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长夏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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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乞爱者

01、

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种族,是受罚的神明的后代,他们散布在世界各处。

据说那位神明曾背叛过许多人,欺骗朋友的真心,用甜言蜜语蛊惑恋人,再毫无负担地抛弃他们。

受罚后他才领悟,但为时已晚,按照处罚,他的后代都必须依靠他人的爱生存。

他们自称“乞爱者”,因为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爱另一个人。

爱成了他们的生存需要,他们总是一遍又一遍对身边的人问:“你爱我吗?”

这种问题不免低声下气,问多了惹人厌烦,因此乞爱者总是无声无息地消失。

江宙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乞爱者。

02、

他的母亲也是一个乞爱者。他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江宙只在泛黄的老照片上见过父亲。

但江宙知道他一定很爱母亲,因为母亲在他去世后,仍在两口之家的饭桌上摆三副碗筷,在夜深之时独自拭泪。

母亲也很爱他。

他仍记得,八岁时他第一次独自到镇上上学,交不起住宿费,路途遥远仍当走读生。

他踏着乡间的泥路,青草藏进他的鞋子里。

月色初升,他借着田野四周住屋上的炊烟袅袅认路,身披落日余晖,和明灭不定的萤火虫做伴往家里走。

在简陋的水泥平房门前,总会望见母亲提着灯的身影,从未离开。

母亲总是温柔地说:“终于回来啦。累不累啊,可以吃饭咯。”

直到他十七岁,那道身影终于离开。

乞爱者寿命都不长,母亲大限已至,几日之间形容枯槁,从前从未出现的深褐色老人斑,也在她手上慢慢浮现。

江宙看到母亲的白发一天天掉落。

那晚风雨交加,江宙请假赶回家中,关上门窗把风雨拒之门外。

母亲呼唤他,气若游丝。

他眼中起了泪,握住母亲枯瘦的手。

风呼呼地拍着门窗,似乎催着母亲讲话。

母亲终于向他道清乞爱者的身份与根源。

他看到母亲的眼泪横流进白发中,母亲用最后的力气握紧他的手:“在你成年那天,一定要爬上一座山,哪一座山都好,在山顶大声地喊我爱你,这是我们向神明和自然赎罪的方式。”

他泣不成声,他最爱的人,也是最爱他的人,就此离开了这个世界。

03、

后来再想起母亲的遗言,江宙心里除了伤感和怀念之外还有一些疑惑。

但他还是顺从母亲的遗愿,在十八岁生日那天独自去爬了山。

他去爬了那座离他最近的山。

山不是很陡,像已经等候了他多年一样,为他辟出一条小道。

他顺着曲曲折折的小径往山顶走,从草木郁郁走到冰雪皑皑,从暖阳融融走到寒风凛凛。

他恍然忆起母亲和他相伴的时光,从前虽贫穷,却也幸福,而今母亲不在了,山色湖光,都无人可以分享了。

在傍晚时分他登上山顶,猛然发现对面也有座山,和这座山一般高,隐在云雾中。

他想,应该就是这儿了。

他双手作喇叭状,朝对面的山头大声地喊,用尽全力地喊:“我爱你!”

怕对面的山听不见似的,他又大喊一声,像要把肺里的空气都喊出来:“我!爱!你!”

他马上听到回响,是他自己的声音:“我!爱!你!”

喊完这几声,他心情舒畅起来,觉得自己似乎已经飘上云端,拥有了一切他所需要的爱。

母亲没有来得及告诉他,这其实就是从远古传下来的乞爱者们的成人礼。

上天虽然惩罚他们,却也留了善念,教他们要自爱,要自渡。

04、

大学毕业后,江宙闯荡出了一番事业,在他的事业圈里算是顺风顺水,很有名气。

谁不想和优秀的人交朋友呢?

很多人邀请他去各种聚会,他认识了许多朋友。

在酒会上觥筹交错间,江宙心中总会闪过一些念头。

他们是真心想和他交朋友吗?

他望着他们堆满笑意的脸,一杯杯敬过来的酒,朦朦胧胧地起了醉意,看不真切。

乞爱者靠爱生存,对他来说爱就像空气一样是必需品,而爱又像空气一样是很难捉摸透的,当他想不明白的时候,就会突然发问:“你爱我吗?”

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的朋友都是一惊,对这位业内成功人士的问题感到不解又可笑,但还是认认真真地回答,因为他渴望得到肯定回答的眼神让人无法忽视。

“当然爱你。你为什么会问这么傻兮兮的问题?”

他点点头,但再也没有感受过像在山顶一般畅快的心情。

二十五岁生日的晚上,江宙又独自上那座山的山顶,去看星星。

无风无云夜,月亮星星都乐得很,都亮堂堂的,雪也被映得发亮,在和地面上的灯光比赛。

他好想借一束光来啊,借一束永远爱他的光,这样他就不用再患得患失地问蠢问题了。

他想起十八岁的经历,望向那座藏起来了的对面的山。

突然起风了,他把外套捂紧,闷声说了句:“我爱你。”

“我爱你。”

好意外,竟然有回答,是从他背后传来的女生的声音,清透得像月光。

“把我当成对面的山吧。”女生看起来和他同龄,笑得眼弯弯,说出的话呼成白气,“你也来看星星吗?”

好心惊,好心惊。

江宙心里只有这个词。

是惊讶的惊,更是惊喜的惊。

母亲去世后,这是第一次他不用发问、不用索取、不用乞求,有人对他说“我爱你”。

她还知道他在向山说话。她还知道他在看星星。

突然有一种发自灵魂的震颤感,自母亲去世后他第一次真正感觉到“爱”,清澈的,像刚涌出的泉,虽然对方是个陌生人。

但同时他心中涌起莫名的悲伤。

语言好苍白,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他想起读过的书中的一句话:“任何地方或人,初次见面就感受到离别的悲伤,那一定是爱上他了。”

他欲落泪,也许只有落泪能够表达。

他也笑得眼弯弯,弯成了湾,溢出两抹泪,泪也好亮。

他说:“我也是。”

他每次想起来,都觉得那是一点也不冷的夜,他们并排坐在一起看星星,星星很亮,雪很亮,人也很明亮。

那种震颤感他一辈子也没有忘记。

05、

自那之后他们经常打电话——打电话可以听见声音,可以听出感情。

他们莫名契合,一方抛出的话题另一方可以稳稳接住,好像熟识的发小,谈天说地之余留下一个一起看星星或者一起爬山的约定。

女生的皮肤是近乎病态的白,看上去很脆弱。

江宙总会怀疑她是天使,或者山的神使。

但一通电话将他们都拉回了人间。

江宙在朋友圈看到海边的日落,生出想和她一起去看海的想法。

他看看时间,晚上九点,她应该还没睡着,就拨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她声音稍显疲惫,但还很温柔,像河水缓缓流淌。

“我们一起去看海吧?”江宙的声音里有难得的激动和期待。

“好啊。什么时候,我看看我有没有空。”

“就…”这周末吧。

江宙没说出口,手机那头传来隐约的咒骂声。

他听出来是在骂她。

听到江宙戛然而止的话语,她轻声笑了笑,安慰他:“没事的,我习惯了。他们要我拿钱给弟弟买婚房,但我不会给。他自己有钱。”

江宙想,原来有家人未必会一直被爱。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如果她在他面前,他或许会拥抱她。

但她不在。

他想了想,还是很轻地对她说:“我爱你。”

仿佛只想让她听见,这是独属于她的爱。

最后那个一起去看海的约定也没说出口。

他一直认为星空下没有人会说谎,所以他总是在星星下问她:“你爱我吗?”

他每次都会得到让他心满意足的答案。

因为她每次都像第一次说一样,笑得眼弯弯又认真,像他喊出话以后的回响:“我爱你。”

他看见她的时候,她总是笑着的。

有时候看得见对面的山,他们就一起朝着它喊:“我爱你!我爱你!”

甚至有一次一人爬一座山,然后在满天繁星穹顶之下,一问一答:“你爱我吗?”

“我!爱!你!”

山和山之间好近,好像一跃就可以跃过去,但事实上离了至少几十米,两步三步四步都跨不过去。

这段时间他活得好快乐,仿佛重新成为刚出生的婴孩,只懂得纯粹的哭和笑。

06、

在一通电话里,她对他说:“你知道吗?有的人想飞,但是他们恐高而且克服不了。有的人想飞,他们也恐高,但是他们愿意去飞。”

“是啊。”江宙知道她是在说她自己。

她厌倦了城市中人与人戴着面具的交往,所以才常常爬上山来,看最真诚的太阳月亮和星星。

她在人生的前二十年都被父母绑着走不出这座小镇,她渴望飞走,渴望逃离。

“我也想飞。我也想看不太一样的世界。我恐高,但是站在山上往下看不像站在几十层的高楼往下看一样可怖。我愿意飞。”

“那就飞吧。我会做你对面的山。”江宙不会像她的父母那样,以爱之名困住她。

他会一直在这里等她,等她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回来。

“好。接下来我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联系你。现在预支很多句很多场合很多时间要对你说的我爱你。”

“我也和你一样。回答很多句很多场合很多时间的我爱你。”

他有和其他朋友提起过他们之间的事,是在某个项目结束后的小型庆功宴。

江宙身边坐着组内关系最好的朋友。

那位朋友刚唱了一首苦情歌歌下场,坐在江宙身边,一口气灌了一大杯啤酒。江宙忽然说起那个女生。

朋友听完,醉眼里浮起惊讶:“你们好幼稚。她这不是恋爱谈腻了之后要甩掉你吗?”

他摇头说不是。

他知道不是,因为他心中初见时的那份惊喜感没有半点流失,他心里充盈着被爱的安全感。

他也重复地问过别的朋友:“你爱我吗?”

只是他们渐渐失去了第一次回答时的诚恳,厌烦的情绪一次比一次更大。

他是感受得到的,但是没关系,依靠掺了水分的爱他也能活下来,他还知道某个地方还有人在爱他。

那是不掺水分的爱。

江宙开始感受不到来自她的爱,取而代之地是无尽的悲伤。

他将工作交给信任的下属,休了几天假。那几天假里,他每天都在傍晚爬上山顶,独自看星星。

星星真亮,他忍不住大声呼喊:“我爱你!”

随后不由自主地落下泪。

他又喊:“你出了什么事吗?”可是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他的问句在山间飘荡。

07、

假期的最后一天深夜,他从山上下来,失魂落魄地回到家。

家门口那个早已生锈的信箱上夹着一封信。

江宙认出信封地址的字迹来自她。

江宙没有进了房子再读信的想法,他就地坐下,着急而小心地拆开信封。

信很短,只有一段话。

“对不起,我没有成功。也许我只有飞往另一个世界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谢谢你爱我。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虽然我们并未真正了解彼此的过去与现在,但我觉得你和我很相似,也许你也是乞爱者吧。抱歉我没有办法再亲口对你说了,但是我爱你,山会替我回答。”

他的泪水打湿了信纸,一个个汉字泅成了模糊不清的花。

他。

没有办法止住泪水。

她死了。

巨大的悲伤冲垮了他。

过了几个月,他渐渐感觉到自己呼吸都变缓,像变成一头老牛。他渴求爱同渴求水一样,没有水他就活不下去。

可是爱里的水已经多到快让他窒息。

他越发频繁地问:“你爱我吗?”“你是真的爱我吗?”

有时紧紧攥住朋友的手,怀疑地问:“我觉得你其实不爱我。”

这种情况让身边的亲朋好友感到惊悚,怀疑是生活和工作的压力压垮了他。

他们商讨以后把他送进了为精神病人设立的疗养院里。

幸好还有人是善良的。

至少院里的医生和护士还愿意回答:“我爱你唉。”

即使他们眼中是怜悯的目光,说出这话后还叹口气。

但是他们也很快厌烦了,爱中的水分就要将他溺死。

他在夜里偷偷溜出疗养院,寻求新的爱的来源。

他在大街上逡巡着,想找到一个爱他的人。

“你爱我吗?”他问一个老人。老人慢腾腾走过,甚至没多看他一眼。

“你爱我吗?”他又问一个步履匆匆的路人。他也没理会。

“你……可以爱我吗?”他问一个手上摇着风车的小孩。

小孩眨眨眼想回答他,却被小孩的母亲拽走了。

可是谁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说爱呢?人与人的爱,是建立在对彼此的了解之上的,轻易地说爱可能让双方都受到伤害。哪怕是最最亲密的朋友或恋人,都很少把这些话说出口。

江宙本末倒置了,但此时他已无暇顾及这些。

08、

他快要死了。

从骨髓到皮肤,他身上每一寸地方都体会到了“乞爱者”这个种族的名称中“乞”的含义。

他就像个乞丐一样,可是没有人往他的碗里投任何一丝能够拯救他生命的爱。

他受够了漠视和冷眼。

这个时候他好想爬山,好想看星星。

如果他在山上喊“我爱你”的话,山会替她回答吗?

江宙这么想,可是他没有力气了。

疗养院的附近有一处海,那就去那吧,他想起自己最后也没和她一起看过海。

他几步一停地向大海挪去,几乎要耗尽他的生命。

又是无风无云夜,星星很亮很亮,但是今晚没有月。

海潮不停歇地拍打礁石,撞出粉身碎骨的声音。

他用最后的气力,向那片大海喊:“可以……爱我吗?求求你了……”

这时候甚至连蚊子都听不到他的声音。

他气息微弱,好像已经看见黑白无常。

海浪声作答了。

——他恢复了生命。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必乞爱。

自然宽慰了他。

世界上最后一个乞爱者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