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最后一位家庭主义者
一、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程玲在疯狂地奔跑,她不时地往后面瞥,得到的却仍旧是那个绝望的结论:那个怪物越来越近了。
追着程玲的是一团淤泥,一团不断蠕动的淤泥,黑漆漆的颜色像是人心底最深沉的欲望。
淤泥会吸收沿途所经过的任何东西,然后膨胀,去吸收更多的东西,程玲在这团淤泥里看到了她的同事、上司、朋友,几乎她所认识的人都被这团淤泥所裹狭。
可即使在这么肮脏的淤泥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疯狂而满足的笑容,他们都臣服于这团淤泥,成了欲望的奴隶。
不管程玲藏在哪,淤泥都如同附骨之疽一样总是能找到程玲,就像是再完美的人也无法摆脱欲望。
就在程玲坚持不住要被吞噬的时候,一个人把她救了出来,程玲恍惚间看到了救她出去的那个人的脸,那是一张皱纹和眼泪混合在一起的中年妇女的脸。
这是这个时代少见的脸,因为这是她‘母亲’的脸。
众所周知,现代人的母亲都是‘大厦’。
二、
程玲从梦境醒来后就不断地流汗,她的AI管家贴心地给她带上了一杯热水,两只机械眼变成爱心的形状,紧张地盯着程玲。
程玲瞄了管家一眼,戴上自己的那副AR黑框眼镜,喝了水,朝管家点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聚精会神地盯着视线里那个大大的红色感叹号。
她刚刚能够起来就是因为自己的AR眼镜接收到重要新闻而振动提醒自己,这是一个记者的自我修养。
点击感叹号,十几篇报道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个视线,程玲最先看到的就是最中间报道的红色加粗标题《震惊!复古公交车上老人竟要求年轻人让座!》。
哪怕过去一个世纪,这种标题依旧屡见不鲜。
程玲撇撇嘴,点了进去,没有看开头和过程,直接滑到底看结果。
这起事件的结果是老人被暴怒的年轻人殴打,因位于复古公交车上AI警察未能及时赶到而死亡。
评论里一片的‘大快人心’、‘罪有应得’。
这是正确,社会公认的正确,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至高无上的个体,不需要因为别人而减少自己的权利,哪怕对方是瘦骨嶙峋的老人。
程玲准备了一下今天的采访材料,查看自己今天的两个任务,采访和祭奠。
这些平常都是她助理帮忙准备的,只可惜年轻的助理实在受不了这份屈居于别人之下还只能做些杂事的工作,辞职了。
这个时代几乎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位傲慢的皇帝。
程玲能够成为一名知名的记者,在于她拥有一颗这个时代少有的谦卑之心。
想着今天的热点,程玲在自己的提问里写到:“请问您对年轻人不让座反打死老人这件事怎么看,最后一位家庭主义者,艾木先生。”
三、
“我对这件事怎么看?我觉得这个老人问题很大,他居然去找年轻人让座位,他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二十一世纪吗?”艾木跟程玲开了个玩笑。
程玲习惯性地打量着眼前这位世界上最后一位家庭主义者,今年已经一百多岁的艾木。
他的两眼深深凹陷了下去,带着老式黑框眼镜,胡须全白,暗淡的老人斑如同尸体上的痕迹。实际上,程玲正是因为从医院内部人员得到消息才来采访他,艾木的余寿不到一年了。
不然谁会去采访一个老头子,尤其这个老头子天天还要说些令人讨厌的话。
“不过要我真的说,这就是我一直强调家庭主义的原因,我们不能太在乎自己。”艾木终于把话题引到了程玲最想了解的家庭主义上。
尽管现在仍有一些经历过家庭主义的老人存在,可世界能听到的唯一的家庭主义者的声音就只有艾木了。
程玲的一双眼睛陡然就亮了起来,这是她今天采访最重要的内容。
“您应该知道现代人几乎都是在‘大厦’里出生、成长,直到工作才能离开,为什么您在这种时候仍要强调家庭主义呢,您不怕像视频里那样,也被人打吗?”程玲也向艾木开了个玩笑。
“怕,怎么不怕,年轻人发起疯来,不管不顾的,让我们这些老年人可是担惊受怕的很。”艾木顿了顿,“可那又怎样呢,总得有人去做这件事,去让你们这些可怜的孩子醒过来。”
艾木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程玲,程玲并没有从他那双眼睛里看到丝毫暮气,反而像是看到两颗即将消亡的星辰,在暗淡一瞬之后,将爆发出璀璨的光芒。
“您的青年时期应该是‘大厦’建立的那个时期,您为什么不在‘大厦’刚刚建立的时候就提出反对意见呢?”程玲问出了近几年艾木最常被人诟病的一个问题。
艾木沉默了,他像是被程玲的话语带回了过去,带回到那段凝固的时光中,他以一种梦呓一般的语气说了一个词。
程玲没听清,但她的VR眼镜忠实地在她视线的下方显示出词语。
这个词是“妈妈”。
“如果你在今天之前问我这个问题,我会给你很多教科书式的答案,像什么人口生育欲望低,抚养孩子成本过大,科技进步甚至还可以给你扯上一些什么防止阶级固化这些有的没的话,但是今天不行。”艾木叹了口气,把眼镜摘了下来,他凝视着镜片,仿佛能看到另一个世界,“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
程玲暗恼自己居然连这都没搜集到,但这也正常,谁让现代人的母亲都是‘大厦’。
“你知道比自己死亡更恐怖的事情是什么吗?”艾木声音哽咽,他的情绪似乎都被回忆点燃,过往的悲伤又从他心中燃烧起来,“是母亲的死亡啊。”
程玲陷入沉默,‘母亲’这个词是她也永远无法释怀的痛,疼痛的荆棘从胸口生长、蔓延。
一张皱纹和眼泪混合在一起的脸从程玲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她还记得自己哭着看到那张脸渐渐远离自己。
“那种仿佛世界崩塌的感觉,让我觉得同这个世界失去了联系,我成了孤身一人。”艾木的那双凹陷的眼眶有了湿润的痕迹,每当谈起他的母亲,他就像又成了一个孩子一般,爱哭。
“所以我提出了‘大厦’计划。”艾木念叨着,“我以为这样,下一辈人就不会再体验到我的那种痛苦了,那种无力的痛苦和绝望,我以为…”
“可这只不过是从一种极端走向另一种极端罢了。”程玲忍不住打断了他,“出生在‘大厦’里的人的确没有家庭的牵绊,但却更加的自我,他们对团结、长幼这些词语都缺少概念。”
这些‘他们’里面包括程玲。
“所以你看到了我,世界上最后一名家庭主义者。”艾木指了指自己。
“今天的采访就先到这儿吧,我还有事先走了。”程玲收拾好东西直接就走了,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大’新闻。
尽管这个‘大’新闻撕开了两个人的伪装。
程玲走前看了艾木的房子最后一眼。
不是什么古色古香的华夏木质建筑,而是一个六十多平米的老小区房。
现在,程玲要去祭奠她的母亲。
四、
程玲时不时地会去想象,如果没有‘大厦’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有一个快乐的童年,跟父母磕磕绊绊的青春期,充斥成长与别离的成年。
可这些都只是虚无的想象,程玲对母亲的印象只停留在那张模糊的中年女人的脸,她不可避免地被时代的潮流催促着成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
直到她遇到了罗婷,一个年轻的自然人。
自然人,也就是非‘大厦’出生的人,这在后‘大厦’时代是极为罕见的,大多数的自然人都是耄耋之年的老者。
程玲抬头看了一眼掉漆的饭馆招牌,走了进去。
饭馆里面只有一个女人在忙碌,女人有点胖,将沾有油渍的围裙撑了起来,看到程玲进来,满脸笑容地打了个招呼。
“老妹,又来啦,来来来,快坐,快坐,平常也就你偶尔过来了。”尽管每次罗婷的热情都会使程玲感到尴尬,但她开始习惯这件事。
程玲喜欢这种热情,喜欢这种烟火味。
“一碗牛肉面,不加辣。”像第一次一样,程玲点了一碗面。
程玲看着饭馆发黄的墙壁发呆,第一次来这,是母亲带她来的,点的也是牛肉面,她还记得那个女人紧张地问自己要不要香菜。
想到这程玲的嘴角就向上勾勒,过去真是有太多的美好值得回忆。
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摆在了程玲的面前。
程玲回过神来,聚精会神地把这碗牛肉给吃完,把汤给喝了,然后又盯着空荡荡的碗发呆。
跟艾木的那场谈话仿佛唤醒了程玲,这个误入歧途的灵魂在老人神圣的智慧之光的照耀下,拨开迷雾,看到了自己本真的样子。
和母亲的分别场景又再一次从心底浮现。
那是她们的第六次相聚在这个小饭馆里,也是最后一次。
彼时的‘大厦’采取自愿原则,却也严格要求,凡是将孩子交给‘大厦’的父母,不能后悔,一律不准与自己孩子见面。
程玲的单身母亲后悔了,通过种种关系和手段见到了程玲,并想对她给予母亲的亲情。
她却无奈而悲伤地发现,亲情这种血脉联系同样要建立在时间上。
而在她们的第六次见面上,她们被发现了,程玲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要自己喊她‘妈妈’的女人离开自己,从此程玲再也没有见过她。
对于程玲而言,那天就是母亲的忌日,那天,就是今天。
程玲观察淹没在锅碗瓢盘里的罗婷,无论她什么时候去观察罗婷,都会发现罗婷的脸上挂着笑容。
一种令人羡慕的幸福笑容。
“婷姐,你为啥老这么高兴呀?”程玲问出了从她第一次遇到刘婷就想问她的问题。
“爸妈交的,我爸告诉我做人要大气,不能只盯着鸡毛蒜皮,我妈告诉我人就是要把握当下。多亏了他俩,我才能天天这么开心。”刘婷向程玲露出了一个笑容。
VR眼镜振动,一个红色感叹号出现在程玲视线中。
程玲点击感叹号,占据视野最重要那篇报道的标题直接就击溃了她:《哀痛!艾木被年轻人殴打致死,人类的命运该何去何从?》
一瞬间,今天一整天的经历都在程玲脑海中盘旋,艾木的话语,罗婷的笑容,一切的一切都停留在一张混合着皱纹和泪水的脸上。
程玲运用思维写作,在极短时间就完成那篇日后被称为‘觉醒宣言’的报道。
在这篇‘觉醒宣言’的末尾,程玲如此写道:“个体的确伟大,却也渺小,没有节制的欲望终将走向毁灭,让新时代的起点,从我成为最后一名家庭主义者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