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头七
4月16日,晚上7点半,蔡丹丹的“头七”。蒋善生如约来到王响的出租房。
今天,王响第一次等在了出租房的门口,他笑着迎接从小胡同拐进来的蒋善生。
看到蒋善生后,王响指着自己的小出租房说“刚刚等你时,我就看这房子,真像小时候老师让画的我的家。”
蒋善生迎着王响的笑,抬头看了看房子说“咱小时候的家,也没这么破啊”。说笑着,俩人进了屋。
今天王响的那张小圆桌上的酒、菜,已经摆放好了,上面的菜品很丰富,排骨炖油豆角,酥黄菜,地三鲜,溜肉段,都是蔡丹丹爱吃的菜,蒋善生看了看,应该都是从“东北食府”叫外卖买回来的,竟然还有得莫利炖鱼。
小圆桌上,放着三副碗筷。
蒋善生随口问“今天万世程也来么?”
王响皱了皱眉说“今天丹丹应该会来。”
虽然蒋善生心里提前做了准备,虽然他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话从王响嘴里说出来,他就是不舒服,他瞪了王响一眼,没说话。
王响看了看蒋善生,笑着递给蒋善生一瓶白酒,自己举着一瓶说“来吧,哥们,一人一瓶,今天喝个痛快。”
蒋善生没说话,把酒瓶里的白酒大口灌进了嘴里,辛辣的酒气让他感觉极呛,但嘴里竟发出“唉……”的一声,眼泪就留了下来。他用力抓起筷子猛地开始吃菜,眼泪顺着脸颊流进嘴里,把嘴里的菜腌成了咸涩的苦味。
这样反复折腾了两三遍,心里才舒服点。
蒋善生开口,像是对着王响说,又像是对着自己说,也像对着蔡丹丹的碗筷说“其实,人和宠物一样,一旦病了、残了,周围的人,包括亲人或者宠物的主人,总会不自觉的想和它保持距离。有时亲人或者主人还会想‘快点死了吧’。这个想法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内疚。可是过不了多久,在长时间的照看中,这个念头会越来越强烈,‘快点死了吧,反正最后都是要死的,何必让自己和别人都受罪,多留一点念想不好么?早点死了,也放我们自由’。慢慢的,就几乎没有人会去想,这个病着的亲人或者宠物,一旦失去了呼吸、失去了生命,那无论是火化掉还是把它埋在山清水秀的地方,我们都永远见不到了。死到底是什么?明明上个月、去年、十年前,它们还活着。我们记忆中它们依然蹦着、跳着、笑着,而现在就什么都没有了。那它们曾经活着的意思在于什么?它们爱过的、恨过的又都有什么意义?”
王响没说话,他轻轻拍了拍蒋善生的肩膀。
蒋善生接着说“这几天我在家,就躺在丹丹趟过的地方。我就想,前些天,明明她还在这里呢,现在人呢?去哪了?然后我就开始收拾丹丹的东西,发现其实那个家里真正属于她的东西很少。接着,我就受不了再看到她的那个病床,我把床拆了,我把房间里的东西都拆了,我希望这样就可以忘了她最后的样子,可是不行!拆了那些东西后,我又觉得我这心也跟着空了,我好像彻底失去了她,我又把那些东西原样摆放好。”
王响接着蒋善生的话说“是啊,这几天我也在想,丹丹短短的二十八年,到底都得到了什么?咱俩又都为她做过什么?是伤害多,还是幸福多?”
蒋善生抬起泪眼,眼前的王响有些模糊。
他看着王响问“你爱过丹丹么?”
王响一愣,扭头盯了盯蒋善生,然后说“开什么玩笑,她是你老婆。”
蒋善生擦了一下眼泪,让自己看王响更清楚一些,追问道“这个时候了,别跟我扯别的,你就实话实说”,蒋善生又指着蔡丹丹的碗筷说“你就当我没在,你向丹丹讲。”
王响看了看摆放在那里的空碗筷,他往里夹了一块排骨,声音有些宠溺的说“丹丹最爱吃排骨了,吃吧,乖。”
接着王响望向蒋善生“我从来就没爱过丹丹,可以么?”
蒋善生有些恼怒“你放屁。”
王响笑了起来“不然呢?你让我说‘我爱丹丹’,然后我跟着她走是么?凭什么?”
蒋善生又瞪了他一眼说“你真是个混蛋。”
王响默默的把得莫利炖鱼的鱼肚子夹到为蔡丹丹准备的碗里。这条鱼,是王响去菜市场买的,之后拜托“东北食府”的老板,同意他在后厨亲自做好。做法是当年蔡丹丹的爷爷教会王响的,当时她爷爷还说,自己不能陪丹丹一辈子,将来就靠王响照顾丹丹了……
蒋善生深呼吸了几次,尽量让自己恢复平静。重新开口时,他已经可以控制好自己的讲话语气“王响,如果我先跟丹丹走了,那到时你就把我俩的骨灰,拿回太平镇,把我们埋在一颗樱桃树下。小时候,我最愿意吃我姥姥家的樱桃。每年都盼着夏天,到了夏天,樱桃就开始陆续红了,我们几个小孩子就摘着吃。吃着吃着,突然有一天,樱桃树上的樱桃就突然全红了,每次想起来,心里都挺暖和的。”
蒋善生嘴角上扬,表情变得跟刚刚上大学时一模一样。
王响却不合时宜的接话“下辈子,你还要占着丹丹么?”
蒋善生又重新生气了“不然呢?你又不娶她!”
王响歪嘴笑了一下“那你最好也不要再霸着丹丹了。”
蒋善生愈发的觉得今天王响态度不对。但是蒋善生不想被王响成功的激怒,今天蒋善生要认真的把这顿酒喝好、喝完。毕竟这是蔡丹丹的头七,他希望陪着丹丹吃顿好饭。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蒋善生和王响都非常的不善酒力,很快他们就都喝醉了。正常来讲,王响是很能喝的人,公司里的人捧场外加他自己的吹嘘,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是“酒林高手”,爱喝、能喝。可是今天,他很快就醉了,趴在酒桌上就睡着了。
蒋善生把王响扶到床上后,感觉自己也一阵头晕。他把王响往床里面推了推,自己也倒在了王响身边……
一阵刺耳的警报声吵醒了蒋善生。
蒋善生的心被吓得咕咚咕咚跳,他以为是警车的警笛,仔细一听是消防车的声音,又是棚户区哪里发了火警。蒋善生看了看身旁的王响还在熟睡,他起身看了看表,已经凌晨快两点了。
消防车是拐不进棚户区的小胡同的,幸好今天着火面积不大。应该是哪家的孩子玩垃圾桶,把垃圾桶里的衣服或者纸张点着了。
蒋善生摇着有些晕的头走了出去,他拐出王响出租屋正对着的小路。这么晚了,竟然有好多脸上画着浓妆的中年女人站在各个出租屋门口,这些女人应该也是听到了火警的声音跑出来看情况的。
蒋善生几年前就听王响说过,这个棚户区里,有很多女人是独居的,她们年龄一般都在30岁到50岁之间,说的时候王响还神秘的一笑。当时蒋善生好奇细问,王响就绘声绘色的讲起来“你知道绶溪东路上的大市场吧?就棚户区旁边的那个。你平时早上上班路过时,注意观察就会发现,大市场门口的树下,经常会站着很多画浓妆的女人,她们看到有男的---主要是老头,路过身边,或者看她们一眼,马上就会问‘走嘛,哥哥?’那些女的你知道是干啥的吧?”
当时蒋善生故作不知的问“干啥的?”
王响瞪了蒋善生一眼“别装啊,就是卖的呗”。说完又是一顿邪笑。
蒋善生平日里很反感这类话题,他总觉得王响太过在意这些男女方面的事情,尤其是经常谈论那些失足妇女。不过之前蒋善生心里也会为王响开脱,毕竟是没有女朋友的人,平时有些需要总是要找个人解决一下。
直到两年前那天下午,蒋善生看到自家客卧的那幕后,每次王响再提那些行为不检点的女人时,蒋善生总是胸口有种憋闷恶心要吐的感觉。
今晚,蒋善生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到那么多妆容粗糙的中年女人,尤其是在棚户区本身就很微弱的灯光下看她们,蒋善生忽然很害怕。他觉得她们就是小时候看过的鬼片里,那些索命的游魂,他觉得她们的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嘴上的鲜红不是口红,而是刚刚吃了人,残留的血。
蒋善生决定快步走出棚户区。他耳边竟还有低低的声音对他说“走嘛,哥哥?”慌乱中,好像还有人拉扯了自己的袖子。蒋善生跑了起来,他必须快点离开这肮脏的地方。
总算走上了正路。蒋善生深吸了一口气,放慢了脚步,只要他再忍受一下,经过黑水满地的大市场门口,捂着鼻子躲开那家卖内脏的24小时营业的肠炝店,就可以到达那些已经早就关了店休息的中介门店。尽管白天那些中介门店一直发房产传单,比较烦人,但是深夜中介关了门、闭了嘴还是很好的。
4月17号,王响的电话来的很早。蒋善生勉强睁开眼,发现自己依然睡在了蔡丹丹病房的病床上。蒋善生心想,蔡丹丹昨晚果然是没有回来,如果她回来了,至少会帮他擦掉脸上的泪水,为他准备一杯蜂蜜水,给他盖上被子。
从前也是这样的,每次蒋善生喝完酒,胡乱的睡下后,尽管抱怨,但蔡丹丹都会为他准备一杯蜂蜜水,给他盖被子。就算蔡丹丹真的是一只小猫,可是小猫也不总是任性的等待主人的照顾,她也时常会关照一下主人。对于蒋善生,蔡丹丹这只猫,还是很可爱的。她会在蒋善生心情不好时,抱来围棋棋盘,然后半真半赖的让蒋善生陪着玩五子棋。她会在蒋善生把菜做咸了时,大口吃菜然后装作嗓音沙哑的说“没事,好吃……”
每每想起这些,蒋善生总是嘴角微翘,蔡丹丹这只宠物,养的还是很值得的。只是她毕竟是只猫,总会犯错,包括那件大错的事。宠物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网络上不是总有人发视频么,展示怎么对犯错的宠物进行调教,每次调教一只新的猫或者狗之前,训练的人常会强调一句“本来它的主人是想把它安乐死的,没办法,送到我这里试一下,看看我能不能救它”。仿佛宠物就不应该有它自身的天性,也没有什么可珍惜的生命。它们的生命只是为人类服务,服务不好,就要被安乐死。
蒋善生回了回神,他疑惑自己为什么又开始神游,最近总是头脑发胀的胡思乱想。蒋善生拿起手机,看了看,王响已经拨过来两次电话都未接了。
第三遍拨过来,蒋善生接通了电话“什么事这么急?”
王响电话里有些激动的说“你听说了么?绶溪公园出大事了!”
蒋善生“哦?”了一声,准备细听王响的讲述,王响却说“你来我家吧,见面说。”
蒋善生挂了电话,简单的洗了把脸,走出自己家的楼栋。他刚刚左转绕过自己家的楼栋,就看到两辆警车从小区南门驶了进来。为了给警车让路,蒋善生特意拐进小区里的小超市。小超市老板娘看到蒋善生进来了,赶紧伸手招呼他走近,低声说“你听说了么?死人了!”
蒋善生疑惑这个小超市老板娘的消息也真够灵通,但还是说“没听说啊,出什么事了?警车都来了。”
小超市老板娘表情神秘的说“我家超市楼上住的那个女的死了。我之前告诉过你,常去绶溪公园卖的那个,哈哈,让人在绶溪杀了”。说着说着,老板娘的表情已经变成了幸灾乐祸的笑。
蒋善生看着老板娘脸上因肥胖而松散的皮肉,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漂亮的女人因杀戮自此消失,老板娘会变得有魅力么?老板娘的老公会变得常在家么?他随口敷衍了老板娘几句,快步走出小超市,直奔王响住处。
蒋善生之前,早上的时候,从来不会在绶溪东路南侧走,他确实受不了那边的环境。今天没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经过那些讨厌的地方。路过大市场时,他偷瞄了一下大市场门口树下,还真的站了足足有十几个擦脂抹粉的中年妇女。蒋善生很怕那些女人发现自己偷看了她们,赶紧加快脚步。
进了王响的出租屋,王响已经买好了豆浆油条。因为昨晚的宿醉,蒋善生感觉很饿,也没顾得上细看油条上有没有什么黑油渍,拿起来一根就吃。吃了几口感觉有点噎,又赶紧把封口豆浆杯上插了塑料吸管喝了几口。
肚子里垫好了底,蒋善生看着王响说“怎么回事?”
王响一愣,回蒋善生“杀人了……”
王响看着蒋善生,继续说“是这么回事,我也是听邻居说的。昨天晚上咱俩不是都喝多了么,然后我家后院有几个垃圾箱莫名其妙的着火了。等到消防车赶到时,火已经灭差不多了,原本消防员以为是小孩子的恶作剧,例行检查一下,就能收队呢,结果在其中一个垃圾箱里,找到一包东西……”
说到这,王响声音放低,神秘的看着蒋善生“都说是人的内脏!”
蒋善生“哦”了一声,眼神向下盯住手上的豆浆杯,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睫毛的阴影好似盖住了他的半张脸。
蒋善生突然又抬起长睫毛问“然后呢?不是说杀人了么?”
王响夸张的站了起来说“就是杀人了!今天早上,绶溪公园那边,打扫卫生的人发现的,就在绶溪边,大榕树后面,死的是个女的。哎呀……那家伙啊,赤身裸体的啊,他们都在传,那女的是在那等豪车的高级鸡,说她内脏都被人挖空了……啧啧啧……”
王响边说还边摇头吧嗒嘴的。
蒋善生又“哦”了一声。接着斜眼看了看王响说“你了解的还挺详细,你去看过裸体了吧?”
看到蒋善生还是很鄙视自己对女人身体的兴趣,而且对案件又不是很感兴趣,于是王响转移了话题,说“反正你也请了一个月假,今天周六,我也没事,不然你今天就在我家得了,晚上咱俩再喝点?”
蒋善生没说话,横坐在了王响的单人床上,腿耷拉在床外,上半身斜斜的倚靠在墙上。算是默认。
王响在网上下载了几个电影,按照王响平时的喜好,无非就是些以谈情说爱为幌子上演的“色情片”。蒋善生很不喜欢这类电影,他觉得女主表面装的再文艺也不过最后还是要脱光了给那些猥琐男看。
就像自己小区里的那个女白领,她刚搬进小区时,连蒋善生见到了都觉得眼前一亮。女白领人长得漂亮,又有气质,穿衣打扮还很时尚,见到邻居,也会很有礼貌的点头打招呼。可是大约一年之前,蒋善生去小区里的小超市买东西,一进门,正巧赶上女白领从超市里面往外走,彼此刚刚打过招呼,蒋善生就被超市的老板娘招手叫到柜台前。
老板娘朝蒋善生快速眨眨眼,又用下巴指了指刚刚出去的女白领,神秘的说“人啊,真不能看外表,就这位,做鸡的。”
当时蒋善生是不信的。
蒋善生在王响出租房,陪着王响看无聊的小电影。看了一会他就睡着了,这段时间可能太累了,他感觉自己太需要睡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