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迎亲车队遭鬼子劫杀
关东五月,春未夏初。
往常这个季节该是庄稼人最忙碌的时侯,不用说别的,只看那片片的田地里,阳光下,一家家,一户户,挥锹动镐,牵牛扶犁,人欢马叫。午间,女人把饭菜送到地头儿,人们围坐着,狼吞虎咽,吃饱喝足,稍息一会儿,又开始劳作。从天朦朦亮到日落西山,直至星斗再现,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中。
庄稼人虽然劳累,并无抱怨,因为他们知道,没有春天的耕种,便没有秋天的收获,而没有收获的日子,那将意味着生命的终结。所以他们盼着春天,更期望着秋天,一日日,一年年,他们就是在这种祈盼中渡过。
然而,自打“九·一八”事变以后,尤其是成立了满洲国,老百姓的日子更是苦不堪言,城里被日本鬼子折腾得鸡犬不宁,乡下也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庄稼人除了向东家交地租,还要给日本人纳“出荷粮”。平日出入也受到了限制,就说八里屯的人吧,逢大集去县里,稍不留神就被日本宪兵和警察踢打一顿,若忘带了“良民证”,轻者关进“浮浪营”,倒霉的被送到县城“矫正辅导院”,那是鬼门关,有去无回啊。为此,人们很少去赶集了。可是居家过日子也不能不出门儿,僻如串亲戚或到林子里伐木头,采山货,这也得躲着日本讨伐队和伪靖安军,要不然被抓住了,说你是私通抗联的反满抗日份子,就地枪毙。气得人们常常私下聚在一起抱怨满洲国,暗地里咒骂日本人。
“妈拉巴子,你说这个康德皇帝是不是中国人啊?把咱整的喘不过气来,他舒坦咋的?”
“让我看啊,他八成和小日本子串种了,要不能和他们穿一条连裆裤?”
“你听说没?前些天小日本子在磨盘山又挨捧了,死了好几十人。”
“打得好!我要是倒退二十年,非操起洋炮和小日本子干不可。”
“小点声,当心传到日本人耳朵里。”
“怕啥儿?大不了……”
喊的人虽这么说,声音却低下八度,他心里也明白,这年头还是少惹麻烦好。
“小鬼子老这么闹腾,咱庄稼人的日子可咋过呀。”
“咋过不也得过,大江没盖儿,要不你跳去?”
“你他妈的少放驴杆儿屁,我要是跳也得把你老婆拽上。”
“唉!混一天少两晌,慢慢地熬吧。”
平民百姓就是这样战战兢兢,艰苦度日。但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照旧吃喝不愁,日子过得无忧无虑。远的不提,就说座落在屯南的陈家大院吧,在八里屯人们的眼里,从前些年的东北张大帅,到现在的满洲国,陈家不但没受到什么影响和伤害,家业反而象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简直成了不倒翁。
“咱们连张嘴都糊弄不饱,我听说陈家大院的劳斤,那粘豆包可劲儿造。”
“人家那么有钱还差口吃的?该说不说,大院的老掌柜对下人还是不错啊。”
“他家的二小子初六娶媳妇,你不去随份儿礼?”
“我是阎王爷甩袖子,鏰子儿没有,拿啥儿随呀?”
“没钱,咱帮打个下手儿,混个吃喝不说,还落个人情。”
“中,到时候你喊我一声,咱们一块儿去。”
这日,云淡天高,艳阳普照,陈家大院,里里外外,张灯结彩,十分热闹。
大门洞开,门外两侧空地对搭彩棚,棚内又对座着两拨鼓乐班子,吹的都是欢快的曲子。
门楼两边垂挂着硕大的红绸花,虽是白天,但与左右象征着六六大顺的六个大红灯笼交相辉映,显得格外喜庆。
人们出出入入,熙熙攘攘,贺喜声、问候声、嘻笑嗔骂声、不绝于耳。
陈家的大少爷,新郎的哥哥陈立全,率几个人在大门外迎接客人。他年约二十五六岁,高条个儿,白脸膛,留着分头,上身着对襟绸衣,下边是扎着腿带的缎子裤,敞口布鞋,白袜子,看上去干净利落。
“哎呀,老刘大叔,你老身子还这么硬实,快,来人,搀着大叔……”
“大全,你爹他……”
“他老人家刚才还念叨你呢,在上房等着你呢。”
“好好……”
“里边请,里边请……”
陈立全满面笑容,对重要客人,免不了寒喧几句,让人前引进院。平常人,他拱拱手,说上一两句话,也算尽到礼数了。
院内气氛更热烈了,上屋和东西厢房已摆上炕桌和八仙桌,能上去台面的人自然在屋里。其他人在外边,院子支起三四十张桌子,每张桌子摆有四个碟子,里面散放着香烟、瓜子、花生和糖块。早来的寻到位置坐下,抽着烟嚼着糖,闲聊着,耐心地等待开席。
灶房里打下手的人,手托方盘,在人群中左躲右闪穿梭着,不时地喊着:“借光,借光,油着,油着……”
陈家的一家之主,老掌柜陈福,年约五十多岁,个子不高,身子不胖,给人一种短小精悍的感觉,尤其那双小眼睛,隐着机敏和狡诈,还伴有少许的寒冷。平时从没个笑脸,但今天是春风满面,精神焕发。在他身边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是陈福的老伴儿。
“老哥哥,老嫂子,你家又添人进口,我给你道喜了。”
陈福和老伴儿忙回应着:“同喜,同喜……”
“老爷子,人丁兴旺,二全娶了媳妇,你老就更增福增寿啦!”
陈福乐得合不上嘴,熟悉陈福的人都知道,他最喜欢听这样的喜嗑。
老伴儿笑问:“他叔儿,咋一个人来的,你媳妇呢?”
“早来了,在后院帮厨呢。”
“是吗?瞧我这眼神……”
旁边两张长条桌前,坐着六个写礼单的人,有钱的上过礼,名字被录在大红纸上。囊中羞涩,拿不出钱的,来帮个人场,陈家也不怪,照样款待。
还有几个人在门槛里铺放上红毡、炭火盆、马鞍子,这是新人下轿后必须走过和跨过的几道秩序,表示以后日子过得烘烘火火。
西厢房那边传来一阵阵清脆的笑声,人们望去,只见几个姑娘聚在一堆,低声悄语,叽叽咯咯笑成一团,其中一个梳长辫子的姑娘笑得最响。她约十七八岁,身材苗条,瓜子脸,浓眉大眼,不但穿戴出众,长相也是那姑娘群里最漂亮的。她是陈福的三闺女,也是唯一的女儿,名叫陈玉玲。
陈福瞥看几眼,眉头轻皱了皱,别人看不出,玲子妈能觉察出他的不快,忙走过去说:“玲子,姑娘家稳当点……”
玲子笑说:“妈,我二哥结婚,人家乐还不行啊,你管得也太宽了。”
玲子妈嗔怪说:“谁说不让你乐呵了?你不会小点声啊,你爹听见了,又得骂你。”
玲子噘嘴说:“骂就骂呗,谁让他不叫我去接亲了。”
玲子妈突点下女儿的头说:“你要是稳当点,你爹能不让你去?”
按理说,小姑子正应该去接新婚的嫂子,玲子也张罗好几天,并经心的准备一番,可陈福不同意,老伴儿说情也不行。他非常了解自己的女儿,从小被宠爱得调皮任性,快言快语,若是到了新娘子家,口无遮拦,生出事端,岂不有失脸面。
玲子妈轻拍女儿一下说:“都这么大了,还不听话,看你以后咋找婆家……”
“妈,瞧你说啥呢。”
“你也老大不了,给你二哥办完,就得张罗你的……”
“我才不找呢……”玲子脸红红的,扯着伙伴,嘻笑地跑开了。
院外彩棚,两拨吹手暗自较上劲了,你吹《送情郎》,我吹《下花轿》,你声高,我声浪,吸引不少人驻足观看。
客来的差不多了,院里院外都是人。
陈福仰起脸看看日头,照时间算,接亲的车该回来了,怎么还不见动静呢?他知道大成已在屯外安排了人,瞧着大车影儿,马上放几个二踢脚,给大院报个信。
“叔,侄儿给你老贺喜了。”
陈福垂下眼帘,寻看着。
“叔,我是长贵,长贵呀。”
陈福心不在焉地点下头说:“噢,长贵啊……”
这个叫长贵的人姓赵,是屯里出了名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二流子。爹妈死的早,他又不争气,二十七八岁了还是个光棍。不过这小子油腔滑调,嘴巴甜,谁家有个大事小情,不请他,他也必到。若有热闹的场合,数他嗓门最高,好象缺了他不行似的。其实人们都不愿理睬他,看他不顺眼,骂他一句或踢他一脚,他也不在乎。大院办喜事,他早就来了,见陈福周围人多,没他说话的份儿,待人少了,他才凑上前,也想露露脸。
赵长贵躬着腰说:“叔,你看我干点啥好?”
陈福一时还真不知该怎么分配他了。
玲子妈说话了:“长贵啊,啥儿也不用你干,你就等着开席吧。”
旁边有人叫赵长贵的外号说:“二扁头,不是我说你,你这个人,是吃啥儿啥儿不剩,干啥儿啥儿不行,我说你就别在这儿磨叽了,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赵长贵最奇特的是他的小脑袋,前后宽,左右扁,所以人们都叫他二扁头,时间长了,几乎没人知道他的大名了。
二扁头翻了翻眼珠说:“你说那叫啥话,我这不是跟老爷子唠嗑呢。”
那人说:“你小子也分不出个眉眼高低,走,跟我去后院搬凳子。”
“叔,我干活儿去了。”二扁头趁机下台阶,随那人走了。
灶房开始往桌上摆冷荤和凉菜,陈家从县里饭馆请来的大师傅,盘子心放的是红罗卜雕花,煞是好看。
不少人都把眼睛转向桌面,尤其小孩围着桌子转来转去,馋得流下口水,要不是有大人拽着,早抓起来塞到口里。
玲子妈有点沉不住气了,小声嘀咕:“这都快晌午歪了,咋还没回来啊,二全这孩子干啥事儿都不紧不慢的。”
陈福心里着急,表面不能露声色。新娘子家在火棚沟,离八里屯不到三十里,大车起早走的,就是人走也该打个来回了。按山里规矩,明媒正娶的头婚,应在中午前举行完仪式。否则就太不吉利了。
玲子妈担忧说:“他爹,会不会老孙家嚼牙,难为咱家二小子啊?”
陈福摇头说:“你想哪儿去了,那老孙家是正经八百的过日子人家,我还能看走眼?”
玲子妈说:“我觉得也不该呀,咱家过的礼可不算少,再说秀英去接亲,有些话她也能唠开啊。”
秀英是大全的媳妇,手巧心灵,颇受公婆看重。
陈福说:“你别瞎寻思了。”
玲子妈不言语了。
陈福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玲子还是闺字号。儿子的对象都是他亲自看定的,在儿子长成大小伙子时,好多媒婆主动来到大院,搅动三寸不烂之舌,但任她们说得天花乱坠,陈福也不动心思,他不是自恃财大气粗,而是有自己的主见,他对亲家不求门当户对,只要姑娘贤慧,孝顺老人,至于家境他不在意,陈家不缺钱财,倘若真娶个败家的媳妇,守不住家业,那才是愧对祖宗了。所以他对儿媳妇可谓是百里挑一,严格把关。大儿媳妇已进家门了,居家过日子是把好手,人见人夸。今天娶的二儿媳妇,也是他挑选的,前些年,他去山里做买卖,走亲戚,常在孙家歇息,也不知从什么时侯,他注意上孙家姑娘,不说模样,单说那性格,稳重、爽快。每每见了陈福,喊声大爷儿,送过茶水,低头一笑走开了。一次,和姑娘爹的喝酒,陈福提起这桩亲事……
陈立全从院外进来,走到父亲面前,轻声说:“爹,这都啥时侯了……可别出啥事呀,我这眼皮咋总跳呢。”
陈福不悦地说:“臭嘴!我给你一撇子。”
玲子妈忙问:“哪个眼皮跳?”
陈立全没出声。
玲子妈默念说:“跳财跳财说说就来,跳祸跳祸说说就破。”
陈福把烟袋锅往凳子腿磕打两下说:“老蒯儿,你在哪儿叨咕啥呢?”
玲子妈嗫嚅地说:“我……我没叨咕啥呀!”
陈立全嘟哝说:“我说派几个炮手跟二全去,你老偏不让,这要是半道碰见胡子……”
陈福说:“你能不能少说那没影儿的话,噢,去一帮提刀拿枪的,这是去接亲还是去抢亲啊?你让人家老孙家咋看咱们家呀?”
“我不是怕……”
“上一边去!”
陈福虽喝止了儿子,但心里着实一沉,他也曾动过那个念头,又一想,去火棚沟都是大道,路边屯子一个连着一个,胡子很少到这地方来。再说附近几个绺子都知道陈家大院,或多或少也给几分面子。另外绺子也有“七不夺八不抢”的规矩,对婚丧嫁娶的人家绝不会骚扰的。
人们等待得真是不耐烦了,不时地交头接耳议论着。
陈福吩咐说:“打发人上屯外看看。”
陈立全说:“去好几个人了……也没个动静。”
“你不会让人往远处接一接呀?”
陈立全应了一声,喊说:“黑头……”
一个虎背熊腰的黑脸汉子,从人群中挤过来问:“少东家,啥事儿?”
“你麻溜骑马去趟火棚沟。”
“好了。”黑头转身欲去后院牵马。
这时,大门口传来马蹄声和杂乱的人吵声:“闪开,闪开,快闪开……”
“你不是跟着接亲去了吗?咋一个人回来了,那新亲大车呢?”
“出事了……”
“啊,出啥事了?”
“你别粘牙了,老掌柜呢?老掌柜在哪儿呀?”
“在院里呢,快,大伙儿让开道……”
那人下了马,踉踉跄跄跑到陈福面前扑通跪倒,带着哭腔大喊说:“老掌柜,不好了,出大事了……”
陈福怔然地看着,一时间也懵了。
陈立全预感出不妙,心头一缩,急切地问:“啥事儿?你说,你快点说话呀!”
院外喇叭声声。
陈立全恼怒地喊说:“告诉他们,别他妈的吹了!”
有人跑出去喊:“别吹了,东家不让吹了。”
鼓乐手停下了。
陈立全催促说:“说呀,你连话也不会说了……”
那人说:“我……我们让小日本子给劫了……”
人们大惊失色。
陈福手里的烟袋抖个不停,腿一软,瘫坐在椅子上。
玲子妈险些晕过去,多亏女儿在后面扶住她。
满院子人呼拉地都围上来。
那人断断续续地讲着……
大道上,陈家的人已从火棚沟顺利接到了新娘子。
道两边的田野里,嫩绿的青苗,已长出尺把高,铲二遍地的人们,都拄着锄头或停下犁,向新亲车队张望,也有逗趣的,免不了喊上几声。
“这是哪儿个屯娶亲啊?”
“八里屯的……”
“八里屯谁家呀?”
“陈家大院……”
“噢,怪不得这么气派啊!”
大院共来了六挂大车,每挂车套三匹马,每匹马头都扎朵红花,就连车老板子的鞭杆也拴上红绸布。车上先垫层厚厚的稻草,再铺上棉被,松软软的,人坐在上面,一点也不颠簸。
头车坐的是鼓乐手,从一进火棚沟就开始吹,这一路不能断声,一直吹到新娘子在大院下车。
第二车是主车,也叫花车。别的车都是敞座,唯独这挂车用红缦布搭成棚架,前面放下轿帘,新娘子蒙着红盖头盘腿坐在里面。左车辕子坐的是娘家送亲婆,右车辕子坐着从大院来的接亲婆,两个女人都在五十来岁,不但模样周正,还得会说会道,专门扶侍新娘子。车老板与别的车也有不同,在回去的路上,他要步行牵着里套马的笼头,以防马惊出现闪失,虽说辛苦,但这都是东家指定的老车把式。
新娘子陪嫁东西装有半车,无外乎一对箱子、被褥、脸盆和包袱里包的姑娘喜欢的小玩意儿。
其余接亲和送亲的人,混坐在后面大车上,相互既便不认识,也无话找话闲聊着,间或讲个粗俗的小笑话,引来一阵阵哄笑。
新郎官陈占全,骑着一匹枣红马,伴走在花车旁边。他今年刚满二十三岁,中等个头,四方脸,白白净净,眼睛深处略隐忧郁,但挺有神儿。头戴一顶棕色礼帽,身着天蓝色暗花长衫,料子裤,黑皮鞋,白丝袜,胸前交叉披挂着红花。
人生四大喜,第一件喜事儿,就是洞房花烛夜。
陈占全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似乎觉得天比往日高,地比往日阔,就连太阳也比往日温暖了许多。同时他也由衷地信服父亲,若不是他老人家执意坚持,恐怕这门亲事……
半年前,父亲对他说起相亲的事,不是问他同意与否,只是告诉他一声而已。在父亲看来,儿女的婚娶就两个字:顺从!
陈占全未觉得意外,妹妹玲子早就探得到这个消息,并经常以此嬉逗他,说二哥做梦都想媳妇。陈占全最喜欢这个妹妹,也最怕这个妹妹,不是别的,就妹妹那调皮的天性和那张厉害的嘴,每每闹将起来,吃亏的注定是他。
“二哥,你说我这个二嫂长得啥样?说不定也和大嫂似的,都是个俏皮人啊。”
都说小姑不贤,可玲子与嫂子处得如姐妹一般,这也与大院的家风有关。
“二哥,爹领你去相看,你可要睁大眼睛,别娶回个麻子脸。”玲子无故担忧起来,说完又咯咯地笑开了。
陈占全性恪有些内向,脸红红地说:
“我才不去呢……”
玲子忍住笑说:“你不想找媳妇?”
“我……我想自己找。”
陈占全读过几年私塾,特别爱看书,他专程去县城买过书。山里虽然偏僻,他也听说外面有正规的国立学校,他想去就读,父亲不同意,说他能看懂书信,将来接下大院的帐目,那私塾就没算白读。为此,他和父亲斗气好一阵子,母亲也帮他说过话,均未奏效。但父亲所说的“闲”书,他照读不误,书读多了,眼界自然开阔,当然也就崇尚自由婚姻。
玲子吃惊地看着哥哥,他知道哥哥是个有主意的人,但在这件事上,她不相信哥哥能犟过父亲。
果不其然,在父亲说到亲事,没等陈占全含糊不清说出什么,便遭到父亲的责骂:“混帐东西,翅膀硬了?自古以来,这婚事都得由父母做主,你都多大了,还没个正事儿,一天捧个书本,看啊,看啊,那能看出啥名堂?是能当饭啊,还是能当钱花?”
陈占全不敢正视父亲,小声说:“我也没说不成家,那再等两年还不行啊。”
陈福端着烟袋,头不抬眼不睁地说:“等啥?你能等,那姑娘都十九了,能等得起吗?再说了,媳妇早进门,家里也多个帮手。”
玲子妈在旁边也说:“二全啊,你岁数也不小了,听妈的话,早生儿子早得济呀。”
“妈,那娶媳妇是一辈子的事,我也不能稀里糊涂的……”
陈福哼了一声说:“你当我老了?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我不能胡乱地给你找一个,我早就找人批过你俩的八字了,啥毛病也不犯,你觉得你念过两天书了不得了,你爹我睡觉都比你明白。”
玲子妈附和说:“是呀,你嫂子不就是你爹定的吗,你看你哥俩口子过得多好啊,听你爹的,差不了。”
陈占全说:“象我嫂子敢情好,要是娶个……”
玲子妈笑说:“儿子,妈知道你的心思,咱们不能剜筐里就是菜,这姑娘可好了,炕上地上的活儿拿得起,放得下,听说用不上小半晌就能做件棉袄。”
陈占全嘟哝说:“反正我看不中,我就不干。”
陈福横来一眼,骂说:“王八糕子,还反了你呢!”
玲子妈见状,忙说:“他爹,你别沾火就着,孩子的话不是不在理儿,成不成相看后再说呗,咱二全人长得溜直儿,又识文断字,找啥样的姑娘找不着啊。”
陈福说:“你这老蒯呀,就能惯孩子。这个家要是你当啊,非乱套不可。”
玲子妈不敢过于与丈夫争执,便推了二全一下说:“回你屋去,不懂事,这么大了还惹你爹生气……”
陈福在大院是说一不二,但也不是不通情达理,他对自己这两个儿子是十分了解的,大儿了虽脾气爆燥些,可唯父命是从,二儿子貌视老实,性情却倔强,他要是不认可的事,真硬拧着也不好办,唉!这也许是从小太偏疼他了。
玲子妈背着儿子,自然是帮着儿子说话,她劝丈夫找机会让儿子与女方见上一面。
陈福长叹一声不言语了,这就是默认了。
这日,陈福带二全去山里木帮,说是谈生意让二全记帐,回来时路过火棚沟,自然要在亲家歇息一下。按山里规矩,新人不到大婚日子是不行见面,陈福不得已才找了这么个借口。
孙家见姑爷儿来了,好个欢喜,说实的,孙家姑娘也是夜思日盼想看看自己的女婿长相如何,只是碍于面子,开不了口。
老丈母娘杀了两只母鸡,围二全前后左右,问寒问暧,见二全长得一表人材,又有礼貌,乐的合不拢嘴了。
陈福和亲家唠扯一阵,顺嘴问:“孩子都出去了?”
那亲家也是脑瓜儿灵活的人,立刻领会陈福的意思,忙说:“瞧我光顾唠嗑了,老婆子,快上后屋把桂花叫来。”
亲家母应声出去。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桂花随母亲进来。
陈占全心里一阵紧张,毕竟这是头一次看媳妇,她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微低着头,飞快地向桂花瞥了一眼,也就这一眼便让他终生难忘。后来每当回想起来,他不敢说桂花有多么漂亮,但绝对是一个山里少见的容貌周正的姑娘。
桂花已听母亲说即将嫁给的人来了,她面如桃花,低眉垂眼,但还是款款地走到陈福面前,轻声说:“大爷儿来了。”
陈福说:“丫头,干啥儿呢?”
“没干啥儿。”
亲家母说:“闺女,快给你大爷儿和你二哥倒水。”
桂花转身欲去。
桂花妈吩咐说:“冲两碗白糖水,糖罐子在箱盖上呢。”
陈福忙说:“我喝不惯那玩意。”
桂花爹说:“你大爷儿愿意喝茶,去,先沏壶茶水。”
桂花妈出去张罗饭菜。
桂花可真够实在了,给二全端来一大碗糖水,柔声地说:“走了这么远的路,喝口水吧。”
陈占全似乎从未喝过这么甜的水,简直比蜜还甜。人都说男女相爱,多是一见钟情,以前陈占全只在书中看过,不相信现实有这样的事情,今天见到桂花,得以验证。所以,自火棚沟回来后,陈占全再也不提晚几年找对象的事了,反之,心中到有了一种企盼,盼着父亲定下的那个日子早早到来。
而今,在这个美梦成真的大婚日子,陈占全能不高兴?
“二全,骑马累了吧?到车上歇一歇吧!”说这话的是嫂子秀英。
“不,嫂子,我不累。”
秀英也是个性恪开朗的人,笑着说:“你不用守在轿旁边,媳妇已娶到家了,她飞不了啦。”
陈占全脸腾地红了,说:“我……我不是……”
车上几个女人趁机起哄,逗趣说:“是啊,这离天黑还有好几个时辰呢,咋的,着急了?别急,等入了洞房,才看你的能耐呢。”
“二全啊,用不用姐儿教教你呀?你姐是过来的人,啥招儿都会。”
“这男女间的事还用学?只要抹下脸,敢上手……哈哈……”
陈占全别过脸,欲提马走开。
秀英忙打圆场说:“我们家二全还没拜堂呢,你们别拉蝽了,看,把二全逗得都抹不开了。”
天气热,车棚里的桂花已悄悄地拿下盖头,听了外面那些话,她脖子根都红透了,尤其听到二全支支吾吾,她心里暗暗窃笑,此时,她特别想看看他的窘态,想到这儿,她把挡帘挑开条缝儿,偷眼往外瞧……
恰在这时,陈占全扭过头,见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正注视着他,心头一热,下意识地笑了笑。
桂花象触了电似的缩回身,忙把盖头蒙在桃花面上。
陈占全从心里往外喜欢上这个姑娘,不单因为她貌美,就其性情,虽说接触时间很短,他感觉她善解人意,通情达理。在来时的路上,他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不是别的,他特别打怵的是到了女方家那些繁琐的秩序和礼节。在屯子里,他见过类似的场面,娘家人把接亲的新郎捉弄得晕头转向,刁钻的甚至把新郎难为得哭的心都有。孙家的人会不会这样呢?桂花能不能生出什么事端?
一切都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
孙家把嫁姑娘当成头等大事,屋里屋外摆上酒席,待姑娘走后,好招待前来贺喜的老亲少友。
陈占全来到上房,几个小姑娘象征性的挤住门,陈占全塞进红包,门便开了,陈占全见过岳父岳母,又被簇拥到桂花屋前,他神情慌乱,手足失措,多亏送亲婆指点着,使他顺利地把新娘接上车。回来的路上,送亲婆悄声对他道出实情,原来这都是桂花事先安排的,她不让家里人和儿时的伙伴为难二全,她说若是二全出了丑,她心里会不好受的。有人羞臊说她,还没过门就心疼上女婿了。桂花争辩说,她是想婚事办得顺顺当当,那样今后的日子才能过得顺心顺意。
送亲婆说:“姑爷儿,你能娶上我们桂花这样的媳妇,真是烧高香了。”
接亲婆不示弱地说:“好马配好鞍,俺们二全也是百里挑一的人啊。”
送亲婆笑说:“是啊,要不咋说这小俩口是天造一对,地配一双呢。”
陈占全不置可否,会心地笑了。他抬头看看暖洋洋的太阳,从衣兜掏出怀表,刚好九点半,过了前面的小茶棚,还有几里地就到家了。
小茶棚,因这里开有一家小饭馆和一家小茶馆而得名,路过的人,常在这儿打尖或歇息。
接亲主事的也叫执客先生,他坐在头车忙提起精神,大凡到了这儿比较热闹的地方,常有一些无赖、二流子,拦车讨喜钱,碰上了便赏几吊,一是图个吉利,二也省着浪费时间。
果然,前边路上出现了几个人。
执客先生叫大车放慢速度,他做好下车的准备,待车到眼前,他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原来是五六个日本兵,为首的那人挎着王八盒子,手提战刀,看样子是个曹长。只见他们勾肩搭背,敞胸裂怀,东倒西歪,摇摇晃晃,显然是刚在小酒馆里喝完酒出来。
执客先生回头示意车靠边停下,吹鼓手也都住了口,这几年日本人在山里不少见,但象眼前乱醉如泥的还未碰到过。
日本兵走过来,他们吼叫着,狂笑着,还有一个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日本歌。当看到红棚顶的车,一时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是直勾勾地看着。
车上的人心都悬起来了,谁都不敢出声,女人把脸扭向一边,胆小的将头掩在男人身后。
陈占全骑在马上,冷冷地注视着日本兵,他从书本中得知,日本人就是历史上记载的倭寇,所以打心眼儿讨厌他们。
执客先生多少见过一些世面,他知道不能再停留下去,忙走过去,掏出包香烟,塞到那个曹长手中,点头哈腰说:“皇军,辛苦辛苦,来,抽支烟解解乏。”
曹长眼珠转动的都不太灵便了,冲执客先生脸上直喷酒气,嘴嘟噜一句。
执客先生听不明白日本话,但还是连连的应承说:“是,是,皇军辛苦,皇军辛苦……”
有个日本兵借着酒胆,上曹长手里来抓烟。
曹长回手给小兵一个大嘴巴,骂说:“八格牙鲁……”
那小兵被打得原地转了一圈,手捂着腮,不敢出声。
执客先生一惊,忙又掏出几包烟,挨个日本兵手里塞,说:“这烟卷有的是,来,一人一盒……”
曹长脸上有点笑模样了,摆摆手说:“吆西吆西,开路开路……”
执客先生听说让走,忙冲头车打个手势,又对那曹长稍施一礼,说:“皇军忙着,咱们回见回见……”
车队启动,人们随之松下一口气。
陈占全心中的喜悦,被日本人冲淡了几分。他和山里的百姓一样,弄不清的是,这满洲国的皇帝怎么那么怕日本人,那日本人又凭什么在中国横行霸道,连国兵见了都绕开走,难道说中国人真这么软弱,甘心受辱……
突听后面传来几声吼叫声。
陈占全回头一看,心不禁格登一下。
那个曹长率兵复追上来。
执客先生暗自叫苦,催促打马快跑,可还未等车老板扬起鞭子,日兵已跑到近前,并用枪顶住车上的人。
车队不得已地停下了。
执客先生跳下车,说话都结巴了:“皇……皇军,有……有啥事儿,噢,还……还想要烟啊?我这儿有,我这儿还有。”
曹长用生硬的中国话问:“你们什么的干活?”
“干活儿?”执客先生一愣,说:“我们啥活儿也没干啊。”
曹长又重复一遍。
执客先生似乎明白了,忙说:“皇军是问我们干啥的吧?噢,我们是八里屯的,八里屯知道吧?前边不远就到了。”
车上的人比刚才更害怕了,其中有两个孩子,吓得哭扑在大人怀里。
曹长指着棚车,不怀好意地问:“花姑娘的有……”
执客先生最怕的就是这个,他常去县城,知道日本兵见了女人如狼似虎,他不敢正面回答,忙差开话头说:“皇军是不是想喝酒啊?这好说,你们上车,到了咱们陈家大院,有的是好酒好菜,来,我这就给你们腾出挂大车,天不早了,咱抓紧赶路。”
曹长不但不听,反用手一推,把执客先生搡个趔趄。
棚车内的桂花,听到外面的吵嚷声,心砰砰地狂跳。
车辕两边的接亲婆和送亲婆,往里挪动一下,用身子挡住缝隙,生怕日本人看见棚内的桂花。
陈占全沉不住气了,下马过来说:“这青天白日的,你们拦住我们的大车,到底想干啥儿?”
秀英也气不过地说:“就是吗,这酒喝人肚子还喝狗肚子里了……二全,别搭理他们,咱们走……”
“你的什么人?”曹长审视着,从这话看,他还没完全失去理智。
“我是谁,你管得着吗?”
“他是我们陈家大院的二少爷。”执客先生急出一脑门的汗,也忘了眼前的曹长听不懂中国话了,一个劲儿的说:“皇军,我们陈家大院的老掌柜,那可是个有名号的人啊,咱们这儿没有不认识他的,就连县上……”
陈占全也是年轻气盛,上来倔劲说:“咱走咱们的,别勒他们……还瞅啥呀,赶车走啊。”
大车刚要动。
曹长一挥手,日本兵横在车前。
陈占全气愤地说:“你们……”
一日本兵抽冷打来一拳。
陈占全险些跌倒,鼻子流出了血。
“二全……”秀英喊着欲下车,被旁边人拽住。
桂花在车里听得清清的,她一阵颤粟,既为自己,更多的是为二全担心。
陈占全欲往前上。
执客先生抱住二全说:“二少爷,你……你犯虎啊,大喜的日子,咱们可不能硬磕硬呀,你靠后,我答对他们……你们大伙儿在那儿发啥愣啊?还不把二少爷拽回去。”
车上跳下几个人,扶扯着二全。
秀英忙掏出手绢,一边给二全擦揩脸上的血,一边恨恨地说:“这小日本子也太蝎虎了,两句话不来咋就动手打上人啦……”
执客先生忙不迭的,对曹长又是做揖又是鞠躬地说:“皇军,年轻人脾气冲,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我……我给你赔不是了……”
曹长狞笑着说:“你们的开路,花姑娘的留下……”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震得在场的人张开嘴巴,气都不敢喘了。
曹长伸手来扯棚帘。
送亲婆推拒着,哀求说:“老总,使不得呀,俺这是黄花大闰女,老总,俺求你了,俺给你磕两个响头还不行吗……”
执客先生扯住曹长的衣袖喊说:“皇军,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啊,这是陈家大院的新媳妇,那陈家的老掌柜可是有头有脸的人啊……”
曹长一脚踢倒执客先生,拔出战刀,抵在他胸前说:“你的死啦死啦的……”
执客先生坐在地上,面无血色,只有哀鸣的份了。
接亲婆和送亲婆被吓得出溜到车下。
曹长一把扯下棚帘布。
桂花浑身哆嗦着,双手紧按盖头,仿佛遮住脸,便能保住了自己的一切。
曹长用战刀挑开那红红的盖头。
桂花尖声地叫起来……
陈占全见的心上人要受到凌辱,他不顾自己身单力薄,冲上来与日本兵撕打在一起……
秀英也想上前,但被几个女人拉住,气得她跳着脚骂说:“小日本儿,你们放开桂花,放开二全,你们这样做不得好死……”
其他的人都心急如焚,不敢靠前,胆小的溜下车跑了。
曹长淫荡的邪光,象毒蛇信子似的,在桂花惊恐而又俊俏的脸儿,舔来舔去,最后定在鼓鼓溜溜的胸上,体内的酒精和兽欲绞织在一起,升腾着,膨胀着,恨不得即刻把这个美人压在身下……
桂花也是个有些力气的山里姑娘,她用脚使劲蹬开抓扯她的那双手,从右车辕跳下去,撒开腿就跑。
曹长见到了口的肥肉没吃着,气急败坏,绕开马车,追赶过去……
车上车下,大人喊,小孩叫,一片混乱。
桂花本想奔人多的地方跑,见曹长从后面兜上来,她慌不择路,跳进路边的沟里,但没跑几步,被石头绊住脚,“扑通”摔在地上,她挣扎着,没等爬起来……
曹长已赶到了,饿虎扑食地压下来。
桂花凄厉地喊叫:“救命啊,爹呀,妈呀,救命啊……”
陈占全听到桂花的喊声,心如刀绞,他说不上那来的力气,连着抡倒两个日兵,从一个吹手中抢下个大铜喇叭,挥舞着,大骂说:“小鬼子,我操你八辈祖宗,我跟你们拚了……”
一日兵追上去,用枪托照陈占全后脑海,狠狠地砸了一下。
陈占全身子晃了晃,“哼”的一声倒在地上,喇叭甩出多远。
秀英扑上前,抱住小叔子,哭喊着:“二全,你醒醒啊,二全,你可别吓唬嫂子啊……”
陈占全脑后都是血,昏过去了。
秀英手捂着那流血的地方,哭泣说:“二全啊,二全,你挺住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咋有脸回去见咱爹咱妈呀,二全……”
人们呼拉地围上来。
日本兵吓得倒退几步,端起大枪。
人们又退了回去。
沟里,桂花的喊声也越来越弱。
曹长骑在桂花身上,撕开了桂花的前衣襟,当看见白白的胸窝,他的血液加速了流动,俯身将那肮脏的嘴脸凑上去。
桂花的嗓子已喊哑了,不,她已无力再喊了,她要留下最后一丝力气与恶狼搏斗。作为闺字号的姑娘,她知道贞洁就是生命,假如真让这只恶狼得逞,那她不但愧对即将成亲的丈夫,自己也无颜活在人世,今天只有豁出命了,想到这儿,她张开五指照那挨近的脸,狠狠地挠了下去。
曹长脸上隆起五道血痕,疼得他呲牙咧嘴,不得已挺起身子。
桂花趁这工夫抽回腿,猛地一脚,踹在曹长的小腹部。
曹长捂着下体,嚎叫着,翻倒在一边。
桂花也真够强壮的了,她一咕噜爬起来,向远处跑去。
曹长的脸都扭变形了,他跪伏着,瞪看着,蓦地,他凶狠地掏出枪,对准桂花的背影勾动了扳机。
大道上的人们,听到枪响,都涌向沟边,恐惧地张望。
只见桂花苗条的身子,如树叶一样,轻轻地飘扬几下,落在地上……
秀英放下二全,撕人心肺的大喊:“桂花……”
人们再也抑不住愤怒,齐涌上来。
日本兵慌了,冲天连开数枪。
这时,曹长躬着腰上来了,挥动手枪喊着:“满洲人坏了坏了的,统统地死啦死啦的……”
双方怒视着,对恃着。
曹长及日兵的酒也似乎醒了几分,看出了被打死打伤这一男一女是新婚夫妇。不知是尚存的一点点良心发现,还是觉得事情确实闹大了,反正没有再开枪,相互间嘀咕几句,扬长而去。
人们呼天抢地向桂花跑去。
桂花身子流出的血,把地都染红了,两只眼睛瞪睁着,死不瞑目。
送亲婆抚摸着桂花的脸,哭诉说:“桂花呀,桂花,这刚离开你爹妈多大一会儿,你就……我的天啊,你可叫我咋去对你爹妈说呀……”
秀英握住桂花微微还有些发暖的手,早已泣不成声了。
执客先生一脸的泥土,拍着大腿带着哭腔说:
“完了,完了,老掌柜这么信得着我,让我主事儿,可我……天杀的小日本儿,你让我咋有脸回去见老掌柜啊……”
人们都流下了泪,恨恨地骂着,不知所措。
有人醒过神来说:“大院还不知道呢,赶快打发人回去报信吧。”
执客先生连忙吩咐人,骑上一匹外套马,飞奔向八里屯……
……
喜事变丧事。
陈家大院笼罩在悲怆的气氛之中。
车队回来了,人们分立两边,大车在院子里停下。
头挂车上是盖着棉被的桂花尸首。
第二个车拉着受了伤的二全,他的头已被嫂子胡乱包扎上,怕车颠簸伤口痛,嫂子一直把他抱在怀里。其实,二全最疼痛的不是伤口,而是心灵深处,他已知桂花命丧日本人枪下,他虽未与她拜花堂,但在他心目中已把她看成是他的媳妇,可倾刻间,他的媳妇还没跟他说上一句话,便如一缕轻烟散去,他不敢相信,现实又不容他不信,因为媳妇就停放在那车上……
玲子妈第一个扑上来,哭喊着:“儿啊,我的儿啊,我的儿在哪儿?我的儿在哪儿呀……”
“二哥,二哥……”玲子眼睛哭红了,也急切地寻找着:“妈,我二哥在这车上呢。”
“妈……”秀英失神地叫了声。
玲子妈抱住二全失声痛哭。
陈福嘴角紧抿,脸色铁青,他毕竟上年纪,又是当家人,经过风雨,竭力地保持着镇定,他走到头车旁边,掀开被子,看着头发零乱的桂花,哽咽地唤了一声:“孩子……”
执客先生失魂落魄地说:“老掌柜,我……我是头排的窝囊废,我……我对不起你呀。”
陈福摇头说:“这怪不得你,唉,我这辈子没做过一点伤天害理的事,咋摊上这样的横事啊。”
陈立全眼睛都要冒出火了,恨得直跺脚,不知怒气往哪儿发泄。
玲子妈还在声声地唤着二儿子。
陈占全无光的双目,怔然地看着,不应声也不回话,仿佛傻了似的。
玲子俯在哥哥的肩头上哭说:“二哥,妈叫你呢,二哥,你答应一声啊,我是玲子啊,二哥,你这是咋的了。”
陈福走过来,爱怜地喊了声:“二全……”
陈占全还是没有反应。
玲子妈泣不成声地说:“他爹,咱二全这是咋的了,二全啊,我和你爹都在你身边呢,二全,你就喊一声妈吧……”
陈立全跳到车上,问媳妇秀英:“二全伤哪儿了?”
秀英见了丈夫,泪水更止不住了。
陈立全急了:“你到是说话呀,哑巴了?”
秀英抽泣说:“可能是后脑勺让日本人给打漏了……”
“二全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妈也不活了……”
陈福大声说:“你嚎啥儿,还不把二全抬屋里去。”
几个人过来,小心翼翼地将陈占全抬入上房屋内。
玲子妈又转扑向桂花身上:“桂花,我苦命的儿媳妇啊,咱们娘俩儿还没见上一面,你咋就走了呢,你可让我咋对我那亲家母说啊……”
玲了趴在桂花身边,啜泣地叫了声:“二……二嫂……”
院子里挤满了人,此时,大伙儿除了悲痛、叹息、同情,更多的是对日本人的愤慨。
“妈拉巴子,这小鬼子也太熊人啦,连新亲车都劫,比胡子还可恶。”
“要我说,这口气不能这么咽下去,非找小鬼子说道说道不可。”
“是啊,陈家大院不是好惹的……”
二扁头是哪儿有热闹往哪儿钻的主儿,他在后面挤了好一阵子,还未进入到最里层。有人骂他,他也不在乎。
“你小子挤啥,当是看秧歌戏呢?”
“我……我看小鬼子把新娘子……”
“人都死了,还有啥好看的?”
二扁头争辩说:“咋的,行你看,就不行我看啊。”
“你小子是不是皮子紧,欠收拾?”
“有能耐冲日本人使去,跟我吹胡子瞪眼算啥儿能耐!”
那人举起拳头:“我他妈的削你。”
二扁头吓得一缩脖子,退了出去。
陈立全象困在笼里的狮子,围着车转了两圈问:“那几个小鬼子是哪儿的?”
执客先生嗫嚅地说:“叫不准……”
陈立全皱眉说“往哪儿走了,你总能看清吧?”
“奔西团山那边下去了……”
黑头说:“我估莫八成是县城日本守备队的。”
“他们没有马空行走,我们抄近道或许能追上。”
陈立全咬着牙骂说:“狗日的小日本,你欺负我们陈家没人了咋的,黑头,把大院的炮手都给我叫来,咱们骑马追!”
黑头响亮的答应一声,准备去了。
陈立全又对媳妇说:“你回屋把我的家伙儿取来。”
秀英担忧地说:“你……你别忙着走,跟咱爹合计合计。”
陈立全一瞪眼说:“老娘们儿家,你少跟着掺合。”
不一会儿,黑头把人和马都聚齐了,三十多号人,手里拿着长枪短枪不等。
院里的人都群情激愤,吵嚷着:
“走,教训教训小日本儿去!”
“让小鬼子的脑袋也开花!”
二扁头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二齿钩扛在肩上,嗓门嚷得比谁都高:“妈拉巴子的,你看我的,等我追上小日本,我这二齿钩一轮一个,我不刨出他稀屎才怪呢。”
有人瞧不起地说:“就你?哼,放屁都打晃,你歇歇吧。”
二扁头脖子一梗说:“别门缝儿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咱好赖不济也是个爷们儿。”
“你还能算个爷们儿……”
陈立全一边让人催促秀英拿他的枪,一边喊着上马。
突然,一声威严喝喊声传来:“大全,你想干啥儿?”
原来是秀英进屋把公公请了出来。
“爹,我去把那几个小日本子……”
陈福站在上房门口台阶上,骂说:“混帐东西,你还嫌乱得不够啊?”
陈立全不服气地说:“那……那咱们这口气就这么咽了啊。”
陈福稍缓下回气说:“咽不咽以后再说。”
玲子妈过来说:“大全啊,那日本人又是枪又是炮的,咱们吃这么大亏了,可不能再拿鸡蛋往石头上磕呀。”
“怕啥儿,大不了一条命抵一命。”
秀英上前轻声说:“爹经的事多,你就听爹的吧。”
陈立全正没处发邪火,气哼地说:“你给我滚一边去!”
陈福说:“黑头,把人都散了,该忙啥忙啥去,大全,你跟我进屋来。”
陈立全垂头丧气地随父亲进了上房。
院子里静下来,人们都知道,这个老掌柜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他不让做的事,谁也不敢做。年轻人纳闷不解的是,陈家能就这么善罢甘休了?岁数大的人却深知陈福老谋深算,他不去招惹日本人,肯定有不招惹的道理。看来日本人的势力真的是太强大了,陈家大院都忍气吞声,庄稼人就更得加小心了。
人们耷拉脑袋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