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与熊虎搏杀
黄昏时分,即墨城里派出的哨探回来了,正如墨者递来的消息,燕军前锋已进至椎臼,于黄昏时就地扎营。只是燕军前哨并非三千人,因为进兵途中又有军马加入,司马骑劫帐下已有三万多人马,椎臼的燕军先锋合计有五千余人。
对一个下了狠心欲拼一死的人来说,敌手是三千还是五千并不要紧。田单已经从即墨守军中挑选了两千名精锐士卒——城中能抽调出来的也仅有这些人了,余下的人们尽其所有,为参战的将士每人凑出一顶铁盔,一套扎叶甲,为了对付燕军骑兵,当先的一千人除应手的兵器外,每人再发给一支九尺长矛或者圆茎铜铍,用来对付燕军骑兵,其余的人手中只有一件兵器,或是一条铜戈,或是一柄铁剑,另有几百面残旧的盾牌,运气好的士卒可以多分到一面盾牌护身。
那支曾经天下最富庶、装备最精良的齐国大军已经灰飞烟灭了,眼下这两千军士穿得用的简直像一群叫化子。这些士卒们已经被燕军围在即墨城里太久了,现在让他们在黑暗中冲杀出去,每个人都不免有些紧张,眼看盾牌太少,每个士卒都想弄一面盾来防身,一个个互相争抢,在城墙下推挤吵骂起来。
听得吵闹声,田单从敌楼里飞步走出,对城下喝道:“你们吵什么!”
田单的一声断喝倒把两千军士都镇住了,士卒们一个个偷眼看着别人,战战兢兢。
看着这群惶惶不安的将士,田单心里说不出是沮丧还是恼怒,走到众人面前,顺手从一个军卒手中抢过一柄短剑,指着士卒们沉声问道:“都说燕军是熊虎,他们军中有数不清的死士,这些人可以不穿铠甲,可以把自己的双腿绑在马背上,死了也不掉下马来。和燕军比,我们齐国人是什么?诸位说说,我们齐国人到底算什么?”
回答田单的是一片压抑的静默。田单用剑锋指着众人狠狠地吼道:“齐人都吓破了胆!任由燕军烧掠我们的城邑,杀戮我们的父兄,侮辱我们的姊妹,宁可任人宰杀也不敢稍作反抗,猪狗,你等皆是猪狗一般的东西!”
骂了这几句狠话,田单只觉得胸中热血翻涌,抬手摘了铁盔,三两下扯开皮绳,剥下铠甲掷在地上,往甲叶子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冲着部属们咆哮起来:“国破家亡,国破家亡!齐人都失了血性,如何不国破家亡!到今天你们还要披这铁甲,要争这盾牌,想干什么?无非是想着‘打不过就退回城里’,还有退路吗?齐国都亡了,我们还往哪里退!今日一战有进无退,战死方休!凡有血性的都把盔甲卸了,盾牌扔了,跟我一起去和燕人拼命!”
田单这一通恶狠狠的叫骂,似乎把军士们都惊呆了。片刻功夫,忽然队伍里有人高声叫道:“将军说得对,今日有进无退,战死方休!”队伍里开始有人摘盔卸甲,受同袍勇气的鼓舞,其他人也一个接一个动起手来,剥了铠甲掷在地上。
“这就像样了!”田单举起手中剑,用尽力气高声叫道:“国破家亡,我辈义不容存!今日之战不敢言胜,只与诸位争先,请先沥吾血,先断吾头!”
深夜,扎在旷野中的燕军大营静悄悄的,只有营门前燃着的几堆篝火被风吹得摇摆不定,木柴发出清脆的毕剥声,伴着远远近近的虫鸣,静得令人心惊肉跳。
椎臼是即墨城外一处有千户人家的大村落,可燕军并没有宿在村中,因为这座村子先前已经被燕人洗劫过多次,残破不堪,这次燕国大军远道而来,头一件事就是进村抢劫,可在这个穷村子里实在抢不到什么东西,一怒之下,燕人把村里的齐国百姓尽数屠杀,一把火将村落全烧毁了。
杀了一村百姓之后,燕军在村外找了一片空地,却并未树起营垒,连帐篷也懒得搭,只用车仗绕成一圈,草草围出一片营地,生起篝火,把从村里抢回来的猪羊放在火上烤了大吃大嚼,酒足饭饱之后一个个倒头便睡,只在营门前胡乱摆了几架拒马,设了几个岗哨,可到后半夜,连岗哨也都自顾睡下了。
燕军在齐国横行得太久,骄横惯了,只以为大军一到,即墨立刻灰飞烟灭,根本没想过齐人会出城反击。等营门前的哨兵听到脚步声响勉强睁开眼来,黑暗中只见无数人影摸到跟前,这才叫喊起来,可已经来不及了。田单提着剑冲在最前面,三千齐军一拥而起,砍翻岗哨,推开营前的鹿砦拒马,顿时撞倒辕门直冲进去,黑暗之中也看不清对手虚实,只管一股劲向燕军营盘深处猛撞,挺起长矛对着面前晃动的黑影乱捅。
眨眼功夫,燕军营中火光冲天,从睡梦中惊醒的败兵残卒光着屁股四处乱蹿。好在燕人没立营寨,到处都是出路,转眼功夫,一大半燕人都在旷野中逃散了。营盘内外尸横遍地,血肉狼藉,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齐军已经袭杀了上千名燕军士卒。
想不到凶悍的燕军竟如土鸡瓦犬,一击即破,田单喜不自禁,略一点算,手下伤亡不过百十人,已是全胜之局了。此时三更已尽,田单下令收拢人马撤回即墨。两千齐军沿着大路凯旋而发,兵士们洋洋得意,纵声谈笑,谁也没注意到背后有什么动静。
忽然间,和田单并肩而行的侯赢站住了脚,一脸惊愕,又侧耳听了片刻,冲队伍高叫:“都停住!”士卒们不知出了何事,一齐止步。田单忙问:“怎么了?”侯赢没有回话,跑到路边伏在地上侧耳细听,紧接着跳起身来:“大队骑兵自西向东而来!大概是燕人赶上来了!”
“不会吧?燕军刚被咱们打垮……”田单一句话还没说完,也已经听到身后黑暗中隆隆作响,地面隐隐震动,果然是大队骑兵赶杀过来了。
燕国这支大军是燕王姬职和上将军乐毅花了十多年心血练出来的铁军,刚才被齐军一个突袭打得措手不及,顿时全军逃散,可齐军一退,这些燕国人很快又聚拢起来。燕军都是北地之人,生在荒寒广漠之中,长于胡汉杂处之地,性情凶蛮如狼似虎,加之燕军训练有素,能骑善射,锐气极盛,这些年横行齐国,虐杀百姓十分顺手,对齐人打心眼里看不起,对自己的战力更是有很强的信心。现在吃了个亏,燕人反而被激得发起疯来,打了败仗的士卒们有些连衣服也来不及穿,就在被烧成灰烬的营地旁整顿队伍,骑兵各自上马,步卒收拾刀枪,为首将领一声令下,四五百名骑兵纵马持矛率先向即墨方向发起冲击,余下的步卒们也齐声呐喊,光着身子提着短剑矛戈,跟在骑兵后面追杀过来。
此时田单的部队正在回即墨的半路上,刚才的胜仗倒让他们有些松懈了,直到燕国骑兵赶到近前才发现,急忙挺起长矛回身迎敌。黑暗中只听得蹄声如雷,转眼功夫燕人已经冲到面前,狂呼怪叫,铁蹄踹踏,一阵风般从齐军队列中冲撞过去。这些燕军骑士身经百战,骑术极精,冲出两三里之后驳转马头,略一整队,又一起沿着大路撞了回来,顿时把齐国人冲成了两截。
这一下反而是齐国人陷于被动,叫这几百驰骋如飞的骑兵一阵蛮冲硬打,顷刻死伤了数百人,眼看就要被打散了阵势,田单到底没经过战阵,一时没有主意,好在墨者侯赢还能临危不乱,冲田单叫道:“别和燕人缠斗,快退入树林,让开大路,以弓箭射杀骑兵!”
听了这声招呼,田单才反应过来,忙传下令去,听到将令的士卒们飞快地退进树丛,取下弓箭,但仍有不少士卒在大路上乱跑,被燕人往来冲杀,死伤累累。
可惜,燕人虽然凶猛,毕竟是仓促集结起来的,卒伍之间未能协调,骑兵冲得太快,把步卒远远甩在了后面,现在只有一路燕军骑兵在大路上截杀来不及退开的齐人,这些骑士人高马大,在昏暗的月影下看着十分显眼,随着田单一声令下,树丛里的齐军弓弩齐发,大路上顿时惨叫连连,眼看着那些骑兵像秋天的树叶纷纷落马。
这一来情势又逆转了,燕军被弓箭射得乱做一团,已不能像刚才那样往来驰骤,行动迟缓了不少,黑暗之中,骑兵暴露在平旷之处,面对弓箭无处可避,不断有人中箭伤亡,后面的步卒却还没有赶上来。燕军乍败之后心里也有怯意,给齐人几轮攒射,已经死伤几十人,剩下的骑兵无心再战,一声胡哨,驳转马头沿着大路飞逃而去。
见燕军败走,一些齐国人回头要追,田单却知道燕人并未战败,后队步卒一到,骑兵们只怕去而复返。燕军如此勇悍,真在野外交手,齐人实在没有胜算,不敢恋战,急忙射出鸣镝,招呼士卒撤回。
这一次夜袭齐军虽然胜了,田单的手下也战死了四百多人,伤者更多,到天色微明之时终于退回即墨,远远看见路边停着辆马车,一个驭手站在车上往这边眺望,见田单他们回来了,驭手一句话也不说,跳上车往即墨方向飞驰而去。
一顿饭的功夫,田单的兵马已到了城下,忽听得前面大路上锣鼓喧天,远远就看见城墙边万头攒动,刚才那辆马车又驰了回来,这次车上多了一个人,却是鲁仲连。
田单他们出发不久,鲁仲连就在即墨城里做了布置,安排了几百人,教给他们几句话,让这些人拿着铜锣到各处街巷坐等,一听官衙这边锣声响起,就一起鸣锣叫喊,让百姓们出城迎接田单,又派出墨者在大路上等候,见田单回师立刻进城报信。
一得信,鲁仲连立刻命人敲起锣来,一声锣响,顿时带动各处,早先布置下的那几百人沿街乱跑,即墨城里锣声震天,到处有人高喊:“大军得胜凯旋,斩杀燕军过万!”顿时把全城百姓都惊动起来,互相一问,都知道田单率军夜袭燕军,已经得胜而回,百姓们顿时雀跃起来,一起拥出西门来迎接田单。
这时鲁仲连已经接着田单,把自己的布置说了,田单是个朴实内敛的人,对鲁仲连这个搞法很不以为然:“昨夜不过小胜,田某有什么功劳?先生如此张扬,岂不惹人笑话。”
鲁仲连微微一笑:“我知道将军不是贪功之人,今天这么做不为功劳,只为激发民心士气,从今天起,即墨城里的百姓就不怕燕人了。”
到这时田单才明白了鲁连子的心机,摇头苦笑,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任人家摆布。鲁仲连让人拿来早就备好的彩绸红布给田单披挂起来,又拿过一条新磨亮的长戟让他持在手中,立于战车之上,后面的军士也重新整队,一个个昂头挺胸,拿出得胜之师的气焰来,一路吹吹打打,在百姓的欢呼声中开进即墨城。田单等人登上城头高高坐了,百姓们争着献上猪羊酒食犒劳将士,城里几位年高德劭的老人捧着酒登上城楼劝饮,田单连饮了几碗酒,在城头看着百姓们踏歌起舞,欢呼庆祝,一直到中午人群才散。
百姓们走了,田单脸上的笑容也散尽了,一个人坐在城楼里发起愁来。
鲁仲连已经从侯赢那里知道了昨夜的战况,这些天相处下来,知道田单是个沉稳刚毅的人,用不着拿好话哄他,于是走上前来直话直说:“将军和燕人打了一仗,知道这‘熊虎之师’的厉害了吧?”
“燕人果然不畏死……”
“将军知道怎么对付这些不畏死的凶徒吗?”
田单低眉垂首沉思了好久,终于说:“凶暴之徒凭的是一股不顾生死的浊气,对这样的敌手不但要下定决心与之死战,战胜之后还需穷追猛打,一鼓气把他打垮!就像撵狼,一定要撵得它夹着尾巴逃到天边去,永远不敢再回来。”
鲁仲连笑了:“将军说得对。可要有逐狼的勇气,齐国人得比现在更凶猛才行。”
如何激发齐人的血性,这是田单最看重的事,忙问:“先生有何良策?”
鲁仲连摇了摇头:“还没有,咱们一起想办法……”话音未落,侯赢从外面撞了进来:“燕军!燕国大军到了!”
田单飞跑出城楼,扶着垛口往西边望去,只见一支数百人的斥堠骑兵从西面飞驰而来,转眼冲到西门外,马上的燕军赤膊提矛嗷嗷怪叫着,一起策马围着即墨城团团打转,搅得城下尘土飞扬,马蹄踏得地动山摇,城上的齐军看着这些恶狼一样的燕人,不由得心惊肉跳。
在这支骑兵背后,一支庞大的军阵出现在旷野尽头,只见其首,不见其尾,但听铁骑萧萧,车声辚辚,铁甲步卒万头攒动,旌旗蔽野,刀枪映日,搅起漫天烟尘,像一股黑色的洪流往即墨城下汹涌而来。
看着城下海潮般翻涌的燕军,田单脸色郑重,皱紧眉头,好半天,忽然低声说道:“我错了。原以为是在为齐国尽力,现在才明白,其实我打这一仗,只为保全自己的性命。”
田单所说的话旁人未必懂,只有鲁仲连微微点头:“将军能明白这点就好。可惜即墨城里的百姓很多还不明白这一点,等百姓们都明白了,即墨城才有救。”
“怎么才能让百姓明白‘为自己拼命’的道理?”
鲁仲连微喟一声,摇头苦笑:“老子云:‘上士闻道,谨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孔子亦云:‘唯上智下愚不移。’这两句话是一个意思,都以为天下只有智者才能懂道理,而百姓愚顽难以教化,对这些愚顽不化的人呐,我们心里爱他们,一心要救他们要护他们,却没有道理跟他们讲,到了急处,只能用谎言相欺,骗骗他们。只是用谎言骗百姓们奋勇,虽有善意,终非善行,我心里实在有愧……”
鲁仲连是个悲天悯人的智者,他责备百姓“愚顽难教”是真心,也是善意。对这个田单是能理解的,有心安慰鲁连子一句,就随口道:“孔夫子有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只让他们做事就好,不必讲道理给他们听。这话虽然残酷,却是个无可奈何的道理。连孔子尚且无奈,咱们这些人又有什么好办法?”
想不到田单妄引孔子之言,胡扯歪解起来,鲁仲连也顾不得田单的面子,急忙说道:“将军此话大谬!‘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并非将军言下之意!孔子是说:百姓认同的,君王方可为之,百姓不认同,则应‘声闻于天’,使君王知其行事之非而改过。此正应《道德经》中‘圣人恒无心,以百姓心为心’一言,这是道、儒两家学说之根本,万万不可误解,否则遗毒千年,不可救亦!”
想不到随口一句安慰人的话,倒惹出鲁仲连的一顿责备。田单也知道论起学问,自己比鲁仲连差太远了,不敢与他辩论,搔搔头皮,讪讪地不吭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