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情意
两年多的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历。
大个子安民长着一头乌黑的头发,言语很少,他是个学霸,考中学时数学得了满分,语文考了九十九分,在班里排名第一。他的弟弟阳光听说也是个优等生。阳光下乡的集体户离这里不算远。一天早上,小雨不停地下,不能出工劳动,安民身子左摆右摆摇摇晃晃地拉着二胡,悠扬的二胡声伴着屋子外边的微风细雨,点点滴滴沁入户里人的心田。此刻,他目光朝向前面的玻璃窗,看见窗外雨水沿着窗户流淌着,从那雨水缝隙中他发现,弟弟阳光披着白色透明的塑料雨衣向院子里走来了,细弱的高个子,轻盈的脚步,迈进了房门。
阳光脱去雨衣,用手抹了一下头发,快速地把一只胳膊搭在哥哥的肩膀上,两个人互相望着。朵朵正好遇见,就近距离观察哥俩,弟弟阳光也有心脏病,脸色略微发白,俊俏的脸上有一双细长的眼睛,略带微笑,他长得喜庆,让人看一眼后不会轻易忘记。朵朵猜想哥俩内心在想着什么呢?二人应该是互相安慰、互为牵挂。朵朵相信,他们那远方的母亲也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两个儿子呢。
安民的眼睛没有离开弟弟的脸庞,他轻声地说:“阳光,你的心脏病现在怎么样了?我真的有点放心不下,农忙季节我舍不得误工,不能随时去看望你,你要注意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哥,你放心。我就是挺想你的,我干活时确实没有多大的力气,总想跑来看看你。”
“阳光,你能干多少就干多少,干不动时就别干了,我挣的工分足够帮你交口粮钱了。”
哥俩亲近地说了几句话后,和大家聊起来了。户里的同学都喜欢阳光,大家围上来说话,七嘴八舌的,你说我笑,又都欢快起来了。从那以后,阳光经常来这里。
这年秋天,庄稼收割完了,被陆续运回场院。早上,太阳刚刚露出脸来,大家就分头去上工了。场院里,敏纯在一辆马车旁,双手用木叉子叉住车上的黄豆捆,举到豆垛上,芳琼接过来,一捆一捆地码垛。芳琼聪明、娴静,大大的眼睛在整齐的刘海下,尤其惹人注目。她穿一件蓝色的秋衣,外边套着银灰色带蓝格子的平方领上衣,散发出生气勃勃的青春气息。
芳琼正在大豆垛上聚精会神地劳动着。豆秧上成熟的豆角很尖锐,她一不小心就被扎破了手指头,她摘下手上的白线手套,用手挤了挤出血的手指头。耳边忽然听到敏纯在喊:“芳琼!”芳琼还没来得及反应,敏纯已经把自己戴的一双手套(银灰色劳保专用的皮手套)扔了上去。豆垛堆有几米高,芳琼只好接过来,脸上漾出笑意,又慌慌张张地把它戴在自己的白线手套上。在旁边劳动的李群看见了,板着面孔,撇了一下嘴,她在嫉妒。芳琼看见了李群冷淡的眼神,觉得以后无论谁和李群一起工作,都会产生不愉快的感觉。
差不多隔了一周的时间,又轮到芳琼做饭了。一间宽大的厨房在男、女宿舍中间,厨房有两口大铁锅,一口用来煮饭,一口用来做菜。她把锅盖擦得铮亮,碗筷洗得干干净净,放得整整齐齐,这样她自己看着也舒服。
这一天,芳琼起得很早,开始熟练地做起早饭,十九个人吃的大米饭,想要做得可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饭锅开了,她把大火改成小火,用耳朵细听到锅里开始收汁时发出的响声,又马上将小火熄灭,焖上十几分钟,掀开锅盖看见熟了的大米饭,白白的、油汪汪的,一点锅巴也没有!
芳琼做早饭时,敏纯总是帮忙备柴和水,芳琼心里很是感激。敏纯总会和芳琼在一起闲聊。芳琼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温柔的唇角微微往上翘,她内心喜悦,显而易见,敏纯是喜欢她的。
敏纯对芳琼小声地说:“我的父母都是医生,按照国家规定也要下乡的,我准备跟他们去别的地方了。这样,一家人也能在一起生活,互相有个照应。”芳琼的眼神有些不舍,但她转过身去,抬起右胳膊,用衣袖遮掩住了眼帘,还是未说出什么。
过了几天,刚刚吃过中午饭,敏纯把行李归类,用绳子捆绑好,四四方方的,放在那里。他要去八里外的开元村乘坐汽车,与父母相会后到新的地方去。敏纯临走的时候喊了一声芳琼。芳琼跟在后面,奇怪的是两个人不声不响的,什么也没说,就这样在心里默默地爱恋着。芳琼抬头看见一只山鹰翱翔在天空,飞走了。走了几里地,芳琼转身回来了。谁知这一走,几十年后才重逢。
子豪因为招工也要走了。子豪十五岁时下乡,现在已经十七岁了。他条件不错,威信很高,户里和乡里的人一致推荐他先走。
回城前,子豪想起那天遇到的挖野菜的小姑娘——小伊秀,她家住哪里呢?他想去看看。善良的子豪,总是想起那个可爱的小姑娘,脚上穿着的小花鞋有一只还裂了口子,这印象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子豪知道乡下人很少进城,就在自己回家时顺便去商店买了一双小胶鞋,想送给这个女孩,让她高兴一下。
经过向村民打听,子豪才知道小伊秀家的大概方向。他穿过泥土路,经过几十户人家,来到小西沟的山弯深处,终于看见两间土坯茅草房。子豪抬头朝那里张望着,看见一扇房门已旧得快要掉下来了!再近一点看,用黄土泥巴拌谷草垒的土墙,虽然外面抹了一层土泥巴,但还是能看出来里边露出的谷草。又看到木框连接的玻璃窗,窗台下外边墙的泥土有的掉下来,露出了一个窟窿,用砖头堵着。院子里有棵小树不知叫什么名,树枝上长着茂盛的绿叶,倒是显得生气勃勃的。子豪觉得这里交通实在不方便,没有人会想到这里还有户人家。
子豪是知识青年,村里人都认识他。他轻轻地敲门后走进去,小伊秀的母亲既惊讶又高兴!小伊秀的母亲说:“小伙子来到家里,贵客!贵客!快坐,坐!”子豪说:“婶,我因为招工要回城了,过来看看你们。”小伊秀的母亲也不知为哪般,只是笑脸相迎。子豪微笑地点着头,留意着屋里,屋里清洁整齐,炕面铺的是高粱秸秆编织的席子,四周是用旧报纸糊的墙壁,炕墙中间贴着四连画,讲的是古时候,有位妇人勤俭持家的故事:丰收年时,每次做饭前,抓出一把米放在罐子里储存起来,在遇到灾荒年头,将这些储存的米拿出来救急用。
子豪看见泥土地上靠窗边有张地桌,桌子旁边放把木椅子,这木椅子简单粗糙,看上去有点年头了,却擦得一尘不染。子豪客气地坐在这把椅子上。桌椅是这家人仅有的家具,桌子上放着一个暖水壶,外壳是用竹皮编织的。旁边有两个似小碗口大的乳白色搪瓷茶缸摆在那里。
小伊秀的母亲瘦瘦的,有着锐利的目光,她一边倒水一边用那黑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子豪的脸。她说:“这知青孩子,真让人喜欢。”小伊秀藏在母亲身后,双手搂着母亲的后腰,小伊秀穿件深蓝底色带有花生大小的红花,花边被微细金黄色包着的衣服。这种色调的布料,显然是大人做衣服剩下的边角余料。还好,穿在一个十三四岁小姑娘身上,也是特别好看。
小伊秀露出半个面孔,看着那天挖野菜时遇到的这位哥哥。子豪喝了水以后,小伊秀从羞怯中走了出来,说:“哥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说话之时,从桌子与墙的空隙中间拿出一个小纸包,用她那双细嫩的小手打开一看,里面是她六七岁开始一点点积攒的小花纸。有正方形的红色花带金色边的,有长方形的绿色带小黄格的,还有春节吃完糖果后,留下的各种颜色好看的糖纸,她都收起来叠成小四方块,当宝贝一样攒起来供平时玩赏。
子豪看过后,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乡下的孩子是这样生活的。子豪想再说点什么,可又说不出来。他看着小伊秀快速地把那些五颜六色的小花纸包起来,又放回原来的地方。子豪想,将来他有能力时,他一定还会来到这里,给她带来更多更好看的小花纸。又想,假如小伊秀的前途与他有关系的话,他会伸出双手去帮助她,子豪真的喜欢眼前这个羞怯的小姑娘。临走前,他低头从书包里拿出一双34号小胶鞋(这是前些天回城里特意买的)说:“小伊秀,送你的,和那双裂口的布鞋换着穿吧。”小伊秀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鞋,墨绿色帆布鞋面,两排铁扣眼可以穿鞋带,她把鞋带穿过几排后,交叉系个蝴蝶结,摸着软软的胶鞋底,拿在手上惊喜得忘记了羞怯。打那以后,子豪无论走到哪里,这个羞怯的小身影好像在天边,又像在眼前,再也没有离开过子豪的脑海。
草青草黄。一年以后,子豪心里惦记着小伊秀长多高了,变化了没有,还是那么羞怯的样子吗?说来也奇怪,初次见到这小姑娘的目光时,就让他的心不可名状地颤动了一下。子豪还是放心不下,他利用一天的休假日,第二次奔向小西沟的山弯处。他恨不得两步并一步急速地走着,越临近心跳越加速,不知道为什么。子豪在担心,怕房子坏了小伊秀家搬到其他地方去,再也见不到小伊秀!怕从那房子里面走出其他的小青年!
带着忐忑的心情,子豪终于来到山弯,远远望去,那两间茅草房还在,快要掉下的房门已经修好,窗台下边墙的那个用砖头堵的窟窿还抹了一层泥土。子豪才醒悟当初自己怎么不帮忙把这两件事情办好呢,越想越觉得懊悔。自从看到茅草房子起,他就加快了脚步,越走越感到路怎么这么长呢,终于敲门进屋了。
小伊秀十四岁了,还是那么孩子气,倚着门框站立着,还是那样羞怯地望着子豪,小伊秀没想到这个大哥哥真的还会来。令子豪惊讶的是小伊秀拄起双拐了!凑到跟前仔细看了一下,也没看明白。
小伊秀的母亲请子豪坐下,落着泪说:“去年她不小心把右腿拉伤了,之后红肿得比大碗口还粗,没钱马上找医生看,耽误了。”瘦弱的母亲双手捂在胸前,低着头用刚能听见的声音又说:“更痛心的是,我们和亲属一起去集镇卫生所,孩子的腿弯处需要手术,把化脓的地方切开,局部需要注射麻药止痛。我当时紧张地问:‘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没有。’医生肯定地回答说。”
她又向子豪说:“我没有钱,又不会动脑筋想办法借点钱。我们住在乡下的妇女,都没有出过远门,见识也少,孩子的父亲有事情也没有来,确实没法子了,发了一会儿呆,就想这么远来一趟不容易,我狠心地答应医生开刀。就让小伊秀趴在简单的手术台上,孩子只听见刀具相碰声,就已经吓得全身发抖了!
“付不起注射局部麻药的钱,医生消毒处理后,盖了一张医用的白布单,下面露着腿,这样一番简单的程序后,就准备做手术了。医生叫我们家属来帮忙(那年头一个小集镇就设这么个简单的小卫生所),我们很配合,赶车的小伊秀的伯父,还有我和小伊秀的一个姑母,全按照医生的要求,压住了小伊秀,手术开始了。
“医生的动作很快,一个护士不断地递过几种刀具,小伊秀哭着,喊着!脸色由白变青,又由青变白,差点没了气!我当母亲的心痛万分,眼里直流泪,我那小小的孩子,三个大人都压不住!只见那脓和血水流出一小碗。医生叮嘱我们说:‘不要缝刀口,每天来换一次药。’
“就这样,每天上午,我和她姑母轮着背小伊秀到小镇的卫生所,医生把贴在腿弯处的纱布拿下来,从伤口里把头一天的纱布(用消毒水浸泡过的)取出来,约半尺长,一寸宽,共有三条带有黄色药水的纱布条需要换出,疼痛似针扎。新肉芽长出来粘在药布上,取和放的时候小伊秀都疼得哭叫个不停。我可怜的孩子虽然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可是医生仍然夸她文雅、清秀和可爱。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们又来了。医生把小伊秀腿上的伤口贴上几层纱布说:‘不用再来换药了,你可以待在家静养了。’小伊秀轻声地问医生:‘真的不用再来了吗?’医生安慰她说:‘小姑娘,你放心吧,真的不用再来了,回去好好养着,会好起来的。’小伊秀微微地点点头,乖乖地让我背走了。”
小伊秀母亲的脸上边说边露出难过的表情。
小伊秀的母亲向子豪说完了整个过程。子豪不断地想象当时的情景。子豪这次到来,已是小伊秀手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她的腿仍不能落地,需要时间恢复。子豪听着小伊秀母亲的讲述,看着小伊秀的腿,心底在流泪。可怜的小伊秀受尽了苦头,却默默无语。她一点一点小心地挪着,挨近了子豪哥哥,眼睛盯着他,这个羞怯可爱的小姑娘让人心疼,让人心发酸。
子豪说:“以后有需要帮助的时候,说一声,一定找我帮忙。”子豪心中燃起新的温情,像勿忘我花一样纯真。可是那个年代,没有电话,确切地说电话这个东西长什么样,乡下的人连见都未见过。邮个信也得七八天才能接到,互相联系谈何容易。
第三年春上枝头的时候,子豪舍不下小伊秀,抽出一天时间,又来到了小西沟山弯处。沿着熟悉的路走着,瞧着,盼着。一道阳光照了过去,远远看见了那两间茅草房还在,有点荒凉,再走近点,子豪神经紧张觉察到不对劲,怎么没人住了呢?急速到了跟前,只见房门上了一把锁,院内那棵小树还在,却不见了人的踪影!真的人走屋空了。子豪顿时觉得自己的呼吸短促了很多,没有春天的感觉了,像冬天寒冷的风雪吹打着自己,心凉了一半,挥之不去的思念占据了内心。他准备去打听小伊秀的下落,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要寻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