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血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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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神炮梁家父子

八里屯越来越不得安宁了。

日本人在城里站稳脚根后,逐渐把魔爪伸向山里,其目的一是为了剿灭抗日力量,二是在八里屯以东的山里,也就是磨盘山一带,日本人已探明有着丰富的矿产,他们准备开采出来,用来支援所谓的东亚圣战,可是好梦难圆,日本人在山里频频遭到伏击,为此,日、满联合讨伐队几次进山清巢,如同拳头砸跳骚,若长期驻扎,又兵力不足,时间长了便形成了拉锯的局面,气得城里日文报纸都哀号:

“土匪如毛,啸窜山林,令人无奈,是一大顽疾。”

八里屯因其地理位置,犹显重要。

一个历属于县守备队的“特搜班”驻进了八里屯。

事先,中村传信让陈福去县里。

陈福忐忑不安,他猜出中村准没好事儿,又不能不去。果然,一见面中村就直接了当地提出,派“特搜班”来八里屯不说,还让陈家大院给找住处,并负担“特搜班”的日常开销。房子好办,陈家在屯子里有几处闲房,可说到开销……

中村未容陈福开口,便正色地说这是非常时期,倘若不答应,视为站在日本人的对立面。

陈福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顶下这个罪名,忙一口答应下来。心里思忖:果然没有看错,这中村真是个笑面虎,常言说,破财免灾,他房子认出,钱认拿,但“特搜班”住进了八里屯,那可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陈福好不懊丧,来见宋少彬。

宋少彬见到陈福,极为高兴,格外热情,将陈福迎入客厅,吩咐下人上最好的茶,端最好的水果,那殷勤劲儿就好象是接来个爹。

陈福好生感动,他已打定主意,要结交宋少彬这个朋友,或者说想巴结上这个靠山,所以这次来,他特地给宋少彬带了一棵七品叶的老山参。

“唉呀,这不是到反天干了吗?我该孝敬你老才是,这……这么重的礼,我是说啥也不敢受啊!”

陈福就怕遭到拒绝,忙说:“宋会长,我知道你买卖大的了不得,家里啥儿都不缺,咱屯里也没啥象样的东西,这一点山货你要是不收,咋叫我走出这个屋啊。”

“老掌柜,你这太外道了,咱们是谁跟谁呀,用得着这么客气吗?”

“噢,宋会长不会是还记得以前那个楂口儿吧,唉!都怪我糊涂啊,咱们日后走着看,不就是几片林子吗?”陈福后悔当初没帮宋少彬买林地,不然也不会临时抱佛脚。

“老掌柜,这话可说远了,我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吗?好,那你要这么说,这参我还真就收下了。”

陈福放心了,从腰里抽出长烟袋。

宋少彬说:“你看我光顾说话了,老掌柜,我这有日本国的烟卷,味道不错,来,抽一支。”

“我不大得意草卷,就来这个了。”陈福按上一锅叶子烟,“叭哒叭哒”地抽起来。

宋少彬喊下人送上手巾把,让陈福净净手,擦擦脸,这也是招待贵客的一个礼节。

两人说了阵闲话。

陈福有些心不在焉,他此来是想就中村往八里屯派“特搜班”的事,向宋少彬讨个口风,他知道宋少彬与中村关系好,若宋少彬能在中村面前美言几句,让中村改变主意,那可去了他心中一块大病。

宋少彬是个精明人,他看出陈福有话要说,有事相求,他喝了两口茶,等待着,不知为何,他希望陈福求他,也想给陈福办上几件事,以显示他的能量。

陈福迟迟不开口,这多少也是碍于脸面,在十里八屯,他称得上是有身份的人,以往求他的人多,轮到自己低三下四,这嘴还真有些张不开。

宋少彬似乎看出陈福的心思,笑说:“老掌柜,你今个儿来,是不是有啥事啊?有事儿你说,只要我宋某能办到到,我一准去办。”

陈福打个叹声说:“唉!宋会长,你这么说,我也就不见外了,我呀,是真遇上难事了。”

宋少彬说“你说你说……”

陈福把与中村见面的事讲了一遍。

宋少彬听完,哈哈地笑了。

陈福愣住了,问:“宋会长,你……你笑啥呀?”

宋少彬说:“老掌柜,我当是啥事,这也犯得着上火?”

陈福苦笑着说:“我说宋会长,你是没摊上啊。”

“要我说呀,这是件好事儿。”

“好事儿?”

“我问你,现在是谁的天下?”

陈福不假思索地说:“日本人的。”

宋少彬一扬头说:“这不结了,那日本人咋说,咱就咋办呗。”

陈福心里暗说:我照办,还找你磨嘴皮子干什么?

宋少彬说:“老掌柜啊,我看你还没转过弯儿,你想想看,屯里大粮户那么多,中村咋偏偏选上你了呢?这说明他眼里有咱们,高看咱们了。”

陈福不解其意。

宋少彬继续说:“眼下兵荒马乱,这‘特搜班’住进八里屯,山里山外一传开,你老不更打腰提气了,要是真有个为难遭灾的罗乱事儿,让‘特搜班’替你出头,那不比你护院的炮手强多了。”

陈福说:“咱们庄稼人,就求个平安,能有啥事儿,再说真有事儿,咱也不能劳驾‘特搜班’啊,人家那可是官差呀!”

宋少彬说:“这居家过日子,啥事儿都兴许碰到啊!”

陈福点点头说:“是,是,这话也在理儿上……”

“还有,这是日本人事先跟你说了,他要是不打招呼,硬派进去,你不也没辙?你敢给撵出来?那可是找病啦。”

陈福说:“宋会长,咱有多大胆子啊,我是说出房子行,可这开销……我当真人不说假话,钱我也不是拿不起,不过,这钱花得也太冤了。”

宋少彬暗想:这老财东是想一毛不拔呀,也对,换了自己也不甘心认啊。

陈福说:“另外,我也打听了,这‘特搜班’不是一般的兵丁,不好伺侯,真狮子大开口,那可是个无底洞啊。”

宋少彬又笑了,说:“老掌柜呀,老掌柜,不是我当晚辈地说你,你脑子咋不开窃呢?这么点小事儿还能难住你老?”

“你是说……”

“依我说,那‘特搜班’要多少你给多少。”

陈福泄气地说:“说来说去,不还是往外拿钱吗,我……我那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不是你拿,是大伙儿拿,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你该明白了吧?”

陈福怔住了说:“你说谁拿……”

宋少彬不愧是商会会长,深谙敛财之道,慢条斯理地说:“这‘特搜班’也不是你陈家大院请去的,是日本人派去的,那开销凭啥让你一个人担啊?”

陈福连声说:“是啊是啊……还是你宋会长公正啊!”

“要我说,这钱得摊派下去,八里屯左右的大小粮户,哪一家都不能少,平摊,由你老挑头。”

“这么办敢情好了。”陈福眼睛一亮,瞬间又暗淡下来说:“这事儿怕不妥,我那么干,那是私收捐税,触犯王法啊。”

“老掌柜,有我呢,你怕啥儿?”

陈福摇头说:“我这辈子,犯法的不做,犯赃的不吃,这事儿使不得。”

宋少彬是一心想帮陈福,仗义地说:“老掌柜,你看这么办好不好?我立码以商会的名义下个告示,你拿回去,给大伙儿传看一下,谁还敢说三道四。”

陈福高兴地说:“官凭文书,私凭印,有这个就好办了,可就怕……”

“你是说日本人?没事儿,只要我出面,中村没有不答应的。”

陈福心中的愁云,一下子散开了,他庆幸碰上宋少彬这个贵人,同时更加决意要攀结宋少彬这个靠山。

晌午了。

陈福起身告辞,表示改日再来重谢。

宋少彬执意挽留,并说已在“天香楼”安排好饭菜。

陈福好番客套,见宋少彬确实诚心诚意,也只好客随主便了。

“天香楼”地处县中心十字街头,青砖结构,二层建筑,楼里楼外,装饰得古香古色,是县上最大的一家酒楼,来这儿的人,除了吃官饭的,就是经商的买卖人,还有一些是来县里开洋荤的土财主。

宋少彬和陈福的马拉轿车,并排停在楼下。虽说陈福的车不如宋少彬的车华丽,但在屯里,不,就是在县上能坐起这样的车的人也没几个。

掌柜的忙出来迎接自己的东家。

“会长,菜早给您备好了,就等您来开席了。”

这回可看到宋少彬架子大了,看都不看掌柜的,只用鼻子哼了一声。

掌柜在前边躬着身礼让着。把宋少彬和陈福请入二楼最好的雅间,这是宋少彬专用的房间。

陈福曾在这二楼别的雅间吃过饭,他感觉比那时又阔气了,最明显的是桌子换成了西式雕花的,椅子是皮面的,坐上去松软软的,很舒服。

宋少彬嘱咐给陈福赶车的让到楼下,弄几个菜。

陈福暗叹宋少彬心细,体凉下人。

端菜的如走马灯似的,不一会就摆满了一大桌面,每盘菜摆布得都象花儿似的,不但做工精细,而且色香味俱全。

掌柜的站立着,朗声地报着菜名,猴头、燕窝、鲨鱼刺……

这些菜,陈福不要说没吃过,恐怕也是第一次见过,待菜上齐了,掌柜的退下,陈福看着一桌子菜,过意不去了,说:“宋会长,就咱俩人,弄这一大桌子,吃不了,那不白瞎了。”

“没啥没啥,自家的馆子,几个小菜,让你老尝尝鲜儿!”

陈福是个有钱的主儿,也算见过世面,但他从不胡吃海喝,按说他是一家之主,大院的老爷子了,每顿七碟八碗也不算过份,可他从不摆这个谱。逢年过节,他与大伙同坐一个桌儿,平时,他和老伴儿在自己屋里,小炕桌上除了大锅菜,有时外加盘切开的咸鸭蛋、鸡蛋糕或者是炒山磨、氽酸菜。

宋少彬给陈福斟上一盅酒说:“老掌柜,这是日本的清酒,中村送给我的,我一直没舍得喝,嘿,你老还真有这个口头福,来,咱们干一个!”

“好,走一个!”

两人推杯换盏,越喝越高兴,越唠越投机,不一会,一瓶酒见底了。

陈福有酒量,因年轻时喝酒误过事儿,遭父亲责骂,再也不多喝了,有时菜顺口,喝上一盅,就算解馋了。

宋少彬又让人启开一瓶。

陈福嘴说不能再喝了,手却还端着酒盅,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许是为交上宋少彬这个朋友,反正心里有说不的痛快。

两人从生意又唠到各自的家事儿。

宋少彬舌头虽有点打卷,话没走样,举着大拇指说:“老掌柜,你多福多寿啊,孙子都有啦?好啊!有句老话是咋说的了?对,是说攒金子不如攒孙子啊!”

“这要说起儿孙啊,我知足!”

宋少彬感慨说:“我就不行了……”

“宋会长,哪能这么说呢,我扑腾一辈子了,才治下这么个家,哪赶得上你呀,三四十岁就……”

“虚岁刚过三十五……”

陈福一愣:“你才三十五岁?”

宋少彬苦笑着说:“是啊,面相太老了吧?”

“不,不是老,是,是老成,老成好,老成好啊!”

宋少彬笑了。

“我说宋会长啊,你看你,三十郎当岁,就有这么大的家业,要是到我这个年纪,那说不定发成啥样儿了。”

“唉!家大钱多又能咋样儿,没儿没女不也白扯……”

“这……这不会吧?”

“别说儿女,老婆都没了。”宋少彬说着眼圈红红地低下头。

陈福更为惊诧了,说:“这是咋回事儿?”

宋少彬默然不语,看得出内心是非常的痛苦。

陈福似乎才想起来,刚才在宋家,除了下人,没见到其他女人,他以为这是宋家有规矩,来了客人,女人都得回避,不成想……说实的,他以前与宋少彬没什么来往,所以对宋家的家事了解的也不多。

“宋会长,你内人……”

“三年前,得病走了……”

“啥病?”

“唉!说起这病都怪,全身浮肿,吃不下饭,我把省城的大夫都请来了,也没治好,活活饿死的,你说这有钱有啥用?”

“治病治不了命,该然啊……这过去三年了,宋会长,你咋没续弦呢?”

宋少彬自饮下一盅说:“上哪儿遇见那么合适的啊。”

“宋会长真能说笑话,就凭你这身份,你的品貌,还怕找不着好媳妇?”

宋少彬又给陈福斟满酒,端起来说:“不说这些了,来,咱爷俩儿再干一盅。”

陈福吃惊不小,忙说:“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你叫我一声老哥哥,那就是高抬我了,咋能称爷们儿呢。”

“那哪能行呢,别看我是会长,这辈份不能乱。”

陈福有点沾沾自喜了,心里对宋少彬又增添几分好感。

“叔儿,你家大全今年多大了……”

陈福真有些承受不了,说:

“宋会长,你别……”

“你老就叫我少彬好了。”

“少……噢,你问大全?他二十八,别看那么大了,还不立事啊!”

“那……那你闺女她……”

“你说玲子啊,属兔的,过了这个年就十八了。”

“好……好啊!”

陈福脑子稍有些晕,但还是清醒,听宋少彬连声说好,他打了个愣,似乎意识到什么了。

“玲……玲子定亲了吗?”

“还没有,赶趟,不急。”

宋少彬还是说声好,他显然是喝高了,可看面色又不象。

陈福不想说这个了,忙差开话题。

两人又喝了一阵,待走出酒楼时,太阳已偏西了。

陈福上了车,说趁天亮往家走。

宋少彬拽扯着陈福的手,不住地挽留,那恋恋不舍的劲儿,就象是久别的朋友,重逢的亲人。

在一旁躬身施礼的酒楼掌柜,都觉得奇怪,在他记忆里,从没见过东家如此屈尊。就连对日本人,僻如中村吧,也不过谦恭一下,可对这个屯里的土财主……

外人,包括陈福,哪里知道,宋少彬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

……

八里屯的“特搜班”,顾名思义,就是特务,相当于城里的宪兵。

领头的叫队长,姓吴,外号吴小个子,三十多岁,一双狼眼,满脸横肉,头戴日式战斗帽,上身穿草绿色毛料协合服,下着马裤马靴,腰挎王八盒子,手拎个大棒子,令人望而生畏。

这个“特搜班”简直比日本人都坏,自他们来了以后,屯里丢鸡少鸭是小事,一不留神,挨吴小个子几棒子,那是常有的。吓得人们都不敢出屋了,气得背地里大骂吴小个子,骂日本人,也骂陈家大院。因为有人说,“特搜班”是大院请来的,当然,也有人替大院辩解,说大院出于无奈,不得不恭敬“特搜班”。

这些风言风语,难免不吹进大院。

陈福本想图清静,不愿管这个“闲事儿”,心里又觉过意不去,多年来,屯子里的大事,都是由大院出面挑头,这似乎已成惯例。

家里人也常说起这个“特搜班”,尤其陈玉玲,抱怨父亲不该给“特搜班”房子住,不该供给吃喝,她哪里知道父亲的难处。

陈福迫于一种无形的压力,不得不找来吴小个子,“特搜班”来屯子后,他见过吴小个子两次,说心里话,他特别讨厌这个人,在他看来,吴小个子穿着那身衣服,还不如打家劫舍的胡子,若脱下那层皮,赶不上无赖二流子。

吴小个子对外人吹胡子瞪眼,见了陈福还算恭敬,油腔滑调:

“老掌柜,今个儿咋这么闲着找我唠嗑?”

“吴队长,来有一阵子了,住得惯?”

吴小个子翅着二郎腿,大刺刺地说:“凑合吧,皇军派下的差事,住也得住,不住也得住,有啥法儿?”

“是啊,当差就是苦啊……”

“老掌柜真心疼我们,别光拿嘴甜活人,多赏我们几吊,比啥都强。”

陈福依宋少彬之计,把“特搜班”的费用,摊派各个粮户,有陈福的面子,又有商会的文书,粮户不愿意也得顺从,但凭良心讲,陈福未多收一纹。

吴小个子是给脸往鼻子抓的人,皮笑肉不笑地说:“老掌柜不是要给我们发饷吧?”

“这事儿好说……”

陈福嘴应承着,心里琢磨该怎么进入正题,他最了解吴小个子这种人,翻脸无情,倘若哪句话说不对,让他拂了面子或给大院带来麻烦,那可就得不偿失。

吴小个子听说有钱花,坐直了身子:“老掌柜,那我代兄弟们谢谢你了。”

陈福暗想:看来真得花钱给屯子买平安了,不过,舍出太多,他也不认可,在用钱之道,他是精明的: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吴小个子脸立时冷落下来说:“老掌柜,你不会拿我们开涮吧?”

“吴队长,这嗑不唠散了,我是说除了官饷之外,想单给你整几个零花钱。”

吴小个子乐了:“哎呀,老爷子,你这么惦记我,我说啥也得给你磕一个。”

陈福摆手说:“慢着,我还有话说。”

“你说你说,是不是想整治谁?只要你老一句话,我这就去办。”

“不,不是那回事,我跟屯子里谁都没有仇。”

“那你是……”

陈福婉转地讲明了话意。

吴小个子说:“你别听那些穷棒子胡他妈的咧咧,这些贱皮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陈福正色说:“吴队长,我在这屯子住一辈子了,我不能让屯里老少爷们戳我脊梁骨啊!”

“老掌柜,你的意思是……”

陈福从怀里掏出一迭钱,推了过去。

“老爷子,我还没孝敬你,咋好意思花你的,好,就算我借的,等我有了,一准还你。”吴小个子说着,已把钱揣进腰里:“你老放心,日后我手下的哪个人敢在屯里折腾,我扒他的皮!”

打这以后,“特搜班”在八里屯是消停不少,但他们常去外屯或山里,抓来一些所谓的反满抗日份子,昼夜拷打,凄惨的叫声传来,令人毛骨悚然,别说不敢靠近,路过都得绕着走。

人们心里真是没缝了,常常暗叹:

“这日子啥时是个头儿啊!”

……

冬天来了。

几场暴雪过后,天地皆为白色。

大地寂静了,山林寂静了,一切都仿佛进入了冬眠壮态。

火炕滚热,炭盆烧旺,外面冰天雪地,屋内温暖如春。

八里屯的庄稼人,与其他的关东人一样,都盼望着这个“猫冬”的季节,因为也只有在这个清闲的时侯,才能有少许的欢乐。

陈家大院也不例外,不,应该说比以往更热闹了,刚入冬,一些亲戚朋友便来串门,名曰是来看望老掌柜,少则住十天半月,多则住至开春,开饭时,十来张桌,有时都坐不下。

陈福喜欢静,冬天应酬少了,他不大出门,每天必不可少的是,要在前后院转一圈,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他走路脚步声重,不时响亮地咳嗽一声,走迎面的闪开身,说话的放低声,不是畏惧,而是怕打闹笑骂,或说个脏话,被陈福看见,必遭来一顿喝斥。转完后,他回自己屋里,在炕上盘腿一坐,操起烟袋,这是他最大的嗜好。

但近几天让人感到奇怪,他不但出屋次数多了,而且还常到大门口,站在台阶上,望着远处的大路。

人们猜测,老掌柜这是在等待、盼着谁的到来,可又是谁有这么贵重的身份,令老掌柜出门相迎,翘首相望。

这日,一老一少出现在大院门外,说是要见老掌柜。

守门的炮手,见两人土里土气,以为又是来蹭饭的,审视了好一阵,才去回报。

陈福正仰靠在被垛抽烟,听说了,扔下烟袋,连皮袄都没披,趿拉着鞋,一边往外走一边忙问:

“人在哪儿呢?”

“大院门口。”

“快让到前屋上房。”

炮手迟一下,想说说来者相貌。

陈福喝说:“磨蹭啥?还不快去!”

炮手跑走了。

陈福来到前屋,恰好那对老少也走进来,陈福扑上去,抱往长者,盯盯地看着,眼里闪着泪花,嘴唇颤抖说:

“老梁大哥,我可把你盼来了。”

被称为大哥的老梁头,看上去也很激动,用手重重地拍了下陈福的肩膀说:

“兄弟……”

院里不少人都出来了,原来老掌柜等盼的是这样两个人,他俩是干什么的?看穿戴不象是大户人家的,大伙儿相互探问着、议论着,都说不出两人的来历。

玲子妈也跟过来了,亲切地说了声:“大哥来了!”

老梁头笑说:“弟妹!”

玲子妈给丈夫披上皮袄说:

“天怪冷的,还不快让大哥进屋。”

陈福忙说:“瞧我,光顾高兴了,来来,老梁大哥,咱们进屋。”

上房屋内,几人坐下。

老梁头远道而来,狐狸皮帽耳的毛与下颏胡子连在一起,结满了冰霜。

玲子妈忙递过手巾说:“大哥,快脱了外衣,擦擦脸吧!”

老梁头揩净脸,露出本来的面目,他有六十多岁,刀削的脸膛,高高的鼻梁,一看就是个性恪刚烈,久经风霜的老人,上身羊皮袄,下着兽皮裤,脚蹬“乌拉”鞋,腰扎皮绳,典型的山里猎人也叫炮手的装扮。

“老梁大哥,这孩子是山虎吧?”

老梁头一拍大腿说:“这扯不扯,把小兔崽子给忘了,这是我那虎小子,来,快给你叔婶磕头!”

“哎呀,几年不见,长这么高了。”陈福高兴地拉过山虎,照那泛红的脸蛋拍了拍说:“好个棒小伙子啊!”

“叔,婶,俺给你二老磕头了。”山虎说着,趴在地上,“咣咣”地磕了几个响头。

陈福乐得合不拢嘴了说:“孩子,这不年不节的,磕啥头,快起来……”

玲子妈上前拽起山虎说:“这孩子虎头虎脑,真招人稀罕,多大啦?”

山虎憨声地说:“二十二了。”

“跟二全同岁,几月生的?”

山虎看了眼父亲,显然他不知道。

老梁头说:“阴历八月,比二全小。”

玲子妈左端详右细看说:“才刚戴个帽子,我还以为是姑娘呢,他爹,你看这孩子长得多俏皮。”

山虎低下头,脸更红了。

陈福笑着说:“来,小子,坐大叔这儿来。”

山虎坐下了,他除了比父亲高出半头外,那脸形跟父亲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眉毛格外地黑,眼珠也格外地亮,浑身散发着一种朝气。

老梁头说:“前些日子,接到你的传话,让我来串门,他就央咯我要跟来,我一寻思,这孩子成年到辈在林子转,也没出过远门,我就把他带来了,一是让你和弟妹看看,二是也让他长长见识。”

陈福说:“老梁大哥,不是我当兄弟埋怨你,多少年前我就说过,把孩子领来,放我这儿,可你就是见外。”

老梁头爽朗地笑说:“这不来了吗!”

玲子妈说:“大哥,这一晃五六年没看见你了,你兄弟成天念叨你啊。”

陈福说:“可不是咋的,大全娶媳妇那年,我想去接你,一寻思,几天的路程不说,来了,人多,怕你嫌闹挺,想过后接你,不想小日本来后,整得我心不顺,就搁下了。”

老梁头说:“是啊,我也打怵小日本,要不早来了。”

“我给你捎信儿,怕你不来,没敢冒朦派车,哪成想你和孩子空行走来了,这大老远的路……”

“兄弟,你还不知道我,在林子里窜了半辈子,拿走路还当回事儿?”

陈福想起了什么,说:

“老蒯,你去把孩子他们喊来,这帮玩意,他大爷儿来了,也不说过来看看。”

玲子妈答应着,刚要出去。

门开了,陈立全先进来,后面跟着抱着刚满月女儿的秀英。

陈福板起脸,瞟了儿子一眼,分明是怪儿子来晚了。

陈立全上前鞠躬,亲热地喊着:

“大爷儿……”

老梁头说话声音宏亮,笑着说:“大全,几年不见,你都当爹了。”

玲子妈说:“大的早满地跑了,小的刚满月,这是大全的媳妇。”

秀英深施一礼说:“大爷儿。”

老梁头站起来说:“好好,这侄媳妇一看就是个过日子的人。”

陈福皱眉说:“玲子呢?这丫头成天不着家……”

“来了来了……”随着脆亮的话声,玲子抱着小侄儿进来了。

玲子妈忙接过孙子。

陈福说:“你没看见你大爷儿?”

玲子拉住老梁头的手摇晃着,噘着嘴,撒娇说:“我咋没看见,我这不是刚要跟我大爷儿说话吗。大爷儿,我爹看不上我,他老说我。”

老梁头哈哈大笑说:“你爹也是,咋老说咱老闺女呢,我在这儿,他就不敢说你了。”

玲子甜甜地叫了声:“大爷儿。”

“没个正形。”陈福哼了一声,脸上却露出笑容。

玲子妈把孙子抱到老梁头跟前说:“快让梁爷爷看看我这个大孙子,对了,得让他磕头。”

“他还小,等大了,这头少磕不了。”老梁头抱过孩子,亲了几下,胡子痒得孩子咯咯直笑。

陈立全说:“大爷儿,这小子可淘了,别想尿你一身。”

“淘小子好,淘小子有出息……起啥名了?”

玲子妈说:“大名有了,这小名也不知叫啥好了。”

老梁头说:“我给他起一个吧。”

“那敢情好了。”

老梁头想了想说:“我看叫狗子吧。”

“狗子?”

“弟妹呀,这孩子叫个贱名好养活。”

陈福高兴地说:“好,就叫狗子了。”

老梁老弯下腰,解开他和儿子背来的口袋,拿出一个金灿灿的长命锁,套在狗子的脖子上说:

“爷爷也没啥送的,这是我在山里庙上求来的,给孩子留个念想吧。”

玲子妈欢喜地说:“我孙儿戴上这个可就长命百岁了。”

秀英说:“让大爷儿费心了。”

“我不知又添个了孙女,赶明个儿我来,再去庙上求一个。”

陈福说:“这当老的惦记他们,日后也不知能不能得他们的济啊!”

玲子妈说:“能,一准能。”

老梁头指着口袋说:“玲子啊,我记得你小时侯最愿意吃山核桃,这是你虎子哥给你背来的。”

玲子扒开口袋说:“唉呀,太好了。”

山虎始终站在一边,微低着头,摆弄手指没说话。

陈福说:“咱们唠嗑,把孩子搁一边了,大全,这是你大爷儿的儿子,今后要拿他当你弟弟看啊!”

老梁头对儿子说“你这孩子也不会说个话,还不叫大哥大嫂?”

山虎挨个叫着,轮到玲子,他窘迫地不知该如何称呼了。

老梁头说:“这是你妹子。”

玲子定定地看着山虎,其实她一进屋就注意上山虎了,她第一感觉是,这个山里人太土气,不过看他那憨劲儿,又觉得挺好玩,她等待着,调皮地说:“叫啊!噢,你要是嫌叫妹子不顺口,就喊我姐吧!”

秀英小声地对小姑子说:“别瞎说,人家山虎比你大,叫啥姐。”

玲子俯在嫂子耳边说:“我看他象个傻狍子,我逗逗他玩。”

山虎窘迫不知如何是好。

玲子嘻嘻地笑着催促说:“叫呀,我还等着呢!”

山虎不敢正视玲子,用几乎听不见的声叫着:“妹……妹子。”

玲子忍住笑问:“叫啥儿?”

玲子妈嗔怪地打了女儿一下说:“这丫头,咋没大没小呢。”

陈福说:“我跟你们说,山虎比二全生日小,那就排在老三了,你们以后得象亲兄弟似的,听见没?”

陈立全和秀英都答应下来。

陈福说:“玲子,我说话你没听见啊?还不赶快叫三哥?”

玲子嘻笑着,拖长声音叫说:

“三……哥。”

山虎不知所措,不敢回应。

玲子又叫了一声。

山虎脸更红了。

陈立全拉山虎上一边坐下,玲子也随过去,听哥哥和山虎说着话,她不时插问上一两句。

山虎目光躲避着玲子。

玲子却不依不饶,问:“你叫啥名?”

“姓梁。”

“我问你叫啥名!”

“山虎。”

“你是山里的老虎啊?”

“不……不是。”

“那你咋叫这个名呢?”

“我爹给我起的。”

“我看你蔫了巴叽的,叫山猫吧!”

“山猫?”

玲子禁不住咯咯地大笑起来。

山虎真怕了这个姑娘,不敢回话,头垂得更低了。

秀英掐了玲子一下说:“山虎刚来,你就别逗人家了。”

陈立全对山虎说:“咱这个妹了就这样,你在大院呆长就好了。”

那边,老梁头问:“兄弟,我咋没看见二侄儿呢?”

陈福说:“大哥,你还不知道?”

老梁头惊问:“咋的啦?”

陈福悲戚地把那不幸的事儿,大致讲了一遍。

老梁头恨骂说:“妈拉巴子,这小鬼子也太洋棒了,要是让我赶上,非擂他两洋炮不可。”

陈福叹息说:“这事儿把我熬糟的,啥心思都没有了。”

玲子妈说:“可怜我那二全……”

老梁头站起来说:“孩子哪儿呢?我去看看孩子!”

“老梁大哥……”

老梁头往外就走。

陈福及众人跟在后面。

陈占全还是躺在炕上,除了被人扶着上茅房,不看书,不说话,给吃就吃,不给也不知道要,活脱脱一个傻子。

老梁头进来,看着面目憔悴,两眼无神的陈占全,心里一阵发酸。记得以前他来时,二全还是个孩子,围前围后,央求他讲故事和山里打猎的事,他也非常喜欢二全,夸二全灵气,识文断字,日后肯定有出息。

玲子妈哽咽地说:“二全啊,你看谁来了,你大爷儿看你来了……”

老梁头抬腿坐到炕沿上,俯下身说:“二全,不认得大爷儿啦?”

陈占全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反应。

老梁头抓起陈占全的右手腕,握在自己手中。

玲子妈说:“对了,我忘了,大哥就会扎咕病啊,大哥,你快看看,咱二全还有得救没。”

老梁头问:“都用过啥药?”

陈福说:“该用的药都用了,可就是不见效啊,大哥,你看这孩子……”

老梁头没言语,三指搭在二全的腕关节处,闭目切脉,好一会儿,他睁开眼,又翻起二全的眼皮,仔细地看过,轻声说:“这孩子是忧伤过度,急火攻心,病都在这脑袋里啊!”

陈福说:“对,对,就是这么回事儿。”

玲子妈急切地问:“大哥,有救吗?”

老梁头捋着胡须,沉思着。

陈福愁眉苦脸地说:“唉!大哥,死马当活马医吧,这孩子我都认扔了。”

老梁头扫了陈福一眼,不悦地说:“兄弟,咋能说这话呢?万分有一点希望,也得扎咕啊,这么着,你要是信得过,把二全交给我吧!”

陈福颤声地说:“大哥……”

玲子妈流下欢喜的眼泪。

老梁头说:“这病不是一天两天了,得下猛药啊。”

陈福说:“大哥,你开方子吧,我这就让人去镇上药铺抓。”

陈福摇头说:“不,我得用自己采的药,配给二全吃,或许能管用……山虎。”

山虎应声过来。

老梁头说:“你明个儿起早,回去把我那个药箱拿来。”

陈福忙说:“大哥,孩子还没歇过乏呢,过几天再说吧。”

老梁头说:“年轻轻的,能累哪儿去,还有几种药,走时我告诉你。”

山虎说:“我明个儿天放亮就走。”

陈福说:“这山里本来就不太平,大老远的路,咋能让孩子一个人去呢。”

老梁头呵呵一笑说:“山虎早就一个人下林子了,话又说回来了,路上真遇上有下卡截道的棒子手,我就不信他还敢把我老梁头的儿子绑了?”

陈福深知他这位大哥在山里的威望。

陈立全说:“爹,我跟山虎去吧!”

陈福说:“行,套张爬犁,再带上几个炮手。”

老梁头摆手说:“不行,那太扎眼了,大全,你们谁也不用去,就派个车老板跟山虎回去。”

陈福眼睛湿润说:“大哥啊,过去你救我一命,眼下又救二全,你的大恩,我陈家几辈子也报不过来啊。”

“一家人咋能说这个外道话呢?”

玲子小声对嫂子说:“咱爹又提那件事了,我打小听过多少遍了。”

秀英说:“你是说梁大爷儿救咱爹的事儿?”

果然,陈福转过脸,对家人说:“你们一天就知道吃啊,喝呀,享清福,想没想过,这福是咋来的?要是没有你梁大爷儿,能有我这条老命,能有这个家吗?”

老梁头阻拦说:“兄弟,这陈康烂谷子,你老提他干啥儿?我那也是赶上了,依我说呀,啥事儿都是凑巧,要不然咱哥俩有这个缘份。”

“大哥,你话是这么说啊,可我能忘吗……”

……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记得大全已四五岁了,陈福的父亲还活着,家中的大事小情,基本已由他这个少掌柜料理了。

这年秋天,陈福独自一人去山里几个木帮结算工钱,那时,陈家还没有这么大的家业和这么大的名气,也没有这么多的炮手,不,即便有也不能带,人多惹眼,恐怕更不安全。

陈福骑着马,大洋都放在褡裢里,匣子枪也暗藏在里面。因为他常去山里,路较熟,便没当回事。大概是第三天的中午,遇见一个与他有交情的木帮把头,两人高兴,喝了好多酒,而后陈福急着赶路,那个把头一再挽留,陈福年轻气盛,虽身子在马上直摇晃,还说自己没喝多,执意要走。

那把头无奈,千叮万嘱他路上多加小心。

陈福信马由纲,太阳偏西时,来到猴岭,翻过去就到了又一个木帮所在地,因这儿坡陡林密,平时路过,要下马,步行过去,可今天陈福在酒精的作用下,没有在意,脚踹马镫,拍打马臀,奋力往上攀登,就在刚接近岭上之时,突然马失前蹄,还未等陈福提紧缰绳,他与马都失去重心,一齐跌入山崖下……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应该说也没多长时间,林子还有亮光,天还没黑下来,陈福从短暂的昏迷中苏醒,他第一个感觉是,浑身巨痛,脸上粘乎乎的稠液,遮住了眼帘,这是流出的血。他想站起来,除了右胳膊尚能动弹,身子瘫软,没有了知觉。他的酒也全醒了,脑子清楚地闪过一个念头:完了,一切都完了。

树上有几只归巢的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陈福强迫自己恢复意识,既然还有一口气,那就不能在这儿等死,他用右手抹去脸上的血,努力地睁开眼睛,逐渐地看清了周围。

这是一个沟趟子,往上看,树木遮挡,不知有多深,不过从那些拆断的枝条可看出,若没树的缓冲作用,他早被摔死了。而在离他不远处,是他的坐骑,马头已摔得粉碎。陈福不忍心去看,把目光转向另处。

“下一步该怎么办,就这么静等着?等人来救?笑话,不要说人们不知道他的处境,就是知道了,想下到这么深的沟救也难,那么只能靠自己了,可是自己只有喘息之力,想爬上去,岂不在作梦?”

陈福胡思乱想着,他后悔不该饮酒过量,他后悔没下马步行,他后悔……唉!千悔万悔又有啥用,眼下该想的是该怎么活下去,求生的欲望使他想站起来,但刚动一动,疼痛袭来,险些又昏了过去。

陈福绝望了,彻底地绝望了,他也算是个刚强的汉子,想到自己竟死在这儿荒山野岭,想到父亲,想到媳妇和孩子,禁不住流下无声地泪水……

突然,一种异样的喘息声传来。

陈福寻声望去,顿时惊恐万状,毛骨悚然。

树丛边站立着三只恶狼,中间是只老狼,它身子肥胖,高昂着头,嘴张开着,露出尖厉的牙齿和鲜红的舌头,其余两只略瘦,前爪弯曲,腰部弓起,似乎在等待老狼一声令下,便发起攻击。

陈福下意识去摸枪,但枪在褡裢里,和那些钱都被压在死马身下,还好,身边有块石头,他用右手抓起来,尽全力抛掷出去。

恶狼受此惊吓,本能地退几步,片刻又逼上来,尤其那只老狼,极为狡猾,它顺血腥味寻来,发现死马,却没有撕咬,而是把目光定在尚有一息的陈福身上,它知道陈福没有死,不敢冒然靠前,待对方作出反应后,它判断确无危险,便低吼一声,发出进攻的命令。

两只瘦狼纵身跃起,嗥叫着向陈福扑来。

陈福悲惨的大叫一声,本能地用手护住脸……

就在这千均一发之时,凌空飞来一人,准确地落在陈福的面前,用身子挡住陈福,双手左右翻飞,迎打在两只瘦狼头上,就听“啪啪”几声,两只瘦狼哀叫着,摔落在三步之外,腿蹬动着,双双毙命。

那只老狼见势不妙,掉头就跑,但来不及了,飞来那人已从后背摘下枪,“咣”一道火光,老狼的狼头被打个大洞,声都没叫出来就死了。

陈福已失去了意识。

来者蹲下,挪开陈福挡住脸的手,唤叫着:

“喂,伙计,醒一醒……”

陈福以为自己已葬入狼腹,隐约听见唤声,身子抽搐一下,犹在梦中。

来者大至查看下陈福伤情说:“伙计,你伤得可不轻啊,咋摔到这里了呢?”

陈福这才看清,眼前真的不是狼,而是人,他心里一阵欣喜,嘴嗡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这个救人者,就是后来被陈福尊为大哥的老梁头。他把陈福背回附近的马架子里面,轻放在草铺上,这是他的临时住处。

陈福至此还将信将疑,以为遇见的是神仙,喃语地问说:“大哥,你是……”

老梁头先给陈福揩净脸上的血说:“我是来这儿下套子的,刚好碰上了。”

陈福流下泪,咽声地说:“大哥……”

老梁头是个以打猎为生的炮手,出没于大山之中。这日他来猴岭检查咋日下的套子,刚下到沟底,忽听有狼的嗥叫声,过去,常有套住的猎物,失去了反抗能力,被狼吃掉,莫非这次……他忙跑到高处,往下一看,首先发现的是那匹死马,继而顺狼欲扑的方向,看见了一个人,他大吃一惊,以他经验,狼如此围攻那人,说明那人还活着,他本想摘下身上的洋炮,但这样近距离开火,恐怕枪砂会伤及那人,他想换个角度,还未等挪步,那狼已扑上去,老梁头不容多想,纵身跃下,赤手搏斗恶狼……

后来陈福才知道,老梁头不但枪法百发百中,还有一身好武艺,别说两只狼头,就是块坚硬的石头,他运上气,一掌也能打个粉碎。两人结为兄弟后,陈福不止一次目睹老梁头的功夫。同时,老梁头又深谙医道,如此身怀绝技之人,竟隐在大山之中,令陈福感叹不已。

老梁头用推拿之法,将陈福骨折归于原位,用木杆固定住,又给陈福服下草药。这才问及陈福的来处。

那时陈家大院并没有多大的名气。

老梁头托人给陈家捎去信。

陈福的父亲赶来,未问儿子的伤情,便是一顿臭骂,说儿子贪杯误事,见酒不要命,若不是碍着救命恩人的面子,险些扇儿子几个耳光。

陈福是个有记性的人,暗暗发誓,从此再也没有发生饮酒过量的事。

陈福的父亲对老梁头千恩万谢,旨意留下褡裢里的大洋不说,还要另送一份厚礼。

陈福伤俞后,来见老梁头,进门纳头便拜,说什么也要和老梁头结为磕头兄弟。

老梁头见陈福也是个性情中人,高兴地与他焚香盟誓。

此后,两人频繁来往,亲密无瑕,犹如一家。随着岁月的推移,年纪的增长,腿脚懒了,相对走动的少了些,但彼此心中都惦记着对方。坚辞不受,他说救命治病,这是行武之人的良知和炮手的本份。

……

第六天,山虎和同去的黑头回来了。

老梁头亲自煎熬汤药,并看着二全喝下去,随时把脉观察,增减药量,刚开始,二全喝了就吐,几天过后,二全有了显著的变化,不但脸上逐渐红润,神情也稳定了,眼珠转动得也灵活多了。

大概一个月,二全的病好多了,只不过眼睛偶尔上翻一下,这是后遗症,不知内情的人,看不出来。

陈家大院一片欢腾,又是杀猪又是宰牛,比过年还热闹。

陈福也破例来到上房,与大伙儿在一起吃了好几顿,他知道他在场,人们受拘束,草草吃上两口便下桌了,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平常与老伴儿在自己房里吃“小灶”,不,近来又多了一人,那就是老梁头。每天三顿饭,他和老梁头对痤小炕桌边,且知道老梁头愿意喝酒,顿顿要陪老梁头喝上几盅。菜不用说了,三天两头必摆上火锅,这是老梁头最喜欢的。

又过了几天,老梁头提出回走。

“啥儿?大哥,你别就走了,我跟你说多少遍了,你一大把年纪了,孩子也跟来了,过些天派大车把家搬来,你在这儿养老吧!”陈福说的是心里话,他每天除了睡觉外,几乎与老梁头形影不离,也不知为何,这次见到老梁头,越发地依赖和离不开了。

老梁头说:“兄弟,你的心意我领了,可你还不知道吗,我在山里呆惯了,几天不钻林子,这骨缝都发紧,嘿,天生就是这个命啊!”

陈福说:“是,我知道大哥是闲不往的人,可你把家安在大院,咱这儿离山也不远,你多昝想去山里散心,我不拦你。”

老梁头笑说:“哈,那是两回事儿,我家不搬来,我不说来也来了吗。”

陈福动情地说:“大哥,咱俩一个头磕在地上,我上没有父母,只有你这么一个老哥哥了,你就不能来我这儿享几天清福?你呀,还是没把我当你的亲兄弟啊!”

老梁头拉着陈福的手说:“兄弟,你这么说,大哥心里难受啊,眼下,我不还能动吗?真到了张口等吃的时侯,我不到你这儿上哪儿呀?”

“大哥,你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在一起呆几年啊!”陈福说到这儿,想起了什么:“噢,大哥,你不愿来,是不是惦记那位……”

老梁头一怔,笑着说:“这到不是……”

陈福知道老梁头在山里有一个相互照顾、相互依靠多年的老相好,他暗怪自己粗心,不该忘了那个人:

“大哥,你就把那个未过门的老嫂子也接来吧!”

老梁头说:“胡扯,咱们孙男弟女都一大帮了,你让孩子咋看我呀?再说了,山虎小的时侯,我都没办人儿,老了就和她这么将就吧!”

陈福了解这位结拜大哥的性格,知道再劝也没用,他不吱声了,其实他执意要接来老梁头,还有另个原因,那就是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侯,有老梁头在他身边,他似乎有个主心骨,不过,他不好意思说出口。

老梁头这阵子与陈福闲唠,多少也看出陈福这番心事,说实的,此去他也不放心他这个兄弟,想到这儿便说:“兄弟,我打算把山虎给你留下。”

“那敢情好了。”陈福脱口而说,他虽与山虎唠得不多,但他看出山虎憨实且还机灵。

老梁头沉思说:“这孩子打小跟我在林子里闯荡,大小事也经历过一些,留你身边兴许是个帮手。”

陈福有些过意不去了说:“大哥,你老身边没人照顾那行啊?”

老梁头朗声说:“我还没老到那份儿,就这么定下了。”

大院上下,凡是与老梁头熟悉的人,都不愿意让老梁头离去,除了陈福苦苦相留,还有一人抓住老梁头的手不放,这个人就是陈占全。

陈占全本来性恪就内向,遭受这次重大的打击后,更加少言寡语了,但与老梁头有说不尽的话,不单因为老梁头治好他的病,而是他从内心敬佩老梁头是个有正义感和有本事的人。他不止一次套用书上的话对妹妹说:咱梁大爷儿就是那行侠仗义的好汉。

“大爷儿,你留下吧,教我枪法,教我武艺,我跟日本人有血海深仇,这个仇我不能不报啊!”

老梁头赞许地说:“好小子!有骨气,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眼下病还没好利索,这事急不得啊。”

陈占全恨恨地说:“我现在一看见日本人和那些走狗,气就不打一处来,大爷儿,你不留下,我也不想在这儿呆着了,我跟你走。”

老梁头笑说:“净说孩子话,跟我去就能报仇了?不是大爷儿不想带你,山里日子苦不说,你爹也舍不得你啊!”

“我……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就是不想再受日本人的气了。”

老梁头叹口气,语重心肠地说:“二全啊,我这次来,见你爹老了不少啊,他也是扔下五十奔六十岁的人了,还操持这么大个家业,不易呀,你和你哥该替换下你爹,让他歇歇了。”

陈占全不出声了,但决非动心,仇恨的种子已深埋在心底处,他脑海里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怎样为桂花报仇雪恨。

老梁头是很疼爱陈占全的,安慰说:“孩子,你想学武练枪,大爷儿答应你,日后一准满足你这个心愿,大爷儿的话你还不信吗?”

陈占全点点头。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老梁头和儿子唠了大半宿。自小到大,儿子一直跟着他,从没分开。而今要把儿子留在陈家大院,他真是舍不得,但理智告诉他,儿子大了,不能总窝在山里,不求大富大贵,也得让儿子有个出息。况且他也是个讲义气,重情感的人,心中惦记着陈福,有儿子在陈福身边,他多少还能放点心。

“爹,你别看这儿吃得好喝得好,我是真不愿意留这儿啊!”

老梁头知道儿子的禀性,与他一样,不是贪求富贵之人,说实的,让儿子留下,他也没有太充分的理由,但已答应了磕头兄弟,怎好出尔反尔呢。

“儿子,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让你在这儿呆一阵子,一是帮帮你叔儿,另外大院经的事儿多,你也能开开眼界,见见世面。你都这么大了,总不能一辈子跟着爹啊!你放心,我和你叔儿是生死之交,他不会亏待你的。”

山虎嗫嚅地说:“我知道我叔对我好,可是……”

“那是和大全二全处不来?”

“不,他俩对我挺好的,嫂子对我也不错,就是那个玲子,她……她总呲哒我,说我是土包子,还说我傻狍子。”

老梁头哈哈地笑说:“玲子是你叔婶的老丫头,岁数小,爱拔尖儿,你比她大就让着点她呗。”

山虎也有些孩子气地说:“我不是不让着她,可是……唉!要是冲她呀,我一天也不在这儿呆。”

老梁头说:“等开春时我来,你真在这儿呆不惯,咱们再回去,行不?”

“我听爹的。”

“还有,你二全哥身子骨弱,过些日子,你帮他练练腰,提提气,这不管干啥,没个好身板咋行呢!”

“爹的意思是……”

老梁头思忖说:“二全心思重啊,他想学点武把式报仇,唉!他哪知道这功夫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到手的活儿。”

“是啊,二全哥一提起小日本,恨得是直咬牙。”

老梁头感慨地说:“搁谁也咽不下这口气啊……对了,山虎啊,日后你一人在外,要记住爹的话,遇着事儿能忍则忍,不要沾火就着,话又说回来了,没事不能惹事,有事不能怕事,真欺负到头上,咱不能装狗熊。听见没?”

山虎郑重地说:“爹,我记住了。”

父子俩儿谁也未曾想到,这是一次最后的诀别。

老梁头回山里了,正如他所说的,在他走后,陈福待山虎视如己出,不,某种程度上比亲儿子还好,这不是知恩图报,而是他从内心真的喜欢山虎,平日里,看见山虎便唠上几句,还隔三岔五把山虎叫到小炕桌,让山虎陪他喝上两盅。

这在大院可是最高的礼遇了。

陈立全和陈占全到不觉为然,他俩与山虎都很合得来。

唯独玲子心里有点不大平衡,在她看来,爹妈最是疼爱她,也很少让她上那张小炕桌,可山虎却常与爹坐对面,且爹慈眉善目,脸上还挂着笑容,她能不嫉妒吗。当爹的面,她不敢言语,背地里她没少欺负山虎。

“土包子。”这是玲子给山虎起的外号:“看你呆头呆脑的,心眼儿还挺够用啊,你是咋把我爹我妈哄得滴溜转的?”

山虎憨憨地说:“我也没哄啊……”

“那我爹咋老让你陪他吃饭?”

“我哪知道啊,他老人家叫我,我也不能不去呀!”

“我问你,你跟我爹说我啥了?”

“我……我啥也没说呀。”

“那我爹这两天咋总瞪我呢?”

山虎想了想说:“这你不能怨我呀,我叔说你……”

“说我啥儿?”

山虎怕惹翻玲子,不敢说了。

玲子一跺脚说:“说呀!”

山虎小声说:“我叔说你整天往院外跑,没正形,象……象个跳马猴子。”

玲子急了说:“好啊,你骂我……”

山虎忙说:“不是我骂你,是……是我叔说的,我……我起誓,我……”

玲子见山虎那副憨相,一下子笑弯了腰。

山虎趁机跑了,他真怕了这个喜怒无常的老妹子。好在院子大,他又有意躲着她,一般很少见面,走道碰见,能避开就避,实在避不开,他就低头过去,可顺利过去的时侯很少,他不搭理她,她却叫住他,若她高兴,就调皮地逗他几句,常把山虎弄个大红脸,若她不高兴时,便无名状地熊他一顿,山虎从心里往外打怵这个“跳马猴子”。

玲子妈为此曾嗔责女儿,不许她欺负老实巴脚步的山虎。

玲子嘻笑说她是在和山虎闹着玩。

山虎想父亲了,想自由自在的山里生活,同时隐约也想一个与玲子相似的人,她比玲子岁数小,长得没有玲子俊俏,却比玲子耐看。最主要的是她不耍戏他,真心真意地叫他哥哥。在山里时常见面,他不感觉怎样,离开这么长时间,尤其是与玲子发生“口角”,拿她与玲子比较,他才越发地把她看成是他的妹妹,至于内心为什么总闪现她的影像,他也说不清。

这日,陈福把女儿玲子和山虎找到他的屋里。

玲子眼睫毛忽闪着,看看面沉似水的父亲,又看看旁边的山虎,她以为山虎真的向父亲告状了,见山虎神色坦然,又觉不象。

陈福操起烟袋,拉过烟笸箩。

玲子忙上前,笑嬉嬉说:“爹,我给你装烟。”

陈福哼了声说:“不用你。”

“我是你老闺女,你不用我用谁?”玲子说着,给父亲装满烟,又点着火。

陈福爱妮地说:“净耍贫嘴。”

玲子撒娇说:“爹,你老说我,赶明个儿,我走远远的,不着你的面,看你想我不!”

陈福说:“你这么大了,都该找婆家了,还不定性。”

玲子脸红了说:“爹,你说啥呀,我才不找婆家呢。”

山虎扭过脸偷笑。

玲子发现了说“你笑啥?”

山虎说:“我……我也没笑啊。”

陈福抽过几口烟说:“玲子,我把你和你三哥找来,是想对你说,以后不许乱出去,非得出去,也得让你三哥跟着,眼下这屯子多乱啊,这么大的院子还装不下你?你呀,就是野惯了。”

玲子争辨说:“我也没总出去啊。”

“再犟嘴,我给一烟袋锅子。”陈福说着,转向山虎,换了个口气说:“山虎啊,你以后给我看着她,她要是出院,你把她拽回来,她要是不听话,你就给她两撇子。”

玲子噘起嘴说:“爹,你让他打我?”

陈福正色说:“咋的?他是你三哥,打不得你吗?”

玲子小声对山虎说:“你敢?”

山虎也小声说:“我……我不敢。”

陈福听见了说:“嘀咕啥?山虎,叔的话你不听?”

山虎忙说:“叔,你老放心,她走一步我跟一步,准定看住她。”

陈福早已对大院的人下了话,出门在外,尽量躲开日本人和特搜班,免得引来麻烦。二儿子那件事,在他心中留下阴影,使他一想起来就不寒而粟,所以他现在时时都在防范,而对任性的女儿,他更格外地操心,想来想去,他想到了用山虎跟着女儿的主意,他看中的就是山虎的本份。

山虎果不负陈福重托,从那日答应陈福后,他真的寸步不离玲子,就连在大院里,他也紧盯着玲子,生怕一眼照看不到,她跑了出去。

刚开始,玲子未感到不便,有山虎在身边,时常拿他逗趣开心,反觉得挺有意思的。时间长了,她觉得盯着她的这双眼睛太厉害,拿她的话来讲,就象是贴树皮虫子,想甩都甩不掉。

这天,山虎从玲子屋门前过,听玲子喊他,他停住脚。

“你发啥呆,进来呀。”玲子在屋里喊说。

山虎说:“我……我在外面等你吧!”

“我让你进来你就进来,端啥架子?”

山虎还在犹豫。

玲子崔促说:“快点……”

山虎不得已推开门,头刚伸进去,一个凉冰冰的东西顶在他的脑门上,吓得他险些叫喊起来,结巴地问:

“你……你这是干啥儿?”

玲子手握着一把大镜面匣子枪。

“老妹子,我……”

玲子见山虎脸都变色了,禁不住格格地笑起来。

山虎这才觉出玲子是在取笑他,拨开枪嘴子说:

“你可吓死我了。”

玲子笑着说:“你看你这个猫胆儿吧,没见过枪咋的?”

山虎不好意地笑说:“你咋这么闹呢,枪要走了火咋整?”

“我没装子弹……对了,你知道这是啥枪吗?”

山虎摇摇头。

“土包子,这是匣子,知道不?”

“匣子就匣子呗,那有啥儿……”山虎转身想走。

玲子说:“站住。”

山虎停住脚。

玲子说:“你不行告诉我爹,说我拿枪吓唬你,听见没?”

山虎说:“我说这个干啥儿。”

“那好吧,看你还挺勉够意思的,我赏你个吃的吧!”玲子说着,拿出一个桔子,扔给山虎,这是关里老客特地给父亲带来的,这种水果夏天山里都少见,冬天就更稀罕了,玲子妈偷塞给女儿几个。

山虎托在手中,相看着,好奇地问:“这是啥玩意,瞧着怪好看的。”

“桔子,没见过吧?土包子。”

山虎欲放下。

玲子一脸真诚地说:“这是吃的,你一天看着我挺累的,送给你吧。”

“这么好的东西,还是你留着吧。”

玲子故作生气说:“咋的,我还能药死你呀?”

山虎忙说:“不,不是,我……”

“快吃吧,别人想要,我还不给呢。”

“这……这咋吃啊?”

“咋吃,你说咋吃?用嘴呗。”

山虎轻轻地咬了一口,一股甜水流出来,他没细品嚼,几口吃了下去。

玲子说:“啥味儿?”

山虎回味着说:“涩不丢的,酸巴拉叽的,挺好吃。”

玲子忍不住了,又格格地笑开了,眼泪都笑出来了。

山虎被笑愣住了。

“这桔子剥皮才能吃,你……你个傻狍子。”玲子说完又笑开了。

山虎这才意识到又被子玲子戏弄了,脸红红地走开了。

玲子以为山虎生气,不会再跟着她,她想溜出大院,单独出去玩,刚走到门口,山虎又悄没声地出现在她的身边。气得她大叫着:“你咋象个尾巴似的老跟着我?”

山虎说:“叔说,你出大院,我就得跟着。”

玲子尖声地说:“你没听见外面货郎鼓响啊,我去买东西。”

“那我也去。”

“你去干啥?”

“我看看还不行啊?”

玲子狠狠地瞪了山虎一眼,转身跨出大门。

山虎紧随其后。

离大院不远处道边空场,有两副货郎担,卖货的是爷俩。因为卖的大多是女人用的东西,诸如针头线脑、木梳、胭脂、手绢、花布,所以围上的大多也是小媳妇和大姑娘。

玲子挤进圈里,与几个要好的伙伴打过招呼,弯腰挑了好几样,手拿不了,回头寻看着,喊山虎说:“你过来呀。”

山虎说:“我在这儿等你吧。”

“我让你过来帮我拿东西。”玲子此时觉得山虎跟来还是有用的。

山虎应声上前,撩开衣襟,兜住玲子所买的东西。

“闪开闪开,都围在这儿干啥?”

随着喝喊,一个大棒子伸进来,拨开人群,来者是吴小个子。

人们“呼啦”地散开了。

玲子还蹲在货担旁,没理会喊声。

吴小个子用棒子尖,捅了玲子后背一下说:

“你没听见啊?还挑啥?”

玲子站起来,回身愠怒地说:“我挑不挑该你啥事,你管得着吗!”

吴小个子眼一瞪说:“哎呀,你这丫头说话挺冲啊!”

玲子知道吴小个子是特搜班的,她并不害怕,细眉挑起说:“我在这儿买货碍着你啥事了,你用棍子捅我?”

山虎忙把玲子拉到一边说:“走吧,咱们回家。”

玲子却不肯走。

吴小个子见玲子穿戴,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不想理玲子,说:“你个小丫崽子,一边去。”

玲子还想说什么,被山虎拽住。

吴小个子转向卖货的父子:“你们是哪儿来的?”

老头忙鞠了一躬说“老总,我们是外屯的,做点小买卖。”

“外屯是哪个屯的?”

老头哆哆嗦嗦说出也屯名。

“我常来这儿,大伙儿都认识我,不信你问问他们。”

二扁头哪儿有热闹也少不了他的,他抄着袖,抽着鼻涕说:“是,这老家伙儿,十天八天就来一趟,那钱让他赚老鼻子了。”

吴小个子横了二扁头一眼。

二扁头不识趣,自来熟地冲吴小个子呲牙一乐。

吴小个子指着那个半大小子问:“他呢?”

老头说:“我儿子,来,快给老总行个礼。”

吴小个子见有人围观,尤其有不少女人,他想趁机耍耍威风,唬着脸说:“你不好好在你们屯做买卖,走屯串户的,是不是给反满抗日份子划拉情报?”

“情报?啥情报?”老头懵了,他恐怕连情报这两字都没听说过。

二扁头在旁边装明白说“吴队长是说你给胡子通风报信,这都听不懂,还做买卖呢!”

吴小个子顺手给二扁头一棒子骂说:“妈拉巴子,哪儿都有你,我他妈的先把你押起来!”

二扁头疼得一咧嘴,撒腿就跑,跑出不远,又恋恋不舍地站下了,伸脖看着。

吴小个子说:“挑上担子,跟我走吧。”

老头问:“老总,上哪儿?”

“上哪儿?特搜班!”

“啊!”老头腿发软,哀求说:“老总啊,我们爷俩可是正经的买卖人啊,老总,你就放过我们吧!”

吴小个子手掂着棒子说:“少他妈的磨叽,快走!别找揍!”

老头带着哭腔央求周围的人说:“我说老少爷们、他叔他婶、他姐他妹,咱们认识的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就给说说话,讲讲情吧!”

人们惧怕吴小个子,敢怒而不敢言。

玲子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她同情货郎父子,又痛恨帮着日本人的特搜班,忍不住地喊说:“他叫你走你就走啊?你不跟他走,看他能把你咋的!”

吴小个子寻声,见又是玲子,他恼怒地奔玲子走来说:“小丫崽子,你想找死啊?”

玲子不示弱地说:“你说谁小丫崽子,你也太霸道了,凭啥把人家带走?”

吴小个子一拍王八盒子说:“凭啥?就凭这个,咋的吧!”

玲子鄙视地一笑说:“就你那破玩意儿,我见得多了,我们家有的是,用土篮子装,吓唬住谁呀!”

吴小个子一愣说:“哎呀,听你这话你是有来头啊,我问你,你是谁家的?”

山虎害怕地扯着玲子说:“你别惹事生非了,咱们赶快走吧!”

吴小个子喊说:“慢着,想走?你当这是你家呀?跟我上特搜班去一趟。”

玲子说:“我就不去,你能把我咋的?”

吴小个子骂说:“妈拉巴子,小婊子,还反了你了……”

玲子气红了脸说:“你……你小时侯你妈是用粑粑疥子给你擦的嘴,咋张口就骂人?”

吴小个子冷笑说:“骂你是轻的,我还要揍你呢!”

玲子也是性情刚烈的人,大声说:“小样儿,我怕你?三哥,捧他!”

山虎懦弱地不敢上前。

玲子气骂山虎:“你真是个废物!”

“我连他一齐捧!”吴小个子说着举起棒子。

就在这儿危急时侯,一个人冲上来,劈手夺下棒子,扔在地上说:“你个大老爷们儿,跟一个姑娘使横,算啥能耐!”

吴小个子后退几步说:“你……”

来者是黑头,他出外回来,打这儿路过。

玲子来劲儿了说:“黑大哥,揍他!”

黑头冷冷地看着吴小个子。

玲子还在喊着:“黑大哥,打他呀!”

吴小个子气急败坏地拔出枪,顶在黑头的胸口说:“我……我他妈的蹦了你!”

山虎一看见枪,吓得一哆嗦,怀里的东西都撒落在地上。

黑头下意识把手伸向后腰,怀里空空的,这才想起老掌柜不许带枪出院。

吴小个子以为黑头要掏家伙儿,想要先下手,他刚欲扣动扳机,手腕被什么击了似的,疼得一颤,“啪”枪掉在地上,他大喊着:“啊!谁他妈的打我?”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不知吴小个子为什么扔下枪,也不知他为什么叫喊。

吴小个子还喊着:“是哪个小子暗算我,有种的就站出来!”

人们面面相觑,就连玲子和黑头也觉得非常奇怪。

山虎还蹲在地上捡落下的东西。

吴小个子从没吃过这样的亏,丢这么大的脸,他拾起枪,狂喊着:“我今天要是整治不了你们,我……我他妈的就不姓吴。”

黑头的气也上来了骂说:“我日你奶奶的,姓吴的,来吧,老子和你拚了!”

“吴队长,吴队长……”一个人从远处气喘吁吁地跑来。

这人是陈立全,有好事儿的跑到大院报的信,他怕妹妹吃亏,急忙赶来。

吴小个子为特搜班的开销,常与陈立全接触,相互间也算有一定交情,他见了陈立全,忙说:“你来的正好,给我找条绳子,帮我把他们捆起来。”

陈立全俯在吴小个子耳边小声说:“吴队长,这不是大水冲到龙王庙了吗,自个家人,咋还整起来?你不认得她呀,她是我妹妹。”

吴小个子一愣:“你妹妹,真的啊?”

陈立全说:“这还能有假的吗?我就这么一个妹妹。”

吴小个子愤愤地说:“我说的吗,别人谁敢跟我这么拔犟眼子啊!”

陈立全也曾是个年轻气盛的人,但在父亲的言传身教和历练下,已逐渐成熟起来,他为了让吴小个子有个台阶下,大声训斥说:“玲子,老吴大哥你不认识啊?你看你把老吴大哥气的,等我回家告诉爹,非得让爹好好骂你一顿不可。”

玲子争辨说:“谁气谁呀,是他……”

陈立全喝止说:“你少说两句吧,嘴硬!”

吴小个子见此,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既然是你妹妹,算了,谁让咱哥俩有交情啊,可这个黑大个儿不能走!妈拉巴子,这小子下黑手。”

陈立全忙问:“他跟你动手了?”

“你看……”吴小个子撸起腕子,确实红肿一块。

陈立全板着脸说:“黑头,你胆了也太大了,连吴队长你也敢……”

黑头分辨说:“少掌柜,我就抢下他的棒子,真的没打他。”

吴小个子指着伤处,赖气地说:“那你说这是谁打的,鬼打的?”

玲子说:“你自个儿手抽筋,枪掉在地上了,你赖谁?”

不要说吴小个子不知道是谁打的他,旁观者也弄不清吴小个子是如何受的伤。

陈立全陪着笑脸说:“吴队长,你要怪就怪我吧,他是我们大院的炮手,这么着,明个儿,我带他去你那儿陪罪,今天你说啥也得给我个面子。”

吴小个子脸上抽搐几下。

“你们还不回去?”陈立全大声地说着,又是偷偷地使来眼色。

黑头转身走了。

吴小个子想说什么。

陈立全忙上前搂住他说:“吴队长,犯不着跟他们生气,走,咱哥俩儿找地方喝两盅去。”

吴小个子是个五毒俱全的主儿,听说有酒,又有陈立全的面子,这气立时消下几分,在陈立全的拉扯下,半推半就地随陈立全走了。

那货郎担爷俩儿,趁乱时早溜走了。

玲子回走,刚走两步,见山虎还蹲在地上捡找什么,她气不打一处来,上去把山虎怀里的东西,都拨打到地上,又用脚踩了几下喊说:“你还捡啥?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山虎从没见玲子发这么大火儿,不敢正视她。

玲子在前边走着,不住地回头尖刻地数落着说:

“你看你,蔫头蔫脑的,三杠子也打不出个扁屁,你个土包子,你个窝囊废,连一个小个子都不敢打,你还算个男的?我跟你说,你以后不准再跟着我,你不嫌丢人,我还丢不起这个嗑碜呢。”

山虎耷拉着头,脸胀红着,嘟哝说:“不跟就不跟,你当我愿意跟呀,是叔让我跟的,我不得听叔的话啊?”

“我这就回去跟我爹说。”

山虎说:“叔要是听说你在外边惹事生非,不骂你才怪。”

玲子停住脚,是啊,父亲知道这事儿,岂止是骂,恐怕……哥哥是不会告诉的,黑头也不能说,只是眼前这个山虎……她指着山虎说:“你不行上我爹那儿告舌。”

山虎没吱声。

玲子提高声音说:“听见没?”

山虎说:“你不让跟着你了,这事儿我不得不跟叔说啊。”

玲子一怔,没想到山虎用这话堵她的嘴,她翻了山虎一眼说:“这……这不用你去说,过后我跟我爹说吧!”

山虎说:“那明天你再出门,我是跟啊,还是不跟?”

玲子没好气地说:“跟吧,跟吧,你个跟脚星,我看你跟到啥时侯。”

山虎与玲子相处时间长了,也敢说话了,他一本正经地说:“你当你是山里的狍子,我愿意跟着你啊,我……我这也是没办法呀。”

“你……你变着法骂我?”

山虎扭头偷笑。

玲子气得一跺脚走开了。

大院的人都瞒着陈福,过一阵陈福还是知道了,这是吴小个子与陈福见面后提起的,陈福少不了又是一番道歉,并塞上一迭钱。

吴小个子这次不知为何却推拒回来。

陈福以为吴小个子想狮子大开口,脸上呈出不悦之色。

吴小个子凑近,故作亲密地说,他前几天在镇上碰见宋会长,讲起与玲子吵架的事,宋会长听了哈哈大笑,说他见过玲子,说玲子有个愣劲儿,还说他与陈福是世交,让吴小个子多照看陈家。

陈福一怔,前些天,宋少彬曾邀他去镇上,他婉拒未去,他已感觉宋少彬有一种企图,至于是什么企图,他心里明白却不想往那方面想。

吴小个子夸口说是宋少彬的朋友,他以后也要把陈福当成朋友。

陈福有意巴结宋少彬,但决不想交吴小个子这种无赖朋友,可又不好得罪吴小个子,气得他在吴小个子走后,要把玲子喊来,大骂一顿。

玲子妈左拦右挡,好个劝解。

陈立全也说吵仗的事儿怪不得玲子。

陈福只好作罢,他也心疼女儿,再说女儿已是大姑娘了,用不上两年就要出嫁了,可一想到女儿出嫁,他的心头一阵阵发沉,不知为何,总连想到那个宋少彬,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但这个暗影儿总是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