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三绯红色的幻影
秋站在博物馆的展柜前,凝视着面前的标本。
蝴蝶的尸体被一根细长的大头针钉在木板上,秋望着它,仿佛可以看见长针贯穿它的身体,那对美丽的翅膀徒劳地挣扎着,直到成为玻璃展柜的一部分。它通体呈宝蓝色,翅膀的边缘带着黑色的花纹,像原始文明里火焰的图腾。尖利的口器昭示着它残暴的习性。
“这是生活在妙武山麓一带的食肉蝶,如今已经绝种了。”大厅里静悄悄的,工作人员的解说回响在走廊间,“最后一只被发现是在十年前,一位摄影家用镜头记下了它的踪迹。他的同伴赶到时只看到落在地上的相机,摄影家身上还穿着来时的衣服,血肉却不翼而飞,只剩下一具白骨。”
秋倒抽了一口冷气:“这种东西要吃人?”
“是。如果它还活着我会劝您离它远一点。”工作人员说,“它们集群行动,对血的气味异常敏感。有记载四百年前蝶群袭击了一个村庄,直到数日后旅客途经才发现村里已经没有一个活物,别说是人,几吨重的家畜都被啃得干干净净。蝶群聚集的村落常常把它们当作神来信奉,人们坚信只要定期供给新鲜的血液和肉食,它们就会像守护神一样驱赶一切妄图冒犯村庄的人。”
秋听过这个传说。人祭在偏远山区并不是罕事,被选中的通常是无力反抗的孩童,就算父母明知孩子被选作祭品也只有强忍悲痛,因为他们坚信这是拯救村庄唯一的途径。秋仿佛看到血从那根长针下溢出,漫过他的视野。时隔多年,它身上的血腥依然浓得呛人。
“让人作呕。”秋轻声说。
他早上检查信箱的时候收到一份匿名来信。信是秋两日前寄出的,他不清楚对方现在的地址,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把莉娜的照片扫了一份夹在信封里寄了过去。秋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用朱笔勾勒着蝴蝶的纹样。秋对着它研究了半天,确定它真的只是一张普通的白纸。原本秋还有点怀疑,现在他确信了,这种意义不明的表达方式完全是对方的风格。
“蝴蝶有什么象征意义?”秋突然问道。工作人员愣了一下:“传说人死后灵魂会化为蝴蝶,在尸骨埋葬处徘徊,所以它象征死亡与新生。”他中肯地回答。
秋叹了口气。他查了不少资料,实在摸不着头脑才想着过来碰碰运气,但说不定那个本性恶劣的女人只想看他被耍得团团转。他把手放进衣袋里:“并没有灭绝。”
“什么?”
秋看了一眼工作人员惊愕的神情,觉得还是不要吓他为好。那一晚他看得清清楚楚,文樱离开时身后一直跟着一只蝴蝶。然而秋从它身上感觉不到半点残暴,它围着文樱飞得歪歪扭扭,看上去就像小狗在保护主人一样。
秋回来时路加正从沙发垫子上小心地挪开去抓茶几上的游戏机,听见开门声他立刻坐回原处,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他用撒娇的语气喊:“阿秋~”
“还有四十六分钟。”秋冷酷地宣布,“给我跪好,不跪满一整晚不准吃饭。”
路加惨叫了一声。蕾拉正躺在沙发上举着平板电脑看小说,闻声头也不抬:“孩子他爸你冷静点。”
“你问问他干了什么好事。”提到前日秋就气不打一处,“老子找了他一整天!一整天!车都开没油了!”
“明明就是你自己迷路了。”路加扁扁嘴,“我一直都在剧院门口蹲着啊。”
“还敢顶嘴?”秋走过去揪他的耳朵,“啊?信不信我把你卖到宠物商店去看有没有人要?”
“好啊,你卖啊,反正阿秋脾气又坏嘴又毒做饭又难吃,我早就想换人了。”路加一边说一边爬到沙发前,任蕾拉伸手顺毛。秋被他气得说不出话,蕾拉终于舍得放下平板:“这次真的是你的错。”她对路加说,“秋找不到你都快急疯了,我的手机生生给他打没电了。”
路加切了一声,他伸了个懒腰,活动酸痛的膝盖去厨房里找吃的,秋在沙发上坐下,蕾拉看他一脸倦色,不由得坐起来:“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秋指指厨房,一脸痛心疾首,“这货明知自己的能力不能和外人接触,偏往人多的地方挤,现在叛逆期到了,管都管不住——”
“你是不是担心过度了?”蕾拉说,“你对他的出行限制得太严了,他难免会闹脾气。”
路加的能力更像一种疾病,通过身体接触把他人的痛苦以物理伤害的形式转移到自己身上。蕾拉第一次听说觉得十分荒唐,直到她亲眼看见对方徘徊在死亡边缘,仅仅因为不小心碰到了一个路人的手。秋和路加从小一起长大,路加又喜欢热闹,如果不是秋死死盯住他,他根本不可能活到今天。蕾拉有时候觉得同样的能力换到秋身上都会好得多,反正秋本来就讨厌跟人接触。
秋没有吱声,杯中的茶已经凉了,他把茶倒掉,去饮水机前重新接了一杯开水。“那个莉娜,古怪得很。”他说。
“什么意思?”
“我问了剧团的人,她在三个月前空降剧团,挤走了原来的女主演,没有人知道她此前的经历。昨天我找到路加时正好听到他们的对话,她用了女性代词‘她’来形容委托人。她一早就知道文樱在委托我们调查她,却装作毫不知情。还有文樱……”秋顿了顿,“我怀疑她们两个早就见过面了。”
“那为什么还委托我们调查?”
“女人心海底针,我怎么猜得到。”秋打了个哈欠,他昨晚一整晚没睡好,衬衣睡得皱巴巴的。蕾拉说:“你晚上不是还要去听歌剧吗?趁现在换身衣服吧。”
“有什么好换的。”秋摘下眼镜,伸手揉按着自己的眉心。蕾拉揪着衣领把他拽了起来:“回房间去睡。”
“不嘛。”秋朝她眨眨眼睛,“人家一个人睡不着。”
蕾拉打了寒颤:“好恶心,你以为你是路加吗?”见秋依然赖着不走,她忍无可忍地对着他的后背踹了一脚:“快点滚!”
结果晚上秋经不住路加的撒泼打滚和百般抓挠,加上蕾拉要去打工没人看着他,终于无可奈何地把他带上。路加一边在街上跑来跑去一边兴奋地叫:“耶!歌剧!”他突然倒回几步,严肃地问秋:“歌剧是什么?”
“以你的智商听不懂的东西。”秋扯了扯领带,他难得穿这么正式,路加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盯着他,“阿秋你这样好像衣冠禽兽。”
“怎么就成禽兽了?!”
“哦,那就没有衣冠,就是禽兽。”
秋遥遥打了个跌,他恶狠狠地磨着牙:“我警告你路加小朋友,要是到了剧院你再敢胡闹,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禽兽。”
入夜时分,华灯的舞剧重新编排,在黑色丝绒幕布般的天空前上演,琉璃璀璨。大厅里灯火通明,秋坐在供观众休息的红色丝绒椅子上,手里翻阅着节目单。路加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半张着嘴,还流着口水。秋嫌弃地把餐巾纸团成团塞进他的嘴里,他不常来类似的地方,好在衣柜里还留着一身正装,他自己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买的,然而肩膀上已经湿答答的一片。这身衣服算是毁了,秋一边想一边往里挪了挪,让后来的观众进去。对方穿着乳白色的礼服,低头冲他笑了笑,耳畔的珍珠耳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秋注意到这里的观众看上去非富即贵,让他越发觉得自己领了只哈巴狗进来。大厅内的灯光依次暗了下来,秋定了定神,知道歌剧就要开始了。
一只蝴蝶从后台飞了出来。它扇动着翅膀,仿佛一盏忽明忽暗的灯火。秋突然产生了错觉,它像从坟墓中飞出,脚下就是三途川的水,在黑暗里日日夜夜地流淌。早上听到的话不知为何跳入脑海中。
“……人死后灵魂会化为蝴蝶,在尸骨埋葬处徘徊……象征死亡与新生。”
肩膀上突然一沉,秋回过头,路加完全没有理会台上的动静,睡得人事不省,鼻子边还挂着一个瞌睡泡泡。背景音乐已经变了,以喧闹的弦乐营造出婚礼前的嘈杂气氛,莉娜饰演的是身为艺妓的女主角,隔得太远,她脸上又涂了厚厚的油彩,秋只能看见蝶翼般轻盈的红裙。这首著名的曲目结合了东西方的传统乐器,华丽细腻。蝴蝶夫人在夜色下和丈夫互诉衷肠,镜头一转,便到了三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