳;乐乘是上大夫,手里掌握着邯郸周边的五万精兵,这两位同是赵军的中流砥柱,偏这二人一个只认赵王何,另一个却亲近平原君,如此一来,这两员大将平素就有了隔阂,这事在赵国尽人皆知。现在赵王一句话把乐乘整治得灰头土脸,廉颇在旁看着,心里暗暗好笑。
眼看乐乘吓得拜伏请罪,赵王的目的已经达到,当然不会再去怪他,淡淡一笑:“‘沙丘之乱’过去十多年了,那时寡人年轻,想来乐毅当年也只是个普通的部将吧?军旅生涯,奉命行事,并不为过。只可惜如此人才不能为赵国所用。”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对乐乘说,“乐大夫这些年为赵国东征西讨,功勋彪炳,过去的事且不必提,归座吧。”
乐乘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忙再三叩谢,回归座位,忍不住狠狠瞪了廉颇一眼。廉颇端起爵来喝了一口热酒,昂昂不睬。
赵王又问:“如今魏国用孟尝君为相,会盟诸侯共讨齐国,秦国、燕国已经响应,燕王派相国邹衍来问赵国的意思,诸位怎么看?”
其实这件事并没什么可讨论的。诸侯伐齐,赵国当然响应。所以赵何话音刚落,廉颇已经抢着说:“齐国本就是个强国,这些年齐王在重丘破楚国大军,在观津破赵、魏联军,如今又灭了宋国,扩地千里,势头越来越凶,下一步恐怕就要攻伐赵国了,与其困守待敌,不如先发制人!请大王给臣十万精兵,与燕军一起和齐国决一死战,彻底灭掉齐国,以绝赵国的后顾之忧。”
见廉颇要占头功,乐乘也急忙叫道:“大王,臣也愿领兵伐齐!”看了廉颇一眼,又故意加上一句,“若臣伐齐,只需五万兵马即可!”
眼看两员大将各自争功,赵何肚里暗暗好笑,先不理这两条莽汉,扭头问平原君:“燕国能发多少兵马?”
赵胜略一沉吟:“大王,为了破齐,燕国人准备了二十年,国内已有精兵二十余万,此番必是倾巢而出。秦国出兵不少于十万,魏国因齐王陷害失了安邑,深恨齐国,此次出兵也当在十万上下,韩国夹在秦、魏两国之间,一向仰人鼻息,这次秦、魏都出兵了,韩国必然响应,也算他五万。这算起来也有四十多万兵马了,其中燕、秦、魏皆是精锐之师。齐国倾国之兵不过五六十万,在宋国一场恶战损失不小,又要占据宋国各处城邑,至少动用十万人,能调集起来的不会超过三十万。而且齐王骄横跋扈,与臣下离心离德,齐军连年征战,兵士困乏,粮草不济,这些年齐国与魏结盟,在齐魏边界上又一向疏于防范,恐怕不是联军的对手,所以赵国不需要出兵太多,五万精兵足矣。”
在座的几个人里平原君赵胜年纪最轻,可说到胸襟见识,反倒以赵胜最高。现在赵胜这一番话说出来,又借着乐乘的话头主张赵国发兵五万,明里是把大局分析得极为透彻,暗中却透出“以乐乘为帅”的意思。一时间大殿里所有人都住了口,等着赵王独断。
若说聪明才智,赵王不如平原君,可要论城府心机,他却丝毫不输于自己的亲弟弟。在伐齐这件大事上他早拿定了主意,双眼微闭深思良久,这才缓缓说道:“燕国、秦国、魏国,都是第一流的大国,我们赵国只是个小国,不必与大国争先,就出兵五万,以亚卿廉颇为上将军,上大夫楼昌、中大夫韩徐为副将,随燕军东进伐齐。”
赵王决定出兵五万,表面上接受了平原君的主张,暗中却否了平原君之策。此战既用了廉颇,当然不会再用乐乘,乐乘心里不是滋味,可刚在朝堂上丢了颜面,此时也不敢多发一语。廉颇不由得意起来,斜眼瞟着乐乘捻须微笑。
大事已决,平原君也不好多说,在一旁问道:“将军打算如何作战?”
廉颇纵声笑道:“大王已经吩咐了,秦、魏、燕是大国,赵国是小国,破齐之时让他们这些大国打先锋,咱们跟在后面捡便宜就是了。此战赵国只要收复观津,巩固武城、平邑,再夺取茌平、长清、平阴,把国土向东扩展二百里也就差不多了。至于伐齐一战如何收场,且看燕人的作为吧。”
廉颇勇谋兼备,沉稳老辣,在赵国名将之中是第一人,眼前他这番计划不急不躁,略保守些,却很合赵王的意,点头赞道:“如此胜则有功,败亦无损,甚好。”说完这些话,顿了顿,忽然转头对平原君说,“寡人有个想法,说出来诸位议议?”
赵王说话时只看着平原君,话里却说与诸臣共议,倒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平原君忙说:“大王请讲。”
赵王故意扭过头去不看平原君,半晌才缓缓地说:“此番伐齐,主力是燕国。为表示赵国助燕伐齐的诚意,寡人想拜乐毅为赵国的国相,你们觉得呢?”
赵何的这句话说得非常突兀,在座众人都暗吃一惊,平原君更是变了脸色,半天说不出话来。
自从权臣李兑死后,赵国的相印一直掌握在平原君赵胜手里。这些年赵胜治民领军井井有条,毫无过失,赵国上至臣子下至百姓都对平原君十分佩服,所以平原君的相位坐得稳稳当当,可现在赵王一句话,竟要把相印交给燕国上将军乐毅!当然,乐毅是燕国的大将,赵王让乐毅佩赵国相印只是表明赵国追随燕国的诚意,并未把军政大权交出去,可这么一来,毕竟这颗相国之印已经不在平原君手里,也就等于夺了平原君的相权。
平原君是个耿耿忠心的谋国之臣,赵王又是他的兄长,却忽然夺了他的相印,而且是当着众臣的面公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分明是要打击平原君的权势,做个样子给众臣看。刚才赵王面责乐乘,平原君未能进一言,已经折损体面,现在赵王竟公然解了他的相印,这让平原君在朝堂上颜面何存?
大战将临之际,必先从内部整治起来,而后破敌,这是王者的权术,平原君未必不懂。只是没有想到,赵王竟会“整治”到自己的身上。
也就转眼之间,平原君赵胜已经压住了心中的沮丧恼火,硬挤出满脸笑容,高声道:“大王英明!让乐毅佩赵国相印,不但表明赵国伐齐的诚心,且显示了大王对乐毅的招纳之意。乐毅本是赵国人,如今赵国用他为国相,乐毅一定心存感激,将来有了机会,或许他会回赵国来为大王所用,赵国有了乐毅这样的贤臣辅佐,他日必兼并六国,一统中原!臣这就回府请出相印,交给邹衍送到燕国去吧。”起身向赵王行了一礼,也不再理旁人,大步走下殿去了。
从王宫回到府里,平原君赵胜的王孙脾气再也压不住了,就在府里发作起来,把厅堂里的器物摆设全都摔在地上,冲着身边的门客仆人没头没脑地乱骂,吓得众人躲闪不迭,家宰李同慌忙跑进后堂把魏夫人请了出来。
见夫人来了,平原君好歹收拾脾气,不再闹了。
魏夫人本是魏国的公主,当今魏国掌权的太子魏圉、公子魏无忌都是她的亲弟弟,比夫君赵胜也年长几岁。几年前秦、齐两国一东一西各自称霸,秦伐魏,齐伐赵,逼得赵魏两国不得不结盟以抗强敌,于是魏夫人就被当成联姻的工具嫁到了赵国。
这倒也不奇怪,战国乱世之中,下自臣民百姓,上到王公贵族,人人都要为国献身。各国的公子、公主们也是一样,在婚姻大事上自己完全做不了主,全看政局需要,随君主安排罢了。
魏夫人运气倒不错,嫁给了平原君赵胜,这个男人有学识,有雄心,脾气又好,相貌年龄也相当,尤其魏夫人刚嫁过来的时候,赵国正是李兑专权,赵胜只是个闲居在家的公子,手里没有权柄,日子就更好过些。那些年魏夫人和平原君琴瑟和谐,日子过得倒也安稳。可自从权臣李兑死后,赵胜封了平原君,掌了赵国的相印,日渐操劳,对夫人的情分似乎也淡了,在府里纳了不少姬妾,魏夫人知道这些王孙公子本性如此,也没办法。好在赵胜虽然风流,他身边那些姬妾都是庸脂俗粉,毫无见识,不能和魏夫人相比,所以赵胜对夫人倒还十分尊重。
魏夫人太了解平原君了,看他的样子就猜出是受了赵王的气,挥手屏退随从,等屋里只剩他们两人,这才问:“听说燕国要举兵伐齐,魏国、秦国都会响应,这么一来你们赵国得了大便宜了,你怎么倒不高兴?”
赵胜这里发作了一顿,气也泄了,见夫人来哄他,心里倒有了几分颓唐的意思,叹了口气:“赵国得不得便宜与我无关。”
“你是赵国的大贵人,赵国得了便宜就是你的便宜,怎么与你无关了?”
“我已不是赵国的相国,这些日子就要回平原封邑去了……”
赵胜这话倒让魏夫人一惊:“大王命你回封邑去?出什么事了。”
“大王倒没这么说,只是解了我的相印,送给燕国的上将军乐毅了。”说到这儿,赵胜不由得又动了肝火,“我掌赵国相印以来,不敢说有什么功劳,可也没有过失,如今赵国内和外息,国力日强,我不居什么功,可这里实实在在有赵胜一份功劳吧?如今大王一句话就夺了我的相印,拿去送给燕国人了,他如此亏待于我,难道就因为我是他的亲弟弟?可我赵胜一颗心天日可表,又没想过夺他的权,篡他的位,大王何苦如此!”
见平原君像个孩子一样大发脾气,牢骚满腹,说得全是些糊涂话,魏夫人不由得笑了出来,也觉得趁这机会劝他几句倒好:“你这个人呀,让我说你聪明,还是说你傻?你自己也说大王有心防着你,只因为你是他的亲弟弟,这话说得对,当年发动‘沙丘之乱’的公子章还是大王的亲哥哥呢!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起兵来夺大王的王位,结果酿成一场巨祸,不但公子章兵败身死,就连先王那样的盖世英雄也被李兑逼死。后来李兑为了掌权,又逼害先王驾下的臣子,弄得多少名臣大将或逃亡国外,或死于刀俎,赵国的实力也由此衰弱。如今大王掌了权柄,封你为平原君,食邑万户,又让你做了国相,赵国的军政大权都握在你一个人手里,偏你这个人心胸太大,才智太高,门客又多,结交又广,动不动又喜欢跑去跟大王说什么‘破齐楚,弱韩魏,败秦而并天下’的大话,叫大王怎能不防你?”
夫人的一番话,把赵胜的怒气打消了一多半,好歹又坐了下来,可心里到底愤愤不平,黑着一张脸不出声。
魏夫人在丈夫身边坐下,低声劝道:“君上身为王孙,又得大王器重,正是《易经》中的一个坤卦,元亨安贞,所谓‘黄裳元吉’,终身安享富贵,这是你的福分,一定要惜福尊荣,适可而止,千万别弄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的地步。”
“什么‘龙战于野’,我可没动过这个心思!”
魏夫人咂着嘴连连点头:“你是没动过这个心思,可你却总喜欢说那些惹人嫌的大话。我看你在大王面前一向不很恭敬……你先别强辩,听我说完:如今大王收取了你的相印,就是想警告你一下,让你知道进退。可大王也没把你怎样,毕竟你还是食邑万户的平原君,大王对你照样言听计从,他哪里亏待你了?你要是在‘亏待’两个字上动脑筋,以后必遭大祸,你信不信?”
魏夫人这几句话,一字一句都说到赵胜的心里去了,想起刚才自己发狠说的那些牢骚话,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见丈夫肯听人劝,魏夫人才放下心来,笑着说:“所以说呀,大王夺你的相印,不是大王的错,倒是你的错,若你真是聪明人,早该自己辞去相国之位,可你却把这颗烫手的大印握了五年之久,到现在还不愿意交出去。老人说:‘聪明过了头就是糊涂’,这话真是一点也没错。你以前聪明过了头,变成一个糊涂人了,现在高高兴兴地把相印交出去,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夫人的话句句说在点子上,赵胜不得不服。到这时,也就把失去相权的事看开了,心情好了起来,再想起自己马上要出使魏国,这一去不知要走多久,看着夫人娇美的容颜,不觉心中一热,抬手揽住夫人的腰肢。在她耳边低声道:“今夜你可得好好陪我……”
魏夫人脸上一红,轻轻推了丈夫一把:“你这个人呐,正事办不来,只有这些事上勤快!你不是说府里的门客没有出色的人吗?我帮你访到一位贤人:邯郸城西堵山脚下有一位高士名叫公孙龙,听说此人长于坚白之辩,善诡谈,其辩才不在苏秦、张仪之下。”
“诡辩之辈,我用他何益?”
魏夫人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你这人心术不正,诡辩之徒对你最合适。”见赵胜略有不高兴的意思,也就收起笑容,“我也知道苏秦、张仪之辈皆乱世枭雄,诡诈百出,久之于国无益,非要像秦国魏冉、燕国邹衍那样的治世能臣才好。可赵国是小国,一时之间哪里去找这样的人才?现在赵国武将云集,兵强马壮,却无治世能臣,能访到公孙龙也不错,所谓‘无麒麟用犬马,无犬马用狐鼠’,将就一下吧。”
听夫人说得有趣,赵胜也笑了:“好,明天我就去访访这只‘狐鼠’。”
魏夫人白了丈夫一眼:“你呀!为人要厚重,不可多戏言,不然养成习惯,遇上大人大事也难收口,孔夫子说‘君子不重则不威’,要记得!”
平原君赵胜枉称聪明,却被夫人像教训孩子一样训斥了一顿,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只得嘿嘿笑了两声,也就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