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坚白书斋
萧筠原本并不姓萧,她出自晋阳王氏,是王家的嫡女,本名王筠。
当年,王筠与萧家嫡长子萧予安相互爱慕,萧予安为了她不惜拒绝迎娶南阳公主,而王筠也因为执意要嫁给萧予安,被她的父亲王公逐出了家族,不许她再用“王”姓。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
但萧予安给予了王筠足够的爱护与尊重,将她三媒六聘迎为正妻,又许以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至死再无其他妻妾。
这些年,王筠从未向萧清晏提起过王家,以及王家的任何一个人。
萧清晏知道,不是因为母亲心存怨怪,只是因为当年外祖父告诫过母亲,不许她再做王家人。
晋阳王氏,诗礼传家,家风严正,天下闻名。
母亲只是谨遵父训,不敢有违。
萧清晏看到母亲从供案上拿下一座牌位,悉心地用衣袖擦拭。
那个位置,是父亲萧予安的。
萧清晏没有进去打扰,悄然离开。
晋阳王家与云陵萧家皆是大晋的名门世族,门当户对,王家嫡女与萧家嫡子,本是世人眼中天造地设的良配,可外祖父当年就是不同意。
那位从未谋面的外祖父是出了名的文人风骨,清正刚直,这种老人往往固执清高,说一不二。
萧清晏大逆不道地想过,外祖父未必是看不上父亲萧予安,因为萧予安的品行作风其实和他的老泰山大人很像。
外祖父极有可能是看不上祖父。
想一想,一个是传道受业的清高文人,眼里容不得半点尘垢,一个是善弄权术、凡事皆以利益得失为行事准则的阴谋政客,天生尿不到一个壶里。
以自家祖父那权衡利弊的行事风格,与门生遍朝野、桃李满天下的王家接亲,强强联姻,能使萧家迅速复起,一雪前耻,他一定是乐意的。
可人家外祖父宁愿不认女儿,也不想沾祖父这个亲家。
惊才绝艳、翻云覆雨手的萧培,也有被嫌弃若此的时候,萧清晏幸灾乐祸地想。
刚从宗祠出来,她便遇见了寻过来的周术。
“九郎,方才暗室的人来禀报,萧清叙闹着要吃的,还非要见您。”
萧清晏缓步向着自己的停澜院而行,淡漠道:“不必管他。”
周术迟疑,道:“可若真将他饿死了,云陵祖居那边怕就不好办了。”
萧清晏淡然冷笑:“佛说,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填饱了肚子不知感恩,却还想杀掉衣食父母,霸占全部家产,他既种下了恶因,那就该吞下这恶果,云陵祖居那边我自有交代,你不必管。”
见她主意已定,周术不再多言,只看了看萧清晏走的方向。
这是通往停澜院藏书阁的方向,平日里若没有萧清晏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靠近藏书阁。
“九郎今日也要去坚白书斋吗?”
萧清晏浅笑,道:“自然要去,学而不辍,风雨无阻。”
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
这是《论语·阳货》中的一句话,意思是:坚硬的东西,怎么磨也磨不坏;洁白的东西怎么染也染不黑。
十年前,在萧清晏五岁生辰的那一晚,一个神秘的老者出现在她的藏书阁,将她悄然带到了洛京城西的坚白书斋,告诉了她这个名字的由来。
自那以后,她每日入夜都会去坚白书斋,从未间断。
这件事她不曾告诉过任何人,后来稍大些,她身边有了周术,有时难免需要有人为她打掩护,这才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周术一人。
萧清晏进藏书阁不久,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人便凭空出现在她面前,黑衣人最多不过二十七八岁,高鼻深目,相貌十分英俊,看起来很像混血。
就如过去十年一样,黑衣人沉默不语,带着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萧家。
夜色如墨,银月如钩,人影在夜月之下乘风而行,即使带着她这个累赘,黑衣人依旧轻若惊鸿,很快便将她放到了坚白书斋的后门。
后门一如往常静静地开着一条缝,等着来人将它推开。
萧清晏双脚落地,没有立刻推门,她对黑衣人拱手作揖,行了个极郑重的礼。
“多谢先生昨夜仗义相助,救下我六姐夫的性命。”
昨夜,她在浮闲山庄打晕六族姐后,悄悄告诉季三郎,让他当着士兵们的面做出纵火自焚的假象,火起后由黑衣人将他悄悄带离,只在火中留下一具尸体和佛牌以做身份证明。
黑衣人动作极小地点了点头,率先推门而入。
坚白书斋不在洛京城最繁华的地段,规模也不大,内外两间,外间是白日接待书客的,几架竹简,几处矮几坐席,一个烧着热水的红泥小火炉,一盏昏暗的孤灯,仅此而已。
萧清晏绕过山水围屏,进到内间,眼前瞬间明朗起来。
内间里点着两盏灯,灯油添得足,烛火燃得很亮,屋中陈设简单,一张竹榻,一个箱柜,两张矮几书案,书案上各自摆着书简和笔墨。
主位的书案后已经跪坐着一个身影,脊背挺拔,须发花白,容颜清癯,高挺的鼻梁像峭拔的山脊,紧抿的唇也让这位老者看起来严肃板正,不近人情。
可他却有着一双清泉一样的眼睛,明亮,澄澈,坚定,坦坦荡荡,一望见底。
这便是那位十年前将她带到坚白书斋的神秘老者。
萧清晏拂了拂身上的褶皱和浮尘,端肃地行至老者面前,躬身行揖礼。
“学生见过先生。”
老者不曾告诉过她自己的身份来历,只在第一次见面时,在她手心写下一个“楷(jie一声)”字。
楷树,即为黄连木,学生子贡种植于老师孔子墓前的树木,后世将楷树视作为人师表,尊师重道的象征。
老者告诉她,自己的身份只是她的老师,仅此而已。
“入座吧!”楷先生的声音一如其人,清朗,用的也是最标准的雅言。
萧清晏到自己的书案后跪坐好,展开面前的竹简,却发现竹简上空无一字。
“今日不讲书,”楷先生说道,“过去十年,我教你经史子集,礼易春秋,天文历法,地理人文,异邦语言,经国方略,我毕生所学能教你的皆已倾囊相授,今日我要听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