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修桥铺路福润乡梓 建房办学恩泽宗族
翌日清晨,轮船停靠在了宁波东门码头。周天瑞又回到了儿时生活的环境,心情十分舒畅。听到“呜啊呜啊”地熟悉的声音,那是黄鱼车夫捏着气喇叭,在人群中如游蛇般穿行;卖茶叶蛋的老太太、卖馄饨包子的小个女人,还在一辈子都不变老地方起劲地吆喝着生意;川流不息的人群大声地呼嚎着乡音;这样的画面,是他魂牵梦绕的场景。
他雇佣了几名脚夫,把行李转运到坐小火轮的码头,一家人换乘小火轮赶往天台镇。临近晌午,小火轮靠到了天台镇石桥码头。
周若贤早已带着十来个族人迎候了多时了。叔侄俩与族人寒暄礼毕,便七手八脚地帮着卸了行李装在了数辆人力车上。周天瑞和周若贤同坐一辆三轮车,家人分别坐上了三轮车朝天台镇的祖屋赶去。
一家人来到祖屋跟前一看,屋顶瓦片上和庭院的石缝间长满了杂草,院墙的石块开裂破碎,几乎手一推就会倒掉。门柱上的油漆早已脱尽露出褐色的木质,屋内隔墙的木板都开缝翘裂了,窗棂歪歪斜斜地脱出了巢臼,年久失修祖屋已经不能住人了。
周若贤说:“我看你们先到阿叔家家安稳地住下,吃住都十分方便的。待房屋修缮好了,你们再搬回祖屋不迟。我们叔侄俩也数年没见面了,还有这些成了材的侄孙们,有的就没见过。我已备下了时鲜的海味菜肴,也好让你们阖家尝尝鲜。”
“到了天台镇嘛,全凭阿叔说了算,我坐享其成便是了。”周天瑞说着招呼家人赶往堂叔家。
周若贤在天井里摆了一张大圆桌,圆桌上摆满了新鲜的毛蛤、醉泥螺、蒸鳗鲞、对虾、大黄鱼、白切鸡、烤菜等宁波时鲜山珍海味。周若贤叫人开了一坛陈年花雕,烫热了端了上来,要大家放开了肚皮畅饮。
婶婶给大家倒上了酒,几杯家乡的陈酿老酒入肚,周天瑞便向周若贤感慨地说道:“我自从避难去了上海,都是在拼命做事业。如今,总算是小有斩获。我的公司为多家华商研制了各类机器装备,总算让公司几千名工人生存下来。现在,钱是能挣点的,可军阀、官府肆意派缴纳税实在是太多太滥。为诈出钱来,他们敲诈勒索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能使得出来。我实在是不明白,满清政府就是肆意收刮民脂民膏才被推翻了的。如今都是民国了,搞什么训政、宪政的,可这苛捐杂税咋还比满清更甚呢!”
周若贤的脸也已略显酡红色,说:“你不可太天真了,听信那些政客的谎言。”
周天瑞伸出去挟菜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此话怎讲?”
“什么民主宪政,那是清末慈禧老太婆玩残了的把戏!袁世凯是全盘照搬,国民政府也是照样依葫芦画瓢,都是挂着羊头卖狗肉的鬼把戏。”
“唔,我看也是如此。”
“你当记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的内涵。”
“那当然记得,意思就是凡天下万物都为王者所有,就连天下的人口都是王者的子民。由此,百姓的生死存亡都归王所掌握的,百姓的田地财产都是王所恩赐的,而管理天下的都是王的臣子。”
“这就是中华数千年文化之内核。几千年来,历代君王为专制统治之需,搞废拙百家独尊儒术,而儒术不过是统治者为奴役百姓而设定的‘存天理,灭私欲’政治宗教,其内涵就是三纲五常。帝王们不但要控制百姓的人身自由,还要控制百姓的思想。用所谓的三教合流即佛教治心、道教治身、儒教治世的学说,在百姓头脑中播下上尊下卑、生死存亡尽由帝王恩赐的奴才意识。所谓:身体发肤,尽归于圣育;衣服饮食,悉自于皇恩。皇帝们在祭祀时,都会在祭台呈上国家的户口簿籍,显示他奉天承运的王权,人口就是帝王的财富!当人的衣食住都来自帝王恩赐,人还有什么独立的人格呢!”
周天瑞惊异地望着昔日教他程朱理学的导师,如今怎么与以往的学说大相庭径了呢?他迟疑地问道:“阿叔……敢问……你是多喝了几杯酒么?以前,你教的四维八德,我得此教诲收益匪浅呢。我在上海做人处事,商海博弈,始终遵循这些准则,谨言慎行。因此,方能涉足于商会中,且颇受人尊重的。”
周若贤笑道:“这点酒岂能让我失智失张。你是觉得我的说法与以往不同,焕然一新了是吗?”
“是的。似乎完全颠覆了先前的哲理。”
周若贤略略点头,叹口气说:“唉,先前我是深信程朱理学,以为寒窗苦读及第,为官为人生最大的荣耀,以至于误人子弟自己还毫不知晓,还以教书育人桃李遍天下而洋洋自得呢!然而,事实证明这条路既不能救国也不能富民,更不能抵御西方洋枪洋炮!这些年,我接触到一些全新的思想和学说,也阅读过不少西方的书籍;几经分析比较,方才认识到:唯有这个学说才是救国救民的正道。”
“呃,什么学说会让阿叔你如此顶礼膜拜呢?”
周若贤放下筷子,快步走去书柜里拿出一本书来递给侄子。周天瑞接过来一看,是《资本制度浅析》。他猛然抬头问道:“阿叔,你莫不是加入了共产党么?”
“我是不是共产党你不必在意。作为一个正直有担当的人,总该关注国家的前途和百姓的疾苦。你且翻开史册来看,几千年来的历史无不是残酷压榨百姓,以至于官逼民反的。农民造反推翻旧朝换新朝,几千年来不断演绎着同样的故事。”
“这不是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嘛,谁能改变这种历史更替的规律呢?”
“不错,这是历代制度使然。共产党就是要建立人民民主的新制度!”
周天瑞不由肃然起敬地望着阿叔,小声地问:“这,可能么?”
“必定会成功的。你且看今日之俄国便是明日之中国!”
周天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婶婶用筷子墩着桌面对周若贤呵斥道:“吃你的饭,少瞎操心,去了几趟北京就跟中了邪似的!”
满桌皆笑声。周若贤亦笑着举起酒杯,说:“来,大家再喝一杯,莫被我给扫了兴头。”
“阿叔去北京见了谁了?”
“燕京大学的教授。”
“那是何等样人?”
“乃是极具智慧和思想的栋梁之材。”
“他有何治国谋略,能给百姓带来什么好处呢?”
“听你这话我就高兴,身为大老板开口闭口竟还是百姓而非金钱,看来你还没堕落成只认银子不知道义的禄徒。”
“阿叔教我的国学精髓已铭刻于我的骨骼,尤其是礼义廉耻孝悌忠信这八德,我常诵于心间,方不致坠入迷津。还有妻子教我读的圣经,亦是教人向善走正道的经典。母亲时常在我身边念叨佛学,使我谨守道德规矩不敢越雷池一步,深怕因果相报呢。”
“嗬,那你岂不是太累了么,不过如此也好,至少你的道德信仰尚存于心。”
“我岂敢忘记‘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道理。”
“国学中包含着先哲的智慧,但也有不少封建迷信的糟粕。我以为当存其精粹,剔除其糟粕方才可用之。”
婶婶再次以箸击碗,叔侄俩相视一笑,举杯畅饮。酒足饭饱之余,叔侄俩人坐在院子里喝茶叙谈。周天瑞问道:“阿叔,希望我帮你做点什么呢?”
周若贤说:“我管理族产族田的总有些收益,阖家生活无忧何须你帮忙。倒是这十几年来,天台镇要上学的子弟越来越多了,校舍年久失修已经破败不堪;族里拿不出大笔的银子来维修学校,很多子弟因教室和书桌不够就不能上学,耽误了不少才俊。”
“这个好办。阿叔只说需多少银子,我出便是。”
“如果这样的话,那便是无量之功德!”
“唉,举手之劳而已,不敢贪什么功德。”
翌日,周若贤领着周天瑞到祠堂进香祭拜了祖宗,又到学校看了,再到天台镇各处转了转,方才回到周若贤家中。叔侄俩依旧坐在天井里说话。周若贤给周天瑞倒上茶水,问道:“你在镇上转了一圈,感觉如何?”
“阿叔说的是。适才看到祠堂都已年久失修,已有些破旧了。我想把祠堂也一并重新修缮,戏台铺上石材,好叫族人看戏时免吃尘土。”周天瑞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周若贤端起茶壶替他续了茶水,说:“这也算是一件善事。你只需掏了银子便可,请工匠修缮的事情由我来牵头便是了。”
“我走过石桥时,见不少石板已经断裂了,想顺便把石桥也修饰一番。”
“修桥铺路可是名垂县志的功德,天台镇的后人会传颂你的名字呢!”
周天瑞不以为然地说:“传不传颂名字,我倒不在意。不管是骂我的还是赞我的,只是一时的喧哗而已,两眼一闭就啥也听不见了。我只是花了些许银子,为乡里做点力所能及的善事,还些心愿罢了。”
周若贤略作思索后说:“你有此心愿便是难得地善举。但不知阿侄一年能挣多少银子,敢如此泼撒。”
“没有个定数,谋划得对路,一年赚个几十万也是有的;谋划得不对路,亏个十几万也是有的。不瞒阿叔说,这几十年,总也积攒了百十万银子。水满自溢,这钱财也是一样的。我不等它自溢就做些善事先花了它,为的是积德积福呢。”
周若贤略略点头,道:“钱财这东西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人之一生勤俭居家过日子,能花得了多少银子呢?倒不如做些善事还财于民。如果你能设立一个专门奖励家乡的学子成才的基金,这才是功德无量的大善事呢!”
周天瑞一听就瞪圆了眼珠,问道:“这基金咋个弄法?”
周若贤笑道:“这基金用于培养家族的子弟。凡族里的子弟,无钱读书的就免去一应学杂费,免费上学;生活困难的学生补助些银两,学习用功品德优秀的学生给予发放奖学金;目的是培养族里的子弟成才,使族里人才济济方能报效国家,这才是最好的事业呢!”
周天瑞听后思索了片刻,爽快地说:“阿叔毕竟是具有胸怀天下之抱负的英才,我等碌碌之辈岂能相比。我看这样吧,阿叔把这些事项核计一下,总共需多少银子,我就一并拨给你就是了。”
“我想总共二万银子足矣。”周若贤以赞许的眼神注视着侄子。
“不过区区二万银子,我让培康给你拿银票便是了。我想在上海也建立这样的基金,凡我公司的子弟都可免去学杂费,连书费都不用交,就连食宿均由公司包了。我公司培养有用之才,为我公司之用,也不惧后继无人呢!这些年,我也略有心得:做事业无非是靠两盘‘菜’,一盘是人才,另一盘是钱财。我自己来培养一批人才,公司就后继有人不愁人才了;有了人才就不愁钱财了嘛!”说完,他自己先得意地大笑起来。
周若贤也舒心地笑道:“看来你还是有些眼光的,非一般唯利是图的商贾可比呢!”
“这全都是得益于阿叔教诲,四维八德已成为渗入骨子里的东西,这辈子怕是改变不了的。”
“这基金就归学校名下,由学校来管理。你么自然成了学校的校董了。”
“借你族长的面子,年关前我想给周氏家族每家送几斤肉,一袋米,也好帮乡亲们过个丰年。”
周若贤开心地笑道:“这等好事也是你对族亲们的一片善心。你只需掏出银子来,我叫人去张罗就是了。只是你这次返乡破费不少,不知影响你的经营否?”
“咳,其实是名堂不少,花费却不多,拢共不过三五万银子而已。”周天瑞转身交待周培康去经办这些事情。周培康点头应承着父亲的指令。
小年夜,周氏宗族家家户户领到了一块猪肉和一袋大米。周氏家族齐颂周天瑞的恩德,嘈嚷着要立周天瑞的牌坊。周天瑞托阿叔带话给族人说,如果谁若要办这样的蠢事,他此生便再也不回天台镇了。族人听他发如此毒誓,便也无人再噪嚷此事了。
过了正月初五,周天瑞便欲携家返回上海。母亲却嫌上海嘈杂繁闹,不如嘉禾清静舒心,想在此多住几日。周秀姑不放心母亲一人居住,便留在天台镇陪伴母亲。周天瑞应承母亲道:待开了春再来重建祖屋,让母亲舒适地常居此间。翌日,他便向族人告辞,带着儿子们返回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