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梁神炮血刃鬼子
陈福一直悬着的心,并没有因为女儿的大婚而落在实处,只是减去几分忧愁,接下来他该给二儿子张罗二次娶亲了,可一想到这事,他觉得比嫁女儿都为难和头疼。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他这个二儿子已不是以前那个死啃书本、话语迟慢的二儿子了,就拿玲子出嫁这个事儿来说,二儿子不但敢顶撞他,过后还跟他别别扭扭的,似想,在他的婚事上,他若不中意,恐怕就不会象强压女儿那么容易了。他为此感到费解,莫非世道变了,儿子也跟着变了?不!不管千变万变,他自信他一家之主和父亲的地位是不会变的。基于这点,他想找机会狠狠地“教训”二儿子一顿,可是二儿子似乎有意无意地躲避着他,有两次,他让人去找二儿子来他房里,二儿子竟敢托辞不来,或者根本就抓不着二儿子的人影,这更让陈福生气了。
陈占全现在经常外出,多数是去山里,一身短打扮,骑着马,怀里偷揣着匣子枪,有时三两天也不回来。
大院的家规,不准夜不归宿,陈福还吩咐不准带枪出院,这两点陈占全都违犯了,还好,大院里为数不多的人知道这事,不过都瞒着老掌柜。
陈立全为此曾劝过弟弟:“二全,你一天鬼鬼道道的总上哪儿去呀?山里挺乱的,你加小心啊!”
兄弟俩挨肩长大,感情一直是不错的。
陈占全说:“我在家呆得闷挺慌,出外会两个朋友。”
“朋友?哪疙瘩的朋友?我咋没听说过呢?”
陈占全笑说:“我上私塾时认识的,你上哪儿知道啊!”
“今后你再出去,让黑头跟着你,两人也是个伴儿。”
“哥,不用,我都多大了。”
“你别不听劝,还有,你上哪儿跟爹吱一声,要不他老知道了,还不得骂你呀!”
陈占全思忖说:“爹能跟咱一辈子啊,再说了,我干啥儿我心里有数,也不能让爹总管着啊!”
“你呀,也不怪爹说你,从小就犟!”陈立全真拿这个弟弟没办法。
在大院知道陈占全真实心思和行踪的,恐怕只有山虎了,因为两人相处得无话不说。
陈占全不只一次地问山虎,假如有一天,他跳上马背,跟日本人真刀真枪干上了,他会不会加入这个行例。
山虎说打不打日本人的事儿,他没想过,这是他的心里话。
陈占全不悦地说:“你这人啊,活得稀里糊涂,空有一身好本事了,日本人都欺负到家门口了,你也能忍?”
“真逼到份儿,谁也不能挺着,可眼下不还没耽搁吃喝吗?”
陈占全愤愤地说:“吃喝?你这话咋跟我爹一个口气呢,哼!你们就挺吧,我是挺不下去了,杀妻之仇不报,我活着还有啥劲。”
山虎同情地说:“二哥,我不是拦着你,我是说你这么冒朦干,能整出个名堂吗?”
“你啥也别说了,我就问你一句话,我和日本人动起手来,有个为难遭灾儿,你是不是在一边看笑话啊?”
山虎忙说:“二哥,你这话说哪儿去了,咱们可是兄弟啊,我要是抱膀看着,那还是人吗?”
“好,有你这话,我就知足了!”陈占全一改以往的书生气,象山里汉子似的,用力地拍了拍山虎的肩膀。
山虎还想说点什么,陈占全转身走了,他现在真的成了忙人了。
一天早上,陈占全刚要出门,被父亲堵在屋里。
“你这些天出出入入,忙得脚打后脑勺,到底干啥呢?”
陈占全心里还是打怵父亲的,尤其父亲雪亮的小眼睛,盯看着他,使他不敢对视:“我……我没干啥呀!”
陈福威严地说:“没干啥你总往外跑啥呀?你都二十多岁了,家里油瓶子倒了你不扶,是事儿你不伸个手,你这么下去想当二流子啊!”
陈占全嗫嚅地说:“谁想当二流子了?”
陈福用烟袋敲打着炕沿说:“不当二流子咋不说找点活儿干呢?我象你这么大岁数时,在木帮里都带好几十号人了,可你到好,象个秧了似的,净等着吃现成的。”
陈占全没出声,也没反驳,以他本意是不想与父亲正面发生冲突。他现在只想做好自己心中所想的事,他始终瞒着父亲,就怕父亲阻拦,是的,他已横下心了,谁也阻止不了他,但时机不成熟,他不想节外生枝……
陈福见儿子不言语,以为他的训斥产生了效果,态度稍缓和一些,又说了几句,转向儿子的婚事上。
“我已托上屯老张家你二姑姥爷,给你看了一个姑娘,过两天把八字送来,要是行,你去相看一下!”
“我不去!”陈占全断然地说。
“啥儿?不去,你想咋的?”
“我不想再娶了。”
“你……你想打一辈了光棍?”陈福一愣,气得骂说:“王八羔子,你是成心想气我呀,那桂花入土都一年多了,你还守个啥劲儿?”
“我不是守,我是恨!”
“恨,恨啥?那桂花也是你自己相看的,她命短,咱有啥法儿?”
陈占全大声地说:“你别往桂花身上扯,我是说我恨日本人!”
“恨日本人?你个王八犊子,我就知道你心里还窝着这件事儿,你恨又能咋的?你还能把桂花恨活了?”
“桂花是不能活过来了,可她也不能白死!”
恰好玲子妈进来,见状忙隔在父子中间说:“这一大清早,你们爷俩又吵啥呀?”
陈福真想狠敲儿子几烟袋锅子,又一想,那样也未必能敲醒儿子,至此,他还认为儿子恨日本人,是因为想桂花,换句话说就是花痴病未好利索。
玲子妈说:“他爹,啥话你不能好好说呀,儿子也不小了……”
陈福怒喝说:“你少说没用的,这王八犊子玩意让你惯得没边儿没沿了。”
“唉!是我惯的,行了吧?”玲子妈见丈夫动真气了,拍打儿子一巴掌说:“你这么大了,也不懂事儿,该干啥干啥去!”
陈占全也不敢与父亲再僵持下去,趁机出去了……
陈福气归气,更多的是担忧,二儿子闲着到不算啥大事,大儿子未成婚时不也是这样吗,有了媳妇才逐渐学会当家理财过日子,关键的是二儿子不想再娶,他积攒下这么大家业,盼的就是子孙绕膝、人丁兴旺,姑娘早晚下嫁给外姓人,指望不上,他把希望都放在两个儿子身上,不,应该说还有山虎,可山虎倒插门女婿做不上了,日后真的成了家,羊肉贴不到狗肉身上,他也不好意识把山虎及山虎的后代归到大院啊!唉!有啥法儿能除去二儿子的心病?在他看来,只要二儿子同意娶妻,那一切都好办了。蓦地,他又想到了山虎,他知道二儿子平时与山虎合得来,若是要山虎劝解一下,或许会有些效果?说来可笑,自己争强好胜了大半辈子,在大院说一不二,却拗不过儿子,唉!他决意找个空闲跟山虎唠扯唠扯,万没想到的是,还没等他找山虎,山虎却摊上了一个天大的祸事……
这天,一个中年女人风尘仆仆、汗流浃背地来到大院,说找山虎有急事儿,看门的炮手忙领她去找山虎。
山虎见到那女人,又喜又惊地问:“婶儿,你咋来了呢?”
这人就是跟老梁头要好多年,她女儿小白毛与山虎相处得如亲兄妹的那个婶儿。
白毛妈扑上前,抱住山虎,失声痛哭。
山虎心头一缩,忙问:
“婶儿,咋的了?”
白毛妈泣不成声。
山虎慌了,摇着白毛妈的胳膊问:“婶儿,你快说啊,是不是家里出啥事儿了?”
“山虎啊,你……你爹他……”
山虎脑子嗡地一下,结巴地问:“我爹咋的了……婶儿,求你了,快说啊……”
“你爹让小……小日本给打死了。”
山虎如遭雷击了,眼前发黑,大叫一声爹,“扑通”直挺挺仰倒在地,昏厥过去……
……
老梁头自打把儿子送到陈家大院,心情越发地快活了,儿子是他的生命、儿子是他的希望,从儿子学步冒出话至长大成人,他把一身的绝技都传授给儿子。若单就父子之情来说,他舍不得儿子离开,但让儿子象他似的在林子钻一辈子,他又有点不认可,所以他把儿子送到大院,送到老朋友身边,学点本事、见见世面,不求有多大的出息,只要生活安稳,娶上个媳妇,成个家,他也就放心了。
从大院回来,他还象以前那样的打猎、采药,他闲不住,也不想闲,一闲下来就想儿子,个把月去看看小白毛母女,住一两天就回来,近几年大雪封山后,他和儿子也在小白毛家猫过冬,今年他已盘算好了,进了正月就去陈家大院,这期间他没去看儿子,一是舍不得多年的家,二也算是有个盼头吧!
老梁头的家在大山深处,这是他二十年前选中的地方,周围几十里没有人烟,半山坡上,三间泥草房,坐北朝南,院子不大,栽了不少果树,门外有一条淙淙的泉水,四季流淌,清澈甘冽。整个房子,不,整个小院都被参天的古树遮掩着,不走到近前看不出这儿还有户人家。
别看这个家不起眼,在山里炮手们的眼中,这不单单是老梁头的家,也是他们的家,炮手们常说的一句话是:谁进山还能带着家啊!他们一钻入林子就是十天半月,老梁头这儿是他们最好的落脚点。
老梁头刚盖好房子,就放出了话,说这门对朋友永远是敞开的,不管他在不在家,他都要备足吃的、烧的、用的。炮手及山外来的老客,不管与老梁头相识不相识,进了门就象是到了自己家,随便吃喝、随便住,走时简单收拾一下,宽绰的留点小钱,手头紧的竟管走人,下次来了还照样。要是老梁头父子在家,凡是进了门的,都视为上宾,好吃好喝待承不说,临走时还要给带上些山货。
如此一来,老梁头的豪气和他的家在山里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也因此交下不少各路朋友,陈福几次请他去大院长住或养老,他都没去,除了家,舍不得山里那些朋友也是个主要原因。
日本人来后,经常进山讨伐,朋友相对来的少了,小院自然就更冷清了。
老梁头心里常为此郁闷不乐。
这天,老梁头从外面回来,临近家,见房顶的升起了炊烟,他以为是有朋友来了,加快脚步,兴冲冲地推开屋门,放眼一看,不禁愣住了。
屋内的炕桌一片狼籍,几个大碗已空的见了底儿,周围坐着四个穿黄军装的日本人,手握着骨头,大吃大嚼,不时举起军用水壶仰脖喝着,里面显然是酒。
还有一人,站在炕沿边忙碌着,他上身穿便装,下身是马裤,头戴日式战斗帽,鼻梁上架副金丝眼镜,这身打扮在目前场面上是很流行,大多是二鬼子和翻译官,他脸上满是烟灰,魂儿画的,不用说肯定是临时的伙夫了。
老梁头在山里碰见过日本人,他讨厌日本人,尽量躲避他们,不想日本人却来到他的家里,还胡吃海喝,他心里腾升一股怒气。
那个翻译官模样的人透过镜片,打量着老梁头,呲着牙花子问:“你是谁?”
老梁头皱着眉反问:“你说我谁?”
四个日本人都把头转过来,正中坐着那个三十多岁的头目,眼里隐着凶光。
眼镜似乎认出老梁头说:“你是这家的人吧?姓梁,对不?”
老梁头一听这话就别扭,他把洋炮摘下来,往地上一顿,没出声。
眼镜对日军头目嘟噜一句。
那头目脸色缓和下来。
“你是老梁头吧?我听人说过你,来,上炕,喝一盅。”眼镜反客为主,那口气好像老梁头到了他家似的。
老梁头冷冷地说:“我还没问你们呢,你们来我家干啥?”
眼镜自来熟地说:“哎呀,老梁,我忘给你介绍了,来,这位是日本勘探队警卫班的班长,小野,你叫他小野班长或小野队长都行,图省事儿,就叫太君吧!”
“勘探队?小野?”
眼镜抹了把油光光的手说:“我们来这疙瘩儿好几回了,早就想找你啊!”
“你们是不是走错门了?”
眼镜听不出咸淡说:“你这话说哪儿去了,小野今个儿就是来和你交朋友的,你呀,还傻愣着干啥。”
老梁头冷笑说:“朋友?我朋友们多了,可从没想跟日本人交朋友。”
眼镜一愣说:“你这话是啥意思?”
“啥意思,你听不懂中国话呀?”
眼镜拉下脸说:“我说老梁啊,你可别给脸不要脸啊!”
老梁头不示弱地说:“你跟谁这么说话呢,我都赶上你爹岁数大了。”
“我爹?我爹早死了,你想当我爹?美出你鼻涕泡了。”
老梁头骂说:“有娘养没娘教的,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早掐死了。”
眼镜气得一摸腰里的王八盒子说:“老东西,你……你敢骂我?”
“哟西。”炕上的小野看出气氛不对,摆手示意眼镜,说了一串日本话。
眼镜忙冲小野弯腰一声哈意,那模样真象是见了他的爹似的,随后转向老梁头,板着脸说:
“太君说了,早就听说你的大名了,知道你是个山里通,今天特地来拜访你。”
小野又嘟噜几句。
眼镜说:“太君说,他想和你交个朋友,希望你帮助勘探队,日后开出矿了,你发财大大的。”
老梁头听说日本人要在这一带开采铁矿,也见过所说的勘探队,在山里转来转去,又是钉桩子,又是放炮,人们见状都说,日本人在山外折腾不算,还想把山里的石头都崩出来拉走,好象这山转眼间都成了日本人的了,唉,老梁头就有这个感触,自小鬼子来了,林子里的野物明显见少不说,有的地方,小鬼子用铁线圈上,不让接近,这不明摆着逼人搬家,断人生路吗!老梁头从心里往外恨日本人,不想日本人竟蹬上门了。
眼镜说:“聋了。太君跟你说话呢,你没听见咋的?”
“我说过了,我不和日本人交朋友!”
“嘿,你当你是谁呀,不识抬举!”
“我是谁?我是这家的户主,连个招呼都不打,就上我这儿大吃二喝的,我看你小子才不知深浅呢!”
眼镜一怔说:“都说你老梁头挺倔,看来真是不假!不过你再倔也倔不过太君啊,是太君想……”
小野虽听不懂老梁头说什么,但已看明白了老梁头的态度,他沉下脸又嘟噜一阵日本话。
眼镜不住地哈意着,随即也沉下脸,对老梁头说:“我说老梁头,我今个儿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眼下勘探队在这山里还没有个窝,想把你的家征用下来,当队部。”
“征用?”老梁头一时没听明白这话。
眼镜说:“就是把你家包不来,在你这儿住。”
老梁头断然地说:“不行,我这儿也不是大车店,你们爱住哪儿住哪儿去,我这儿不能让你们住的!”
“老梁头,你别不知好歹,太君住你这儿那是瞧得起你了,过阵子房子盖妥了,你想请都请不来呢,再说也不白住你的,按月给你点零花钱。”
“你就是给我个金疙瘩,我也不干!”
眼镜一愣,瞪着眼说:“老梁头,我劝你还是少拔犟眼子,谁不知道太君是金口玉牙,说啥是啥,别说是租,就是白住,你不也干瞅着?”
“那你们就住一个试试!”
小野似乎失去了耐性,从炕上出溜下来,站到老梁头面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
“你的不答应的,死啦死啦的!”
老梁头不示弱地盯看着小野,冷冷一笑说:“咋的,还想动硬的,哼!可别拿死来吓唬人!”
小野呀的一声,战刀抽出一半。
三个日兵也都下了炕,操起大枪,围了上来。
老梁头握紧手中的洋炮。
眼镜忙上前,插在小野和老梁头中间,一边比划,一边不停地说着日本话。
小野脸色缓和了一些,退到炕沿边坐下。
日兵也都收回枪。
“老梁头啊!要不是我这么压着,你这乱子惹大了,常言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呀,我知道你们这些打猎的,不乐意让日本人来山里闹腾,可你们没想一想,这天下都是日本人的了,能拦得住吗?老梁啊,老梁,论岁数我得叫你大叔,你听我说,这勘探队先住你这儿,等矿山开起来,我给你找个挣钱的差事,那不比打猎强百套啊!来来,坐下,消消气!”
眼镜“苦口婆心”、一脸的诚恳,把老梁头推坐在木敦上。他之所以能说出这么一大堆话,是有他的苦衷和原因。作为翻译官,他自然比日本人更了解山里情况,他知道老梁头在山里人的威望,也知道老梁头是个山里通,所以他向勘探队举荐老梁头,并带日本人找到老梁头的家。
勘探队巴不得寻个当地的活地图和一个立脚点,便派小野随翻译官先行来了,不想却碰上了钉子。
眼镜已向日本人夸下海口,他怕把事情弄僵了,回去不好交差,不得不对老梁头说起软乎话。
老梁头万没想到日本人不是过路吃喝的,而是想长期霸占他的家,说起这个家,真的舍弃,他确实心疼,若是投奔儿子或是搬到白毛妈家,不舍也得舍,再退一步讲,哪个朋友和绺子在此长住,他也不会说出什么的。可是日本人无缘无故想霸占他的家,这口气,他能咽下去吗?
眼镜见老梁头沉思着,以为老梁头默许了,便故作亲近的附在老梁头耳边说:“日本人比胡子都蝎虎,横草不过,我说咱们爷们儿就认了吧!”
老梁头瞟了眼小野,对日本人不要说现在看不惯,打小就没好印象,记得师父常讲起闹义和团时,他是如何杀东洋人的,还说起东洋人如何的凶残、无恶不作……那时他就想,他要是赶上那个时候,他也一定会象师父那样,挥舞单刀,冲锋陷阵。
眼镜继续说:“老梁,你就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吃亏的,咱们咋说也是中国人啊,这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呀!”
老梁头还是默不作声,他根本就没听眼镜在说什么,他还在想着师父,是的,师父早已作古,他也老了,称不上是血气方钢的汉子了,但能因为自己老了,就甘受日本人欺负,把家都失去了?想到这儿,他胸中油升起一股仇恨……
眼镜劝说:“好啦,老梁啊,别瞎寻思了,来,给我个面子,上桌跟日本人喝口相识酒。”
老梁头似乎被提醒了,他起身去墙角缸后搬出一坛子酒,又从缸里掏出一堆晒好的熟肉干,这是他进山时带的下酒菜。
小野和日兵看见酒和肉,眼里都闪出亮光,他们刚才只找到少量的酒,没喝足兴。
眼镜以为老梁头要招待他们,高兴地对用日本话对小野炫耀,那意思说:对眼前这个老头动硬的不好使,我只说几句话他就听我的了。
老梁头独自倒上一碗酒,仰脖喝干后,又添满了,抓起肉干,恨恨地嚼着。
眼镜尴尬地说:“老梁啊,你说你这脾气,上桌一起吃呗……”
小野和日兵没理会老梁头的态度,眼睛直盯着酒和肉。
眼镜过来,把酒坛儿搬到桌上,又捧了不少的肉干,此时,他又成了跑堂的。
小野等人的嘴和手又都忙碌起来。
老梁头看着日本人的贪婪吃相,眼里掠上冰冷的光色……
眼镜腮帮子鼓涨着说:“老梁,行啊,还有啥好嚼故,再拿出点来。”
老梁头鼻子哼了一声,提着洋炮,踢开门出去了。
眼镜一怔,小声骂说:“老家伙,不看你有点用,我一枪崩了你……”
老梁头来到屋外,看着自己亲手搭建房子,心里有说不出的爱惜,他从房前走到房后,又从房后回到房前,用手拍了拍泥抹的墙,红松木的窗,长长地叹了口气,而后,他快步走到柴垛边,抽出根松树明子,用火镰点燃,走到房檐下,举起来……
他没有一丝犹豫、一丝恋惜,他已横不心了,认可亲手毁掉这个家,也不能让这个家落到日本人手里。
时值深秋,万木枯黄,房顶上的草,沾上火,“呼啦”地蹿起来,转眼间浓烟滚滚……
屋内,小野等人已醉熏熏的了,被涌进的烟呛得连声咳嗽,不知是怎么回事,还是眼镜稍清醒些,见窗外有火光,大喊大叫说:
“不好,着火了……”
小野等人这才象无头苍蝇似的,胡冲乱撞,好不容易跑了出来,再看他们的脸,都成了黑李逵。
老梁头手拄着洋炮,冷冷地看着,一脸的沉静。
眼镜咳嗽着、喘息着,用手把眼睛抹了好一会,才看清老梁头,怒气地说:“这咋着火了呢?”
老梁头大声地说:“我放的!”
眼镜张口结舌,好半晌说:“你……你咋烧你自个儿的房子,你是疯了还是唬啊?”
老梁头冷笑说“我没疯也不唬,我的房子,我想留就留,想烧就烧,你管得着吗?”
眼镜拔出王八盒子,骂说:“妈的,老东西,我看你是成心想跟太君做对呀!”
老梁头回骂说:“你个王八日的,你这话说的没错儿。”
小野气急败坏地抽出战刀,吼叫着:“八格牙路,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死啦死啦的!”
三个日兵也端起上着刺刀的的三八大盖,步逼上来。
老梁头面不改色地说:“大天白日,你们还敢杀人咋的?”
“杀人?”眼镜狐假虎威地说:“太君杀你,还不就跟碾死个臭虫似的!”
老梁头怒火满胸地说:“我就不信那个邪,来吧,咱们就试巴试巴吧!”
小野怪叫一声举起战刀。
老梁头握紧洋炮,反迎上两步。
眼镜眼珠儿骨碌碌转动几下,忙上前架住小野的胳膊,用日语劝阻小野不能杀老梁头。他这样做不是动了恻隐之心,而是出于另种原因,是他向日本人推荐老梁头和老梁头的家,夸口说老梁头是个活地图,眼下房子已不复存在,再杀了老梁头,他怎么向日本人交待呀。
小野大概也觉得眼镜说的有道理,气呼呼地收回战刀,恶狠狠地嘟噜一句。
眼镜连声哈意,转身对老梁头说:“我说老梁头,你就别逞能了,跟日本人使横,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
小野挥了下手。
日兵上来推老梁头。
老梁头纹丝没动说:“想干啥?”
眼镜说:“不是我说情,你的老命早没了,走吧,太君看中了你这个人,以后在林子里给太君探道领路,太君亏待不了你啊!”
老梁头冷笑说:“想让我给日本人扛劳斤,你不是做梦吧?”
眼镜推了推镜框说:“你别不知好歹,咱满洲国讲的是勤劳奉仕,太君派下的差事,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没工夫跟你磨牙,来呀,带走!”
两个日兵抓住老梁头的胳膊。
老梁头双肩一抖,暗自发力,把日兵撞出几步外,踉踉跄跄,险些跌倒。
小野瞪大吃惊的眼睛,他没料到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竟有如此神力。
眼镜想起了什么,忙对小野说老梁头会武功。
小野或许联想起他们本国的武士精神和柔道,下意识退了两步,双手紧握战刀,率日兵齐摆出格斗的架式。
老梁头毫无惧色,以静制动,与日本人对恃着。
眼镜是不敢上前的,手端着王八盒子,躲在日本人后面,颤着声咋呼说:“老梁头,我知道你会武把操,可好虎架不住一群狼,我劝你还是顺从日本人吧,不然的话别想走出这个院儿!”
“我现在就走,看你们谁能拦住我!有种的来林子里找我吧!”老梁头说完朗声大笑,转身向院外走去。
小野感到日本的武士道精神受到挑战和羞辱,大喊着将刀劈下。
三个日兵的刺刀也同时扎向老梁头的后背。
老梁头好像脑后长双眼睛,身影一闪,躲过刀锋,定站在三步之外。
小野和日兵扑了空,愣了下神,又成扇形围上来。
老梁头环视着对手,脚步还是立稳不动,就在刀尖逼到胸前的一瞬间,他以洋炮做刀,手腕翻滚,只听“噼里啪拉”几声,三个日兵的大枪都落到地下,剩下小野,还想反抗,但被老梁头凌空一脚,踢得连连后退,与眼镜撞在一起,双双仰面倒下。
恰在这时,火把房梁烧落架了,“轰”的一声,灰烟升起,弥漫开来。
小野等人从烟尘中跑出来,蓬头垢面,看上去就象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小鬼,待睁开眼睛、喘息过来,再看老梁头已在百步之外,眼看就要进林子了。
眼镜跳着脚骂说:“姓梁的,你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等我抓住你,非把你点天灯不可!”
小野咆哮着,举起战刀。
日兵听令,推上子弹,向老梁头开火。
老梁头停下,隐在一棵树后,骂声传来:“王八操的小日本,你敢搂火,好,我让你偿偿我的洋炮!”
话音未落,一溜火光飞来,把一日兵胸口穿了个洞,当场毙命。
小野等人慌忙趴下,猛烈而又胡乱地射击,好半晌停下来,引颈观望,早已不见老梁头的踪影了……
老梁头与日本人结下梁子,心里不但没害怕,反为打死个日本人感到痛快,他多年信奉的是:你不惹我,我不碰你。没成想小日本占他的家不算,还要把他……你说他能咽下这口气吗?
接下来的几天,老梁头隐匿在山林里,对于他来说,进了林子如鱼得水,而对日本人来说,想抓他好比大海里捞针。他在山里有的是朋友,哪个朋友见了他都视为上宾。有的绺子的朋友,想趁机请他跳上马背,让他做大当家。老梁头不肯,他说一是年岁大了,不想过打着吃的日子。二是他自由自在惯了,喜欢独来独往,还有一个没明说的原因,他怕胡子的名声不好,给儿子和结拜兄弟陈福带来麻烦。
这天,风声小了,老梁头悄没声地来看老相好白毛妈。
小白毛家住的屯子只有十几户人家,而她家又在屯边,低矮的草房,木头杖子,院子不大,果树成林,鸡鸭成群,看得出主人是非常勤劳的。
“他大爷儿,这阵子你哪儿去了,咋才来呀,可把我惦记死了。”白毛妈四十多岁,长得浓眉大眼,大手大脚,一看就是个直性子人。
小白毛已出落成大姑娘了,说话细声细调,欢快地上前,边喊大爷儿边解下老梁头背的袋子。
白毛妈把老梁头拽到一边,小声地问:“你是不是惹祸了?”
老梁头嘿嘿一笑说:“惹啥祸了。”
“你住那疙瘩打死个日本人,是你干的吧?”
“你听谁说的?”
“远近一哄声的,我一猜准是你,唉!你这么大岁数,还是那个脾气,小日本子杀人不眨眼,你惹唬他们干啥呀?”
老梁头恨恨地说:“你当我愿意惹事啊,是他们逼得我没退路了,我不整死他,他就要整死我。”
小白毛惊奇地问:“大爷儿,那个日本人真是你打死的?”
老梁头点点头。
小白毛说:“打死他才该呢,有一回我去挖菜,大老远的,他们就放枪,把我吓得直突突。”
白毛妈嗔责地说:“小孩子家,别瞎说,出去玩去。”
小白毛顺从地转身要走。
白毛妈又叫住女儿盯嘱她不要出外乱说。
“我又不是小孩了,我知道啊。”小白毛调皮一笑,说完回东屋去了。
老梁头回腿上炕,他极随便,来这里就象到了自己的家一样。
白毛妈拿来烟笸萝,给老梁头装了一袋烟,两人不是夫妻,默契的却像一对老夫妻。
老梁头把烧房子和打死日本人的事讲了一遍。
白毛妈说:“房子没就没了吧,往后你就住我这儿,这不也是你的家吗!”
老梁头思忖说:“眼下在你这儿也不能长住,我怕日本人寻摸到这儿来。”
“咱这儿成年到辈不来个外人,那日本人做梦也想不到你能猫在这儿啊!”
“小日本鬼道,不能不防啊!天凉了,我来你这儿取几件衣服,还得在林子躲一阵子再说。”
白毛妈叹口气说:“你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吃不应时,住没个准地方,身子骨能受得了吗!”
“你别惦记,这么多年我不也是这么熬过来的吗!”
“你呀,你呀,就是嘴硬……”
老梁头笑着说:“眼看到冬天了,大雪封山,也就消停了,我来你这儿猫一冬,哪儿也不去。”
“你不是说落雪去八里屯看山虎吗?咋又变卦了?”
老梁头默然,他何曾不想去看儿子啊,可是他怕打死日本人的事传到山外,连累上儿子和结拜兄弟,岂不是以小失大,所以他打消了去陈家大院的念头。
“这山虎去也快一年了,咱那闺女没少念叨他呀,我呀也没少梦着他啊,别看他不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可我看着他长大的,能不想吗!唉!我跟你就是没名没份,要不我说啥也跟你去看看他。”白毛妈说的都是心里话。
老梁头也不免感叹说:“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还说啥名份不名份啊,咱不早说好了吗,为这两孩子吗。他们也老大不小了,过了年就把这事儿挑开了吧!”
白毛妈面呈出喜色说:“这两孩子要是能走到一块,那敢情好了,咱们的苦也算没白吃。”
当晚,白毛妈炒了两个菜,又烫壶酒,三口人围坐着小炕桌,其乐融融。
小白毛象每次老梁头来家一样,缠着讲故事,这次非让老梁头讲是如何打死日本人的,她象个孩子,依在老梁头身边,不时地给老梁头倒酒,不时地央求着。
白毛妈昵爱地说她,她撒娇不听。白毛妈心里暗叹,这女儿过了年就十六了,可还象个小孩儿,真的与山虎定下亲,她能放下心吗?唉!说来说去,都是从小把她惯的啊!
老梁头把小白毛看成自己的女儿,非常的喜欢,几盅酒下肚,他脸色红扑扑的,上来谈兴,讲了起来。
小白毛双手拄着下颏,水汪汪的眼睛一动不动,听得聚精会神。
白毛妈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不时地给老梁头挟菜,间或插上几句话。
这一夜,三人睡得都很晚。
第二天,老梁头醒来时,日头已晒到窗框了,这在以前是很少有的,他多年的习惯,天不亮就起来,可今天……都是昨晚贪酒了。
白毛妈起来的早,正蹲在灶坑边烧火,听屋里有动静,撩开门帘进来,见老梁头系腰带、扎绑腿,便问:“这一大早你要干啥去呀?”
“我回去一趟看看。”
“回去?回哪儿?”
“我昨晚不是跟你说了吗,去看看地窖里的东西。”
老梁头在家的后山坡有个地窖,一些值钱的,僻如贵重的山参、虎骨、兽皮都藏在那里。
白毛妈说:“那也得吃了饭再走啊!”
老梁头说:“不啦,你给我带几块干粮,我说不定又转悠到哪儿,过些天再来。”
白毛妈上前给老梁头扯扯衣襟,轻声地说:“你呀,奔六十的人了,还这么风风火火的,记住,可别跟小日本子朝面啊!离他们越远越好。”
老梁头点头答应,虽说与白毛妈只是相好,但多年来,他已把她当成老伴儿看待。
白毛妈递过装有衣服、干粮的布包。
老梁头挎在肩上,提起洋炮,象往常一样,冲白毛妈笑了笑,说了声:“我走了!”
白毛妈也象往常一样,送老梁头到院门口,要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才回屋。
深秋时节,有太阳,天气便暧洋洋的。
老梁头走出院门,不知为何,他这次有点格外的恋恋不舍,他没有回头,他知道白毛妈肯定还在看着他,他加快了脚步,再往前走,拐过弯,就是山道了。
突然,前面树后蹿出一群人。
老梁头一愣,以为自己眼花了,再仔细一看,不禁大惊失色。
小野和眼镜率十多个日兵,端着歪把机枪、大枪一字排开。
老梁头第一个反应就是:这帮兔崽子怎么会找到这儿呢?
小野嚎叫一声,举起战刀,大概他已领教了老梁头的身手和厉害,不敢近距离接触,想乱枪置老梁头于死地。
老梁头本能地想反抗或躲避,已来不及了,他站的地方无遮无挡不说,他的洋炮也没装填枪砂。
“哒哒……”枪如爆豆响起。
瞬间,老梁头身上中了无数颗子弹,他挣扎着,手拄着洋炮,两眼怒睁,站立着,没有倒下。
枪声停了,小野及手下人也都惊呆住了,望着一身血污而又直立的老梁头,不知老梁头是否死活,更不敢靠前一步。
老梁头已死了,但在死之前,他还尽最后一丝气力,把脚下的一块石头,踢飞出来,那石头疾如流星,正中小野面门,就听小野尖叫一声,已满脸是血。
眼镜吓得腿一软,瘫坐在上。
日兵的枪又喷出火舌。
老梁头山一样的轰然倒下。
白毛妈刚想回院儿,听见枪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扭头一看,见老梁头倒在地上,她怔然片刻,不顾一切,发疯似的向老梁头跑去。
老梁头仰望天空,死不瞑目。
白毛妈扑在老梁头身上,血泪迸发地哭喊着:“她大爷儿,你这是怎么啦,她大爷儿,你醒醒啊……”
日兵似乎才相信老梁头已死,慢慢地围聚上来。
小野捂着血脸,疼得呲牙咧嘴。
白毛妈看着小野等人,没有一点惧怕,哭骂说:“你们这些天杀的,不得好死……”
小野暴怒地又要抽出战刀。
眼镜忙俯耳说了几句。
小野恨恨地退到一边,让一个士兵给他包扎伤口。
眼镜狗仗人势的说:“你这个破鞋老娘们儿,太君今个儿不杀你,是让你给这疙瘩的人带个信,谁再敢跟太君做对,老梁头就是他们的下场。”
“你们这些天打五雷轰的,你把我也打死吧!”白毛妈早把老梁头当成自己的丈夫,而今“丈夫”死了,她感觉象天塌了似的,悲愤到极点,她也不想活了,猛地站起来,一头撞向眼镜。
“妈的,你再闹我嘣了你。”眼镜一脚踹倒白毛妈,冲日兵摆了摆手,扬长而去。
白毛妈呼天喊地,大放悲声。
待小白毛跑来时,日本人走没影了。
母女俩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
山虎被大伙儿抬抱到屋里,又是掐人中、又是喷凉水,不一会儿醒过来了。
白毛妈断断续续地,把老梁头死的经过讲了一遍。
在场熟悉和不熟悉老梁头的人都流下了眼泪。
“咋会出这个事,咋会出这个事啊!这不是飞来的横祸吗?”陈福不停地重复这句话,手里烟袋不停地抖着,谁也没看见他流泪,谁也没看见他擦泪,但他的脸上有明显的泪痕。
玲子妈哭泣着说:“老梁大哥是多好的人啊,日本人的心咋这么狠啊,这些挨千刀的……”
若是往常,玲子妈当着这么多人骂日本人,陈福怕引来灾祸,早就喝止了,他的内心也是悲愤难抑。
山虎心在滴血,泪流不止,紧咬着下唇,没有哭出声。
“孩子,你哭吧,哭出来吧,别想憋坏了身子……”玲子妈抱住山虎的肩头,生怕山虎再昏过去。
山虎咽声地说:“婶儿……”
玲子妈连忙答应。
山虎又叫了一声。
玲子妈意思到山虎这是在叫白毛妈,她忙说:“大妹子,孩子喊你呢……”
白毛妈忙坐到山虎的身边,拉住山虎的手。
山虎说:“婶儿,我爹的尸首……”
白毛妈抹着泪说:“埋了,当天你爹的几个朋友听信儿赶来了,那小日本放下话,不让收尸,大伙儿没听那个邪,先把你爹葬下了,也想等你回去,可这连来带去得好几天路程,怕停时间长了……”
“爹,儿子不孝啊……”
白毛妈说“孩子,别这么说,等你回去,给你爹选个好坟地,再重新操办,也不算不孝。”
陈福内疚地说:“老梁大哥一辈子也没享着啥福,这千不怪、万不怪,都怪我去年冬天没把老梁大哥留下,不然哪儿会出这种事啊!”
陈立全说:“爹,你不常说,是祸躲不过吗,要我说啥也不怨,就是他妈的小鬼子太可恶。”
陈占全从老梁头的惨死,自然联想到桂花,他脸色铁青,气愤到极点,不知说什么好了。
山虎挣扎着要下地。
玲子妈说:“孩子,你要干啥……”
山虎说:“我要回去看我爹,大婶儿,咱们这就走……”
大伙儿都不知所措。
玲子妈阻拦说:“这哪能行呢?你刚明白过来,身子骨弱,这么急着走我能放心吗?”
秀英递过毛巾说:“是啊,天都快黑了……”
山虎说:“不,婶儿、嫂子,你们别拦了,我说啥儿也得走。”
陈福说:“山虎啊,再急也不差一个晚上了,好多事咱们得合计合计,这么着,你明个儿起早走……叔的话你也不听?”
山虎听陈福这么说,不好再固执,用手巾捂住脸,暗自饮泣……
当晚,陈家主事和管点事的都聚在陈福的房里,炕上地下坐满了人。
山虎来大院快一年了,不但深得陈福老俩口的喜爱,其他人,包括炮手、伙计,与山虎也都相处的非常融洽。
陈福坐在八仙桌旁,脸色凝重,又恢复了平时的威严,他干咳两声,清清嗓子,先吩咐大儿子,明天在后院设一间灵堂,摆上老梁头的灵位,他要率全家老少拜祭他的老哥哥,他说到这儿声音哽咽了,看得出他是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免不了又重复起大院上下都听过多少遍的那句老话:没有你老梁大爷儿,就没有陈家大院,更别说儿孙满堂了。他还说,照理儿该择吉日,厚葬老梁头,可眼下不是时侯,至此,他虽万分悲痛,但头脑还是清醒的,他同时又叮咛大院的人,且不要把老梁头的事传出去,以免引起日本人和特搜班的注意。
陈占全听到这话时,眉头紧皱,他内心始终认为父亲胆小怕事、委曲求全,甚至有时巴结日本人,僻如妹妹的婚事……
陈福没理会二儿子的表情,继续说,他生前未陪伴他的老哥哥,待他死后,一定把他的老哥哥迁到陈家老坟,跟他埋在一起……
人们听了这话,不禁又都落下泪。
山虎跪下说:“叔,我知道你老把我爹当成亲哥哥,把我当亲侄儿看待,叔、婶儿,侄儿给你们磕头了。”
玲子妈和白毛妈又痛哭起来。
陈福噙着泪说:“孩子,快起来,快起来……”
陈家哥俩忙上前搀起山虎。
陈福说起明天山虎回山里的事,他让大儿子带几个人陪伴着山虎回去,不要张扬,处理完后事,快去快归,还没等陈立全应声,山虎说话了。
“叔,不用大哥跟我去,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陈福一愣说:“那怎么行呢,按理说我都该去,可我怕吴小个子闻着风,那些王八羔子,不错眼珠地盯着咱们家,巴不得你出点啥事呀!”
“叔,你老说得对,咱们大院本来着眼,这一年来也没得消停,还是加点小心好,再说我爹已埋下了,去人多也伸不上手,还是别去了。”
山虎大悲过后,再没掉上滴眼泪,呈出的是与他年令不相符的平静和冷静,这一点更让熟悉他的人感到敬佩和可怕。
陈福说:“咋也得让大全代我去给我那老哥哥磕个头啊!”
陈立全也说:“是啊,老爷子去不了,我们当小的再不去,那成啥事了。”
陈占全硬邦邦的来了一句说:“要我说爹都该去!”
陈福扫了二儿子一眼。
山虎恳切地说:“大伙别戗戗这事儿了,叔,你一直把我当自己的孩子,你老的头我代磕了,行吗?”
陈福颤声地说:“孩子,你把话说到这份儿了,我这当叔的还能说啥,好吧,就依你了,不过,你要答应叔,料理完事抓紧回来,可别让我和你婶惦记呀!”
山虎垂下头,默然无语。
玲子妈抹着泪说:“家也烧没了,爹也……我这可怜的孩子啊!”
山虎喃语说:“我……我哪儿还有啥家了。”
陈福正色地说:“孩子,你咋能说这话呢,这大院不是你的家吗?今个儿这么多人都在,我把话说在明处,这大院的家产是你们哥仨的,我不在了,你们要分家,山虎要占一股。”
陈立全说:“爹,这话你不早就说过了吗,你老放心,我和二全跟山虎还有啥说的。”
在场的人都竖大拇指,暗赞陈福有情有义。
山虎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但是,他与父亲一样,不求意外之财,不贪求富贵,更何况父亲已死,他万念具灭,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为父亲报仇!
陈占全又来了一句:“命都保不住了,还要啥家产啊。”
陈福骂二儿子:“兔崽子,你就不会说句人嗑?”
山虎怕父子俩争执起来,忙说:“叔,你老的心意我领了,可我……我不打算回来了。”
陈福一惊说:“啥儿?你不回来你上哪儿去?你爹不在了,你不在我身边,我能放心吗?”
玲子妈也说:“山虎,我和你叔一直拿你当自己的孩子看,你可不能外道啊!”
“叔、婶儿,我不是外道,我想留在山里给我爹守孝,我爹忙乎一辈子,一天福也没享着,临老了却让日本人……我要是不离开他老人家,或许也不会……唉!现时说啥都晚了。”山虎说到这儿声音哽咽了,他不回来当然还有别的理由,他没说出来,一是怕陈福担心,二是他也知道陈福胆小,他从内心理解陈福,这么大年纪了,操劳这么大个家也真是不易啊!
玲子妈对白毛妈说:“他婶儿,这山虎也是你看着长大,你劝劝他吧!”
白毛妈若从自己本意讲,她是不愿山虎回来,她有她的心事,可见玲子妈这么说了,她不得不违心顺着说:“山虎啊,还让你叔和你婶求你呀?快应下来吧,别让你叔婶着急了。”
“大婶,我不是……”
陈立全说:“爹,要我说,还是我跟山虎回去,完事我准把他拽回来!”
山虎忙说:“不,大哥,你不能去,这么着,我在山里呆一阵子,实在呆不下去了,我……我再回来,叔,你看这样行不?”
陈福沉思片刻说:“也好,你在山里散散心,不过,得说好,你早晚一准回来啊!”
陈占全眼睛又习惯性地往上翻了一下说:“山虎,你自个儿的事,自个儿拿主意,回来干啥?等着让日本人抓、让日本人杀呀?依我说,人就得象老梁大爷儿似的,死也死的值个儿,再说,老梁大爷儿也不能这么白死啊!”
山虎用异样的眼光看了看陈占全,他隐隐觉得,他的心事,似乎只有陈占全能看得透。
陈福用烟袋指着二儿子说:“你这个惹祸根苗的东西,大伙儿都在这儿说正事儿呢,你又胡搅啥?”
陈占全说:“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吗!”
陈福骂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你给我滚出去!”
玲子妈说:“行啦,行啦,这唠唠山虎的事儿,你们爷俩儿就别吵吵了。”
在大院没有人敢跟陈福犟嘴的,若是平时,大伙儿肯定感到惊诧,可今天这个场合,也就没人在意了。
玲子妈给丈夫装了袋烟,又点上火。
屋内气氛缓解了。
“山虎,爹亲叔大,你要是还认我是你叔,你就给我回来,听见没?”陈福是个感情不轻易外露的人,他真把山虎当成自己的儿子了,现在他的恩人、结拜兄弟不在了,他若再不照看好这根独苗,那他心里会一辈子不安的。
山虎不得已地点点头。
陈福咛嘱大儿子要给山虎多带些现大洋,随后示意玲子妈,从炕柜里拿出一包东西,放到山虎面前说:
“你把这个带上,应个急啥的好用。”
山虎打开一看是十根金条,他忙说:“叔,这可使不得啊,我来大院后,你没断了给我钱,我都攒着呢,足够用了,这东西我不能拿。”
“这算不上我和你婶给的,是你自个儿的。”
不要说山虎一怔,大伙儿也跟着不解其意。
“这是你从镇三山那儿带回来的,当时我就说了,给你存着,本想等你成家后给你,不想却用在你爹这个事儿上了。”陈福说到这儿,低下头,心里发酸。
陈立全说:“山虎啊,老爷子的心你还不知道吗,你就别再推来推去的了。”
山虎顺从地点点头。
陈福摆摆手说:“好了,时侯不早了,大伙儿都早点歇着吧!山虎明个儿还要起早赶路呢。大成啊,告诉后院备好车马了吗?”
“都说完了。”
“孩子,明早婶儿给你做点好嚼谷,吃饱了路上不饿……我那苦命的老梁大哥呀,这人咋说没就没了啊!”玲子妈拽着山虎的手,又抹开了眼泪。
“婶儿……”
大伙儿都站起来欲走。
黑头来到陈福面前,躬身说:“老掌柜,我想跟你老说句话。”
“啥事儿?说吧!”
大伙儿又都停住脚。
黑头说:“我想跟山虎走。”
陈福说:“噢,你要去送山虎啊?好,我知道你们哥们儿处得不错,去吧,去吧!”
黑头说:“不是,老掌柜,我是说我这次走也不……不想回来了。”
陈福一愣说:“你……你这话是咋说的呢?”
“我……我是想以后跟山虎在一起。”
大伙儿也都感到吃惊。
山虎连忙说:“老黑大哥,这哪儿能行啊,山里苦不说,这大院也正缺人手呀。”
陈立全不悦地说:“这就够闹心的了,你还跟着凑啥热闹啊!”
黑头说:“少掌柜的,说实在话,我来大院这么多年,老掌柜和你待我都不薄,我也舍不得离开,可山虎一个人孤孤零零的,我跟在他身边,日后他要是真干点啥,我也是个帮手。”
山虎动情地说:“老黑大哥……”
黑头说:“山虎,你啥也别说了,人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你要是不嫌弃我是个累赘,就带上我吧!”
人们都知道,黑头在大院也是个叫得硬的汉子,那次山虎上帽儿山救回玲子,也算是给黑头圆了脸,打那儿时起,黑头就更加敬重山虎,两人常在一起闲唠,交流枪法,相处得非常投机。
陈福叹声说:“留人留不住心啊,你都这么说了,我再不让你走,就不通情达理了,也好,你和山虎在一起也是个伴儿,大全啊,给黑头也带上一份儿钱。”
“老掌柜,我不是没心没肺的人,你老的大恩大德,我今生报不了,来世再报。”黑头跪下,给陈福磕了三个响头。
五年前,黑头孤身一人闯关东过来,在大院扛劳斤,后来陈福看他诚实、机警、身子骨灵便,让他当了炮手,又当上炮头。
陈立全搀起黑头说:“唉!有你这句话,咱啥也别说了,日后见面还是好兄弟。”
山虎也忙上前拉住黑头的手。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山虎离开大院,怕惹人眼,山虎只让陈福等人到院门口,陈占全说代大伙儿送至屯外,人们也就依了。
屯外,黑头带挂大车拉着白毛妈先走了。陈占全和山虎站在道边,依依不舍、娓娓相谈。
山虎牵着一匹黑得透油、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的高头大马,这是他来大院后选中的,用起来非常顺手。
陈占全说:“山虎,你这次走不回来,心里是咋想的,你不说,我也猜得着,对,男人吗,就该就样。”
山虎说:“二哥,你以前总叨叨咕咕的说找日本人报仇,我还没往心里去,不想事儿轮到自个儿头上,我才知道是啥滋味了。”
陈占全眼睛不禁又往上一挑,愤慨地说:“古人就说,天下之仇,莫过于杀父夺妻,这两件事,你我都占了,山虎,你说咱们不哼不嚷、装老猫肉,那咱还有啥脸活着啊!”
“二哥,你说得在理儿,我就是这么想的。”
“你走吧,说不定啥时侯,我也要离开这个家了。”
山虎相信陈占全说的话,不过想到叔婶儿,他还是忍不住想劝两句。
“二哥,你不象我,我在山里长大的,呆惯了,你还是留在大院吧,再说,你真走了,叔婶儿不更揪心了。”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不能一天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活着。”
“二哥,你要是信得过我,你的仇我会替你报的!”
“唉!你这话说哪儿去了,这报仇打日本子还有代替的吗?”陈占全一边说着话,一边不住地回头望看着什么。
山虎见陈占全似乎有点心不焉了,便说:“二哥,时侯不早了,你回吧,我也该上路了。”
“别忙别忙,咱们再唠一会儿。”陈占全拽住马笼头,随后又自语说:“这人是咋的了,咋还不来呢?”
山虎不解地问:“二哥,你说谁呀?”
陈占全支唔地说:“噢,没说谁,我瞎叨咕呢!”
山虎喜欢这个二哥,有时也摸不透这个二哥。
恰在这时,随着一串马铃声传来,一辆马拉轿车疾速追到近前,在山虎和陈占全身边停下。
山虎看这轿车眼熟,当再看从车上蹦下的人,他惊住了。
原来是玲子赶来了。
“三……三哥。”玲子扑上来,只喊一声,便象个孩子哇地哭开了。
山虎眼睛一热,忙问:“玲子,你咋来了呢?”
陈占全别过脸去。
山虎明白了,这是陈占全连夜给玲子送的信儿,怪不得他焦急地望着。
陈占全松了一口气说:“玲子,你们先唠着,我把车带回后院,喂喂料儿,你今个儿在家呆一天吧!”
玲子点点头。
陈占全刚欲走,又想起了什么,从后腰抽出他那把大镜面匣子,递给山虎说:“把这个带上,你能用得着的。”
山虎拍了拍衣襟里说:“不不,玲子送给那把匣子,我揣着呢,二哥,这个你留着用吧!”
陈占全说:“谁不知道你是两手活儿,给你就拿着,用得着!”
山虎不好推拒了,接过来说:“谢谢二哥了。”
陈占全挥了挥手,坐上车,掉头走了。
山虎和玲子并肩慢走着,一时间,玲子只顾抹泪,山虎也不知说什么好,自玲子嫁出去,两人就再没这样近距离接触过,玲子婚后三天回门时,山虎打个照面就躲开了。
还是玲子先说话了,哭泣说:“昨个儿半夜我得到信儿,我就要立码回来,他……他怕路上出事儿不让,今儿起早往回赶,到院门口说你走了,我紧赶慢赶,还以为追不上你了呢。”
山虎木讷地说:“这大老远的,你跑一趟来干啥儿。”
“老梁大爷儿,他招谁惹谁了?这日本人也太不是人揍了。”
“玲子,咱……咱不说这个了。”
到岔路口了,因为是清晨,路上没人,再往前走就冷清了。
山虎停住脚说:“玲子,回去吧,别送了。”
玲子颤声地问:“三……三哥,你说咱们以后还能见着面了吗?”
山虎没言语,他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玲子猛地扑在山虎身上,把头拱在山虎的怀里,大哭说:“山虎啊,山虎,我好后悔啊,我不该嫁给那个宋少彬啊,是我爹逼我不假,可我要是认死不同意,咱俩也不会分开啊,谁也不怪,都怪我自个儿啊……”
山虎不知所措,强忍着泪说:“玲子,你别这么说,你可别这么说呀……”
玲子捶打着山虎的前胸,哭述说:“我悔呀,我悔,我结了婚才明白是咋回事,那天夜里,在你住的屋里,我要是把身子交给你,成了你的人,生米做成熟饭,我们不就成两口子了吗……”
玲子是个纯真的姑娘,成婚后,似乎才懂得了夫妻之事。
山虎用粗壮的手,擦揩着玲子脸上的泪水说:“玲子,别哭了,你要是这样,哥咋走啊!”
玲子悲戚地说:“晚了,我眼下说啥都晚了……”
山虎动情地说:“玲子,你别哭,我以后一准回来看你的,我……我说话算话,你不信,我起誓!”
玲子抽泣着说:“不,你不用起誓,我信,我信,妈说过,送人走不行哭,哭着离开不吉利。”
山虎扳着玲子肩膀,不敢正视那张桃花泪面,一咬牙翻身上马。
玲子抓住她上花轿时咬过山虎,现已结了疤痕的右手说:“山虎,你记住没,这是我咬的,你到哪儿都不能忘了啊!”
山虎重重地点点头。
“山虎……”玲子还想说什么。
山虎心一横,踹了下脚蹬,黑马撩开四蹄,向前奔去。
玲子又喊了几声,不见山虎回应,她俯在路边树上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