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抗战胜利政府还都 过河拆桥华商弃厂
周天瑞与家人坐在客厅叙话,议论着日本人啥辰光滚出中国去,远在四川的伯夷和毓隆,还有到重庆银行工作的乐毅,啥辰光能够回到上海来。一提到远在四川的儿子,庄珮瑶的眼泪就不住地流淌下来,说:“两个儿子八年都没见面了,乐毅也有三年多没见到了,也不知他们都怎么样了呢。你给我句实在话,一家人究竟啥辰光才能团聚在一起。”
“我不是讲了么。日本人投降了,他兄弟三人就回家了。”
“这句话你也讲了几百遍了,只是哄骗我开心的空话!”
每到此时,周天瑞就装作有事情要办,急匆匆地离开了客厅。周天瑞刚走到别墅的门口,听得街道上鞭炮震得人们耳朵鸣响,人们在马路上跳跃欢腾,逢人都在叫嚷着:“日本投降了,中国胜利了。”
周天瑞赶紧回到客厅说:“你到街道上去听去看,日本人真的投降了,伯夷、毓隆和乐毅三兄弟该回上海了呢!”
一家人冲出家门涌到街道上。上海沸腾了!人们在狂欢!酒店饭馆都爆满,菜场被市民们抢购得空无一物,烟纸店的陈年老酒也被买空。人们都在举杯畅饮,沉浸在喜庆之中。
周天瑞赶紧去到公司带着员工去各家工厂视察。一行人刚进机器制造厂门,就见到工人们手持扫帚木棒追着日本拿摩温打。工人们叫喊:“打死日本拿摩温。”
一个老工人握着双拳说:“小日本鬼子,你欺压我们几年了,今天也要叫你尝尝中国人的拳头。”说着,他一拳打在日本拿摩温脸颊上,顿时日本人的脸鼓起一大块青紫色。
另一位老工人也骂到:“操你小鬼子的娘,你大冬天把老子脱了衣裤放在外面冻,今天老子也要报仇了。”说着,他上去就是一通拳打脚踢的。
连扫地的清洁工也拿起扫把追打着工头,骂道:“往日里,你对我拳打脚踢,对我还不如只狗。今日里,我也要讨回个公道,打还与你!”
日本拿摩温倒在地上呻吟着。工人们喊着:“给小陆子报仇的机会到了,打死日本拿摩温!”工人们就涌向日本拿摩温和工头。
周天瑞上前阻挡工人,问那日本拿摩温:“你们怎不跑呢?”
“早得到消息的都跑了。我们是在车间里当班的,所以,留下来了。”说着低头抹泪。
周天瑞制止了工人们的复仇行为。他说:“工友们,过去日本人占着有枪有炮占领了我们的大半个国家,让我们作了亡国奴。八年来,我们受尽了日本人的欺侮。今天日本人投降了,大家打他们一顿出出气也是应该的。但是,我们不能用私刑来出怨气,打几个死老虎,成不了民族英雄,反倒让人瞧不起。倒不如把他们交给政府去处置,对不对啊?”
工人们说:“听董事长的,送他们去提篮桥。”
“就是的,关到监狱里再与他们算总账!”
“关进牢监里去,也让他们吃些发霉的高粱米!”
周天瑞示意助理把拿摩温带和工头用卡车送去码头上,放他们一条生路。他对工人们说:“今天我们一起欢庆打败了日本鬼子。我请大家都到食堂去,热热闹闹地来个一醉方休,把憋屈了八年的肮脏气都出尽了,好不好!”
工人们欢呼着:“好啊,到食堂里喝酒去啊!”
“董事长请客了,工友们喝酒去啊!”
“走,出出晦气去。”
“喝酒吃肉去啦!”
工人们欢呼着涌向工厂的大食堂。周天瑞带着职员们向大食堂走去。他让厨师把仓库里的肉菜都拿出来,让工人们尽情地吃喝。
爆竹响彻华夏大地。举国欢庆抗战胜利之际,周伯夷兄弟俩却忧愁不堪。重庆国民政府中断了对后方的工业品采购,转而大量进口美国商品,把为中国抗日做出巨大贡献的工厂全都抛弃了。战时生产局已经停止兑付货款,终止订货合同,那么,自家的工厂和工人该怎么办呢?
周天瑞发电询问周伯夷和周毓隆啥时能把工厂迁回上海。周伯夷的回电说,眼下还回不了上海。政府停止了付款,已经收购的产品还要打九折结算,啥辰光付款还遥遥无期。前几日,他和二百多位西迁重庆的老板们,到行政院找宋子文院长理论。老板们等了几天,宋子文均避而不见。老板们连续数日围在行政院的门口,逼着宋子文解决问题。宋子文只得接见老板们,他要老板们选出四个代表与他会谈。双方协商时,四个代表提出政府应按照合约继续收购工厂的产成品,并且提供工厂迁回上海的费用。
宋子文当即抹下脸来,说:“抗战胜利了,政府必定要发展实业,创建大量的工厂。但是,政府必然会购买美国的自动化机器,怎么能要你们这些破铜烂铁呢?”
“那我们该怎么办?工厂还要不要,工人都遣散么?”
“当初内迁时,你们没说是破铜烂铁,要我们千里迢迢地迁來重庆,创建大后方工业复兴基地。我们含辛茹苦地干了八年,为抗日做出了巨大贡献。抗战胜利了,你却说我们的工厂是破铜烂铁了!”
“堂堂政府竟不如投机商有信誉!用得着时百般哄骗,一旦用完撇如弃履,一脚踢进山沟里去了。”
“说话当心点,免得惹祸上身呢!”一位官员威胁道。
“怎么,你还想跟我们动手么?”
“我们的全部家当都在重庆了,拖家带口的好几十万人呢!工厂里的产品、机器、工人,要返回上海谈何容易!政府不解决这些实际困难,我们唯有死路一条了。”
宋子文不耐烦地说:“这样吧。这个事情牵涉面广,靡费巨大;需开专门的会议商议善后的办法,各位还是回去静等吧。”
“我们已经等了二个多月了,花费巨大,只怕是等不到政府的救济,工人们就要上街要饭去了!”
“不要拿工人来胁迫政府嘛!我说话是算数的,只在一周内就给你们答复。”宋子文信誓旦旦地说。
四个代表无功而返,向聚集在门口的二百多位老板们转述了宋子文的话语。老板们表示那就只有再等一周时间,有了结果再说话。
一周后,就有了结果。政府组织人员对西迁工厂的机器设备挑成色好的折价收购了一部分,其数量不足西迁工厂的三分之一。老板们群情激愤欲组织工人上街游行,向政府讨要个说法!无奈工人们归心似剑,不肯再呆在这山沟里受罪了,只想早日拿到路费尽快返回上海。老板们无奈,只得把卖机器的钱发给工人们,让他们带着妻儿返回了上海。老板们无力再把剩余的老旧机器运回上海,那天价的运费实在负担不起,只得忍痛割爱,把大批老旧机器抛弃在西南的山洞里。周伯夷也只拿到了机器价值三分之一的收购款,抛弃了工厂,带着工人们回到了上海。
中国银行迁回了上海。周乐毅也跟着银行回到了上海。紫汀花园里人气鼎沸生气盎然,历经八年抗战,一家人毫发无损地重聚在了一起。客厅里的钢琴声又骤然传出优美的旋律。周毓隆身穿一身白色的西装,坐在白色的三角钢琴前,前抑后仰地弹奏《欢乐颂》。庄珮瑶也坐到了他的身边,弹着四手联奏钢琴曲。劫后余生的一家,重获家庭的温馨。
茶几上的电话铃声不合时宜地断地响了起来。周天瑞拿起电话,是陆鸿鹏的儿子陆世勋打来的。他问道到:“伯父好,我是陆世勋。伯夷回到上海了吧,让他快点过来帮我的忙,我已经是焦头烂额了。”
“何至如此呢?”
“工厂被当作敌产收归了国资委名下的中国钢铁公司,父亲气得病倒了。我既要照顾父亲,还要四处去求人赎回钢厂,实在是两头都顾不过来,想让妹子和妹夫来帮我一把。”
“贤侄,你莫急。我这就和伯夷过来。”周天瑞说。
周天瑞和伯夷夫妻赶到医院,只见陆鸿鹏插着氧气管挂着吊针,躺在病床上。伯夷的岳母坐在病床边抹眼泪。周天瑞关切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国资委来了两个官员,说我家的工厂是敌产,要没收。爹爹与他们据理力争,要他们到行政院去评理,我们在重庆时还是国家重要钢铁工厂,到了上海就成了敌产了?”
“是呀!到国资委找宋子文评理去!”
“爹爹直接就打电话到国资委,要求他们讲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情。结果,国资委的人说,留在上海的那一半工厂曾经给日本军队制造坦克甲板,属于资敌行为,应予没收!爹爹一听就晕倒了。医生说是脑溢血,需要一段时间治疗才可脱离危险。”
“我看这样办,明日你起草一份申诉材料,直接递交给行政院长宋子文,以你爹的声望不由他不接此案。至于,你爹病有医生在治疗就是了,由你姆妈照顾着,应该是没有大的事情。你和伯夷马上就去南京行政院找宋子文!”周天瑞说。
“那好!我明日就写出申诉材料。”
周天瑞在公司的会议室里招集公司高管层商议,工厂生产转型的事宜。几家工厂的总经理都坐在沙发上聆听他讲话:“首先,我要提一下工厂里留存的日本技术人员的问题。政府制定了日本工人和技术人员的征用规则,把愿意留下的日本人用于经济建设。现有二百八十万日本人需通过海运回国,政府实在没有这个能力,只有请美国人把日本人运回去。这就需要一段时间。请各位告知各位同仁,能够与人为善宽以待人,容忍他们能够正常地生活一段时间。”
参会者纷纷赞同。周天瑞接着说:“日本人走了,公司的经营管理要恢复战前的状态,业务也要全部调整过来,不再生产军品了。”
周培康插嘴道:“军工产品全都停下来,会不会造成大面积停产。眼前公司没有接到这么多民用产品的订单啊。再说原材料也不对口,仓库里都是生产军工产品的原料,积压下来就是一大笔资金。另外,生产民品的原材料又从哪里来?”
周天瑞说:“不打仗了,就必须转产民品。至于原材料会有大材小用、贵材贱用、消耗增加的现象也是在所难免。依我看,机器制造工厂还是以制造工作母机和配套设备为主;纺机厂恢复生产整套纺织机械,这是最稳当的生意。纱厂不再生产军服,恢复纺纱和织布。至于所需的机器和材料么,我和宝根来想办法。”
总经理们都点头赞同,纷纷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助理急匆匆地走到他的身边,附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周天瑞听后脸色骤变,大声地喊道:“什么?敌产!我公司是真正的私产,哪里是敌产?这公司是我一滴滴血汗建起来,早在三十年前就是上海滩闻名的机器制造公司;现在抗战胜利赶走了日本人,我的公司咋就成了敌产了?难道这批官老爷从重庆的山上下来,就不晓得我恒昌公司了?”
他望着下属们苦恼地摇摇头,说:“这帮乌龟王八蛋!日本人投降了,他们就窜下山来到上海搞什么接收。一个个就像饿虎下山,张开血盆大口见啥咬啥。居然硬说什么恒昌公司是敌产要没收。”
会议室里顿时吵乱成一团,大家都气愤地发表意见。德仁纱厂总经理程正源说:“这不是胡诌嘛?我看是想要讹钱吧!”
德兴纱厂的总经理张思凡说:“这不清楚吗?其他那么多家日本人合作经营的公司咋没事,专找咱们的事呀!”
德隆纱厂总经理褚士蒹说:“吃柿子专找软的捏,明摆是欺负我们官场上没人嘛!”
周天瑞颓废地坐在沙发上喘着粗气,说:“大家也不必如此激动,有理总能讲得清的。大不了给这帮乌龟王八蛋送点棺材钿,烧点锡箔灰。各位还是抓紧做好自己的事,把工厂经营转型的事情做到实处。你们始终要牢记:自身强才是根本。”
第二天,敌伪产业审议委员会的接收大员把机器厂和纺机厂都贴上了封条。工人们进不去厂门,围在门口吵嚷着。周培康带着助理去挤了进来,质问道:“凭什么要贴封条?”
接收大员一听是周培康来了,就说:“我正要抓周家的人来归案,你倒好,自己送上门来了。来人,先把他送进警备司令部拘留所再说。”几个警察不由分说,把周培康塞进了汽车朝提篮桥方向开去。
周天瑞接到助理报来的消息,急忙四处托人搭救周培康。他连走几家却无人肯援手,托杜先生打听消息,才知道是军统的一位大官听说机械大亨的名声,认定了周家必有巨额资本,便下狠心要敲周家一笔巨款。周天瑞思忖着:我给你送了钱,实业部和警备司令部的那帮饿虎都会闻到腥味涌过来的,我拿什么去喂饱他们呢?倒不如直接找到最上层的大佬把事情彻底搞定,免得日后大大小的豺狼虎豹都来讹我。
周天瑞带着公司营业的各种证件到敌伪产业审议委员会去诉说。敌伪产业审议委员会的主任傲气十足地说:“政府不会随意冤枉好人的,你还是回去等着吧。至于你是不是汉奸,你的工厂是不是敌产,政府自会搞清楚的。”
周天瑞问:“那么什么时候会有鉴定结果呢?”
“这个不好说了。有四五千家公司要做鉴定,一年半载也难说,十年八年也难定的。”
一个月后,敌伪产业审议委员会方才打来电话说:进过审查,恒昌集团的三家纱厂系被敌伪强制合作经营的予以归还。两家机器制造工厂曾经为敌伪生产过军火,属于敌伪产业予以没收,收归国资委管辖。
国资委把恒昌机器制造工厂改名为上海机器厂,前来接收的大员直接被政府任命为总经理,当即接管工厂。这个总经理对周天瑞还算客气,并未羞辱、欺凌他,只让他居家听候传唤。纺织机器制造工厂并入中国纺机制造公司,另外委任接收大员来当总经理。
新任的总经理接收工厂都半年多的时间了,丝却毫没有开工的意思。接收大员们忙着捞金子、占房子、赚票子、抢车子、弄女子,根本想不到搞生产。工人们迫于生活企盼着工厂早日开工,好赚钱养家糊口。遥遥无期地关着厂门,工人和家眷们生活日渐艰难。工人们选出代表多次与接收大员们交涉,都被以整顿敌产,暫不复工的借口顶回。接收大员们却不断地从工厂里拉出机器去卖,吃香喝辣花天酒地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
应奎元召集工会成员商议,必须组织工人护厂队日夜守护着工厂,制止接收大员倒卖机器,不然工厂就要被卖空了。
工人护厂队日夜守候在工厂门口。一日上午,一辆滿载着机器的大卡車开出厂门。四个值守的护厂队员急忙騎車追赶,追至十字路口红灯挡道,才挡住了卡車。护厂队员理直气壮地质问接收大员:“你们是来接收工厂,还是来拆塌工厂的?”
接收大员无言应答遂恼羞成怒,欺负工人们人,少便耍起流氓手段,拔枪顶着工人胸口说:“老子抗战八年,流血流汗为你们打跑了日本人,卖几台机器弄几个钱花,还不应该吗!再说了,这又不是你家的资产,要你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啊!识相点快滚开,不然的话,开老子开枪打死了你,就像打死一条狗一般!”
工人飞车去通风报信。頃刻间,大批工人包围了卡车,阻断了马路交通。交通警察前来维持秩序,记者们闻讯赶来拍照,群情激愤的工人齐呼:“开工生产,我们要吃饭!”
“坚决制止接收大员倒卖工厂机器设备!”
“要工作,要吃饭!”
“打倒贪官污吏!”
工人们越聚越多。应奎元登高振臂呼喊,号召工人们举行大游行,到市政府去请愿,要求严惩拆卖机器的贪官污吏,立即开工生产!饥寒交迫的工人们越聚越多,游行队伍迅速达到了数千人,沿途还有自愿加入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市政府进发。接收大员见势不妙,在工厂门上贴了封条后溜之大吉。市政府秘书长出面安抚工人答应缉拿拆卖机器的贪官污吏,工厂会尽快复工,工人才分头散去。
翌日,各大报刊登此事,引起社会的热议。这类事件在接收“敌产”的过程中层出不穷。工人们饥寒交迫,温饱难求,接收大员们整日里花天酒地,莺歌燕舞,无人来管工人们的死活。
周天瑞虽寻求多方关系前去敌伪产业审议委员会申诉,却丝毫没有松动的可能。他只能在家赋闲,整日坐在书房翻阅古书,不闻窗外事。潘景瑜从宁波老家回到了上海,带了些家乡土特产,打电话叫周天瑞到家来一聚。
周天瑞驱车来到潘家,两人多日未见总要一番寒暄,然后说些体己话。潘景瑜难免要讲述些家乡的话题。周天瑞却没有心思听,便急切地打断了潘景瑜的话头,倾倒着满腹苦水。听完了周天瑞的牢骚话,潘景瑜摇摇头,说:“唉,满清也好,民国也好,都是一般的结局。你有啥办法呢,弄得过这么大批的贪官污吏们么?”
周天瑞不满地说:“我在火里,你在水里。你倒是帮我想想办法呢,咋样才能要回我的工厂,放培康回家!”
“你这头脑还要谁来帮你想呢。这不过是花钱消灾的区区小事罢了,你是钻进了牛角尖出不来了。”
“这还是区区小事?把我儿子当汉奸抓进警备司令部都几个月了!”
潘景瑜眨眨眼睛表示不以为然,说:“只要是用银子摆平的都是小事。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要讹你的钱财嘛。我回来就听说上海有几千家公司都被划作敌产。双料大亨的荣家也是同样被定为敌产,被接收大员们敲诈勒索呢。据说是他家也是多方申诉却毫无结果。如今,他家也算是想明白了,正在准备走通行政院长的路子呢。你可与荣家联手去投诉贪官要回工厂;要么,你两家筹足了银子去走通宋子文的路子。”
周天瑞颓废地摇着头,说:“告不得,民不与官斗。跟这帮贪官污吏打交道,只能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下肚去,花钱消灾为上策,岂能拿鸡蛋碰石头呢?”
“既然如此,那就与荣家联手去烧锡箔灰吧。”
“唯有这条路可走了。”
周天瑞告别潘景瑜,驱车赶到荣家。果如潘景瑜所说,荣家也被贪官们搞得焦头烂额地,正准备通宋子文的路子呢。
周天瑞直截了当地问道:“为啥别家的工厂都发还了,偏偏你我的工厂还不发还呢?”
荣睿鑫沉吟片刻,反问道:“你到资产委员会去问过这帮赤佬了么?”
“我问过的,凡是能走的衙门我都带上金条走了一遍。他们说资产委员会正在对这些工厂做甑别,凡是有汉奸行为的资产一律没收!我问他甑别什么,又怎样来甑别,要多长时间才能做完甑别?他们说有几千家公司要做甑别,国资委都忙不过来,所以,甑别个两三年,三五年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荣睿鑫呼着粗气,说:“孙家和聂家的资产都发还了,你我的工厂倒成了敌产了。天晓得是甑别银子还是甑别汉奸!你我要想脱去汉奸罪名把厂子拿回来,只有去找行政院长宋子文了。”
周天瑞说:“睿鑫兄,要不我买一辆福特轿车,装上你家的黄金一起送进宋家去。高级汽车里装着黄金,这实在够气派的呢!”
荣睿鑫一听觉得这个主义蛮不错的,说:“那就写上你我两家的名帖送进宋府去,以你我两家在上海滩的影响力,我料他不得不有所顾忌呢!”
“此言甚为妥当!”
“那就即刻去办吧!”
车行的伙计开着辆最新款的美国福特汽车到了恒昌公司。周天瑞叫自家的司机试试新车。司机开着新车围着公司了转两圈,对周天瑞说:“老板,这车没啥说的,太高级了,就是价太高了。”
周天瑞嘿嘿一笑:“好车才贵嘛。你把车子开到荣家,装上条子再送到宋公馆去。这封信也捎过去。”
司机开着新车到了荣公馆,荣府的管家早已在门口等候了。管家招呼着两个伙计抬着一个精致的箱子,放在了车座上。管家递上一份信说:“你把信也捎给宋家吧。”司机应承着开车去了宋公馆。
宋子文深夜才回到公馆。他按照习惯走到书房,去看看有没有门房给他留的信函之类的物件。果然,书桌上有一叠信函,他打开最上面的一封信来看,里面掉出一张购车发票来,那是周天瑞的信。宋子文微微一笑,这个周天瑞果然是懂事知趣的主,信上无非替自家诉说冤情话语。宋子文把信看完,再拿起荣睿鑫的信来看。这个荣睿鑫确实有些骨格的。他在信中说:“政府把日本纱厂悉数归为国有,实乃是与民争利之举。而后,民营纱厂经营更为艰难。统治者富有四海,只需掌握政权即可。能用民力不必国营,官从民事,徒增浪费而已。若论国家经济,民生安居乐业,民生便优裕,赋税便能充足,国用自足矣。”
宋子文的鼻子里哼哼了两声,自言自语地说:“你老人家未必太迂腐了吧?政府早已党国不分,政商不分,国有既是官有,哪里还有什么国营、民营之分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古训,你老人家难道也忘了吗?”
他拿起电话打给秘书,说:“你去把恒昌公司和荣氏公司的事了了吧。我很清楚的,这两家都是地道的民营公司。日本人占领期间被强迫合作经营的,其实是日本人欺侮他们,抢他们的财产。政府来了应该抚慰他们才是,而不是再给他们一记闷棍;有什么凭据说他们是汉奸?明摆着是这帮官吏们想敲他们的竹杠,讹他们的钱财呢!”
秘书答应道:“我晓得了。啥辰光去办呢?”
宋子文说:“你明天一早,就以我的名义给敌伪产业审议委员会打个电话,这两家公司不是敌产,马上归还原主。明天下午五点钟,你再打个电话给警备司令部的杨司令,就说我晚上邀请荣睿鑫和周天瑞两位老板吃饭,叫他提醒一下周先生,不要忘记了赴宴的时间。”
“好的,我明天一早就去办理。”
第二天下午,周天瑞得到消息,荣周两家已经不再是敌产了,准予发还了。周天瑞就到了警备司令部,坐在上海警备区司令杨虎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要求释放儿子周培康。杨虎从办公桌上探过身子逼视着他,说:“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你看看这是举报你的材料。”
杨虎五短身材,壮若狗熊,虎头豹眼,浓黑的腮络胡子,面目凶悍。周天瑞瞥了一眼材料,见到最后落款的检举人是曹宇清,便大声地说:“谁检举的,你叫他站出来,我可以当面跟他对证。我按日本人的订单生产是事实,但在日本人占领上海期间哪家工厂不生产日本人的订单呢?你为啥偏要说我是资敌,其他人都可以平安无事呢?”
杨虎幸灾乐祸地说:“这就要怪你自己不会做人。你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还不懂这些行道么?我倒是实在有点想不明白了,你是怎么当上机器行业公会理事长的。再说了,人各自有命,别人家的事自有解决的路子,与你不相干的。”
周天瑞说:“我要是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岂能在上海滩立脚。只是唐僧肉仅有一块,虎豹豺狼却比蝗虫还要多,漫天要价地都来抢唐僧肉,我们咋能承受得起呢!”
杨虎阴森的眼睛瞪着他,凶狠地说:“据我所知,你老人家的眼睛是朝上翻的,专攀高枝的。我杨虎是人穷位卑,不入你老人家的法眼呢!”
周天瑞厌恶地扫他一眼,慢悠悠地说:“我只是个实在本份的生意人,谁都想来敲骨吸髓,我也是难以承受的。公司实在做不下去,我就让它关门好了。”
杨虎露出了凶相,说:“看来你是要试试我杨虎的耐力了。来人,带周老板去观瞻一下,我是咋对付汉奸的。”
两个熊腰虎背的士兵窜过来,恶狠狠地架住了周天瑞往外拖。此时,桌上的电话铃刺耳地响了起来。杨虎接过电话,宋子文秘书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杨司令,宋院长今晚约了周老板和荣老板吃晚饭商议事情的,请你提醒他不要误了时间。”
杨虎尴尬地说:“哦,与宋院长吃夜饭?几点钟?……哦,我知道了。请你转告宋院长,我马上让他去赴宴。”
杨虎放下电话,凶狠的眼光朝周天瑞脸上扫去,说:“我说你凭啥在我跟前如此强硬,原来背后有宋院长给你撑腰呢!他娘的,我说你是攀高枝的,你还不肯承认。宋子文的秘书竟打来电话到我这里来,说让你晚上按时去赴宴。你真有点花露水呢!不过,你须记住了,县官不如现管,别叫我拿住你的把柄,到那时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的!”
周天瑞戏谑地笑了笑,说:“多谢杨司令的提醒,我多加留心就是了。杨司令是否把小儿也放了,与我同去赴宴呢?”
杨虎恼怒地对副官挥挥手。副官识相地上前对周天瑞说:“我这就去让他们放人,你老到门口去接就是了。”
周天瑞朝杨虎拱手做揖,说:“多谢杨司令大恩大德,在下日后定当厚报。”
杨虎鼻子里哼了一声,暴突的眼睛始终瞪着周天瑞。周天瑞的拐杖在地板上重重地敲出“笃笃”的声响来。他挺直了腰杆,昂起头朝大门口走去。
大门口,一辆轿车疾驰过来停在了台阶前,周培康下车向父亲走来。周天瑞看着儿子模样,似乎并没有受过刑罚,便放心地拉着儿子的手,向大门外走去。
杨虎的副官陪他走出了警备司令部的大门,在门口等候多时的司机见到周天瑞和培康走出来,便上前拉开了车门。周天瑞冷冷地朝杨虎的副官撇了一眼,坐上奥斯汀朝华山路飞驶而去。
荣家和周家的两家机器工厂揭了封条,发还给了本家。周培康带着技工们到工厂去一看,几十台最值钱的,进口的大功率电机被拆走了;仓库里的原材料几乎被拉空了,工厂几乎被拆卖一空。周培康怒骂道:“娘希匹的!想中央,盼中央,盼来了中央更遭殃!这帮断子绝孙的东西,竟比日本人更下作!”
周培康异常地恼怒:生产纺机有些关键设备是必须依赖进口,国内是造不出来的。诸如高速轴承、大功率的电机、史陶比尔快速组合接头等一些高端产品,不但国内无法生产,就连进口都是很困难的;就是下了订单也必须在三个月之后才能到货的。
他懊恼地回到公司向父亲叙述工厂的情形。周天瑞苦笑着长叹口气,说:“咳,接收大员比日伪汉奸还贪得狠呢!怎么办呢?生气也没用的。老办法,再拿银元去淘回来吧!”
“到哪里去淘呢?”周裕隆问。
“到贪官手里去淘,会比哪里都便宜。比如:国资委小官吏,他们手里掌握着没收的敌产的工厂。他们拆了电机无非是换几个钱去吃喝嫖赌,你找到他们追索电机、材料卖到了那里去了,再去赎回来。”周天瑞说。
“这个事情可以托潘家的老二去打听,他的结交人很杂,路子很野的;只要你肯出钱,啥东西他都能够给你弄来的。”周培康说。
“此事由你去办最为妥当。”周天瑞欣慰地说。
“那好。我就去找潘家老二,弄回设备。”
周培康在鸿泰绸布公司找不到了潘聪玉,打电话问了他兄长才知道,他去了愚园路的那家著名的赌场。周培康驱车赶到了赌场,果然见到了潘聪玉。他身边有两个妙龄少女,给他斟酒递烟。周培康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就是要回购一批机械设备。潘聪玉为难地说:“最近这些生意不大好做了,孙老四他家出了事情,都不敢做这些生意了。”
“那,我家那些电机钢材等设备,是弄不回来了?”
“我说你真是阿木林。你只要找到敌伪产业审议委员会下面那些干事,给点酒钱,就能问出那批东西放在谁家货场了。你再通过他们找到货主,不就能拿回东西了。”
周培康照潘聪玉指点的路径果然找到了货主。那批东西竟然就在孙老四的五金仓库里存放着。周培康此时才明白,背后向党部举报周家是敌产的人竟还有孙老四。
周培康去找孙老四商议赎回这批东西。孙老四装得一本正经地矢口否认,只说是客户存放在此的东西。周培康也不点穿,就借坡下驴地请孙老四代为与货主洽谈价格。周培康与孙老四拉锯扯锯来来回回的杀了几回价钱,才把东西都赎了回来。
星五聚餐会上,潘景瑜又在发表内幕消息,说:“国民政府在接收敌伪产业的基础上建立了中国纺织建设公司、中国纺织机械公司、中国蚕丝公司、中国石油公司、中央造船公司等一系列全国性的公司。看着吧,这生意会更难做了呢!”
“接收大员五子登科,可是发了大财。中国又出现了一大批新贵呢!”
“民企被他们活活地剥去一层皮,不死也鲜血淋淋惨不忍睹呢!”
“咳,真正是民国万税,天下太贫。”
“有这帮贪官污吏当道,能不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