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做我平淡岁月里的星辰
壹、
叔娘来的时候正是中午,阳光擦过头皮往院子里晒,感觉空气都在融化。眼前的姨娘看上去有些走形,我也被晒得恍惚了。叔娘一只手抓着铁杆一只手扶在腰上,被晒得皱在一起的眉头团在她的两眼之上。
我没有钥匙,但没想到父亲出门挂上了锁,明明昨晚就说今天叔娘会过来。这会儿叔娘显得有些不耐烦了,我摸了摸那锁,已经发烫了,却也只能抬起头来跟叔娘交代,我确实没有办法打开,而父亲母亲回来还需花上两三个小时的样子。
我们就这么拿两对几乎睁不开的眼望着彼此,都没什么法儿。我正准备说要不给父亲打个电话吧,叔娘忽然转身走了,那臃肿的身影快要消失在墙边的时候我听见她说:“我去你姑妈家等着,过会儿再来。”我松了口气,也回了屋里看电视,然而连电视剧也已经索然无味了。
去年冬天的时候叔娘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对这二胎很是期待,来到我家这时候已经有八个月了。虽然说这事儿是两家早前就商量好的,但直到叔娘站在铁门前看着我的那一刻,我还是极不舒服的,想着对于只有假期在家中的我没有多配备钥匙,真是太好了,我完全不想给叔娘开门。
虽不情愿,我还是笑着跟父亲说:“真的吗?叔娘就住我旁边那个房间?啊,那可真是太好了!”晚间却如何也无法安然入眠,觉着身上万般蚁虫咬噬,觉着仍然心中有恨。
醒来是因为旁边房间的木门传来非常刺耳的声音,像一股尖锐的劲儿召唤漆黑梦中的人从深渊清醒过来。叔娘起来了,而我蠕了蠕自己的脑袋,果然头疼欲裂,便又随着酸溜溜的眼皮尝试再度睡去。
但我感受到了叔娘已站在我的门前,片刻内没有动作,不敲门,不喊名,就这样站着。如此想到还是忍不住睁眼往门底下的大缝望去,那里果然有两截并排的小腿骨,刚好能看到她孕妇裙的荷叶裙边。我猜她会尝试着问我是否起床,并决定无论如何都装死,但那两截小腿骨就这么突然不见了,叔娘走开了,也没有回房间,去了别处,但我却又无法睡下了。
日子仍是要过的,我还是笑嘻嘻地表现得像一个可爱乖巧有点调皮的少女,在家中时常关心叔娘的身体和她肚子里的小宝宝。亲切地,温暖地,怀着热烈的情感在心里诅咒着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我一面憎恶自己的不善良,一面愉快地接受如此这般虚伪模样的自己,说到底,谁还不是个天真稚嫩的孩子呢?
再次放假回家已经没见着叔娘,我推开旁边房间的木门,依然是尖锐的“嘎吱”一声,屋里一件姨娘的物什都没有了。我们家人没有折叠被褥的习惯,哪怕是夏凉薄褥,床上那整整齐齐的小褥子看来是叔娘收拾的,她回去了。关上门的时候鼻息间有霉湿气味随呼吸来回,闻得到这屋子的腐旧,挂顶的钨丝灯已经没有刚买时候那么亮了,堂屋里有些暗,我感觉自己几乎要与之融为一体。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随口问了母亲,叔娘和宝宝是否康健,脸上是十分关切的表情,没有任何破绽。母亲没有回答我,却稍稍瞧了父亲一眼,见父亲没有任何示意才跟我小声说到:“是个女孩儿,但生下来就没了,不行呢,你叔和你爸已经给埋了。你知道就行了,别出去给外边儿说啊。”父亲见我一脸呆滞又补道:“你也别有什么多想的,孩子这种事都是缘分,你叔他们还会有的。”
我的确感到非常震惊,不如说感到害怕,连饭都吃不下了,诅咒真的会应验吗?但很快我就掐掉了自己的悲悯之心,想着那可真是他们家的报应,想得我甚至兴奋起来,感到心脏快速地跳动,对,都是报应。
贰、
住进叔叔家的时候我刚上小六,父亲母亲去了外省,说是就这一年,将我托付在叔叔家中。小孩子比较容易被新环境吸引,父亲母亲不在本也意味着我将获得近一整年的无管束式自由,所以对于父亲母亲的外出,在一开始的时候并不算是一件特别令我悲伤的事情,不如说有些激动。
怀着对新生活的向往,我一边准备着六年级的报名,一边收拾了行李搬进了叔叔特地新租的房子。即便如此,也还是需要与堂弟弟阿航挤在一间,甚至床与床之间仅通一人。我在电话中向父亲说起此事时,父亲笑话了我,说都是小孩子家家的,叫我不要任性了。
这通电话最后父亲沉默了片刻,直到我以为是电话出了问题大声对电话大喊,父亲便说,挂了吧,外省电话挺贵的,下次再说。后来我再长大一些,能够明白父亲应是不知如何向我表述,寄人篱下该有的样子。
自小,父亲便对我爱护有加,让我在亲戚们的口口相传中成为了一个刁蛮任性的主。叔叔家中,从未有人称呼我的小名,反而给取了“千金小姐”的外号,刚开始的时候大家喊起来还是说笑的模样,后来,都是嘲讽的口气。
“哟,千金小姐放学啦?”
“哟,千金小姐要洗碗啊?会洗吗?洗得干净不喔?”
直到如今我也不明白这些大人们为何会对一个小孩子充满这样的恶意。
没有辱打谩骂,也没有不给饭吃,甚至不被要求分担家务。只是一言一语极尽嘲讽,我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唯一的玩伴只有那脑子不灵光的阿航,念书不成,毫无特长,反应总是慢半拍。但总比我的叔叔叔娘显得和蔼可亲,至少他对我没有莫名的恶意,所以相较之下,阿航是难得非常好相处的。
生活不就是常常充满剥夺性的惊喜吗?
叁、
狭窄的床与床之间叔叔给了个小木柜,能够刚好卡在中间。写完作业的时候才七点钟,我翻开床垫,掏了本《阿衰》。本想就这样打发的,阿航却说两人一起来玩拖拉机,不等我答应就扔下自己的作业去箱子翻扑克牌。
我对那扑克印象极深,不知道攒了多久,铺开来是各种不一样的花色,最多见的是背面印着密密麻麻贝壳海螺跟或五颜六色工字钉的,边缘都磨得非常毛润,却无论挑出哪种花色都没有办法凑成完整的一副。
把《阿衰》压回去,腾空小木柜,阿航将扑克牌一把一把递给我,我便整理起来,都翻到背面,把把敲敲木柜捋顺。不开玩笑地说,起码有两本新华字典那么厚。
两人盲分一半,剪刀石头布决定顺序后就这么玩儿起来。阿航玩儿得很慢,而我不是很能理解拖拉机这样的游戏有什么需要思考的。几把之后两人势均力敌各收了差不多的牌,这回排了很久都没有重复,阿航犹豫了很久放下了一张牌,我接着又一放,嘿,起码二十来张。正准备收起来阿航却说,错了错了不对刚刚放错了重新放。我赶紧把牌收起来,义正言辞地告诉他,这游戏可不兴反悔。阿航实在拗不过,张开嘴就大哭起来,我觉得自己是有理的正确的,我毫不畏惧。
但被哭声引来的叔叔什么也没问,对我反手就是一个大耳光,打得我几乎要掉下床。那简直太疼了,疼得屈辱,又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我甚至都没有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想着便对叔叔解释到,是阿航的问题。叔叔却听也不听打断了我,只说,无论怎么样,你作为大的就该让着小的。
之后,我也不再跟阿航一起玩乐。一旦产生厌恶感,无数的细节就会被放大。又笨又懦弱,上厕所不敢关门,不爱干净整天挂着鼻涕虫,永远不会写作业,用拳头捏筷子,吃饭会发出很大的声音。
此番,终于开始想念父母。从一开始的每周一个电话变成一月一个电话,慢慢的,偶尔才有一个电话。后来听母亲说,那一年,很难熬,不顺利,日子苦。我没告诉母亲,虽然我算不上日子苦,但也难熬。贪玩的年纪,不待见的叔叔一家,慢慢地就明白了,其实是该收敛些性子的。
后来我从父母亲软绵的口气里也变得软绵起来,不再那么刺耸耸地面对寄人篱下的生活。学会斟酌说话的语气,学会组织文明一点的词汇,学会表里不一但不招人念叨。越长大,越想念父母。
日子且就这样过着,只有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敢有些不太像样。天儿热,但还不懂得敞窗通风的常识。只觉得这吊顶的大风扇,实在没有劲儿,怕是都吹出去了,便趿着拖鞋一个个地给关上了。依然热,但屋里静了,也似乎好很多,觉着有些安定。把拖鞋踢得有距离,叉开腿就横在沙发上看电视。明明只兴看少儿频道,却仍把遥控器紧紧地握在手里,怕谁抢了去。
正看得入迷,忽听得“咔”的一声响。这声音我很熟悉,有人开了第一道铁门。接着就是钥匙插进大门扭转锁孔的声音,短短几十秒,根本来不及我反应。其实没做什么,但我觉得自己都毛孔都被刺激起来了一样,紧张到几乎耳鸣,不自觉地把遥控器塞到了沙发缝里。
这时叔娘已经进来了,瞧了我一眼,瞧得我忘记招呼。从沙发缝里收回来的手满掌汗,避开叔娘凉凉的眼神,往抱枕上搓了搓揩汗。
看叔娘回了房间,才悠悠地起来把电视关掉,反应过来不知道有什么可紧张的,就又趴回沙发掏遥控器。还未起身,叔娘猛地把我拽起来问:“我放床头的五百块钱呢?”我瞧着叔娘发红的眼,心里害怕极了,压着自己经哆嗦起来的气息懦懦地说:“我没拿,我不知道......”叔娘显然是不信的,扭开我就掏起沙发缝来,除了遥控器,几张扑克纸牌和一些瓜子壳,什么都没有。
她便又朝我伸出手掌,一副“赶紧拿出来”的样子,可是我真的没有,只好瘪了嘴摇摇头。这下叔娘更气了,上下打量我,我就穿了条夏裙,连个兜都没有。然而她居然就这样掀开我的裙子,把我扭着转了一圈。我觉得委屈极了,不敢哭出声,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叔娘就这样愣坐在沙发上盯着我哭,就在我几乎要憋不住出声时,她回房间又一番折腾地找。似乎依然没有,便抓了钥匙出门去了,没再看我一眼,把铁门摔得特别狠。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那一刻,没来及穿上拖鞋,酷暑的天儿里,我独自站在客厅里,冰凉的感觉从脚掌一直爬到脑壳顶。
晚饭的时候叔叔和叔娘接了上补习班的阿航一起回来了,我依然冰冰地待在客厅。耳朵里门外的声音从未这般清晰过,叔娘提着菜让叔叔翻钥匙,叔叔念叨着五百块钱是他早上拿走的忘记说了,怎么没找着不先给他打电话,而阿航已经开始不分力道地敲门。我转身就回了房间,趴着装死醒不来,晚饭也没吃。
而这件事,谁也没有再提过,没有人向我解释和道歉,没有人看我的眼神装有一丝愧疚。但日子可不是还要过。
我的生日在平安夜,但在这段时间麻木的生活里,早就失去了兴致。跟要好的同学小静恰好差一天,她是圣诞节。平安夜那天正好迎着周五,和小静互相交换了包装精美的苹果就已经很开心了。结果路上还是被小静拖拖拽拽地拉到了她家里。小静是单亲家庭,跟她妈妈住在一起。当她妈妈捧了蛋糕对我说生日快乐的时候,我真是感动到鼻涕眼泪一起流。
我很久没有见过那么温柔的人了,笑起来有酒窝,拿纸巾帮我揩鼻涕眼泪,牵我坐到沙发上,给我递了一堆零食。那些零食可真好看,我的消费能力还停留在小卖部单包最高一块钱的土豆片上。小静也坐下来拆了包旺仔小馒头就递给我说:“你看你哭得丑死了,我妈说哭的话吃东西就不香了,你还吃不吃蛋糕啦?”我笑起来点点头,鼓起腮帮子一口气就吹了蜡烛。小静鼓鼓掌又说:“噢~吃蛋糕啰~我跟我妈妈说啦,我们俩就差一天,干脆一起过好啦!”说完自己再点了遍蜡烛,闭眼合了掌几秒,猛地睁开就吹了蜡烛。我曾以为这也会是很好的一个生日。
最终蛋糕没吃上,小静妈妈本想让我打个电话告诉叔叔一声。叔叔却没直接跟我说事,让我把电话交给小静妈妈。我不知道叔叔和小静妈妈说了什么,只是挂了电话后,小静妈妈让我下次再来玩。提上我的书包,把我送出了她们家小区。转身回去的时候我都还没反应过来,再抬头,叔叔已经在路口等我了。
我一边不甘心地想着叔叔为什么连这点快乐都要剥夺一边跟着叔叔就这样回来了。回来就更莫名其妙了,叔娘看见我便提了个口袋走过来,嘴里说到:“今天你生日,叔娘啊给你做了好吃的,给你买了双新鞋你来看看喜不喜欢。”我难以置信地接过来,是一双红色有流苏装饰的靴子,女同学们都有,我羡慕很久了。里面还有绒毛,不冻脚。
眼前这一幕跟做梦似的,我什么时候在这个家里受到过这样的关注。叔叔给我把鞋子提回了房间,把我拉到餐桌坐下,叔娘接着给我添了饭递了双新新的竹筷。一桌子好吃的,炖了鸭子,还有有我喜欢的卤肉和炸花生米,还有蒸的小馒头。我几乎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叔娘轻轻地说快吃吧,给我夹菜,也给阿航夹菜。
就在我正准备吃起来的时候,叔叔朝我递了电话:“来,今天你生日,你爸爸跟你说说话。”我只好将碗放下接过来,爸爸在电话里一如往常地软绵:“哎姑娘,生日快乐,你可又长尾巴啦!”听到爸爸的问候特别开心,不知不觉就抿着筷子跟爸爸家长里短起来,稍微聊了几分钟,父亲突然问道:“今天你生日怎么样啊?叔叔他们给你做什么好吃的啦?喜欢吗?”我这一刻如雷灌顶,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眼前的这桌子菜变得怪恶心的,叔娘在叮嘱阿航不能用拳头拿筷子,叔叔自顾自地吃着。但我觉得他们都在观察我的反应,我一边对父亲说:“好的呀!今天特别多我喜欢的菜!姨娘还给我买了新鞋子!他们对我可好啦!今天很开心!”一边夹了菜吃起来,把饭扒到嘴里的时候尝到咸咸的味道,新筷子因为没有打磨棱角硌得手心疼。叔叔抽了电话去,我听到他对父亲说:“大哥,让姑娘先吃饭吧,这都哭上了,就是太想你们啦,你们可早点回来啊!”
这个生日太不快乐了,我吃了很多,半夜撑得难受爬起来到厕所吐了很久。
我觉得我记他们家一辈子。
肆、
很快,第二年。叔娘再次怀上了宝宝。当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那孩子已经生下来了。不负众望的是个女孩,取的名字跟我的名字非常相似,几乎就是谐音了。每当听到叔叔叔娘叫唤她,我总觉得是在叫我。可笑的是,他们根本就没叫过我的名字。
这孩子一天天长大,备受宠爱。骄纵的性子比起当年的我犹过之无不及,我却不讨厌她。许是因为像吧,不觉得这般调皮有什么招人厌的,一双眼睛亮晶晶挺漂亮。忽然耳边响起阵阵炮仗声儿,我回过神来,想到这年夜饭真是一年比一年吃得慢,家族成员慢慢地多了起来,但春晚却一直那么长。叔娘从我腿上把她拉到怀里对我说:“哎咱明天一块儿去上街吧,上了年纪后啊感觉时间过得真快,好像很久没有给你们几个孩子买过新衣裳了。”
听完后我抬起头来瞟了叔娘一眼,生怕自己眼神重了。叔娘是老了,两鬓杂着的几丝银白恍得人心神不宁。只好放下遥控器,抓了把果糖起身。
“不了叔娘,我已经长大了。”
叔娘望向我,嘴里还揣着笑意,眼神却疑惑起来。我从她眼里看到自己,跟屋里的吊灯一起,像星星似的融在里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