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不知何时刮起了风,月亮终于完全隐没在黑暗之后,八重樱的花瓣被风吹得四散飞扬。神社的大门开着,暗沉沉的大厅里也点着火把,风一吹,火焰升得高了,木材哔哔剥剥地响着。神官拍了拍手,年长的巫女弓身上前,把一件叠好的红裳递给他。神官恭恭敬敬地把红裳为神社尽头的塑像披上,108号离得太远看不清楚,塑像似乎是个年轻的女子,身姿曼妙。神官的表情突然一凛,一声高亢的调子从他的喉管里溢了出来。108号听不懂他在唱什么,但随着那一声出口,神社内的空气陡然一变。风吹起红裳的一角,雕像仿佛有了生命,像一个妩媚的女孩站在那里微笑。神官围着雕像载歌载舞,脸上的表情时而凄厉时而欢喜,巫女聚在他的身后,一边跳舞一边摇动着手中的铃铛,108号看在眼里只觉得毛骨悚然。火把暗了下来,地上人影交错,仪式进行到了高潮,巫女手拉手把神官围在中央,他朝雕像霍然张开手臂,高亢的歌声腾空而起,惊动了树上的栖鸟,一时间翅膀拍动的声响不绝于耳。
月全食结束了。一束水银般的月光照在了祭坛上。
神官拍了拍手,脸上重新恢复冷漠。铁链哗啦啦地响了起来,孩子们被引着陆续走上祭坛,巫女端着托盘站在那里,托盘里装着一把银刀。孩子们划破手腕把血滴在祭坛中央,再依次走下去。
轮到第六个孩子时,108号突然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一阵狂风从打开的窗户间扑了过来,女孩的身影摇晃了一下,随即跌落在祭坛上。
衣衫和一堆白骨。
108号险些尖叫出声。极度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那不是风,是藏在黑暗里的某种生物,受血的吸引而来。108号浑身都在发抖,她死命咬住嘴唇,神官的声音依然冷漠:“下一个。”
这次是个男孩。他平安经过了祭坛,看来这种生物比较青睐年幼的女孩。
它们又来了。108号想捂住耳朵,它们有着尖利的牙齿或者口器,像撕扯一张纸片一样撕开女孩的皮肉,108号几乎可以听到它们贪婪地啜饮着血液。她突然明白从身上抽走的血都去了哪里。救救她。108号想嘶吼,但喉咙像被扼住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环视四周,巫女面无表情,孩子们也无动于衷,仿佛刚才发生的不过是108号一个人的错觉。但那瘫碎骨就在面前,她的同伴在她面前被活生生地啃噬殆尽。
“下一个。”神官说。
108号突然奋力挣脱铁链,她终于明白自己在面对怎样一群人。文樱说得没错,他们只是饲料,饲料的存在就是为了喂饱主人。108号的动作拉扯到了前面几个孩子,接二连三的尖叫响起来,神社里一片混乱。108号扑过去夺走巫女手中的银刀,把它用力掷向窗外,新鲜的血液立刻吸引了藏在黑暗里的生物。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眼前一黑,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神官和赶来的村人气急败坏地压住了她。108号脸上热热的一片,眼泪糊了满脸,和额头上的血水混在一起,然而她四肢齐上,像小兽一样又抓又咬,用尽全身力气反抗压在身上的命运。
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么想活下去。
五笼中鸟
“竹笼眼,竹笼眼
笼中的鸟儿
什么时候飞出来
黎明前的夜晚
鹤与龟滑倒了
在后面的人是谁?”
向阳幼儿园里栽满了郁金香,蕾拉站在花坛前给郁金香浇水。郁金香正含苞待放,娟娟的水雾反射着阳光。这里的园长是蕾拉母亲的旧识,蕾拉每周末都会来打工,她喜欢小孩子,也喜欢和眼前和自己名字相同的花朵,但她在走神,水雾洒上了围裙的边缘。几个孩子跑过来拉着她的衣角:“蕾拉姐姐,陪我们一起玩。”
“现在吗?”蕾拉用围裙擦了擦手,她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到游园地。所谓游园地不过是门前一块小小的空地,十几个孩子手拉手围成一圈,做鬼的孩子蒙着眼睛蹲在中央,孩子们一边唱歌一边转圈,蕾拉也悄悄加入他们的行列,这时歌唱完了,蕾拉正好对着中间的孩子。她屏住了呼吸,听见孩子小声说:“蕾拉姐姐?”
“猜中了!”孩子们纷纷鼓掌。中间的女孩笑着跳起来,蕾拉俯下身摸摸她的脑袋:“怎么猜到是我的啊?”
“蕾拉姐姐身上有花香。”女孩趴在她身上使劲儿嗅了嗅,“错不了,是郁金香的味道。”
蕾拉正想回答,余光瞥到有人站在幼儿园门口张望。她站起来,顺手抄起墙角的扫帚抽了过去:“鬼鬼祟祟的干嘛呢?”
秋被她抽得哎哟乱叫,他抱着腿蹦到了围墙背后,只露出半边脑袋:“我这不是来接你嘛。你看你这么没防备心,要是被坏男人卖了怎么办?”
“不要把别人说得像是社会新闻里的失足少女。”蕾拉话音未落,几个眼尖的孩子已经发现了两人的身影,他们欢呼着一拥而上:“是眼镜哥哥!”
“不是眼镜是秋——”秋被一个男孩骑在身上,他们抢走了他的眼镜在半空中扔来扔去,秋伸手去抢,却因看不清扑了个空。“不准扯!”他恼羞成怒地打掉拽着自己刘海的小手,蕾拉背着手站在一边看戏:“啊呀呀,好受欢迎啊。”
“有空说风凉话不如来帮帮我。”一个扎小辫的女孩踩着秋的肩膀爬上去,嘟着嘴试图强吻他,秋终于忍无可忍,他像拎小鸡一样把黏在身上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拎下来:“都给我老实点!”他使劲儿拧着为首的女孩的鼻尖:“特别是你!老子的初吻要留给D杯以上的御姐,才不能被一个没前没后的小鬼夺走。”
“切。”孩子们扁扁嘴,纷纷作鸟兽状散。蕾拉托着下巴凉凉地开口:“你跟小孩子开什么黄腔呢胸部星人?”
“我只是陈述了一个成年男性的正常审美观。”
“成人?你倒说说你哪里表现得像一个成人了?”蕾拉掰着手指,“大龄儿童、生活不能自理兼过度恋宠,除了长相尚可一无是处,倒贴都没人要。”
“……”
蕾拉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灰,从衣兜里取出三张车票。秋盯着那张票:“你真打算去?”
“当然了。”蕾拉说,“你不担心文樱吗?”
“但是……”秋欲言又止,这时他注意到其中有一张醒目的儿童票。秋一时没忍住,噗地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蕾拉瞪了他一眼,“儿童票是半价,如果可以我也想把你拆成块打包装进火车,可惜塞不下。”她遗憾地叹了口气,“你说你,智商和情商都拿来长个了?”
“……”秋说,“你不损我会死吗?会死吗?”
“不会。”蕾拉肯定地说,“但是会不高兴。”
“……”
蕾拉在花坛边坐下,五颜六色的郁金香铺满了花坛,花苞像饱蘸了颜料的狼毫,鲜妍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滴下来。“你总说不要介入他人的生活,但人不可能独自活下去,既然如此,和一个或者更多人发生联系,又有什么区别呢?”她捋捋头发,朝秋笑了笑。秋没有回答,他低头把玩着花柄:“如果我没记错,‘蕾拉’这个名字是郁金香的意思吧?”
蕾拉点了点头,秋顺手折下半开的花蕾,“你别动。”他说,同时小心翼翼地把花蕾簪在蕾拉漆黑的鬓发间。那花是浅淡的红色,仿佛少女颊边的笑涡,阳光下花瓣的脉络清晰可见。蕾拉眨了眨眼睛。
她对着他的脸一拳揍了上去。
“干嘛?!”秋仰面栽在了花丛里,摔得眼冒金星。蕾拉收回拳头,森然道:“你知道这花折了是要赔钱的吗?”
“……”秋悲愤地爬起来,“青春少女会在这种时候第一反应就是钱?”
“那你指望我怎样?满脸羞红心如小鹿乱撞?”蕾拉自己先打了个寒颤,“钱怎么了?没钱谁有精力玩恋爱游戏?你们这些人就是虚伪——”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秋看见她接起电话应了几声,随即把围裙解下来。
“去收拾东西。”她说,“下午的火车,四点和瑞恩先生在火车站碰头。”见秋依然一动不动,蕾拉敲敲他的脑袋:“出什么神呢?”
秋竖起食指贴在唇边,他朝围成一圈的孩子们努努嘴。鬼已经换人了,孩子们唱的还是那首古老的笼目歌。秋跟着他们的调子轻轻哼起来:“竹笼眼,竹笼眼,笼中的鸟儿,什么时候飞出来……”
这人五音不全,唱KTV时能吓走一众服务员,但他屈起食指跟随歌曲的节奏叩着膝盖,神情恍惚,蕾拉莫名觉得一股寒气从背心透出来。一曲唱完,秋定了定神,他说:“你知道这首儿歌的起源吗?”
“听说是战国时代一场进攻的暗号。”蕾拉说。秋朝她摇摇头:“最早起源于祭祀。据说最后一刻背对鬼的人,会成为他的替死鬼。”他站起身,发现蕾拉正牢牢拽着他的衣角:“怎么了?”
“你……”蕾拉慢腾腾地抬起头,脸色青白,“不觉得背后有人在看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