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因为夜里听了好久的枪声,奚二叔比每天晚醒了两小时。虽是冬日,他照例要在刚刚天亮的时候钻出暖烘烘的被窝,这早上他一觉醒来看见纸糊的木棂窗上满罩着太阳的光辉。他即时把破羊皮短袄披在肩上,一边爬下炕来趿蒲鞋。
“爹,洗脸水早弄好了,在锅上面盖着。”外间墙角上正在摊饼的儿媳妇向他说。
“你看,睡糊涂了,什么时候才起来!吃亏了夜来不知哪个村子与土匪打仗,累得我没早睡。”
挟了一抱豆秸从门外刚进来的孙子小聂子搀上说:“爷爷耳朵真灵精,我一点都没听见。”说着将枯黄的豆秸与焦叶全推到他母亲的身旁。圆鏊子底下的火光很平静温柔地燃着。这中年的女人有她的久惯的手法,一手用木勺把瓦盆的小米磨浆挑起来,不能多也不能少,向灼热平滑的鏊子上倾下。那一双手迅疾地使一片木板将米浆摊平,恰巧合乎鏊子的大小。不过一分钟,摊浆,揭饼,马上一个金黄色的煎饼叠在身左旁秫秸制成的圆盘上面。她更时时注意添加鏊子下的燃料,使火不急也不太缓,这样才不至于干焦与不熟。她自从在娘家时学会这种农妇的第一件手艺,现在快三十年了,这几乎是每天早上刻板的功课。她必须替大家来做好这一日的饭食。她当天色还没黎明时就起来赶着驴子推磨,把一升米磨成白浆,然后她可以释放了驴子使它休息,自己单独工作。这些事有三小时足能完了。因为是冬天,家中没有雇短工,田野里用不到人,春与夏她是要工作整个上午的。奚二叔的家中现在只有她是个女人,一个妹子嫁了,婆婆死去了许多年,所以这“中馈”的重任便完全落到她的两条胳膊上面。幸而有一个孩子能替她分担一些。
奚二叔就锅台旁边的风箱上擦着脸,却记起心事似的向女人问:“大有卖菜还没来?”
媳妇正盛了一勺的米浆向瓦盆中倾倒:“天放亮他去的,每天这时候也快回来了。听说他今儿回来得要晚点,到镇上去还要买点东西呢。”
“啊啊!记起来了。不错,夜来我告诉过他的,偏偏自己忘了。”
十二岁的孩子坐在门槛上听见说爹到镇上买东西去便跳起来,向他爷爷道:
“买什么?有好吃的没有?”
“你这小人儿只图口馋,多大了,还跟奶孩子似的。你爹是去买纸,买作料和酒,有什么可吃?高兴也许带点豆腐乳与酱牛肉回来。”
“我吃,吃,爷爷一定给我吃!”小孩子在老人身前分外撒娇。
“滚出去!多大小了,只知吃的容易。”女人啐了孩子一句,他便不再作声,转身退往门外去。
奚二叔还是记念着昨夜的事,想到外边探问探问邻家的消息。他刚走到土垣墙的外面,陡然被一个孩子对胸窝撞了一下,虽是穿了棉衣还撞得胸骨生痛。他方要发作,一看却是陈庄长的大孙子,正在镇上小学堂念书的钟成。他已经十五岁了,身个儿却不小,穿着青布的学校制服,跑得满头汗,帽子也没戴。虽是误撞着年老的长辈,他并不道歉一句,便喘吁吁地道:
“二叔……我专为从镇上跑回来送信。因为我今早上去上学,刚刚走到镇上,就听人说你家大有哥出了乱子被镇上的驻兵抓了去……抓,我是没有看见,他们要我回来向爷爷说……爷爷又叫来找你到我家去,快!我也要回学堂上班去,去晚了便误班……”他说完便预备着要转身走。
奚二叔耳朵里轰了一声,如同被尖针刺了一下全身都有些麻木。本来被这孩子一撞心头已经是突突乱跳,这凭空的闷雷更使他没了主意。他将稀疏的眉毛皱了几皱,迸出几个字来:“为……什么……”
“谁知道!许是与兵大爷动了口角……我哪说得清。”伶俐的小学生一把拖了奚二叔的腰带往前跑去,隔他家的门口不多远,他一松手反身向北跑去。
“大有就是任性,牛得紧。到镇上去那样子还有好亏成……”陈老人说,一边在瓦罐中的木炭火上用小锡壶炖着烧酒,对面的旧木椅上却坐了那个头上微见汗珠的奚二叔。原来他正求陈老头想法子。自己对于镇上太生疏了,除掉认得几家小杂货店的伙计之外,一个穿长衫的朋友也没有。儿子出了乱子,只好来找庄长了。
“真是时运不济!你看昨天从镇上刚跑回来,预征的事还没来得及办,又紧接上这一出!一夜没好生睡觉,天又这么冷。”陈老大似抱怨似感叹地说着。同时他从窗台的小木匣中取出了两个粗磁酒杯,还有一盘子白煮肉。他首先喝了一杯,再倒一杯让奚二叔喝。
“说不了,你的事同我的事一样。人已经抓去了,横竖一把抓不回来。你先喝杯酒挡挡寒气,吃点东西,咱好一同去。”
奚二叔本是害饿了,这时却被惊怖塞满,酒还喝得下,也是老瘾,便端起杯子呷了一口,颤颤地道:“求求人能今天出来才好……”
“奚二……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自然,你家老大左不过是为了卖菜与老总们动了口角,可是现在那一连队伍却不比先前驻扎的。多半是新兵,营规又不讲究,常常出来闹事,头目听说也是招安过来的。他们恨不得终天找事,拣有肉的吃。这一来你等着吧。弹也打了,鸟也飞了,即算赶快出来也得掏掏腰……”接着他又掀着胡子满饮了一杯。
“怎么……还得花钱?”奚二叔大睁着无神的惨淡的老眼问,“赔赔不是不行?”
“你还装糊涂吗?那些老总要的是这一手。给他磕十个响头满瞧不见,只要弄得到钱,什么都好办!哼!老二,你今冬的席子大约得白编了……”
奚二叔一句话也不置辩,只将微颤的手指去端酒杯。
及至他们冒着冷风向村子外走的时候,街道上菜圃的风帐下已经蹲满了晒太阳的邻人。他们正在瞎说这早上的新闻,结论多是埋怨奚大有的口头不老实;更有许多人怀着过分的忧虑,唯恐那些蛮横的灰衣人借此到村子中找事,那便谁家也要遭殃。所以一看见陈庄长领了这被难者的爹向镇上去,他们的心安稳下来。究竟陈老头是出头露面的老头目,只要他到镇上去,终有法子可想。镇上的老爷们他能找得到,说得上话,如此一来,这惊人的事大约不久就容易平息下去。许多呆呆的目光送这两位老人转出村外,却都不肯急着追问。
他们沿着干硬的田地、崖头,走到镇上,进了有岗位的圩门,先到大街上的酒坊兼着南货店的裕庆店中。店经理是陈老头的老朋友,又是镇上商会的评议员,在这镇上的商界中颇能说话。正当八点半钟,这条土石杂铺的大街上有不少的行人,各商店的小伙都站在柜台后面等买卖,沿街叫买的扁担负贩也都上市了,兵士们的灰影有时穿过各样的行人当中显出威武的身份。有些一早上出去遛鸟儿的闲人在温和的太阳光下提着笼子回家里吃早饭。
当他们与王老板开始谈判——就是求着打主意的时候,王老板用手抚了抚棉绸羊皮袍没作声。一会儿叫了一个小伙过来,嘱咐他快去请吴练长。小伙方要走出,他却添上一句道:“练长还没起来,务必同他的管家说:起来就快禀报,说我在店里等候,有事商量。”
裕庆店的确是一个内地镇市商店的模型。油光可鉴的大柜台,朱红色的格子货架,三合土的地,扫除得十分光洁,四五个大酒瓮都盖了木盖横列在柜台的左边。木格上的货物很复杂:江西的瓷器、天津北京的新式呢缎鞋子、各样的洋油灯、线袜、时式的卫生衣、日本制的小孩玩具、太古糖、外国酒、茶叶、应用品与奢华品,掺杂着陈列得很美观。账案上兼做银钱的兑换买卖,常常有两个年轻学徒,一位先生不住地拨动算盘,在大青石板上敲试银洋的响声。向里去,穿过一个月洞门,上面有隶字写着“聚珍”两个大字的纸匾额;向右去,一间光线并不充足的小屋是店中经理的办事处与起居室,有熟的朋友便在这里会谈。至于招应军界的长官与本地绅董,是在后院的大屋子中。这边宜于办点秘密事,正如同屋子中的表象一样。因为靠街的东墙上有个很高的小窗子,两扇玻璃门可以推动,外面却用粗铁丝网罩住。一个木炕,一只小巧的长抽屉桌,两个铁质的钱柜,可以当座椅用。以外便是几沓账簿、印色盒、烧泥的大砚台,全是很规则地摆在长桌子上。墙上的两三幅名人字画,色彩并不鲜明,不十分靠近却分不出款识上的字迹。总之,从阳光的外面走进这小屋子中自然使人有一种阴森幽沉的感觉,同时使你说话也得十分小心与加意提防,万不会有高谈阔论的兴趣。
王经理一见陈庄长领了这位乡下老头来,他早已明白为了什么,所以赶快将他们让到这黑暗的屋里。经陈庄长几句说明之后,他便派人去请练长,这等手续他是十分熟习,并用不到踌躇与考虑。
“事情是这样……”王经理呼呼地吸了两口水烟,捻着纸煤儿道,“我知道得最早。大有每天来卖菜,我很认得过来,真是庄稼牛!他太不会随机应变了,这是什么时候,咱这常卖在街头的对待那些老总还得小心伺候,一不高兴,他管你是什么,轻是耳刮子,重是皮带。你不得认晦气?偏偏他——大有,挑来的白菜卖得快,只剩了三棵了,钱都收起。他在议事局的巷口上尽着叫,其实回去也就罢了。偏有人来买,少给他十文一棵,不卖。好,一个从议事局来的老总——不是他们都驻在局子里——看出窍来,叫他挑到局子门口,情愿添上十文全留下这三棵。一切都好了,及至给钱时少了八个铜板,他争执着要……不用再说了,那个老总居心吃他,像是个营混子。骂大有,还骂祖宗,说他骗人。本来,谁吃得下?后来连门岗也说他闯闹营口,一顿皮带,押了进去。那时街上的水火炉子已经卖水了,见的人很多。陈庄长,你是明白人,这要埋怨谁?”一口稠痰从他的喉咙中呛出,话没说完,便大大地咳吐起来。
“就为这个,王老板,你得救救奚老二。往后我做主,得担保不许大有早上再来卖菜,现在咱们应当躲避当弟兄们的,少给大家惹点是非,便是地方上的福气!”
“对!若不这么想,你还想同穿老虎皮的打架,那不是瞪着眼找亏吃?”
他两个人义正词严的问答中间,满脸忧恐的奚二叔坐在冰冷的铁柜上什么话都不敢说,因为他明白自己不会说话,又在这些穿长袍的旁边,他一句话也说不出。而且他仿佛看见藤条与杠子的刑具都摆在自己的面前,儿子坚实的皮肉一样也会渗出打压的血痕。他忐忑着这最快的将来,不知道破了皮肉的儿子能否赶快救出,把他关到媳妇房间去。同时,蓬松了头髻的儿媳与傻头傻脑的聂子,现在他们知道这不幸的消息是怎样的难过……
一阵脚步声从外间中向里跑,骤然打断了这老实人的幻想,原来那个出去请练长的小伙跑回来向经理回复:
“练长的门上出来说,练长刚刚在吃点心,说有什么事请过去讲,听说还吩咐厨上给老板预备午饭。”他报告完了,整整衣襟很规矩地退出去。
即刻王经理脱下毡鞋,换上宽头的厚棉鞋,同陈庄长走出去。剩下恐惶的奚二叔兀坐在柜台前面的木凳上听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