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江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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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洋货轮重返修造厂 周襄理借势做生意

烈日下的黄浦江似块破碎的镜子,闪烁着刺眼光泽。江上往来穿梭的船只不时发出几声低沉的汽笛声。江面上飘着些许垃圾和油花,散发出阵阵难闻的机油味和水腥味。

杰瑞船厂的船坞里,停靠着几艘正在维修的远洋货轮。货轮露出了被成团的藤壶、贻贝和牡蛎等贝类包裹得看不清轮廓的船底。一群赤身露体的工人们,正手持刮铲奋力地清除着各种贝类。

周天瑞站在船坞上,迎候着一艘需要维修的英籍货轮驶入船坞。灼热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汗水不断地顺着脊背往下淌,短衫短裤都湿漉漉地贴在了身上。他不时地用手绢擦去流入眼睛的汗水,嘴里嘟囔着:这天也太热了。嗨,接完这个维修的单子,我得赶紧去冲个澡,换身衣服才回家去。不然,老婆又要说我浑身都是汗臭味。

一艘老旧的货轮缓缓地驶入船坞,拉响了沉闷汽的笛向老朋友表示问候。周天瑞手搭凉棚朝货轮望去,哦,这是条早该退役的老货船了,多处油漆脱落,露出了锈迹斑斑钢板。货船的水手把揽绳抛向船坞。船坞上的工人精准地接住了缆绳,灵巧地系在了船栓上。周天瑞缓缓向货船的舷梯走去,脸上带着赞许的微笑向工人们略略点头示意。

英籍老船长已站在舷梯口,注视着周天瑞顺着舷梯攀沿上来。他高大的身躯后站着大副、二副、轮机长,还有几个在海上漂泊了数月的船员们。老船长满脸的皱纹,花白的腮络胡子,腰板却依旧挺得笔直。他温文尔雅伸出手来,说:“哈罗。周襄理,有段时间没见面了,你越来越精神了。”

周天瑞英气勃发的国字脸,两道浓黑的剑眉下,明亮透彻的眼睛透出摄人神魄的光泽;挺拔的身材展示出强健的活力。他上前一步握住船长的手,说:“哈罗。‘萝卜头’船长先生,你的胡子又白了许多,有半年多没见到你到上海来了,去哪里了呢?”

“哦,去澳洲、美洲转悠呢。我开的是货船,哪里需要货物就到哪里去转悠。”船长叫比尔•罗伯特,周天瑞戏称他为“萝卜头”。

“这次运来了什么货物呢?”

“全是些中国人急需的机器,磨面粉的和纺织的机器。”

“卸过货了?”

“卸了。机器的吨位重,包装箱大,不大容易作业的,二十多天才卸完。原本要到浦东装上货物直接返回伦敦的,轮机长说有个齿轮豁牙了,这才转到船坞来找你检修一番。”

“哦,那可费事了,得让技师们去看看,是不是该换齿轮了。”

“反正都交给你了。”

“放心吧,误不了你回英国的。”

“萝卜头”船长微笑着点点头。

周天瑞与大副二副们等人寒暄一番,才下船去唤来了几位技师。他和技师们顺着梯子往底舱走,穿过了几层甲板才到了轮船底层的机舱。周天瑞拉开机舱的铁门,一股浓重的煤烟味、混杂着水手们的汗臭味以及西洋人特有的狐臭味扑面袭来。周天瑞急忙转过头去连吐几口唾沫,又在机舱门口站了片刻,方才走了进去。

机舱的空间里排列许多曲里拐弯的管道和阀门,硕大的蒸汽锅炉占据了小半个机舱。技工们顺着机轴找到了齿轮箱,费力地旋下了箱上的螺母打开硕大的传动箱,果然,有个大的齿轮豁了个缺口。技师用刷子清扫金属碎沫后仔细地察看着缺口,说:“只能换齿轮了。”

“那就加紧换!”

周天瑞爬出机舱回到甲板上,对船长说:“咳,萝卜头先生,您这船的年龄比你都大了,该换条新船了。”

“那是老板该管的事情,我只管出海运送货物。是齿轮豁牙了吗?”

“确实是有个齿轮豁了个口子,必须更换新齿轮。这可是个大齿轮呢,换这个齿轮,得把整个齿轮箱都拆开来,大概得要十天半个月的时间才能让你启程回国了。”

船长长叹口气,紧皱着眉头,说:“咳,也只能这样了。时间最好不超过十天,我必须按时装货返回英国。”

“你尽可放心,我催技工们加紧干就是了,我们可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

“我信得过你,”船长拍着周天瑞的肩膀说道:“你抓紧时间去做吧!”

“这费用么,我还按老规矩给你开列的。”

“按老规矩办,具体事项你跟大副去谈吧。”

周天瑞交代技师到仓库去拉齿轮来更换,自己招呼着大副、二副、轮机长及财务室管账先生等六七个洋水手们下船去消遣。

“我请你们上岸去喝杯酒。”他对船长说道。

船长摇摇头说:“不必了,我还是喜欢和船员们呆在船上。”

“都在海上漂泊数月了,晚间不去松动一下筋骨?”

船长哈哈大笑,用烟斗指着身后的洋水手们,说:“我老了,早已没这份兴致了,年轻人可以去消遣一下的。”

“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请大副他们去了。”

船长略微颔首,转身对大副等人说:“我在船上值班,你们去吧。不要惹事生非,得按时回船。”

轮机长戏谑地行了个脱帽礼,说:“OK,谨尊您的吩咐。”

轮机长是个澳洲籍人氏,高大魁梧的身上长满了红毛,性格粗犷放荡不羁。他会讲几句简单的中国话,见到周天瑞就会以相骂来表示亲热。周天瑞也得回骂他几句,他才会觉得浑身舒坦。果然,刚下了铉梯,他就对周天瑞喊道:“周先生,你脑后那根粗黑的猪尾巴怎么不见了?”

“中国皇帝早已退位了,现在叫民国了,还留那根辫子干什么!”大副抢先解释道。

“你这红毛鬼还没掉进海里喂鲨鱼,又来上海找乐子了。”周天瑞说。

“鲨鱼吃了我,你老婆会伤心的。”

“你这红毛鬼常年在海上漂,家里那只红毛母夜叉,怕是早给你织了好几顶绿帽子,只等你回去戴呢!”

“绿帽子,谁的?”

“你的!”

大副说:“哎,他是在骂你呢!”

洋水手们大笑。大副扭头对身后的轮机长说:“这都多少年了,你见到周先生都要挑衅,可从没有占到过便宜。”

轮机长毫不在意地仰头笑着,闭紧了嘴不再言语。周天瑞带着大副、二副、轮机长等人挤进了两辆轿车,还是去那家广东酒店。

酒店装修得颇有些欧式的风格,窗前都装了白底红道的遮阳伞。看来这老板是吃准了要赚洋水手们的钞票了,连店门头和招牌上都漆有洋文。车停稳后,周天瑞一只脚刚踏在路面上,那低矮肥胖、前凸后撅,活像只冬瓜似的酒店老板急速地滚了过来。老板操着一口广式上海话,说:“周老板,你带了一帮鬼佬来照顾我呢。”

周天瑞揶揄道:“你只管挣银子罢了,管他是鬼佬还是乡巴佬!”

“嘿啊,嘿啊,我系多嘴了。”老板忙点头哈腰地说。

走进酒店,跃入眼帘的是吧台上一长排的洋酒,在灯光照射下反射出刺眼五光十色的亮点。几位艳丽的服务小姐穿着齐大腿根的短裙,低头弯腰地时便露了出粉色的底裤。洋水手们眼中顿时露出了贪婪的本色,淫荡地盯着小姐们白嫩的大腿。

周天瑞引着洋水手们往里走。突然,身后有位小姐一声尖叫:“哎呦妈吔!这只赤佬模子像只急红了眼的疯狗,两只爪子乱抓乱摸的!”

众人都转眼望去,只见那轮机长低头坏笑着朝前走去。周天瑞鄙视地瞪了轮机长一眼:想必是那轮机长在那艳丽的高个子小姐身上占了些便宜。他摸出几只银元塞在那小姐的手里,说了句不好意思之类的道歉话语。服务小姐接了银元转身离去。老板似乎啥事都没发生似地径直往前走。

老板把周天瑞等人带到了一间典雅精致的包间内,说:“先生们请坐。大热天的,先喝杯凉茶解解渴。我再叫小姐们送些开胃的果碟来。”说罢,他顺手把菜谱塞进了周天瑞的手中,迈着两条粗短的肥腿走出了包厢。

服务小姐给各位倒上了凉茶。那轮机长一口就喝干了杯中的茶水,小姐马上又给他续了杯。周天瑞感叹道:这老板真是异常地精明,大热天的早已备好了“秋冬防秋燥、春夏去暑湿”的凉茶,客人一到,茶水端了上来就可以畅饮。

周天瑞很快地点好了卤水、烧腊之类的拼盘和十几样热炒,又点了几瓶苏格兰威士忌,点好菜交给服务小姐去下单。他心想:中国菜是世界上最好的菜肴,比起那西洋的烤肉、牛排那就是天上地下的差别了。船员在海上漂了多半年,哪里吃得到如此佳肴美味呢!此时,他方觉得口干舌燥的,端起了凉茶一饮而净。

须臾,下酒的卤味和烧腊拼盘就端了上来。招待小姐开了酒瓶盖,给各位的酒杯里倒上了威士忌,又加了不少冰块。周天瑞举杯道:“来,欢迎你们来到上海。各位请先喝杯开胃酒。”

洋水手们都举起了酒杯,一碰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来各位请吃菜。”金乡瑞劝道。

洋水手们用叉子、汤勺拨拉着菜肴,弄得满桌狼藉。洋水手们干脆用手直接抓起了烧腊往嘴里塞。周天瑞笑道:“慢慢吃不须着急。”

“快吃吧,吃完了好去啃火腿。”轮机长说。

“何必如此猴急呢,酒足饭饱各位再去啃那西洋火腿不迟。”

洋水手们开怀大笑,干了杯中的酒。那粗犷的轮机长用手背抹着嘴,说:“等会儿,我也给你弄只白俄火腿啃啃可好?”

“你这杀胚才好这一口。我陪你们吃完饭,还得回去伺候你家祖奶!”

“什么是祖奶?是奶酪做的吗?”

大副大笑:“嗨,骂你是孙子辈的小赤佬呢!”

洋水手们都窃笑着,轮机长也自嘲地憨笑着。大副端起酒杯,说:“来来来,我们敬周先生一杯。这些年,我们只要到上海就喝他的酒,吃他的大餐呢。”

周天瑞嘴里答应着:“那是应该的,谁让我挣你们的银子了呢。再说了,这哪里是喝我的酒,都是喝英国老板的酒呢!”

洋水手们嬉笑着端起酒杯纷纷与周天瑞碰杯敬酒。接连几杯酒下肚,洋水手们的脸上都显了酡色,嘴巴也不把门了,争先恐后地向周天瑞讲述着海外各种风土人情。大副说,非洲的女人不穿衣服,仅在腰间围个草裙盖住了裆部;

那轮机长的舌头明显地大了许多,说话已不是那么清晰了,却开始吹嘘他在世界各地嫖娼的经历:“日本的下女像个瓷娃娃,娇小精致抱在怀里怕捏碎了,却最会服侍男人,总能让你尽兴的。法国的女郎丰乳肥臀很性感,倒是蛮合我的口味的,可就是褲带太松,进门就忙着脱裤子,心急火燎地办完事就要拿钱。澳州的红毛母鬼又肥又壮像座肉山,一见你就喊道:‘呕,我的上帝,总算来了个男人,快上来吧。’接着,她一把就把你按在那肥厚的肉山上……”

二副斜他一眼,说:“真没教养!什么话都能讲出来。”

“你倒是有教养,还不是跟我一样么……”

“你都快成头脏猪了!”

“你啥事都做,只是没说口罢了;不说就是有教养,说了就是没教养!”

周天瑞以讥笑地口吻说:“没关系的。一会儿酒足饭饱你们接着去操演便是了。”

洋水手们大笑着端起了酒杯。轮机长一手捏着鸡腿,一手端着酒杯,嘴里填满了鸡肉,咧着嘴憨笑。

上海人把西洋人的妓院叫做“咸肉庄”,西洋人则称之为“火腿庄”。这些洋水手们到了上海,总要到北四川路底的“咸肉庄”去啃“西洋火腿”的。那里有不少受嫖客们追捧的白俄妓女。这些白俄妓女大都是俄国的贵族、有钱人,被革命者追杀才逃到上海来的。白俄妓女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美貌性感,被西洋人所喜爱。水手们去了那里就先开啤酒大喝一通,便搂着白俄妓女跳贴面舞,有了激情才去楼上的房间里真枪实弹地操练。西洋人的“火腿庄”不接待华人,因此,周天瑞绝无被迫陪宿之忧。

周天瑞很清楚这些洋水手的德行。洋水手们总要在“咸肉庄”渡了夜,到了第二天早晨,才心满意足地回到船上蒙头大睡。到了晌午时分,他们才起床吃饭的。周天瑞就在此时去找他们谈生意,常常是一谈就成。他们也不甚讨价还价,往往只要周天瑞开口就算是定价了。当然,周天瑞也从不乱要价。他开的价,就让大副到其它公司去询价,结果是其他公司的报价总比他的高,决不会比他报的价更低。而且,杰瑞公司的技术是洋人们公认的。周天瑞就靠自己的信誉结交了一批洋人朋友。十多年来,靠了这帮洋朋友的照应,他的生意才逐步壮大起来。

酒过数巡,耳热眼迷之际,大副凑近周天瑞的耳朵说:“货船上这次带了不少压舱钢铁,还有一大堆的五金工具和小罐油漆之类的物料,你得多准备几部卡车来拉。”

“那好,我得备好多少现银呢?”

“老规矩,带上花旗银行的支票,明天出了货再填银两的数字。”

“唔,就照你说的办吧。”

洋水手们酒足饭饱后便摇摇晃晃起身,急哄哄地要去啃“西洋火腿”。周天瑞到吧台结了账,转身追上已经朝“咸肉庄”方向走去的洋水手们。他塞给大副数卷银元,说给水手们晚间开销之用。大副也不推脱直接笑纳,说:“明日下午船上见。”

“明日见。”周天瑞转身朝自己的轿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