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玲子被胡子绑票,梁山虎深入虎穴解救
陈占全的病是彻底地好了,但性情似乎也彻底地变了,以前,他每天除了吃饭,便捧个书本,二十来岁的人了,对家里的事从来是不闻不问,父亲很少吩咐他做什么事,也不相信他能做好什么事,说他是书呆子,甚至后悔让他读私塾,还说要把那些“闲书”烧了。现在不用去烧了,陈占全已把所有的书都束之高阁,看都不看一眼了。
大院的人,具体说就是陈福,为儿子的康复高兴没几天,紧接着又为儿子这番变化,添上了新的忧愁。
陈占全内心深处,已埋下对日本人仇恨的种子,他想报仇,又不知如何去报仇,所以心情非常苦闷,便常来桂花的坟上,寄托哀思,暗表心迹。
桂花虽已名为陈家的儿媳,但按关东习俗,夫君尚在,她的坟只能暂埋在陈家老坟旁边,待夫君百年之后,方可合葬。
冬去春来,桂花坟上的草枯黄又绿。
陈占全每次来坟前,便坐上一阵,他与桂花未拜天地,不曾同床共枕,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但她那活生生的影像却常在此时浮现出来,他原本就没有过份的奢望,只想婚后,有娇妻陪伴着静静地读书,他也就心满意足了,而今桂花却长眠在地下,阴阳两界,一切都成为梦幻……
玲子妈心疼儿子,又劝解不开儿子的愁思,只能跟丈夫唠叨,让丈夫想办法:
“他爹呀,这二全总往坟上跑,是不是中啥邪了?我真怕他再犯啥毛病啊!”
“天生就是个没出息的货,他去坟上坐着,那桂花就能活过来?不管他,他愿意坐着就坐着,我看他坐到啥时侯是个头儿。”陈福说起二儿子就来气。
“你呀,别说这气话了。”玲子妈思忖说:“要是让二全不想桂花,咱们赶紧张罗再给二全娶个媳妇,用喜事冲一冲,那一片云彩不都散了?”
陈福翻了老伴儿一眼说:“你说得可轻巧,这媳妇说娶就娶啊?上哪儿能遇到那么合适的?”
“咱们不会多找几个保媒的,四处寻摸呗。”
“你净说些混话,咱们老陈家小子娶媳妇从来就不用保媒拉纤的,这你也不是不知道。”
“那你说二全的事咋办,总不能这么啷当下去吧?”
“冷手抓热馒头,你这不是逼人吗!”
陈福嘴这么说,心里何曾不急,他也早有这个想法,可二全一病半年多,谁家好姑娘肯嫁个病秧子,现在儿子病好了,确有媒人上门,他又信不过,总不能因为着急而随便娶一个进家啊,这有悖他立下的规矩,也不是他的性恪。
玲子妈劝说着:“他爹,要不你和二全唠唠,孩子听你的……”
陈福哼了一声说:“你生的儿子,啥性情你还不知道?这个犟种,我跟他说也是个生气。”
“那也不能不管啊……”
陈福想了想说:“我看他和他嫂子挺对脾气,你让大媳妇儿劝劝他?你呀你呀,啥事儿都得指望我。”
“你是当家的,我不问你,你还不跟我跳老虎神儿?”
陈福冷下脸。
玲子妈不敢出声了。
这日,玲子妈和秀英抱着狗子来到二全的屋里。
陈占全对嫂子一向是很敬重的,对侄子和侄女也颇为喜爱,他上前接过刚呀呀学语的狗子,用长出胡须的下颏亲昵狗子的小脸,痒得狗子咯咯直笑。
三人借逗笑孩子说了阵话。
秀英趁机转入正题。试探着说:“二全,嫂子给你介绍个对象啊?”
陈占全眼睛向上翻了一下,愣怔说:“对象,啥对象?”
秀英一笑说:“就是媳妇呗。”
陈占全情绪一下低沉下来,喃喃说:“媳妇……我的媳妇已被日本人杀死了。”
秀英轻声说:“是啊,桂花走了快一年了,二全啊,人死不能复生,你才多大岁数啊,也不能总这么下去呀!”
玲子妈说:“孩子,前半年你病着,家里不好张罗,现在你好利索了,咱们赶紧再娶一房,你不着急,我和你爹还着急抱孙子呢。”
秀英说:“二全,你要是信得过嫂子,我明个儿就回我娘家,我们那疙瘩儿好看的姑娘多的是,我保准给你挑一个百精百灵,比桂花还俏皮的俊人。”
陈占全走到窗前,怔呆地望着外面。
玲子妈以为儿子活心了,进一步说:“你爹也说了,这回要是选定人家,先让你相看,只要你看中,八字相配,属性不克,家里就给你办置。”
秀英欢喜地说:“妈,我爹他真这么说了,太好啦,二全以前就说想自己找对象,这回可称心如意了。”
陈占全说话了,声音悲戚而又冰冷:“妈,嫂子,你们就别操心了,我不想再成家了。”
玲子妈和秀英都愣住了。
陈占全接着说:“桂花已死,我的心也死了。”
玲子妈心头一沉,颤声地说:“孩子,妈知道你还想着桂花,可你才二十出头儿,能打一辈子光棍吗?再说了,你总这么憋憋屈屈,妈看着你这样,心里也不好受啊!”
陈占全说:“妈,你别说了,桂花是让日本人杀死的,我不想法儿给她报仇,就又娶一个,那我还算个男人吗?”
玲子妈又是一惊说:“报仇?日本人多蝎虎啊,你爹见他们都打怵,你跟他们斗,那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磕呀!”
秀英婉转地说:“二全,你恨日本人,想报仇,嫂子不说啥,可你不能耽搁娶媳妇啊,这也是个大事啊!”
陈占全脸色凝重地说:“我已在桂花坟前发过誓,大仇不报,终身不娶!”
玲子妈咽声说:“二全……”
陈占全转身向外走去。
玲子妈想去追,被秀英拽往了说:“妈,你还不知道二全的性子,他有这番心思,一半时怕劝不开,慢慢来吧!”
玲子妈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落下泪。
陈福不用去问,一看老伴儿满脸愁容,便知道老伴儿在儿子那儿碰了钉子,若搁他以前的脾气,非痛骂二全一顿,可二全大病初愈,他不忍心,唉!他现在拿这个二儿子真是没有办法,就象手捧着一块沾了灰土的豆腐,吹不得打不得啊。后来有一件事情,使他意识到,他这个二儿子所作所为越来越“离谱”了,他再不严加管束,不但二儿子要遭至杀身之祸,甚至给大院惹来灭顶之灾……
陈占全做梦都想报仇,但如何才能报仇,他又感到茫然,凭一腔热血,杀几个日本人,他自认有这个胆量,可单有胆量就行吗?杀人是要用枪的,就说山里那些与日本人抗争的好汉,哪一个不都有着马背上和枪头子的功夫,他扪心自问,自己有这个本事吗?记得前些年,父亲说为防胡子,让家里人,尤其是男人都学会摆弄枪,他不屑一顾,认为那是匹夫之勇,现在枪提手上,不要说打,端上一会儿便胳膊发酸,他似乎才知道什么叫手无缚鸡之力了。不过,他有个不服输的性格,为了报仇,他咬着牙偷偷地苦练。
这事儿只有山虎知道。
陈占全独自练枪不得要领,他找来山虎,让山虎教他,在他看来,虎父无犬子,梁大爷儿在山里是有名的神炮,山虎一定会得到父亲的真传。
山虎在玲子那儿见过这种匣子枪,他接过陈占全的枪看了看,又还给他,也不知是推托,还是真的不会,他说他只打过洋炮,这玩意摆弄不明白。
陈占全失望地说,要是梁大爷儿在这儿就好了,他说他想去找梁大爷儿学一身报仇的本领。
山虎同情他这位二哥,来大院这么长时间,他知道大院有很多规矩,父亲走时已嘱咐他,啥事儿都要听叔的,他看出二哥是背着叔练枪,他怎敢……再说父亲也只让他教二哥练练腰,提提气,他几次说起这事,二全却说他当务之急是学好枪,他认定只有枪法好才能报得了仇。
陈占全虽报仇心切,且也有理智,怕给家里惹来麻烦,不敢张扬,在后院菜园子找了一块空地儿,扎了一个人形草靶,又不知从哪儿寻来一身日本军服套上,冷眼看去,真象是个日本鬼子。说来也怪,当站在这个“仇人”面前,他端着枪全神贯注,练多长时间也不觉得累,竟管不能实射,自认臂力和枪法都大有长劲。
这日,陈福来到后院,转了一圈,心血来潮,想看看青菜的长势,便拐进菜园,走过几垅地,抬头发现墙角处立个“日本兵”,他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是个草人,他三步并两步走过去,忙把草人放倒,心禁不往地“砰砰”乱跳,用草靶人形吓唬飞鸟家禽,免得糟蹋庄稼,这是常有的事,可用这“日本兵”来干这个勾当,这要是让日本人,不,就是特搜班知道,不说你是反满抗日,也治你个对日本人不尊不敬之罪。这是谁弄的,他是不想活了咋的?陈福喊来看菜园子的老马,大发雷霆。
老马是个跑腿子,生怕被赶出大院,支吾半晌,递出了陈占全。
陈福一愣问:“二全?他整这玩意干啥?”
“他……他说当靶子,练枪。”
“练枪,练啥枪?”
“我也说不准,反正他总用枪在这小日本面前比比划划的。”
“啊!”陈福想到了什么,打了个冷战,怪不得他不想再娶媳妇,原来是……
老马说:“老掌柜,这事可真不怨我呀,我也劝过他……”
陈福忙说;“我不怪你,我不怪你,这事别人知道不?”
老马摇头说:“没谁知道,二全就一个人来。”
“好,你赶紧把这个靶子烧掉,这事对谁也不行说,听见没?”
“老掌柜,你放心,我在大院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这事儿咱还不明白?”老马连声说着,扛起草靶要走。
陈福说:“就在这儿烧。”
老马复放下,从陈福手接过火柴。
陈福一直看着草靶燃尽,又嘱咐老马几句,匆匆回到自己房里,烟袋往炕桌一摔,气急败坏地让玲子妈去找二全。
玲子妈见陈福脸都变了色,没敢问,不得不叫来二全。
陈福没待儿子进门站稳脚,劈头盖脸骂说:“好你个王八羔子,我问你,你到底想干啥?”
陈占全愣怔怔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陈福以为儿子在跟他装傻,更来气了,抓起烟袋就要打。
玲子妈奋身上前,挡住陈福说:“孩子咋惹你了,你说骂就骂,说打就打呀?”
“你让他自己说,他都干啥了。”
陈占全嘟哝说:“我咋的啦?我干啥了?”
“那后菜园子是咋回事儿?”
陈占全这才明白父亲的怒火是从何而来,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对答,耷了下头。
玲子妈不解地问:“后菜园咋了?”
陈福骂说:“王八羔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日本人和特搜班想找楂儿还找不到,你整个那玩意,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玲子妈问:“这是唱的哪出戏呀?”
陈福说:“聋三拐四的,你少在这儿跟着打岔。”
玲子妈又转向儿子说:“二全,不是妈说你,你也老大不小,咋总惹你爹生气呢。”
陈福不住地骂说:“你个惹祸根苗的东西,成天象霜打了似的,这么大了,不想干点啥,净捉摸些没用的,我看你是闲的,打明儿个起,你跟你哥学着收帐去。”
陈占全本不愿意,内心惧怕父亲,不敢说什么。
陈福提高嗓门说:“听见没?”
陈占全低声说:“我也不会呀。”
“不会?那你不会学吗?”
玲子妈忙说:“行啦行啦,让他将息将息身子,过一阵子再学吧!”
“老东西,你就这么惯着他吧,等他给你惹出大祸,你就直眼了。”陈福这么说,也意味着气消下几分。
玲子妈趁机对儿子说:“你回你屋吧,叫你嫂子上我这儿来。”
陈占全怏怏地走了。
玲子妈有心想问后菜园子的事,又怕再勾起陈福的火气,便敛往口,装了一袋烟递过去。
陈福回身上炕,盘腿坐着,闷闷地抽着烟,想起那人靶子的事,他还有些后怕,这是他发现早,要是传出去……是的,他已教训了儿子,儿子真的能听从他话吗?若是以前,他不怀疑自己的威严,可对这个二儿子,尤其在二儿子受了刺激和伤好以后,他越发有些摸不透这个二儿子的性情了,甚至他觉察出二儿子有一种特殊的变化,具体变化在哪儿,他也说不清,内心深处总隐隐觉得有什么不祥的事儿要发生似的……
陈福的不祥应验了,不过这不幸没落在二儿子头上,而是应在女儿陈玉玲身上。
……
农历四月二十八,这是赶庙会的日子。
关东习俗,此日为一年里最大的盛会。
磨盘山的清云寺,是这一带方园百里最大的寺庙。
每年,陈家大院都要套上两三挂大车,拉上大人孩子,欢天喜地去庙会游玩,陈福老俩口岁数大了,很少凑那个热闹,一般都由陈立全率领着。但今年陈福已传下话,家里人不行去庙会,原因很简单,去年二儿子接亲路上的遭遇,使他现在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生怕再有什么不测。
大院的不少人都盼着这天,老掌柜不准,心痒痒也只好作罢。唯独一个人逆“天”行事,偷偷地去了,她就是陈玉玲。
玲子天性活泼,生性好动,打开春就扳手指盼着庙会,山里姑娘,包括大院的玲子,一年除了串串亲戚家,很少出远门,连县城都去不上一两趟。所以听说不让去赶庙会,对玲子是犹如一瓢凉水浇到头上。她想去央求父亲,见父亲板着脸,她未敢开口,求母亲,她知道母亲作不了主,急得她抓耳挠腮,最后她打起大哥的主意。
陈立全开始说什么也不答应,他知道父亲若知道这事,他少不了要挨骂的,但架不住妹妹好话说尽,厥嘴撒娇,外加上眼泪,他只好同意。
玲子高兴地抱住大哥的脖子,差点把大哥扳个跟头。
陈立全说让山虎跟着,再派一个炮手,坐父亲的棚车,这车只有父亲和他能用。
玲子说天气热棚车里闷又太显眼,还是坐一般的大车,至于山虎,她说他太蔫巴,她不想带他,让黑头随去,再有一个车老板就行了。
陈立全也觉得妹妹说得有道理,黑头胆大心细,有他跟着,不会出事的,他找来黑头细细地叮嘱一番。
这天天还没放亮,玲子带黑头坐大车从后院门悄悄地上路,八里屯距清云寺四十多里,快马加缏,临近清云寺太阳已斜照头顶,人流如潮,车马拥挤。
清云寺建在磨盘山主峰中段一个平坦的山坳处,从山脚往上有一条盘山路,平日可上去大车,今天就不行了,车马拴在山下,人要徒步攀登。
黑头让车老板留下看车,他跟着玲子随人流上山。
庙会,与其说人们来烧香拜佛,抽签问卦,求得神灵保佑,不如说是来此处赶个大集,庆祝个节日。在这天里,家近的起早奔来,路远的头一天便到了,住在附近亲戚家,也有的都带着吃喝在山坡林子露宿,等待天明的正日子。
沿路至寺前,两旁搭有简易席棚,都是做买卖的,里面摆设的货物,上至绫罗绸缎,锅碗瓢盆,下至手镯头绳,琳琅满目,无所不有。更多的是各色小吃,煎饼、油炸果子、豆腐脑、切糕、凉糕、米花糖、大块糖、花生、瓜子,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还有的空场处,围着一群群的人,圈里有变戏法的、打把式卖艺的、拉洋片的、唱莲花落的、卖药的,引来阵阵的叫好声。
近年来,因有日本人折腾,盛况不如以前,但也是万人攒动,笑语欢声,热闹非凡。
艳阳高照,天蓝云淡。
玲子在人群中拥来挤去,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好个兴奋,不时地挑捡着,买下不少喜欢的东西。
黑头背着布包,他既是保镖又是脚夫。
两三个时辰,才来到寺前。
清云寺建于清乾隆八年,由大雄宝殿、玉皇阁、关帝庙、药王庙等组成,百年来香火不断,尤其在庙会前后期间,更是轻烟缭绕,钟馨齐鸣。
玲子气喘吁吁,显然是累了。
“玲子,坐下歇歇吧!一会儿你不还要去烧香吗?”黑头寻块干净石头,让玲子坐下。
“黑大哥,你也坐下歇会吧!”黑头来大院已数年,与陈家人相处都不错,玲子对他从没有主仆意识,平日里不见外,就以黑大哥相称。
“不,我不累,那儿有卖糖水的,我去给你买一碗来。”
“别去了,我不渴。”
黑头还是去了,不一会端来个大碗。
“黑大哥,你先喝。”
“我刚喝了两碗,这是给你端来的。”
玲子接过来,说是不渴,却一饮而尽。
黑头解开包袱,拿出咸鸭蛋和一卷子油饼说:“来,先惦吧惦吧,呆会你想吃啥再去买。”
玲子高兴地说“黑大哥,你想得可真周到啊,我还真有点饿了。”
黑头嘿嘿地笑了说:“我这人你还不知道,别的啥都记不住,就是忘不了吃的。”
玲子说:“这要是搁山虎啊,他呀连吃的都不会想着……哼,那个土包子。”
黑头说:“其实我看山虎老兄弟人挺好的,不蔫声不蔫语的,俺俩挺对脾气。”
“拉倒吧,他天天看着我,象看着贼似的,烦死我了。”
“这不能怪他,老掌柜吩咐下的……”
“老黑大哥,你们也来了。”
黑头抬头一看上二扁头,只见他穿件破夹袄,裤子露着挺长的脚脖,鞋子也张开了,缩头缩脑。黑头不愿搭理他,可毕竟是一个屯住着,便说:“你多昝来的?”
“昨儿个就来了,在露天地蹲一宿。”
“你小子哪儿有热闹都拉不下呀。”
二扁头呲牙一乐,眼睛始终未离开油饼和咸鸭蛋。
黑头说“吃了吗?”
“噢,吃……吃过了。”二扁头说着咽了下口水,肚子分明咕咕地在叫。
“你小子吃就吃了,没吃就没吃,别跟我装相了。”
二扁头搓着手说:“我带来两块粘干粮,昨儿晚就造没了……这肚子早都前胸塌后腔了。”
玲子示意黑头把剩下的饼和鸭蛋拿给二扁头。
二扁头接过去,狼吞虎咽地吃着,平日他高粮米、楂子粥都喝不饱,年节也吃不上顿白面。
“黑大哥,你快看,那些人咋这副打扮,长衫不长衫,马褂不马褂的。”玲子指着不远处一些人说。
这是一群日本浪人和女人,穿着日式和服,脚上是分岔的白袜子,木制趿拉板,男人手握着酒瓶子,喝得东倒西歪,踉踉跄跄,女人打着花红的小阳伞,迈着小碎步,颠颠地跟在后面。日本人大多都信奉神灵,恭敬佛教,所以在这儿清静圣地也不敢胡作非为。
黑头说:“是日本人,敢情他们也烧香拜佛啊。”
玲子笑说:“你看他们脚上穿得那玩意,能跟脚吗?”
二扁头吃完了,抹了抹油嘴,眼睛又死盯在日本女人身上说:“你看这小日本娘们儿屁股扭的,比那儿窑姐都浪儿……”
玲子皱眉说:“你嘴净说些埋汰嗑,一边去吧。”
二扁头退后几步。
黑头说:“玲子,晌午了,大殿人少,咱们先去上香?”
玲子在来的路上就说了,她要多烧几柱香,保佑爹妈、哥哥、嫂子、侄儿侄女,吉祥平安。还要抽签问一下自己以后的事,至于具体是什么事,她心里装着,不会对别人讲的,她已是十八岁了,哪个姑娘不怀春?
两人直奔大雄宝殿。
二扁头跟在后面。
黑头回头说:“你该上哪儿溜哒上哪儿溜哒去吧,跟着我们干啥呀?”
二扁头说:“我……我想搭你们车回屯,行不?”
黑头不耐烦说:“走时侯再说吧。”
大雄宝殿供奉着如来佛祖和其弟子,如太上老君、观音菩萨等人的塑像,每尊像前都摆放着个功德箱,里面盛装着人们的善捐,中间是个最大的箱子,旁边坐着一个和尚,手敲木鱼,眼前放着功德薄,常来的人都知道,在这儿求拜的多是捐出大把钱的财主,所以那个黄蒲团跪下的人相对就少。
玲子进来,刚好那黄蒲团前没人,她从黑头背的包里,掏出十多块大洋,“哗啦啦”扔进箱内。
周围的人都刮目相看,赞叹不已。
和尚朗声颂经,推过功德薄,随即奉上点燃的三柱香。
玲子刚接过香,就听有人喊说:“借光借光,闪开闪开……”
只见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人走进来,他头戴一顶咖啡色的礼帽,上身是对襟白绸衣,下着浅灰色西裤,裤脚半遮着一双锃亮的尖皮鞋,手里拎根文明棍儿。
几个随从打扮的人跟在前后,吆三喝四,还有两个挑夫担着食品盒子。
玲子觉得这人有点面熟,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一个老和尚快步从后院迎出来,上前打个稽首说:
“阿弥陀佛,早有弟子传报,说宋施主光临小寺,老衲已恭候多时了。”
中年人拱手说:“有劳主持了。”
玲子一听说姓宋,猛然想起来此人曾去过大院,是县商会会长宋少彬,怪不得这么大的气派。
老和尚说:“宋施主,禅房打扫干净了,里面请,里面请!”
宋少彬说:“不忙不忙,我要先给佛祖上柱香,不然佛祖会怪罪的。”
老和尚恭维说:“宋施主真是心中有佛,老衲自愧不如啊。”
随从的人已吩咐把挑来的素菜、果品,送入后院。
玲子上完香,退两步,双手合在胸前,默默许愿……
宋少彬接下老和尚递来的香,欲上前,见玲子还占着位置,只好等待。半晌儿见玲子未动,他面呈不悦。
老和尚不好催促上香之人,便说:“宋施主,请里面先喝碗清茶,过会儿老衲再陪你进香不晚。”
宋少彬的一个随从冲玲子背影喊说:“喂,这儿还有完没完啊,快点呀,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玲子没理会。
那人伸手欲拽玲子,被黑头拦住了说:“我说,啥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你忙啥呀?”
那人扫了黑头一眼说:“扒拉啥?我们会长等多长时间了。”
黑头不卑不亢地说:“来这儿都是上香的,咋也得等人拜完啊。”
二扁头从黑头身后探出扁头说:“就是吗,会长咋的?我们陈家大院也是有名有姓的啊!”
那人问:“你他妈是干啥的?”
二扁头一扬脖说:“我是八里屯……”
“你那个熊样,一看就是个二流子,我把你……”那人冲二扁头奔去。
二扁头撒腿跑出殿外。
恰这时,玲子也许完愿了,回身看都没看宋少彬,对黑头说:“走,咱们上那边去。”
宋少彬才看到玲子的正脸,这俊俏的影像早已铭刻在心里,未想到会在这儿不期而遇,他眼睛一亮忙说:
“慢着,这不是……”
玲子下意识地停下来,看着宋少彬。
宋少彬喜出望外地说“唉呀,真的是你啊,老陈大妹子。”
玲子自那次在大院见宋少彬与日本人在一起,就对他没有好印象,她白了宋少彬一眼说:“你这人可真有意思,我跟你没亲没故的,这妹子是从哪儿论的啊?”
宋少彬没听出咸淡来,拱手说:
“我是县商会的,姓宋,我和你爹是老朋友了,不不,我得管你爹叫大叔呢。”
玲子微露一笑说:“噢,想起来了,不就是跟在日本人后面那个宋……”
宋少彬象见到什么大人物似的,稍施一礼说:“鄙人就是宋少彬。”
玲子看宋少彬那副酸样儿,差点笑出声。
宋少彬笑说:“这儿回想起来了吧?”
玲子摇摇头说:“不认识!”
宋少彬呈出绅士风度,解嘲笑说:
“陈小姐说起话来还是那么咔吧溜声脆呀,风趣,真是有风趣啊!”
玲子脸腾地红了,她还从没听过谁称呼她为小姐,在她看来,小姐是贱名,和骂人差不多,她恼怒地说:“你管谁叫小姐?那么大岁数了,还是个当会长的,说话咋这么难听呢。”
宋少彬愣住了,语塞说:“你……你不是还没嫁人吗?我这话也没错呀!”
玲子脸更红了,往地上呸了一口说:“你咋越说越下道呢,赖得搭理你,黑大哥,咱们走!”
宋少彬脱口说:“大妹子……”
玲子俊眼充满敌意说:“干啥儿?想劫道啊?”
宋少彬忙赔笑说:“别误会,别误会,咱们今日巧遇,我和你爹又交情不浅,这已是中午了,我想请你吃顿便饭,不知肯不肯赏光?”
“吃饭?我认识你大贵姓啊,跟你吃饭?”
这话把宋少彬戗得是张口结舌,有点下不来台了。
玲子扫了眼一脸窘态的宋少彬,差点大笑起来,但还是忍住了,转身走开了。
宋少彬怔然地看着玲子的背影。
随从你看我,我看你,猜不透会长为啥对一个小女子如此热情。
宋少彬还从未在这么多人前丢面子,不过说来也怪,他心中却未觉得不快,相反到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兴奋。
老和尚似乎看出什么,轻声说:“阿弥陀佛,世间上的事,都是一个缘字,相逢是缘,不遇也是缘,若是有缘,他日必有圆啊!”
宋少彬一下子悟不出老和尚的语中玄机,但这个缘字却点破了他的心事。
“主持,我今天来,就是想让你给我讲讲缘份这一说啊!”
老和尚说:“老衲不才,承蒙宋施主这么看重,里面请,里面请。”
……
玲子走出殿外多远,回头看了看,禁不住的大笑起来。
黑头也笑了,转而寻思说:“这姓宋的也真怪啊,咋说啥要请你吃饭呢?”
玲子没想那么多,顺口说:“他没事儿闲的,显他财大呗,想拿咱们嘎哒牙?哼!错翻眼皮。”
“我听说这姓宋的在县上,是说一不二的主儿,你那么呛他,他也没急眼。”
“他急眼能咋的,还能把咱们吃了呀?”
两人边说着话,边抄近往玉皇阁走。
这是条铺着青石的小道,人络绎不绝,相逢要侧身而过,就在快到玉皇阁时,一个瘦小的人靠近黑头,往地上一指说:
“加小心,那儿有条蛇。”
玲子吓得惊跳起来,身子后仰,险些跌倒。
黑头张开手忙去扶玲子。
趁这时,那瘦子猛然夺下黑头肩上的包,撒腿就跑。
黑头一愣,马上反应过来说:
“坏了,有人抢东西。”
玲子回头看,那人腿也真快,已蹿进林子里。
黑头来不及多想,大喊一声,撩开腿奔瘦子追去。
玲子喊说:“黑大哥,加小心啊!”
林子里有稀稀拉拉的人,见一个瘦子在前跑,一个大汉在后面追,不知是怎么回事,都停下侧目观看。
黑头已顾不得喊了,气得只想抓住这个贼,痛打他一顿。
那瘦子在人群里穿梭着,不时回头看着,总与黑头保持一段距离,好象在故意引诱着黑头。
也不知穿过几片林子,黑头越追越气,心想:这要是带着枪,非放倒瘦子不可。
那瘦子似乎也跑不动了,怕被捉住,他回手扔下包。
黑头追到包跟前,捡起来,大致摸了摸,没发现少什么,再抬头看。
那瘦子已早无踪影。
黑头暗骂一句,提着包,转身往回走,当气喘吁吁来到刚才的地方,却不见了玲子,他四外寻看着,又喊了两声,也未有玲子回音,他以为玲子去追找他了,便没太着急,坐在石头上,想在此等玲子回来。大概过了一袋烟的工夫,还不见玲子踪影,他心里有点犯疑了,这玲子是不是独自去了玉皇阁?不,不能再这儿傻等,黑头起身直奔到玉皇阁。
这里虽没有大雄宝殿人多,也是嘈杂声一片。
黑头里外寻了一遍,还是没找到玲子。他心里发毛,汗流满面,恰在这时,又碰到了二扁头,忙叫住他,问他见到玲子没。
“啥儿,玲子丢了?”
“唉!这一转眼儿的工夫……”
“不会上那边看马戏去了?”
“我找过了,没有……当不住去了药王庙?”
“我刚搁那疙瘩儿下来,净些老太太在烧香磕头,没见着玲子。”
黑头急得有些六神无主了。
二扁头说:“会不会回大雄宝殿了,我溜哒半天了,还是那疙瘩儿热闹……”
黑头和二扁头又返回大雄宝殿,一边找,一边不住地喊着玲子,二扁头喊了几声便不喊了,缩脖抱膀,东瞅西望。
“二扁头,你咋不喊了呢?”
“我……我怕姓宋的那帮人看见了,揍我咋整啊?”
“你真是个孬种。”
黑头说完这话,猛地打个愣,是啊,刚才那个宋会长说请玲子吃饭,玲子未应,他会不会……再回想一下抢包贼,按说东西到手,他该往林子深处没人的地方跑,可他却跷着弯儿,与他不即不离,象是在故意逗着他,啊,想到这儿,他打了个冷战,到吸了口凉气,莫不是有人使了调虎离山之计?把他引开,趁机好对玲子下手……谁能这么干呢?妈的,肯定是姓宋的指使手下……黑头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再迟疑了,跨过大殿,向后院的和尚禅房冲去。
禅房内俗人免进的,房前是个天井小院,一株千年古树,拔地而起,给这里凭添几分幽静和仙气。
宋少彬与老和尚用完膳,正对坐在树下的石桌边,品着清茶,谈论着什么。
黑头一脸怒气地闯进来。
宋少彬等人都愣住了。
一个随从问:“你想干啥儿?”
“我……我找玲子。”
宋少彬站起来说:“玲子?噢,就是你们陈家的小……不,对了,是叫玲子。”
黑头问:“她在哪儿呢?”
宋少彬疑惑地说:“你跟着她呢,她在哪儿,你问谁呀?”
“你……你不是要请她吃饭吗?”
宋少彬苦笑一下说:“我是想请,可人家不肯赏脸,咱也不能生拉硬拽来呀!”
黑头一听这话,更认定是宋少彬干的了,大声说:“你少跟我来这套,麻溜放玲子出来。不然的话我……”
宋少彬懵了:“你这话是啥意思?”
黑头吼说:“你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老和尚上前说:“这位施主,且勿急燥,我和宋施主一直在一起,未曾见过你家女施主啊!”
“那……那她能去哪儿?”黑头急得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宋少彬似乎才听明白说:“玲子不见了?嘿,这事儿你着啥急,找就是了,对了,我忘问你了,你是玲子的啥儿人?”
“我是大院的炮头。”
“噢,看你的面相,也分不出咱俩儿的岁数,那我攀大了,我说大兄弟,我听你家的老掌柜说过,玲子贪玩,八成去哪儿看热闹了,你再找找。”
黑头执拗地说:“不,不是那么回事。”
“大兄弟,你……”
黑头不得不把刚才的事讲了一遍。
老和尚惊讶地说:“阿弥陀佛,佛门净地,竟有这种事?”
宋少彬也觉得事情发生的蹊跷,沉思着说:“唉!眼下兵荒马乱的,啥事都不稀奇了,大兄弟,你的意思是说玲子碰到棒子手了?”
黑头未出声,盯盯地看着宋少彬。
宋少彬叫冤说:“大兄弟,你……你这么看着我干啥?噢,你当是我……唉!咱不提我和你们老掌柜多年的交情,就凭我堂堂一个商会会长,我能干那种不是人的事儿?你把我看成啥人了!”
黑头有些相信宋少彬的话了,他恨恨地捶着自己的头说:“这可咋整啊!”
宋少彬不知为何,也急得团团转,他把随从都叫来说:
“你们跟着他一起出去找,我就不信一个在活人能说没就没了……发啥儿呆呀?还不快去!”
黑头率人出去了。
日头偏西,赶庙会的人稀落下来,黑头等人先后回来,没有一点玲子的音信。
宋少彬思忖说,玲子会不会已独自回家了,在他看来,这个泼辣的姑娘,什么调皮的事都能做得出。
黑头垂头丧气地说,他已下山去看过了,车老板还在那儿等着呢,他说玲子绝不会开这个玩笑的。
老和尚说晚斋准备好了。
宋少彬说他没心思吃,与往年一样,他都要在寺里住一宿,以表其诚意。
随从的人都不明白会长为啥对玲子这么着急上火。
黑头已没心思想那么多了,他不住地喃喃自语着:
“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咋有脸回大院啊!”
宋少彬说:“这人一半时找不到,硬挺不行啊,你还真得回大院报个信,让你们老掌柜拿个主意吧!”
黑头说:“找不到玲子,我说啥也不能回去!”
二扁头凑过来说:“要不我先坐大车回大院……”
黑头想了想说:“也行,你回去对老掌柜说……唉!这也不是瞒着的事儿,你愿咋说就咋说吧!”
二扁头一拍胸脯说:“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这话我会说。”
黑头之所以留下,一是要继续寻找玲子,二是他已知道宋少彬夜宿寺内,他要紧紧地盯着,至此,他还没解除对宋少彬的怀疑……
……
陈家大院听说玲子失踪了,乱成一团,其震动比去年二全出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二扁头和车老板赶回大院已近半夜。
这一夜,家里人都聚集在上房内,谁也没合眼。
陈福问玲子是怎么溜出大院的,他盯看着玲子妈、大儿子、二儿子、山虎,把烟袋锅敲得山响。
玲子妈只顾哭了,她也是快晌午时才知道女儿的去向,未敢告诉丈夫。
陈立全不敢再隐瞒了,说是他应下妹妹的,并派了车和人。
山虎低垂着头,虽然大哥揽下了责任,但他自认没看住玲子,内心觉得对不起叔。
陈福真想给大儿子个嘴巴,又一想,事儿已出了,打骂只能乱中添乱,再说他那个任性女儿,想干啥,当哥哥的也很难拦住。若说怪,他也暗怪自己,本来心绪烦躁,隐有一种不祥感觉,他就应亲自看好女儿……
陈立全和陈占全都要连夜去清云寺,寻找妹妹。
陈福未答应,他毕竟是当家主事之人,多年来历练得处惊不乱,他揣度出,玲子的不见,决不是件简单的事,白天寻不见,黑夜就更无望了,再说黑头还在山上。
二扁头象个功臣似的,坐在椅子上,谁问到玲子的事,他都吐沫纷飞地讲一遍。
陈立全扫了他几眼,他也没理会,最后陈立全让人领他去后院,安排他酒饭,他才乐颠颠地走开了。
陈占全听二扁头不时地提起宋少彬,他说会不会是宋少彬在暗中搞鬼?
陈福摇摇头,他听说宋少彬与女儿打照面的事,心中也曾划个孤儿,但细细想来,以他和宋少彬多年的交往,尤其是近来新建立的关系,他虽有那番心思,也决不会做出这种事,更何况他是个有身份和地位的人。
陈立全说:“爹,咱们不能这么干等着啊!”
陈福横来一眼说:“不等,不等还有啥辙咋的?”
“咱们撒开人马……”
“说得轻巧。”陈福狠咂了一口烟嘴,好一会儿,吐出缕轻烟说:“唉!我早说过,是福不用躲,是祸躲不过啊,等吧!”
人们在焦虑不安中熬过一夜。
第二天上午,黑头回来了,后面跟着宋少彬,他回县里从这儿路过,旨意要来陈家探望。
陈福把宋少彬迎进屋内。
黑头扑通跪倒,一夜间他的嘴鼓起了大泡,嗓子沙哑地说:“老掌柜,我白吃大院这么多年的饭啊,我是个没用的东西,是打是骂,你老咋处罚我都没话说啊!”
陈福眼睛布满了血丝,叹声说:“打你骂你能顶啥儿用啊……”
宋少彬在一旁同情地说:“是啊,这个大兄弟都快急疯了,不吃不喝的,要不是我劝他,他还在山上翻腾。唉!难得这一片忠心啊!”
陈福说:“我听说宋会长也跟着着急上火,派人帮着找,这可让我说啥好呢!”
宋少彬正色地说:“老掌柜,你这话说远了,咱们是谁跟谁呀,唉!按说这玲子不见了,我也愧心啊,我要是把她留住,或是多叫两个人跟着她,也不会……”
陈福心里一阵暖热,忙说:“我谢都谢不过来呢,宋会长可别这么说……都是我那个闰女,从小惯得不服天朝管啊。”
黑头还直挺地跪着。
陈立全没好气地说:“你起来吧,你跪就能把人跪回来?”
陈占全上前把黑头搀起来。
屋里的人都溜边儿或坐或站着,听陈福和宋少彬说着话,谁也不敢轻易插嘴。
宋少彬思忖着说:“老掌柜,我总捉摸有点不大对路,你说咱玲子一个姑娘家,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进,能招惹谁呀?我看这事弄不好八成是冲大院来的。”
“宋会长的意思是说我得罪人了?”
“这到不一定,我是担心胡子……”
陈福也往这方面想过,胡子绑票,这在山里屡见不鲜,据他所知,大多胡子都先下眼线,探好底儿,悄悄动手,再说这一带大小绺子,也都知道他的为人,很少与他过不去啊,不,他不认为是胡子绑了玲子,可他又不能说出口,怕被宋少彬抓住他与胡子来往的把柄。
宋少彬说:“我就纳闷,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动咱陈家大院的人呢?”
陈福经宋少彬这么提示,想到了什么,他放低声音说:
“宋会长……”
宋少彬说:“老掌柜,你别会长会长的了,就叫我少彬吧!”
“少……少彬,有句话,我是说呢?还是不说……”
“咱……咱们爷俩儿还有啥不能说的,你说你说。”
陈福耳语说:“你说能不能是日本人搞的鬼啊……”
宋少彬没等听完,摆手说:“不,决对不会的,日本人和你没啥过节,他们抓玲子干啥?再说了,眼下是日本人的天下,他想整治你,明刀明枪的,还用来这一手?我跟你老说,你别把日本人看得那么坏,前些天中村还跟我唠过你,他对你老的看法正经不赖呢!”
陈福点点头,他觉得宋少彬说得有道理,可是一个大活人咋能说没就没呢,想到不知女儿的下落,不知女儿的死活,他心里犹如压上块重石,若不是有宋少彬在场,若不是当众人的面硬撑着,他的泪早就流下来了……
宋少彬见陈福疲惫、忧伤,他一时又拿不出什么好主意,再滞留下去,劳人家陪伴,便安慰几句,起身告辞,临上车还一再叮咛,若需商会帮忙,他定鼎力相助,玲子回来,也传告他一声,以免他惦念。
陈福真不知说什么好了,送至院外,一个劲儿拱手相谢。
大院这么多年是没少遇到难事,可眼下这事儿却让人摸不着边际,纵然再精明过度,也不知从何入手。
人们如以往一样,眼光都集中在陈福身上。
陈福也是强装镇定,一言不发,就象他刚才所说的,只有耐着性子等。他的心中已猜测出,女儿丢失,决非偶然,不是被绑票,就是……反正不管哪一着,都要有个信的。
果然,傍晚时,一个四十多岁的陌生人来到院外,说是要面见老掌柜陈福。
陈立全把那人领到上房,其他人都回避,只有他和父亲在场。
陌生人给陈福深鞠一躬,眼睛骨碌碌乱转,一口一个老爷子,嘴甜得象见了自己的爹似的。
陈福看出此人就是山里所说的“花舌子,”这种人专门在胡子与肉票家之间,跑腿学舌,传信递话,两面说合,两面讨好,两面得钱。
花舌子说:“老爷子,你不认识我了?这么多年你老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硬朗。”
陈福细看了看说:“你是……”
花舌子说:“我是帽儿山羊角屯的,二十年前,你去收木头,我在那儿木帮管帐,还帮你查过钱呢!”
陈福那时跑的木帮多了,帽儿山他也确实没少去,对眼前这人他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花舌子说:“也是啊,这么多年了,人都变样了,上哪儿能认出来呀!”
陈福明白,花舌子未必真见过他,这么说就是为了套近乎,他心急着呢,不想再闲扯下去,直截了当地问:
“你是当花舌子的吧?有话就说,有信就拿出来吧!”
花舌子说:“嘿,老爷子,你老可真是个明白人,我呀,还真是为这事来的。”
陈立全本来就一肚子火儿,一听这话,上前扭住花舌子胸襟问:“敢情是你们把我妹妹绑去了,你说,我妹妹在哪儿呢?”
“哎呀,兄弟,你这是干啥呀?绑你妹妹,咱哪有那个能耐啊!”当花舌子不但能说会道,也要有一定的胆量,这种场面也是常遇到的。
陈福喝说:“大全,松开,咋这么不懂事,人家大老远跑来为啥?还不是为了咱们?”
花舌子叫冤说:“就是吗,好心当成驴肝肺了,我要是不看以前和老爷子有交情,我揽这份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陈福说:“行了,他年轻,你就别跟他计较了,说吧,是那个绺子让你来的。”
“嘿,还是老爷子通情达理呀!”花舌子说着,长叹一声:“唉!说起这个事,我也真够倒霉的了。”
“这话是咋说的呢……”
花舌子说:“昨儿个夜里,我刚迷愣着,几个胡子闯进门,把我拽起来,非得让我……唉!也怪我这个人是破车爱揽载,有一回,我们屯老张家的人让这帮胡子绑去了,非得让我去说合,我炸着胆子进了山,就这样和他们认识了……”
陈福急切地问:“这股绺子报的号是……”
“镇三山!”
“镇三山?没大听说过呀。”
花舌子说:“不怪你老爷子耳生,他们是才拉起的杆子,这帮胡子可他妈的生性了,我们那疙瘩儿好多大粮户都吃他的亏了,往回抽票,少一个子儿,不是割你耳朵,就是弄瞎你一只眼睛,你说咱们家姑娘好好的一个俊人,真要是让……”
陈福知道这是花舌子常用的伎俩,便打断他的话说:“好了好了,他们是咋托付你的,麻溜地说吧!”
花舌子喝了口水说:“我乍开始说啥也不干,这是伤天害理的事啊,后来我一听说是绑的你家姑娘,我二话没说,就应下来了,在山里,谁不知你老的名声和人性啊?就说那年在木帮吧,你看我日子过得紧巴,多给我好几块钱,这事儿我一辈子也不能忘啊!”
陈立全粗声粗气地说:“你说是镇三山让你来的,我们咋信你?”
“哎药,你说我这个臭记性,光顾唠嗑了,他们到是让我带来一样东西,也不知是不是咱们家姑娘的。”花舌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玉镯。
陈福一眼认出这是玲子的,那是去年女儿生日,他在镇上给她买来的,见物思人,他心里一阵难受。
陈立全恨恨地说:“他们没把我妹妹咋样吧?”
花舌子说:“我……我估莫不会吧?他们图的是钱,咋能自个儿堵自个儿的财路呢!”
陈福问:“镇三山开的啥价?”
花舌子故作为难地说:“这话我咋说呀,我跟他们说,让捎个飞叶子,省得我掰扯不明白,可满绺子没一个识文断字的,非叫我搁嘴传话。”
“咱就别拐弯抹角的了,说吧说吧!”
花舌子说:“也好也好,镇三山说,一万块现大洋,十根金条,一仟粒快枪子弹。八天内送到帽儿山,他立码放人。”
陈福好个惊诧,他没想到镇三山开出这么大的价码。
陈立全冲口说:“要这多,他这不是抢吗?”
花舌子拍手打掌说:“不就是抢吗!要不咋说是胡子呢?”
陈立全骂说:“妈的,没有会不着的亲家,赶明儿个,我碰见他们,非把……”
花舌子说:“是啊,是啊,这胡子也真是可恶……不过,咱们光说气话也不行啊,老爷子,你看这事儿……”
陈福也知道花舌子只是个传话的,跟他说太多也没用,为了女儿,别说是钱,就是命,他也舍得的。
“好吧,你回话吧,这钱和金条我照数拿,子弹我没有,你跟镇三山说,眼下小日本管得严,屯子里又有特搜班盯着,他镇三山要是给我面子,日后来往还常着呢,他要是……”
花舌子忙说:“老爷子你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了,他镇三山能不给你面子?这么着,反正我是一手托两家,你要是信得着我,我回去给你说合说合。”
“还有,你告诉镇三山,我闺女要有一差二错,我陈家大院跟他没完。”陈福这话说的冷峻,掷地有声。
陈立全也厉声地说:“我妹妹要是掉一根毫毛,我不单要杀了他,就连你和你的全家,也别想活命!”
花舌子内心一阵恐惧,他知道陈家的底气,忙说:“不能不能,我问了,他们说好吃好喝供着你妹子,啥事儿都没有。”
陈福说:“大全,你去取五十块大洋,给这伙计做盘缠。”
花舌子口是心非笑说:“老爷子,我可不是冲钱来的,我是看你老……”
陈福说:“几个零花钱,你别嫌少,过几天上帽山儿,还得去屯里麻烦你。”
“这话说远了,应该的应该的……”
送走花舌子,已是掌灯时分,大伙儿谁也没心思吃饭,又都集中在上房内,围着陈福商量赎人的事儿。
玲子妈听说女儿被胡子绑去了,哭背气了,秀英把婆婆搀回屋,经心照料。
陈家是大财主,可一时拿出这么多现钱,也得需一番筹措,陈福吩咐大儿子明天去钱庄取一部分,再到下面粮户催要所欠款子,算来算去,还差一些。
陈立全说能否向宋少彬求助?
陈福摇头,他是个要面子的人,为这么点钱开口?那不太让人笑话了。他说只有用家存的金条换现钱了。
最后说到由谁去帽山儿的事,最关键就是面见镇三山这个人,此人必须胆大心细,有主见,有眼色,换句话说,能说会唠,因为这涉及到人命和这大笔钱财啊。
“爹,我去!”陈立全对绑他妹妹,又诈去这么多钱财的人恨之入骨。
“不,你和二全都不能出这个头。”陈福知道自己这两个儿子,一个脾气爆,另个性情倔,若与镇三山谈蹦了,弄得人财两空,那就麻烦。
黑头诚恳地说:“老掌柜,你要是还能信得过我,我去!我一准把玲子……”
陈立全哼了一声说:“你拉倒吧,你去?再卖一个搭一个。”
黑头面红耳赤,羞得无地自容。
陈福说:“大全,你咋说话呢?事儿已到这份上了,你再怪他有啥用?要真细究起来呀,这病根都在你身上,我没说你,你还腆脸说别人呢!”
陈立全不敢吱声。
“叔,你看我去行吗?”说这话的是山虎。
“你?”陈福盯看山虎半晌,垂下眼,自打山虎来大院,他还是挺看重、喜欢山虎的,说山虎憨厚、实在、牢靠,若是他随玲子去庙会,兴许也不会……可这么大的事,他能……
“叔儿,我在帽儿山那一带打过猎,我咋的也想法儿把玲子领回来。”山虎说话声不高,挺有力。
陈福由山虎又想到了他的结拜大哥老梁头,要是他在,不,他老人家那么大岁数,也不能让他去,但他总会有办法的。
山虎似乎看出陈福的心思,轻声说:“叔,我是我爹儿子,你老放心,我不能给我爹丢脸,也不能给叔丢脸。”
陈福精神为之一震,山虎话都说到这份儿,他再犹豫、信不过,那也太……想起山虎父亲的恩情,而今其儿子又……他心里一阵激荡,声音也不免有些哽咽:
“山虎啊,大叔啥也不说了……”
山虎高兴地说:“叔,你答应了?”
陈福点点头,语重心肠地说:“孩子,你去可是去,千万加小心啊,你要是有个闪失,我咋能对得起我那个老哥哥啊。”
“叔儿,我记住你老的话了。”
“好好,那就好……”
山虎又说:“叔儿,带这么多钱上山,还得跟着一个人,俺俩儿也好照应。”
“你说吧,让谁跟你去?”
“黑头黑大哥。”
“山虎……”黑头一愣,他怎么也没想到山虎会挑他,他在大院是炮头,玲子被绑,在他看来就是他的过错,若不让他亲自去救玲子或救不回玲子,他怎么也没脸面再留在大院了。
山虎说:“黑大哥有胆子,手把利索,准行!”
黑头虽是硬汉子,还是别过脸,滴下了泪。
“好!山虎,听你的!”陈福烟袋锅一磕,振奋地说:“孩子,你放开手去,这事儿真办砸了,叔也怪不着你。”
“叔……”
……
第三天中午,陈立全、山虎率几个炮手来到帽儿山羊角屯,找到那个花舌子,他告知接头地点,便闪身躲开了。
其实花舌子明里是屯子的人,暗地里是匪,他不能过于露面,就连他去绺子,也要被蒙上挡眼,绺子也不让他知道准确地点和底细,怕的是他万一被官府抓去,经不住拷打,出卖了绺子。
距接头地点约有一里地,陈立全等人下了马,他和炮手只能在此等待。
山虎和黑头步行,牵着那匹驮着装满两大箱子的钱和金条,顺着蜿蜓的盘山小道往上攀走。
陈立全和炮手握着枪,注视着两人消失在绿丛中。
山虎和黑头走进一片林子里,想歇息一会,从树后传来喝问声:
“你是谁?”
“我是我。”
“压着腕子。”
“闭着火。”
黑头惊诧地看着对答如流的山虎。
山虎小声对黑头说:“这是胡子黑话,我在山里呆长了,多少明白点。”
对方又问:“带没带喷子?”
山虎朗声说:“我们是来碰马的,咋能带家伙儿呢?”
“多少口家?”
“就我们老哥俩儿。”
“没带崽子?”
“信不着?你出来瞧。”
黑头看着山虎,油升一股敬佩,在大院时,他与山虎接触不多,只知他不大言语,没成想今儿个说起话,镇定自若,有板有眼。
对方沉默了,肯定是还在观察。
山虎提高声音:“我们大老远来,嗓子渴冒烟,请朋友露露脸,给找碗水喝吧!”
“抄海喝口沟趟子水,漂五腹子啃点硬干粮。”
“荒山野岭,我们带这么多进项儿撒不开手啊!”
“把腕子翻过来吧!”
山虎示意黑头高举起胳膊,表示手里没有带枪。
林子蹿出五六个胡子,为首的就是那个抢黑头包袄的瘦子,他们围住上来,枪口对准山虎和黑头。
黑头认出了瘦子,恨不得扑上去,给他几拳头,可他不能那样做,路上山虎已嘱咐了,一切听他的。
瘦子也认出了黑头。笑嘻嘻地说:“咱哥俩儿看来是真有缘啊,几天的工夫,这不又见面了。”
黑头狠狠地瞪了瘦子一眼。
瘦子没理会,上前把山虎和黑头周身搜个遍。
山虎笑说:“我们是来赎票的,除了钱财,还能带别的?”
瘦子掖起枪说:“江湖险恶,不得不防啊!”
山虎和黑头放下胳膊。
瘦子说:“遮上挡眼吧!”
山虎一怔说:“慢着,人呢?”
“噢,那个肉票啊,在山上呢!”
山虎说:“按规矩,咱们该在这儿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吧?”
瘦子狡黠地说:“小兄弟,你挺在行啊,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今个儿我们大当家的有话要跟你唠扯唠扯。”
山虎觉出不妙,据他所知,胡子从不在绺子交换肉票,连想起刚才花舌子说话吞吞吐吐,闪身那么快,这里面定有隐情,莫非玲子不在他们手中?不,不会,有玲子手镯为证,那么是……
瘦子催促说:“日头不高了,咱们别磨蹭了,走吧!”
山虎一想,为救玲子,就是狼窝虎穴也得闯闯了,他和黑头交换下目光,任凭胡子用黑布蒙上眼睛。
又是一番艰苦的攀登,山路陡且弯曲,脚蹬动的石块,滚落入山涧,发出沉闷的响声。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感觉是到了一个平坦的地方。
瘦子让停下来,他走开了,不一会就听他喊说:
“大当家的让他俩儿进来。”
山虎和黑头被推过一个门坎,有人给摘下遮布,瞬间,一股光亮剌入眼帘,两人用手揉了揉双眼,才敢逐渐地睁开,慢慢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这是一个长筒子的木楞房,对面大炕,举架低,站在炕上,个儿高的头能顶到房梁,也许因为宽敞,并不显得压抑,几个窗户洞开着,山风吹进来,很是凉爽。
炕上地下有二十几个汉子,或坐或站,有的怀里抱着枪,有的腰里别着枪,眼睛齐刷刷地看着山虎和黑头,并没有什么戒备,当几个崽子把装钱、金条的箱子抬进来,他们的眼睛又都贪婪地转向木箱。
靠里面山墙有张白楂桌子,旁边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三十来岁,大脸盘,大鼻子,大嘴岔,穿戴平常,敞胸咧怀,又脏又黑的脚丫子支放在椅角,手不住地搓抠着脚指缝,就这模样,放在人堆里,也就是个庄稼汉。还多亏身后站立两个提着匣子枪的崽子,给他平凭了一点威风。
山虎把那人打量一番,不用问,他肯定就是镇三山了。
瘦子上前说:“大哥,东西、人都在这儿呢。”
山虎拱手一礼说:“见过大当家的。”
镇三山没大正眼瞧山虎说:“听我们老二说,你小子能说会唠的,敢情吃过这碗饭?”
想不到那瘦子还是二当家的。
山虎说:“在山里混过日子,没本事跳到马背上,让大当家的见笑了。”
镇三山说:“东西是照数儿来的?”
山虎说:“分毫不差。”
镇三山又换了只脚,继续地抠着说:“不对吧?我听花舌子说少了飞子柴火……”
山虎想,原来不在山下交换,莫不是因为这个?他忙说:“大当家的,看来捎话人没说明白啊,是这样的,我们屯有日本人和特搜班,总跟我们找别扭,要是知道我们倒弄子弹,连这些东西都得扣下来,大当家,你说哪多哪少啊?”
镇三山沉呤下说:“照你这么说也是啊,好吧,咱今后来往还长着呢,来人,把箱子打开,过个数儿。”
一个汉子拎着斧子过来,要劈开箱子。
山虎用脚踩住箱子说:“兄弟,等等,慢动手!”
那胡子问:“咋的?”
山虎:“这大洋没翅膀,它飞不了,我这有话跟大当家的说。”
那胡子:“你小子讲究还不少呢!”
镇三山对那胡子:“不急,他有话,让他说。”
山虎一笑说:“大当家的,这市面上做买卖讲的都是一手交钱一手验货,我这可是赎人啊!”
“你是说……”
山虎说:“我要见我妹子。”
“听你这么说你是……”
“我是她三哥。”
“噢,你是娘家人,这就更好办了,老二,快去把他妹子请来。”镇三山一拍脑门,露出笑容,话说得有点莫名其妙。
瘦子也面隐诡秘的阴笑,走了出去。
山虎看在眼里,心中不知为何,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不一会儿,瘦子带玲子进来。
“黑大哥,三……三哥。”玲子咽声叫着,眼泪劈了啪拉地落下来。
山虎和黑头的心也一阵酸楚,几天未见,玲子蓬头垢面不说,眼睛也深陷下去,为赶庙会特意穿的新衣服,沾满泥土。
黑头愧疚地说:“玲子,都怪我脑子苯,让他们给挑离了……”
“我不也是……这些缺德玩意。”玲子还是那么硬性子。
那日,黑头去追抢包的瘦子,玲子焦急地等待着,这时,一个半大小子从黑头追的方向走来问玲子,是不是与追小偷的黑大个儿是一起的?玲子点点头。半大小子说,黑大个儿被人打坏了,躺在林子里,玲子未容多想,奔林子跑去,刚进林子,见几个人围成一圈,她以为黑头在里边,挤进去,却什么也没有,还没等她反过神来,那些人就把她按倒,先堵住她的嘴,接着捆住她的手脚,将她装进一个长条木箱子,抬起来就走,而后又放在马上,一路颠簸得她晕头胀脑,险些昏噘过去……
山虎问:“玲子,没事儿吧?”
玲子啜泣说:“没……没事儿。”
瘦子说:“你看你,哭啥呀,我们亏待你了咋的?”
山虎把踏在箱子上的脚挪开。
玲子说:“三……三哥,他们不单要钱,还想……”
山虎虽有心理准备,不免还是一惊。
镇三山哈哈大笑说:“这姑娘先把事儿捅破了,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信得过陈家大院,箱子不用开了,我留下一个,她三哥,你搬回去一个。”
山虎怔住了问:“大当家的,这话是咋说的呢?”
镇三山说:“老二啊,你跟他细说说。”
瘦子笑着说:“我大哥让你带回一箱子给你家老爷子,就当是过小礼儿了。”
“过小礼儿……过啥小礼儿?”
瘦子说:“这还不明白?哎,就是我大哥相中你妹子了,想娶她做媳妇。”
玲子哭喊说:“呸!臭不要脸的,我死也不嫁给他!”
屋内的胡子哄地都笑开了。
山虎如当头遭了一棒,两眼发黑,他想到镇三山耍花招,但怎么也没料到,镇三山打的竟是这个阴损的主意。
黑头也懵了。
瘦子对玲子说:“哭啥呀,喊啥呀,我大哥哪点配不上你,不就是岁数大了点吗,嘿,岁数大会疼人儿,是啊,你们家有钱有势,可我大哥也不嘞得,手下好几十弟兄,这脚一跺,山都跟着颤动。”
黑头大骂说:“王八蛋,你们也……”
瘦子抽出枪顶在黑头的头说:“妈拉巴子,你想找死?我点了你。”
“有种的你就打死我!”
“大当家的!”山虎忙喊了一声,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面带微笑说:“大当家,这钱、金条,我们都一分不少,你就别跟我们说笑话了,时侯不早了,我们也得赶快下山了。”
镇三山手不抠脚了,冷起了脸。
瘦子转向山虎说:“谁跟你说笑话呢,这小礼一过,事儿就定了,你回去跟你们老爷子说,别看我们是打着吃的,屈待不了我这个嫂子。”
那日,玲子被绑上山,镇三山听说是个女人,开始他没在意,可一着面,他见玲子不但是个姑娘,而且容貌出奇的俊俏,心中不禁为之一动。瘦子看出苗头,劝镇三山强娶下玲子,他也有他的想法,给大哥娶完媳妇,下一个不就轮到他了,虽说胡子不适合有家眷,但也不能睡一辈子凉炕,打一辈子光棍儿。镇三山动心了,不过他想明媒正娶,所以就有了这出戏。
山虎脑子飞速地旋转着,思考着对策,在来时,他说他能把玲子领回去,确实是有几分自信,因为他与父亲在山里见识过一些绺子,觉得他们都有一定规矩,且还讲义气,可眼前这个镇三山却……
镇三山手一摆说:“她三哥不是说时侯不早了吗,老二啊,你送他们俩下山。”
瘦子说:“走吧,过几天我大哥会下贴子请你们喝喜酒的。”
黑头伸手去拉玲子,被瘦子挡住了。
玲子凄切地喊:“黑大哥,三哥……”
山虎心如刀绞,一股怒气油然升起,指着镇三山大声说:
“大当家的,你这不是横推立压吗?行有行规,绺子讲的是七不夺八不抢,我妹子已定下了婆家,你这么干,也太不仁不义了吧!”
屋内立时静下来了。
玲子也觉意外,这个平时蔫巴不爱说话的三哥,今天怎么变了一个人似的。
镇三山大脸盘抽搐几下,定定地看着山虎说:
“你是说我横推立压?”
山虎并不示弱说:“不是我说的,是你做的叫人太说不过去了,磨盘山这地面上,也不是你一个绺子,这事儿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大当家的,你想过吗?”
镇三山脸挂不住了,一拍桌子站起来,骂说:“你他妈的是蹬鼻子上脸,老子娶个媳妇犯了哪个天条?说我横推,说我立压,好,我今天就做给你看看,来人,把他们关进秧子房,明天我就把事儿办了,他们就当是来送亲的了。”
几个胡子来抓扯山虎、黑头,其他的大喊大笑说:
“大哥,痛快,痛快!”
“大哥,我们早就馋这喜酒了,明儿个谁要是不喝醉,谁他妈的就是小妈养的。”
“小女子,不,该叫嫂子了,明晚你就……小俏人,我大哥还不得把你……”
玲子手捂着脸,又气又羞,呜呜地哭了,她长这么大,哪受过这种凌辱。
瘦子对山虎说:“发啥呆呀,走吧,明儿个你就是三大舅哥了。”
“别……别这样,大当家的,咱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吗。”山虎不知为何,突然间地软下来了,一脸地哀求。
镇三山说:“慢着,她三哥改主意了?好,有啥话说吧!”
山虎笑了笑说:“大当家的,你听我说,你真想成亲,也不能不操办啊,这么着,我把妹子先留山上,这是两全齐美的事儿,我咋的也得回去,跟我们家老爷子说一声,你看咋样?”
镇三山乐了说:“这话还挺中听的,好吧,放你回去,我可等着回信啊!”
瘦子也说:“就是吗,这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早有这话,犯得着伤了和气?”
山虎连声说:“都怪我,是我年轻不会办事儿。”
黑头急喊:“山虎,你咋能……”
玲子更是气愤难抑说:“三……三哥,你胡说啥呀?我……我死也不嫁给他。”
山虎说:“玲子,你……你别犟了,我看这大当家的人不错,你就……”
玲子彻底地绝望了,悲戚地喊着:“你……你个土包子,你咋敢做这个主,爹呀,爹,你叫他来干啥,你可把女儿坑苦了。”
胡子们都哈哈大笑。
屋内的紧张气氛缓和下来。
也就在这时,突听哎呀呀尖叫,人们寻声望去,见镇三山身后的两个崽子,枪都落在地上,双双捂着手腕,呲牙咧嘴喊痛。与此同时,一道黑影闪过,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山虎已立在镇三山旁边,捡起崽子的匣子枪,往腿上一蹭,“咔嚓”一声叫开机头,枪口顶在镇三山的太阳穴,这一系列的动作,都是在瞬间完成的,谁也没看得清,谁也没醒过神,当听到山虎的吼声,人们似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镇三山,你也太欺负人了,老子今天抠开你的血核桃,掏出你的花花肠子,看你还敢不敢娶我的妹子。”
屋内鸦雀无声,静极了。
镇三山斜眼看了下黑洞洞的枪口,脸色变白了。
瘦子等人惊呆住了,半晌,才看准他们的大当家被枪顶住了,他们慌忙掏出枪,欲冲过来。
“你们敢上前一步,我立码要了他的命!看枪!”随着山虎的喊声,就听“啪啪啪”三响,吊挂在房梁上的三盏猪油灯被击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枪法极准,令人瞠目结舌。
胡子们都退下去了。
黑头和玲子也惊愕了,与山虎相处半年有余,做梦也没想到山虎有这番功夫,怪不得他敢夸下海口,怪不得他说他是他爹的儿子,敢情……
玲子转悲为喜,喊说:“三哥,打死他!”
这回轮到镇三山服软了,声音颤抖说:“她三……不不,兄弟,咱有话好说。”
山虎脸色铁青,冷峻地说:“这是你自找的,想活命,赶快送我妹子下山。”
“这……”
山虎用枪嘴子敲了下镇三山的脑袋。
镇三山忙说:“好,听你的,老二,麻溜送人。”
瘦子不甘心地喊着:“大哥……”
山虎把枪指向瘦子。
瘦子吓得身子一哆嗦。
镇三山喊说:“老二,我的话你敢不听吗?”
“我……我这就送他们。”瘦子对玲子说:“妈拉巴子,我们今个儿算栽了。”
黑头说:“山虎,那你……”
山虎冷笑说:“一会儿,大当家会送我的,你们快走!”
玲子哇地又哭了,喊说:“三哥……”
山虎心头一热,他听得出玲子这声呼唤,是发自于肺腑,他倍感亲切,笑着说:“玲子,别磨蹭了,大哥他们在山下等着你呢,快走吧!”
瘦子和几个胡子推着玲子、黑头出去。
山虎不敢松懈。
镇三山说:“兄弟,岁数不大,好身手啊,把枪收了吧,咱们交个朋友吧!”
“想交朋友?日后再说,今个儿就免了吧!”山虎这样说着,心里盘算着,待玲子、黑头下了山,天也黑透了,那时,以他在林子里练就的腿脚,想脱身是很容易的事。
“哈哈……”
一阵尖厉的狂笑声响起。
玲子复现在门口,还有黑头。
山虎一怔,倾刻儿,他看清了,瘦子隐在玲子的身后,用枪顶住玲子的脑勺,黑头也被枪逼着。
镇三山也愣住了。
山虎“咣”冲棚放了一枪说:“你们是真不想要你们大当家的命了?”
镇三山也喊说:“老二,你想干啥?”
瘦子没理会镇三山说:“小子,你还等啥?搂火吧!”
山虎一惊说:“你……你想拿我妹子跟你们大当家的对命?”
瘦子知道山虎的枪法了,不敢露头,躲在玲子身后狞笑说:“对命?想得美,我是想让你要了我们大当家的命!”
山虎似乎没明白瘦子话意。
“好啊你老二,你……你想反水?”镇三山听清了,暴跳如雷,想站起来,被山虎拍坐下。
“大哥,对不起了!不瞒你说,兄弟早就想坐你那个座位,这么大的绺子,就你那两下子,能带得了吗?今个儿借这小子手除掉你,小女子就归我,钱分给大伙儿,也给你一份儿,不过你得到阴间享受去了。”
那些小胡子,本来就大脑迟钝,这下更不知所措了。
镇三山大骂:“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瘦子又是阵狂笑说:“大当家的,走好啊,明个儿的今天是你的周年,我忘不了给你烧纸的,小子,你发啥呆?咋还不动手呢?”
山虎脑子里乱套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变故,是的,他可以一枪打死镇三山,玲子在瘦子手中,岂不是从狼嘴又落入虎口,救不下玲子,打死镇三山又有何用啊!
镇三山偏过头小声说:“兄弟,都怪我眼瞎,交了这么个人,咱们俩儿合手对付他,事成后……”
山虎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镇三山说:“我死了,你妹子不也得落在他手上,你把枪给我,我宰了他,一准放了你妹子,还有那钱,我一分也不要了。”
山虎犹豫了,他最担心的就是玲子。
镇三山说:“你没看弟兄们都发愣吗,只要枪在我手,他们就会……”
“小子,你再不动手,我就开枪先打死你妹子。”瘦子说着,做出开枪的架式。
山虎为了玲子,忙将枪递给镇三山。
镇三山大叫着举枪冲向瘦子。
奇怪的是,瘦子没开枪,镇三山也没开枪,两人会到一起,齐把枪口都对准了山虎。
山虎脑子嗡的一下,意积到自己上当了,然而一切都晚了。
镇三山冲手下人喊说:“来人,拿捆龙来,把这小子码上。”
胡子们提着绳子蜂拥而上。
山虎纵有天大能耐,也好虎架不住一群狼,更何况玲子和黑头都被枪逼着,他怕反抗,伤及玲子和黑头的性命……
瘦子见把山虎牢捆在柱子上,他才敢从玲子身后闪出来,向镇三山拱手说:“大哥,兄弟真该死,把你骂了一顿,你给兄弟两巴掌吧!”
镇三山大笑说:“老二啊,你这话说哪儿去,我就知道你这是一计,我谢还谢不过来,咋能骂你呢?”
胡子们都乐得浑身乱颤。
山虎好个懊悔,暗骂自己无能、脑子缺根弦儿,似想换了父亲,他能上这个当吗?唉!想到父亲,他无地自容,更让他愧疚的是,现在把事情办砸了,命搭进不说,还使得玲子和黑头……
瘦子得意洋洋地说:“小子,你是油梭子发白,短练!关老爷面前耍大刀,你还嫩了点啊!”
镇三山走到山虎面前,用枪点着山虎的前额,咬牙切齿地骂说:“妈拉巴子,老子长这么大,还头一次让人用枪指着脑瓜子,你不说要抠开我的血核桃吗?今儿个咱看谁先抠开谁的!”
胡子们都来了劲头,七吵乱嚷说:
“大哥,点了他!”
“大当家的,插了他!!”
“那太便宜他了,点他的天灯!”
玲子泣不成声地说:“三哥啊,都是我害得你呀,三哥……”
黑头大骂着,被胡子打了好几棒子。
山虎面不改色,怒视着镇三山说:“镇三山,你不是个汉子,杀一个绑住双手的人,你算啥能耐?有种的咱们按山林里的规矩,单挑!”
镇三山冷笑说:“小子,我知道你有两下子,哼!我镇三山跳上马背就没讲过啥规矩,来人啊,把他拉出去,点了!”
胡子们冲上来。
玲子哭喊说:“镇三山,你放了我三哥吧,你……你让他们住手,我……我答应留下还不行吗?”
镇三山摆手让胡子退下,他走到玲子面前问:“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只要放了我三哥,我……我留在山上。”玲子说完放声大哭。
山虎眼睛湿润了,嗓子发干地说:“玲子,你瞎说啥?”
镇三山大笑起来说:“都说打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话不假啊!”
山虎一字一句说:“镇三山,你杀了我,放了我妹子,我认了!你要是强娶我妹子,只要我活着,我还是要抠开你的血核桃,不,就是我死了,陈家大院也不会放过你的。”
“你当我是三岁孩子,想吓唬我?”
“不信,咱们走着瞧!”
镇三山和山虎四目相对,他感觉山虎眼睛深处,有一股冰冷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瘦子说:“好小子,你还敢嘴硬,我今天非把你……”
镇三山喝止住瘦子。
“大哥……”
镇三山坐在椅子上,又开始搓抠起臭脚,不过,这回闭着眼睛,不知是享受,还是在想着什么鬼主意,好一阵儿,他睁开眼睛,盯看着山虎说:“我想跟你,不,是跟你们陈家大院再做桩买卖,你看成吗?”
“说吧!”
“不过,咱事先说好,一口价,你要是讨价,我立码点了你!”
山虎已把生置之度外,大声说:“只要放了我妹子,啥都行,说吧!”
镇三山把从脚搓下的泥球一弹说:
“好!我要你在我的绺子挂柱。”
“你让我入伙儿?”
“行,还是不行,给个痛快话。”
瘦子凑上前,低声说:“大哥,这……这能行吗?”
镇三山用手势制止住瘦子,他之所以想出这儿招儿,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深思熟虑,做为刚拉起杆子不长时间的大当家的,他知道绺子缺的是人和枪,这枪好办,有钱就能买到,可这人,尤其手把好的人,那就太难寻了,刚才山虎演出的一幕,让他看的眼花缭乱,不说枪法,就说那空手夺枪的功夫,真叫一绝,似想,绺子把这样人留下,岂不是如虎添翼?还有,他是姑娘的三哥,也就是陈家的三小子,绺子有了陈家的人,那不是多了个财神爷吗?山林里讲的是,冤仇宜解不宜结呀,为了一个女人,把陈家大院得罪过深,陈家和各大粮户联起手,那绺子日子也不好过啊!所以,他决意留下山虎。
山虎低头思忖,为救玲子,眼前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镇三山不耐烦地说:“说话呀!”
山虎说:“我……我答应你!”
镇三山高兴地说:“好!摆香案!”
玲子哭倒在地喊:“三哥,你不能当胡子啊!”
山虎忙说:“大当家的,咱们……”
镇三山伸手摸枪说:“你想反悔?”
山虎说:“不,不是,咱们不忙拜香,你先把我妹子他们送下山,别让家里人跟着着急啊!”
镇三山说:“你小子是不是……”
山虎凛然地说:“我已答应下大当家的,要是反悔,天打五雷轰!”
镇三山喊说:“好,我就不信你小子在我手里,还能飞了咋的,来人,送客!”
玲子哭喊着不走。
黑头也不知所措。
山虎喊说:“黑大哥,你发啥呆呀,还不赶快走啊!”
黑头拽起玲子。
山虎留下了,玲子绝处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