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圣舍利
“叮铃——”风起,铃动。心也动了。
“这世界,真的尽是魑魅魍魉。”法照淡淡地说。他胖胖的身体盘坐着,圆鼓鼓的眼睛盯着墙上的画。盯着画上被草丛淹没只露一对角的水牛。
“先前,贫僧从未想过会发生此种事,从未想过我等会沦落到此境地。贫僧以为自己的一生,青灯古佛,喃喃经声,归为尘土,便是寂静。但因缘际会,就成了如今的样子。”
众人看着这个胖和尚,被他的表情触动得沉默了。作为一个修行人,胖和尚法照的心,此刻已经沦陷在世俗的沼泽里。
“贫僧师兄弟三人来自白马寺。”法照直起身子,瞬间恢复起高大威严,“自汉以来,敝寺已经五百年风雨,实乃天下第一寺,崇高无比。贫僧自幼父母双亡,寺里长大,八岁出家,一直安安静静做着和尚。”
“白马寺自建寺以来,便是皇家寺院。五百年中,小劫无数,大劫有三:一是汉初平元年,袁绍联军包围洛阳,将城周围两百里以内的房屋烧毁殆尽。白马寺也毁于战火,烧得瓦砾全无。后虽经过曹丕等的修缮,但又于晋永安元年,司马颙部将张方攻入洛阳,烧杀掠夺,战乱兵火中,敝寺又成为焦土。第三次,就是九年前的大乱,本寺遭烧杀洗劫,破败不堪,寺不成寺,僧不是僧。”法照话语伤悲,听了令人叹息,但众人不明白他为何要说白马寺的历史。
“本寺传承五百年,有一个不传之秘,也是一代又一代僧人用生命守护的不为人知的秘密。”法照看着大家,几乎是一字一顿道,“因为这个秘密,尽管朝代更迭,敝寺却始终没有逃离位高权重者的觊觎。”
房间里的呼吸开始加重。
“敝寺……”法照站起来,走到大殿门口,看着天空,“敝寺有一件圣物,自天竺而来,一直在寺中,不为外人知。”
“天竺来的圣物?”杨衒之表情变得激动起来,他似乎猜到了什么。
法照垂下头来:“舍利,佛的真身舍利。”
“佛舍利?”众人一片惊呼。
独孤信双手合十道:“大师,我闻佛陀入灭前,嘱咐弟子收集舍利并且造立塔庙,使得后人在见到佛塔时能思慕如来的造化。佛入灭后,弟子们依照嘱托,架起香木焚化佛陀遗体。荼毗后,弟子从灰烬中得佛舍利八斛四斗。后来,天竺八国争分舍利,广为供奉,使得圣物分于天下。佛法东传,也有舍利入得我东土。自汉以来,便有不少大寺供奉之,但我从未听说过白马寺有佛舍利呀?”
法照回礼道:“将军,贫僧一个修行人,自然不会说谎话。敝寺的这枚佛舍利,和其他任何佛舍利都不同,而且独步天下!”
“独步天下?不都是佛舍利吗?”李苗在旁边问道。
法照呵呵一笑,坐下,道:“根据本教典籍记载,佛荼毗后,得舍利无数。这些舍利,分为两类:一类乃是如五色珠般光莹坚固的珠状舍利子,世间现身的大多所谓的舍利,便是此种;还有一类是未烧尽的遗骨残片,可以确定的有四颗牙、一截手指骨、两根锁骨、头骨及几根头发。这类才是真正的舍利。”
“舍利子多,真身舍利少,不过这寥寥几件。而真身舍利中,只有一块顶骨舍利,不但最大,而且呈五色,珍贵无比。”
“佛舍利中,最珍贵的便是这顶骨舍利。佛寂灭后,天竺八国兴兵,就是为了这块舍利,但当时这块舍利就不见了。其后长久的年月里,无数人都在寻找这块舍利,为此天竺战乱不断。可谁也没有想到,在经过佛弟子的秘密保护之后,这块佛顶骨舍利被放入一匹白马背上的经夹里,辗转万里来到了东土。”
说到这里,法照顿了顿,道:“诸位,你们觉得敝寺为何叫白马寺?”
独孤信几乎未加思虑:“这很多人都知道,当时高僧西来,白马驮经,汉明帝便以白马寺命名之。”
法照大笑道:“这故事蒙骗了无数世人。诸位可想到,汉明帝费尽百般心机,派出使者远赴西方不辞万苦才迎请佛法归来,这寺名难道会用一匹白马的名字来命名吗?!”众人被法照狮子吼一般的高亢声音震得耳膜嗡嗡直响。
“南无!”法照宣了一声佛号,高声道,“取名白马寺不是因为白马驮经,而是因为白马背上驮的乃是本教至高圣物——天下唯一一块佛陀的顶骨舍利!”
“既然如此,那为何不叫舍利寺呢?有如此圣物在此,传闻天下,佛法自可大盛。”李苗道。
“不是不叫,是不敢叫呀。”法照苦笑道,“如此一块圣物,就是瞅上一眼就是无限的机缘和福报了。自佛寂灭之后就引得天下大动刀兵,引得各方势力四处打探。若是亮出来,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众人纷纷点头。
“顶骨舍利被保存在敝寺后,就成了本寺最大的秘密。知道此事的人很少,但并不是没人知道。太平时还好,皇家秘密礼拜供奉就是。若是兵荒马乱之时,那便刀兵相向了。”
“袁绍也罢,张方也罢,当年都是为了抢夺顶骨舍利而来,敝寺僧人为保佛骨,赴汤蹈火亦不畏惧。虽寺灭身亡,也始终没有让至宝落入歹人之手。”
说到此处,法照脸上露出了悲痛欲绝之色:“天可怜见!这保存五百年的至宝,九年前突然失踪了。”
“啊?”房间里惊呼一片。
法照双手捶地,痛不可支:“敝寺之内,这个秘密一般僧人并不知道。顶骨舍利被交给一群特殊僧人保管,这些僧人代代相传,若不是寺主,别人是不知的。”
“那大师又是如何知道的?”杨衒之问道。
“贫僧的师父乃是上一任寺主。”法照脸色诚恳。
“大师是那顶骨舍利的守护之人?”
“贫僧不是。师父圆寂后,顶骨舍利被传给了另外一人守护,当时敝寺已经破败不堪了。”法照抬头看着杨衒之,道,“大人,那个人的名字想必你也听说过了,正是他,让圣物突然之间踪迹全无。”
“难道是……”杨衒之睁大眼睛。
法照点头:“是的,丢失圣物的人正是敝寺寺主圆空!”这个名字,让杨衒之、独孤信、李苗等人为之愕然。
“据刘白堕所说,九年前,也就是洛阳大乱的那一天夜里,圆空和樊元宝在一起干了一件怪事,满身是血。后来樊元宝和圆空进了洛阳城……”
“此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圆空。”法照打断杨衒之的话,声音颤抖道,“当时,顶骨舍利就在圆空身上!”
“那就是说,这无上圣物的下落,只有圆空知道了?”杨衒之大声道。
法照苦笑:“但他已经不知去向。”
“可惜了,如果樊元宝没死,说不定他知道圆空的下落,说不定是他杀了圆空呢。”李苗痛恨道。
法照摇头:“樊元宝知不知道圆空身上有舍利贫僧不晓得,但说圆空是唯一知道舍利下落的人则是肯定的。”
独孤信站起来,道:“大师,我有一事想问,当年圆空和樊元宝到底在那晚干了什么事?”
独孤信的问题,也是大家想知道的问题。一个是白马寺的寺主,闻名天下的高僧。一个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心黑手辣。这两个人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怎么可能会成为伙伴?而且还同谋。更关键的是似乎是杀人越货。那晚刘白堕看到圆空、樊元宝全身是血,樊元宝不但背着金银,还杀了圆空身边的僧人。
那一晚,圆空和尚和樊元宝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诸位,贫僧不知。”法照无力地摇了摇头,“这件事情,就连法觉都不知道。他虽然是圆空的秘传弟子,但对圆空所作所为也是一无所知。即便是那樊元宝,他也仅仅有一面之缘。”
听到法照此言,杨衒之眯起了眼睛,道:“大师的意思是,法觉认得樊元宝?”
法照道:“这事贫僧问过法觉,圆空最后离开白马寺的那晚,他说他在寺主室外见到过一个大汉,圆空说他叫樊元宝。”
杨衒之激动了起来:“这么说,法觉很有可能认识樊元宝,而且极有可能是为师报仇杀了他。”
“这个贫僧就不知了。”法照双手合十,面露悲伤,“可惜法觉被害,他若不死,倒是能问出来。”
众人这时才想起话题已经岔开了。
“大师,你之前说道品二人对你们早就处心积虑,是怎么回事?”杨衒之问道。
法照侃侃而谈:“圆空寺主失踪以后,佛顶骨舍利也丢了。此圣物乃是白马寺生存的关键,它在,白马寺就在。它没了,白马寺就没了。所以贫僧和法觉不得不暗自商量,伪造了一块和顶骨舍利差不多的假舍利,暂时将寺中知晓此事的僧人瞒过。”
“同时,贫僧师兄弟三人也千方百计寻找圆空的下落。但皇帝西奔长安,高欢进攻洛阳,白马寺也被一把火烧了。僧人不是被杀就是被劫走,偌大的白马寺僧去寺空。为了寻找顶骨舍利,贫僧师兄弟三人忍痛离开敝寺,成为云游僧,四处打探圆空的下落,可惜始终无果,最终还是回到了洛阳,因白马寺已毁,所以只得栖身这永宁寺。”
“道品和道弘二人,比贫僧等早来。寺主有疾,他便一直以主人自居,贫僧三人在此,不过是客。原先同为佛门弟子,也算是和气。可有一晚他们看到了我等携带的那块假舍利,误以为真,自此之后便每时每刻都有抢夺之心。”
杨衒之听完了法照的陈述,沉默了下道:“那假舍利,在你们三人谁之手?”
“法觉手里。”
“好。好极。”杨衒之微微一笑,“先前法觉尸体被伪装成自死假象,无意间禅坐之姿让凶手露出了狐狸尾巴。现在又有了足够的杀人动机,有此两点,恐怕足够了。”
言罢,杨衒之脸上的微笑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冷若冰霜的沉肃:“来人,带道品和道弘!”
即便天气再寒冷,道品也依旧是一身单衣。白色的内衫外罩黑色的缁衣,高级的丝绸,上面用金线绣着朵朵荷莲花。他端坐在大殿的蒲团上,唇红齿白,双眸炯炯。身上的那种典雅、高贵,完全是从骨子里散出来的。他若是在朝堂,定然飞黄腾达,可惜是个僧人了。杨衒之心中暗道。这种人,于此乱世,就像鹤立鸡群,弥足珍贵。
但一想到道品可能就是凶手,多多少少让杨衒之感觉到莫名的失落和悲伤。
“贫僧没有杀人。”道品打开折扇。
竹枝扇骨,白卷为页,其上用墨笔绘着一只孤鹤。一只兀立在断崖边的孤鹤,昂首向天,声动九霄。
“贫僧亦没有杀人。”坐在道品身后的道弘也大声道。
杨衒之早料到他们会有如此回答。任何凶手都不会承认自己是杀人犯的。
“二位师父,你们昨晚后半夜,都在干什么?”杨衒之微微一笑。他不想再分析案情,所有的情况自己了然于胸,需要的只是检验。如果道品和道弘无法证明自己昨晚在案发时间置身事外,那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昨夜后半夜……”道品皱了皱眉头,声音停顿了下来。
“说!后半夜在干吗?”法昌愤怒地吼道。
道品转头去看墙上那幅古画道:“后半夜,贫僧和道弘师兄在多罗大师那里。”
“在多罗大师那里?整夜都在那里吗?”杨衒之心头不由得一惊一喜。惊的是若道品的话是真的,那表明道品和道弘二人案发时间不在现场,凶手另有其人。刚刚有的线索又断了,案情也就再次陷入了谜团。喜的是道品若不是凶手,那再好不过。他这般风姿的僧人,世间少有,惩之可惜。
“是的。整夜都在那里。”道品淡淡道。
“在多罗大师那里干什么?”
“向大师请教佛法。”
“什么佛法?”
“关乎修行,不便透露!”道品始终神情不变,宠辱不惊。
所有人都望向了杨衒之。
杨衒之整理了一下衣袍,站起来,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只好去多罗大师那里求证了。”
一行人离开官舍大殿,浩浩荡荡走向胡僧院。路走了一半,走在最前头的李苗就停了下来。
“大师怎么跑到那里去了?”李苗昂头指着上方。
众人齐齐昂头。高高的鼓楼上面,多罗大师坐在倾塌半边的檐角下,面对着那个破损的大鼓,背影萧瑟。
“你们在此等待,我上去。”杨衒之提袍登楼。
“我陪司马一块儿。”独孤信跟上。
二人沿阶向上。这建筑,呈正方形。算是永宁寺占地面积最小的建筑了。但依然高十丈有余,通体皆用黑石垒成,里面搭就木楼、木梯,飞檐朱漆,灵动而威严。
由于多年没人打扫,通道里灰尘很大。杨衒之、独孤信二人小心翼翼地爬楼,木质楼梯在脚下嘎嘎作响,很快就气喘吁吁。
“多罗大师不是腿脚不便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独孤信低声道。
杨衒之摇了摇头,他怎么会知道。花了一炷香的时间,二人终于来到楼顶。鼓楼从一层开始,往上愈来愈小,逐渐收缩。到了楼顶,仅仅边长丈余的一片地方,只能放下那枚巨大的牛皮鼓。
顶上极寒,大风呼啸,灌入那鼓的空洞之中,发出呜呜的颤音。多罗大师坐在鼓下,长眉白髯飘飘,低头轻声念动咒语,身上的白袍被风吹得高高鼓起,如同一片枯叶,随时都有可能被吹落下去。
“大师……”杨衒之双掌合十,正要问多罗他在这里干什么。多罗大师身形不动,以眼神示意杨衒之不要说话,口中咒语不断。
杨衒之和独孤信相互望了一眼,算是看明白了:多罗大师诵经的对象竟然是一只黑鸦。一只硕大的黑色乌鸦,跌落在牛皮鼓下,鼓面上一道殷虹的血迹,格外醒目。
想到之前见过的场景,杨衒之和独孤信都明白,这只乌鸦恐怕十有八九是飞行中撞死在鼓面上。
仔细想来,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情。乌鸦这种鸟,虽然不讨人喜欢,但并不傻。恰恰相反,它的聪明和敏感是鸟类中少有的。那么大的一面鼓,乌鸦不可能看不到,却撞死在上面,怎么不奇怪呢?何况这种事情,杨衒之和独孤信已经不止一次见到。也正因为这原因,杨衒之和独孤信在看清楚多罗大师的动作之后,越发好奇起来。
多罗大师似乎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只乌鸦身上,那只撞断了脖子、尸体僵硬的乌鸦,羽毛被风吹得卷乱,毫无生气。
多罗大师的诵经声,此起彼伏,如同一场连绵大雨。然后,他缓缓伸手,拾起乌鸦尸体,放置于手心之内。另一手掌覆上。接着,双目微闭,诵经声骤然增大,如同虎啸龙吟,狮子闷吼。
那声音让独孤信和杨衒之耳膜发紧,几乎承受不住。
“南无!”在声音达到顶峰时,诵经戛然而止。
大风之中,多罗大师合在一起的双手前伸,然后轻轻一抛——那只乌鸦,那只已经死去的乌鸦,振动翅膀,高叫一声飞了出去。
不管是杨衒之还是独孤信,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大师,那只乌鸦……竟然活了?!”独孤信惊道。
“活了吗?”多罗大师看着飞远的乌鸦,笑,“或者还是个死的。”
“大师神法,起死回生,让人佩服!”杨衒之恭敬道。
“不过是个幻术而已。”多罗大师艰难地转过身体,面对二人,“对常人而言,世间最大的事莫过于生死。其实,哪有什么生死呢,生就是死,死就是生。人生不过是幻象,一切都是幻象。佛经云:‘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空法非过去、非未来、非现在。’你见到的未必是生,也未必是死。”
“我等蠢笨之人参透不出。”独孤信笑了笑,“敢问大师方才所念的是何咒语?”
“陀罗尼。”多罗大师扬了扬手,“你们来这里,是有事情找贫僧吧?”
杨衒之点头,在多罗大师对面找块地方坐下,道:“的确有事。敢问大师,昨夜做了什么?”
“又有人死了?”多罗大师淡淡道。
“嗯。”
多罗大师摇了摇头,露出一副极为无奈的样子,“贫僧昨夜传法。”
“就你一人?”
“传法当然不是贫僧一人,道品和道弘二人与贫僧一起。”
“传何法?”
“事关修行,无法透露。”
“传到何时?”
“自子时一直到天初亮。”
杨衒之算了一下,如果道品和道弘的确在这个时间与多罗大师在一起,那么他们是没有跑去杀死法觉的可能的。
这个结果,让杨衒之和独孤信面面相觑。原本的线索,又断了。
“大师说昨夜向道品、道弘二人传法,有何证据?”杨衒之有些不甘心。
“大人认为贫僧说谎?”
“不敢。但必须得求证,毕竟事关人命。”
“要证据也容易得很。”多罗大师沉吟了一下,“昨夜贫僧传于道品、道弘的法,需要四个时辰。此法归属于苦、集、灭、道中的苦法,传法时,每半个时辰就要于脊背之上以火香烙之,大人可去查看。”
二人听了,赶紧站起来,道声“谢了”,转身下楼。
“大师,还有一事,我很好奇。”独孤信想了想,又掉回头来。
“且说无妨。”
“大师双脚不便,如何上得了这高楼?”
多罗大师笑着指着楼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独孤信看到在鼓楼的废墟下,疯疯傻傻的丑奴正轮着大斧劈砍柴火,想必是他背多罗大师上来的。
“是不是觉得他很可怜?”多罗大师淡淡道。
“的确。”
多罗大师摇了摇头:“众生皆自以为聪明,其实不过是傻之又傻。我执太重,不是好事,活得太清醒,亦不是好事。反倒是傻子,世间熙熙攘攘与他毫无关系。这样的人才是解脱。”
“依大师的意思,我们难道都应该去做傻子吗?”
“疯傻者,即非疯傻,而名疯傻;聪慧者,即非聪慧,而名聪慧。是故不以三十二相见如来。何以见如来?所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多罗大师淡淡道。
独孤信想了又想,捉摸不透多罗大师此话的含义。
多罗大师哈哈一笑:“贫僧一番胡说八道而已,将军不必在意,且下楼去吧。”
两个人匆匆下楼,一个满脸兴奋,一个愁眉苦脸,让在楼底下等候多时的众人觉得分外奇怪。
“大人,怎样?”李苗走上前来道。
“回官舍再说。”杨衒之摇了摇头。
官舍大殿,杨衒之对道品、道弘双手合十:“方才我问了多罗大师,大师也言昨晚的确跟你们在一起。不过事关重大,需验证一番,还请两位见谅。”
“无妨。”道弘颔首,“且不知大人要如何验证?”
“彭乐,脱下二位师父上身僧服,我要验背。”杨衒之道。
“验背……”彭乐听了这二字,摸不着头脑,从来没听说过验背的,“小的粗人一个,怕脏了佛装,还请二位自便吧。”
道弘倒是爽快,站起身来,三下五除二脱了上衣,将背部转向杨衒之。他脱下衣服的瞬间,大殿里响起一阵吸气声。
独孤信等人的眼睛也都骤然睁大——道弘上身,遍布疤痕,纵横交错,密密麻麻,有的极深,隐可见骨!这样的疤痕,这帮军士最清楚了,几乎全是刀剑之伤。这个和尚,到底遇到过什么事?就是历经生死、刀口搏命的他们,也不会拥有这样的伤。
杨衒之的目光却盯上了道弘的背。那宽厚的背上,从脖颈延伸向下,八个圆点伤痕均匀排列,有的焦黑一片,有的红肿,有的还在微微渗血。
杨衒之对彭乐嘀咕了几句,彭乐走到道弘后面,凑上去仔细看了会,转过来冲杨衒之点头:“大人,的确是烫伤,而且从伤痕处皮肉的受损和自愈程度来看,的确有四个时辰的时间。”
“嗯。”杨衒之转脸向道品,示意该他了。
道品却不似道弘这般干脆利索,缓缓站起来,俊白的一张脸涨红无比,迟迟不愿意脱下那身精致的僧衣。
杨衒之明白,道品这和尚,风雅无比,也自然讲究。面对一屋子的粗陋军士,他不太好意思将自己的躯体裸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李校尉,帮道品师父一下。”杨衒之笑道。
李苗来到跟前,出手如电,扯掉了道品的腰带。道品惊呼一声,吓得够呛。
“叮当——”一个小小物件从道品身上掉下来,落在李苗脚下。
“我粗手粗脚,师父不要见怪。”李苗弯腰捡起那物件,正要递还给道品,目光落于其上,突然身形骤停,瞠目结舌,继而一把扯住道品,高举起手中那物,几乎是吼着道:“这东西,你哪儿来的?!”
那是一个小而扁的金环。大魏国为鲜卑拓跋氏所建,原本就是游牧民族。所以在配饰上和中原地区有很大区别。这种金环,直径约莫一寸,纯金打造,光灿炫目。金环表面用极细的阴线刻着一组图案:一头健狼捕获了一只肥硕雄鹿,雄鹿拼命挣扎,悲观绝望,但难逃那健狼的血盆大口。
这金环不管是图案还是形制都是典型的鲜卑风格,制作格外精良。那栩栩如生的图案绝非一般匠人能刻凿出来。
不过,即便如此,李苗的反应也有些过于激动了。这个平日里沉稳如山的校尉,似乎对这枚金环极感震惊。
“李校尉认识这金环?”道品伸出手要拿回自己的东西,被李苗挡了回来。
“这金环,你哪儿来的?!”李苗吼道。
道品微微皱眉:“这个很重要吗?”
“快说!”
道品无奈道:“贫僧也不知此环来历,只不过似乎从小就在贫僧的身上,佩戴已有多年。”
“你自己的?”
道品解释道:“贫僧由师父抚养长大,这金环的来历只有他知道,不过师父他老人家已经圆寂。”
李苗双目炯炯,仔细地在道品的脸上打量了片刻,又看了看手中的那枚金环。身体微微颤抖,脸色涨红,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那声音中带着震惊,似乎也带着无限的喜悦。
“如果李校尉喜欢,这金环送你罢。出家人对这些俗物并无恋念之处。”道品笑道。
“不可!”李苗大叫一声,觉得自己声音过大了,脸色一红,努力恢复常态。双手将金环递给道品,郑重道,“自身上的东西,怎能随意送人!”
“贫僧知晓了。”道品接过金环,收入袖中,然后脱下了缁衣。
雪白的躯体,展现于众人眼前。和道弘的满身伤疤不同,道品的上身温润无瑕,肌肉健硕,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而在其背上,也赫然留下八个火香烙烫过的伤口。
“来人,将道品、道弘师父带下去吧。”看到这伤口,杨衒之跌坐了下来,无力地摆了摆手。
有军士来,带走了道品和道弘。
“有人证,有物证,此二人昨夜的确是和多罗大师在一起。”李苗道。
独孤信:“那就说明他们不可能是杀法觉的凶手。”
“另有其人。”杨衒之看着墙上的那幅古画,“而真正的凶手,就像画里隐没在草丛中的水牛一样,看不清尊容呀。”
独孤信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道:“总会弄清的,水牛固然看不清身形,但也露出了一双牛角。不过,相比之下,我更对今日的李校尉感兴趣。”
“我?”李苗诧异地指了指自己。
“金环。道品的那枚金环。”独孤信叉起手,看着李苗。
杨衒之也笑:“是呀,看来李校尉对那金环情有独钟。”
“惭愧。”李苗苦笑连连。
独孤信摆手,说道:“李校尉不是那见金银眼开的人,为人也稳重,一枚小小的金环却让你当场失态,难道你晓得它的来历?”
李苗低着头,看着蒲团上的花纹。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很多年来,在下从未告诉过别人。”良久,他沉声道。
“此处只有我等几人,你尽管放心,定不会传于外人之耳。不过李校尉如不愿说,也没关系。”杨衒之笑道。
“两位大人,这永宁寺,实是在下的伤心之地。”李苗抬起头,双目中已经闪露出泪光。
杨衒之和独孤信直起身子,听他诉说。
“我不是洛阳人,家在北秀容。父亲乃是契胡部的小酋长……”
“契胡部?那岂不是……”杨衒之大惊。
李苗笑笑:“是的,我们的首领是尔朱荣。”
李苗继续道:“父亲和尔朱荣关系极好。在下十岁就在尔朱荣殿前效力,封为亲卫。十五年前,尔朱荣挥军攻入洛阳,我也在阵中。”
“那是一场劫难呀……”同样在尔朱荣军中效命过的独孤信感叹道。
李苗叹了口气:“大军势如破竹攻入洛阳,尔朱荣狼子野心,将朝廷文武大臣两千人全部斩杀。又将太后和幼帝装入竹笼沉在黄河里,本来想自己称帝,被劝阻之后才立了孝庄帝。”
“当时,尔朱荣大权独揽,操控整个朝政。孝庄皇帝不过是个傀儡,而且随时性命不保,所以拼命寻找机会除掉尔朱荣,以恢复皇家的权威。”李苗眨了一下眼睛,“而孝庄皇帝的举动,尔朱荣一清二楚,为了牢牢控制皇帝,尔朱荣派我带人监视,并且跟我说:若有异动,随时可斩杀之。”
“在下原先对尔朱荣忠心耿耿,但自进洛阳之后,尔朱荣所作所为令天下人愤恨。在下也失望至极。此人狼子野心,粗暴嗜杀,若他成了天下主,恐怕世人苦也。而尔朱荣让在下监视的孝庄皇帝则是另外一个模样。”
说到这里,李苗的眉头舒展了开来,甚至带着一丝笑意:“姿貌俊美,勇力矫健,关爱下人,和蔼可亲,实在是一位明君。在下不过是个粗人,但圣上对我礼遇有加,以友待之,从无鄙视。所以,两相比较之下,我自然在内心上就倾斜到了圣上这一边。”
“当时尔朱荣将圣上囚禁在深宫之中,不准其离开一步。一日,我去给圣上送餐食时,见圣上面有泪痕,不免问之。圣上知我是尔朱荣的人,但仍推心置腹于我。”
“他是个圣明之君,明白自己已经岌岌可危,能征善战之军几乎全部听命于尔朱荣。只要他一动手指头,自己便无还手之力;朝中,要害职务皆由尔朱荣党羽把持,连自己身边的守卫也全是尔朱一党;至于疆域,尔朱一族控住天下大半,自己唯一能争取的只有京师附近,可谓穷途末路,祖宗江山沦于尔朱荣之手是迟早的事。”
“当时圣上不顾九五之尊跪拜于我,恳求我帮助他铲除奸贼,恢复祖宗社稷。”李苗说到这里,潸然泪下,“大魏昔日何等荣光,自神武、太武、孝文以来,皇家何曾有过如此之耻!自那日起,在下便肝脑涂地站到了圣上那一边!”
看着义愤填膺的李苗,独孤信和杨衒之肃然起敬。
“接下来,在下就一面搪塞尔朱荣,一面暗地里为圣上走动,替他联系内外、禀告消息。终于在如此危局之中,等来了机会。”李苗缓缓站起来,来到大殿门口,昂头看天,“那一日,真是痛快呀!”
独孤信和杨衒之自然知道他说的痛快是什么。
“那一日,孝庄皇帝招尔朱荣进宫,斩奸贼于殿堂之上,并将其余党一同砍杀,大赦天下,百官欣喜,百姓欢呼。可谓天下震动!”独孤信也曾亲眼见过那场面。
“可惜呀,当时尔朱兆不在其中。”李苗懊恼道。
尔朱兆是尔朱荣的弟弟。
“尔朱荣死后,尔朱兆公开叛乱,率军攻洛。圣上虽然圣明,但势单力薄,洛阳空虚,叛军一鼓而下,圣上和后宫女眷、太子皆落于贼手!”
“尔朱兆狡猾异常,唯恐皇宫之中还有为圣上暗中奔走的人,便将圣上、太子等囚禁在了这永宁寺!”李苗指了指西北方向,“圣上被囚禁在行宫之中,而太子和后宫就囚禁在这官舍!”
“我那时,身份还没有被识破,尔朱兆与我自小有交情,所以对我丝毫不怀疑,令我为统领。我虽有心救圣上,但尔朱兆安排得滴水不漏,我也无可奈何。那段日子,也是这般寒冷,这般大雪纷飞。”李苗昂头看雪,泪水自脸上滚落,“尔朱兆对圣上恨之入骨,圣上在此过的真乃非人的日子。寒冬腊月里,圣上央求一块头巾取暖都被断然拒绝,只能搂着根冰冷的铁链,哆哆嗦嗦度过漫漫长夜。”
“几日之后,尔朱兆命令将圣上押送到他的老巢晋阳,我一心想和圣上同去,暗中照顾他。但圣上深知自己此去凶多吉少,更无翻身的可能,他告诉我他死就死了,可有一人不能死。因为那人寄托了他全部的希望。”
说到此处,李苗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圣上长跪拜我,令我留在这永宁寺中照顾太子,让我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他的血脉,只要太子在,大魏就有翻身的可能。即便是他死了,也能瞑目于九泉。”
“他早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这些年来,只要想到那时的他,我便生不如死!他可是圣上呀!”李苗悲恸无比,擦干了眼泪,“第二日清晨,圣上就被押走了。临走时,他偷偷塞给了我一件东西,告诉我他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贵重之物,只有这件东西他从未离身。‘李卿呀,你我君臣一场,多蒙你照顾,此次一别,恐怕就要阴阳两隔。朕不能给你权贵,只有这东西给你,算是个念想吧。’圣上当时如此对我说。”
“我不肯收!圣上望着官舍,长叹说:‘你既不要,就给太子吧,他还年幼,朕不能照顾他了。’”李苗吸了一口气,接着道,“我们君臣二人,就那样匆匆别过。圣上走后,我来到官舍,也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把那件东西,拴了根红绳,亲自挂在了太子的脖子上,当时太子只有四岁。那是一枚刻着狼捕鹿图案的金环。”
杨衒之和独孤信同时站了起来,异口同声道:“就是今日从道品身上掉下来的那块?!”
“我仔细看了,不会错!这金环还是圣上亲自画了图样让我找人打造的。当时刚刚铲除尔朱荣,圣上高兴,说他就是健狼,尔朱荣就是那公鹿,公鹿虽角长,最终还得死于狼口。”
杨衒之、独孤信二人的震颤心情难以言表。
“李校尉,你的意思是那道品竟是孝庄皇帝的太子?!”杨衒之捂着胸口道。
“不对!”独孤信摆手,“当年那位太子被摔死在了这永宁寺中。”
杨衒之也点头。此事天下皆知。
李苗再一次落泪如雨:“圣上被押走的第二日,尔朱兆召集我前去搜捕洛阳城中的叛军,我便离开了永宁寺。晚上归来时,像以往那般来官舍拜望太子,一进大殿就见一群宫女抱头痛哭,问了才知道在我离开之后,尔朱兆命人将太子从鼓楼之上推下来,当场摔死!”
“不久之后,噩耗传来,圣上也没能逃脱,被尔朱兆勒死在晋阳。当时他才只有二十四岁!”李苗的泪水已经流干了,悲怆道,“是我负了圣上!不但没有陪同他一起去死,更是连他的托付都没有完成,没有保护好太子!”
“我本想一死了之,后来觉得大仇未报,不如杀了尔朱兆那奸贼再说!所以我离开洛阳,辗转投于高丞相手下,一直到今天。”李苗将自己的故事说完了,腥风血雨的过程让人惊心动魄,同时又令人肝肠寸断、悲伤同情。
“自从离开永宁寺,已经十三年了。太子长什么样子我已经记不清,就是圣上的容颜也已经变得模糊。但那枚金环我一直记得,它是我内心深处永远的痛,想不到今日竟然看到了它,而且就在这永宁寺!”李苗情绪激动。
“你怀疑,道品有可能就是当年的太子?”杨衒之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
李苗喝了,平息了情绪,道:“一开始我的确如此怀疑。其一,这金环我绝对不会认错,这是信物;其二,当时太子四岁,到如今,应该有十七岁,这和道品的年龄十分相符;其三,我仔细看了看道品的容貌,和当年的圣上眉宇间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还有你们也看到了,道品虽然是个年轻和尚,但他身上的那份高贵,那骨子里透出来的卓尔不群,非圣上血统不能解释。最重要的就是道品的话,他说那金环从他记事起就在身上……”
“这些都的确很有说服力!”杨衒之道。
“但是后来,我觉得不太可能。”李苗打断了杨衒之的话。
“为何?”
李苗苦笑:“尔朱兆何等的狡猾,何等的谨慎!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太子的重要性,怎么可能会让太子从自己手里逃了,给自己留下祸根?!所以当年圣上被押走之后,他就命人摔死了太子。”
“会不会摔错了人呢?”独孤信想了想,“或者宫女们暗中偷梁换柱,提供了个假的,然后私底下将太子送了出去。”
李苗嘲讽一笑:“大将军,你觉得尔朱兆是那么蠢的人吗?”
独孤信哑口无语。
“若是襁褓中的婴儿,刚刚生下,找面目相似的很容易。但太子当时已经四岁了,容貌俊美,想找个代替品非常难。何况宫女们当时都在监禁之中,看守太子的人更是昼夜不离,无法办到。此外,那日摔死太子的人是尔朱兆的心腹,也是他最信任的人。除了他之外,还有太子的乳母,是在确定身份之后,才抱上鼓楼摔死的。”李苗一口气说完,顿了顿,“当年太子的确就是死了,尽管我也希望这个结果是假的,但它是事实!”
“或许,太子真的当年就死了,那金环定然被抢了去,辗转于世人之手,然后到了年幼的道品身上。或许是我想多了。或许……”李苗喃喃自语,站起来,冲杨衒之抱拳施礼,“大人,在下心乱如麻,且回房歇息。”
杨衒之没说什么话,任李苗离开大殿。他的背影,令殿上的二人叹息不已。尤其是独孤信,俊脸苍白,冷汗淋漓。
“这世上,应该没什么比孩子死去更让人伤心的事情了吧!”独孤信透过大殿的窗户,看着鼓楼的剪影。外面天色昏黄,房间里也有些暗淡不清。
“怀胎十月,一朝临产,含辛茹苦,蹒跚长大,天真可爱,中途夭折,岂不心疼?”杨衒之的目光再次落在古画上,落在画中那披着蓑衣、倒骑着牛的牧童身上。吹笛子的牧童,不同样是个孩子吗?
“大将军,你和伽蓝公主也有个孩子吧?”杨衒之道。
“哦。”独孤信答应了一声。
“那故事还请继续。上次打断了。”
“是呀,她怀了孕。”独孤信盘腿坐了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滚烫的热茶,升腾起变幻的热气。
“那孩子如果现在还活在世上,应该有八岁了吧。”
盯着打着旋的褐色茶汤,独孤信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