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狂四郎无赖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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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修罗之道

清晨,一眼望去,江户的街道宛如一幅画。武家宅第本就临街而建,按照惯例,仆役们要在太阳初升之时,给外面的街道洒水,再用扫帚扫得一尘不染。

此处——大奥医师室矢醇堂宅前,大门一左一右大敞着,门前两个管事的仆役,在夏日早晨清爽的空气中挥动着手中的扫帚。

对面柳原堤上绿柳成荫,一片青翠映入眼帘,在乳白的天空下更显得生机勃勃。

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只见一道长长的人影到了脚前,一个仆役吃惊地抬起了头。

眼前是一个浪人模样的年轻人,面目清秀,举止优雅,仆役朝他轻轻施了一礼,将这个难得在早晨到访的客人让进了院子。

客人悠然踏进玄关,高声喊了句“劳驾”。

寂静的内室马上传出一阵裤裙摩挲的窸窣声,一个年轻的仆从出来迎客。

“听闻御医大人今日不当值,在家中休息。请劳烦通报一下,说眠狂四郎登门拜访。”

听到来人自报家门,年轻的仆从愣了一下,忙端详起这客人来。几天前的夜里,在八辻原,狂四郎曾埋伏在醇堂前去当值的半途,抢走了他的药箱,当时这个年轻的仆从也在场。

年轻的仆从如石化了一般目瞪口呆地定在原地,狂四郎朝他冷冷一笑:

“在下前几日得到的药箱中,有个黑色小匣,听闻里面是对御医大人来说十分贵重的秘药,劳烦通报下,说我是为归还药箱而来。”

年轻人退下去后,稍过片刻,里面走出一个年长些的佣人,向他示意道:

“这边请——”

佣人尽力掩饰自己的敌意,表情僵硬地在前面引路,把狂四郎领入书院。

自狂四郎在客席坐下后,半个时辰已过。这也在他意料之中。

狂四郎平心静气地等候。

拉门敞开着,独具匠心的回游式庭园[87]一览无遗。

当时位居法印(相当于僧正)的大奥医师相当富有,每到中元节和年末都能收到千两酬礼。然而,即便如此,要维持如此富丽堂皇宛如仙境般极尽风雅的宅第,他靠行医收取的酬礼也只是杯水车薪。

——想必是他大规模走私赚取的不义之财,才使得这庭院如此美不胜收。

狂四郎一面想着,一面静静地听着麻雀吱吱乱叫,这时隔扇门开了。

出现的不是醇堂,而是备前屋。

“能在此相见倒是有缘啊。”

隔开一丈多的距离,端正地把手放在隆起的膝盖上的备前屋,一副坦荡的样子笑着说道。

让我苦等半个时辰,就是为了迎接这个阴险的商人吧。

“我还在想,是不是你来了呢!”

狂四郎也露出了毫不示弱的笑容。

“听闻阁下此次登门,是要归还从醇堂大人手里取走的小匣子吧——”

“备前屋!私自挟带鸦片,唆使公方[88]的孙子沉迷其中的那个人就是你吧?”

“无稽之谈。我不过一介漕米[89]商。药物方面的知识我知之甚少——”

“听说所谓什么都不懂的人,不过在用药剂量上动了点小手脚,就已经把本丸老中[90]、若年寄还有大目付这些人要么变成什么都看不见的瞎子,要么变成什么都听不见的聋子了。”

“眠先生,有话尽快挑明了说吧!我可是很忙呢。”

突然,备前屋变了个人似的把脸一绷,一边的粗眉毛微微抽动了一下。

“正合我意!”

“我已等你多时。是我怂恿茅场家的女儿到你身边的。我压根就没想过单凭她区区一个小姑娘,就能从你手里抢走女人偶头。那姑娘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长处就是为人老实。所以,见到你之后她一定会坦白说男人偶头就在室矢醇堂手中吧。如此一来,你定会为取回男人偶头从正面闯入这里。我不过如此盘算了一番而已——结果真不出所料,你来了。”

“我来是要用鸦片交换男人偶头的。”

“您真是思虑周全……但是,这笔交易对我来说,不划算。说起来,意欲利用幽灵和鸦片将大纳言[91]大人的继承人弄死的上房女佣,她因为被你看到了一丝不挂的样子,心中羞愤交加,无奈之下咬舌自尽了不是吗?不过话说回来,真该感谢你,这样一来能揭发我们阴谋的人又消失了一个。你手里掌握的鸦片根本不足以成为证据……我毕竟是个商人,不会做亏本生意的。”

“原来如此。这番话还真是符合你的性格。……那么,就别怪我硬抢了。”

“果不出我所料……实在抱歉,我十分欣赏你这样的武士。我虽阅人无数,却不曾见过如你这般有魄力的……话虽如此,请记住一点,我不会劝你倒向我们的。我们生来就星象相克。动手吧,看看谁先倒下。”

“备前屋!你准备了多少杀手?”

“十三人哦……本来还让他们准备了弓箭武器,我敬你胆敢一人前来的勇气,就让他们把武器都撤下吧——那么,让我见识一下吧。”

备前屋慢慢站了起来。

就在那一瞬间,狂四郎看到了可以斩杀他的时机。但是,他没有那么做。

备前屋消失在隔扇之后,转眼,十五叠[92]大的书院就被十三个埋伏的杀手包围,无形的杀气咄咄逼人。

狂四郎霍然起身,长身而立,长刀佩于腰侧,一身黑色轻便和服,在这一瞬间的可怕静寂中,他如影子一般,突然踏出一步。

刹那——

他苍白冷峻的面庞上闪过一丝悲怆的笑,脚下猛地一蹴地面,斜横着身体飞去。

他“啊”地大喝一声,横刀砍去,六枚芦苇屏风中间的两扇,一下子就被斜劈成了两半。

随着一阵诧异的呻吟,藏在屏风后的男人也同屏风一起“咚”地倒了下去。似被那阵风煽动一般,狂四郎的身体噌噌噌地从屋内的榻榻米上滑过,转移到了宽阔的外廊檐下。

狂四郎在书院刚坐下没一会儿,就已看破屏风后有人埋伏。那人正在动过手脚的屏风后,用嵌在屏风的油竹压条上的枪口瞄准狂四郎。备前屋能够坐得如此泰然,皆是因着此人的护卫。

制敌在于先发制人。

狂四郎如在河面掠过的燕子一般,迅速飞向走廊右侧,在此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到,藏在暗处的敌人阵营出现了一丝动摇。

掠过大约三丈远之后,狂四郎离开外廊,一跃跳到庭院中。

他觉察到,如果从书院直直地奔向外廊,再落到庭园里的话,潜伏在外廊之下的敌人就会不动声色地朝自己挥刀砍来。

被看破攻击路数的敌人,分别从埋伏的外廊下、旁边的隔间、以及走廊的阴影中迅速蹿出,如一群争食的野狗般同时向狂四郎扑来。

狂四郎横穿过草坪,在茶室的院子入口处站住,背对着半袖形灯笼,低压刀尖。他镇定地静静站着,周身散发出朦胧怪异的剑气。

十二名刺客在狂四郎面前迅速散开,形成一个半圆。

一般来说,武家宅第的茶室入口都是为防御敌人而设计的,借由假山、石头和树木的位置部署,一个人就足够抵挡敌人。灯笼前后种有树木,这些树木不仅能使灯笼明亮的光线在枝叶的遮挡下营造出一种幽深寂静的美好意境,也让光线朝向了敌人,从而使自己隐藏于黑暗之中。而且,这里灯罩的位置,无论是敌人还是同伴,对他们来说都是最后的攻防较量之地。换句话说,狂四郎与攻入这个宅第的最强之人处于同一条件之下。

就在一瞬间,被迫处于守势的刺客们慢慢向前逼近,逐渐缩小距离。最后,他们发现只能上前单打独斗,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

这些人全都是备前屋用重金雇来的杀手,每个人都身怀绝技,是百里挑一的好手。狂四郎把刀尖落在脚尖前面三尺处,这种奇怪的架势仿佛有种魔力,令人不寒而栗。

“吃我一刀——”

一个急着抢功的杀手嗖地冲上前来,高高举起长刀朝狂四郎砍去。

在他噌地跨出半步靠近的瞬间,狂四郎嘴角露出一丝令人战栗的阴笑。

“下地狱去吧,等你想出怎么破我的圆月杀法时,已经太晚了!”

狂四郎一边放话一边静静地开始转动刀尖。

对手突然双眼圆睁,瞳孔似要飞出一般,他本想在狂四郎露出破绽时伺机一刀砍下。狂四郎刀身转至水平的时候,对手眼睛突然收缩,脸上浮现无以名状的胆怯神色。

“唔!”

未曾看到狂四郎出刀,那人保持着大上段[93]的姿势,突然踉跄一下,咚的一声仰头倒下去,鲜血如泉涌般从他喉咙喷出,浸湿了一尺多长的地面。

狂四郎收剑,恢复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着。

酷热的阳光透过枝叶,渐渐洒向浑身散发着妖邪之气的狂四郎,在他身上映出斑驳的树影。

“喝!”

一人如飞鸟般快速从左侧冲了上来。然而这迎面一刀徒劳地砍在狂四郎背后灯笼罩上,火光四溅。

随着“啊”的一声惨叫,他浮在空中的脸仿佛挤破的酸浆果一般,被无情地染成了朱红色。

这时,狂四郎已经转向第四个敌人,刀身继续画着半月。

“唔、唔、唔……”

被这说不上是恐惧还是厌恶的异样情形所震慑,那人呻吟着,绝望地紧咬牙关,放弃八相[94]的架势,猛地挥刀砍了过来。又是一个白白送死的。只见刀风飒然而过,那人便已倒向长满青苔的地面了。

说时迟那时快——狂四郎立刻快速移向右边,准备攻击第五与第六个敌人。他一面向锋利的刀尖放射引力,一面三度开始描画圆月。

奇怪的是,狂四郎那如烈火般充溢着欲念之色的双眸,正凝视着第五和第六个敌人中间的空当。

转动的刀身弹开金色的阳光,一闪一闪。

“喝!”

第五个人急着找死,发出振聋发聩的一声大喝,神色凄厉,刀光一闪而过。

狂四郎后撤一步,身形微动,只向右侧拉开一点距离,还未看清他如何出手,随着骨头碎裂的一声闷响,那人自脖颈到肋骨已被他斜肩砍断。刀身掠过血色的彩虹,锵的一声收了回来。

第六人发狠吼了一声,劈头朝狂四郎砍来。在刀尖掠过肩前的刹那,狂四郎业已收回的剑毫不留情地砍断了他的身体。

转瞬之间击毙两人的狂四郎,随手甩去刀身上沾的血,将这一路风扬乱曲的“安静”姿态也甩了开去,浑身散发着慑人的气势,好似在说着他要马上大开杀戒了!

喊出“受死吧!”的同时,他刀尖划过地面,“噌噌噌”地分出多个身形,开始了进攻。

狂四郎进入刀圈之内将背后完全暴露给了敌人,他一面在心中狂吼:“——备前屋!这就是我的剑法,看好了!”一面应对四面八方拥来的敌人,他四处腾跃翻转,敌人一个接一个都成了他圆月剑下的祭品,白洲、踏脚石、青苔全都被染上了触目惊心的血红。

押上村的龙胜古寺后面有片几十年前就被弃用的墓地。那些已成为无缘佛[95]的墓石,掩映在蓬勃疯长的夏草之下。高大的香樟树下立着一尊地藏菩萨像,可怜的是,佛头只剩下一半。

夏蝉嘶鸣,骄阳当头,酷暑难耐,青草也散发着热气,空然住持顶着这仿佛要把人烤焦的烈日,屈身坐在了闷热的草地上。

身后一阵木屐声响起,静香叫着“空然住持——”走了过来。

“哦——”空然吃惊地站了起来,朝她说道:“小姐,你还不能下床呢!”

狂四郎从室矢醇堂手里抢回的药果然效果显著,她大腿内侧被毒枪射中的伤疤虽然还未痊愈,但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侵入体内的毒素并未完全清除。静香的脸色原本就泛着青色,在白日里被耀眼的阳光一照,整个人看来就像刚蜕皮的幼蝉的蝉翼一般清透,站在那里纤纤弱弱,楚楚惹人怜。

“日本桥的灯笼店老板来了。”

静香说完,突然看到空然一手提着竹笼,便问道:

“这是什么?”

“是蟋蟀呀。这也可以算到工钱里——”

空然笑了。是忍着酷暑捉虫儿了。江户中做这种买卖的人大都是一大早就到这附近来挑选进货,这里有金钟儿、纺织娘、蟋蟀、萤火虫等各种各样的虫儿。

再过几日就是盂兰盆节了,这个超然洒脱的化缘云水僧一个劲儿地干起了副业。他从灯笼批发店搬回的须骨灯笼都能堆成一座小山了,灯笼有瓜形,有圆形,还有葫芦形,根据形状的不同巧妙地勾画出或红或蓝的花鸟风月图,这也是要干的活计之一。在白纸灯笼上画上插图,髭题目[96]是给法华宗用的,凋零的莲花图案各宗都可用——如此一安排,空然的业余爱好便派上了用途。

根据当时的风俗,不管日子过得多清苦,即使是住在后街的大杂院内的人家,到了盂兰盆节也一定会点上灯笼过节。还要事先养些会叫的小虫,在迎魂火[97]那晚放生,这也是传承下来的好习俗。

空然在这里做些私活攒点钱,盼着盂兰盆节那日,给村里的孩子们买一些好看的烟花。孩子们也因为有了这个盼头心里乐开了花。

把画好的灯笼交给批发店铺的小伙计带走后,空然和静香围坐在杂乱厢房中的地炉旁,一人一杯淡茶。

“这座寺院是哪个宗的?”

“啊,是什么宗呢?”

“真是的!住持都不知道太不像话了——”

“哈哈哈,我自己也是半路出家当的和尚,还不曾听说这是哪一宗呢。因我最尊敬白隐[98],当是临济宗吧。”

“那空然大师以前不是和尚吗?”

“以前是领薄禄的武士。有一天,受够了武士穷困潦倒的日子,突然有了过闲云野鹤生活的想法,想无拘无束地飞上长天。”

“您真有勇气啊。”

“人啊,在遭遇大的不幸时就会变得勇敢……白隐禅师原本也并不伟大。他年轻时候,就对僧人的生活抱有极大的疑惑,并一直为此痛苦烦恼着。终于啊,在他潜心钻研就要了悟之时,却被命运捉弄了一把,大咯血。对于当时的痛苦……他这样写道:虽然想去各处寻访救治之法,但一刻也不能离开病床,向神佛祈祷也不灵验,种种方法都试过,耗尽了心血却依然毫无办法。所以,最终他自暴自弃,决定云游天下,去当行脚僧了。当时他的想法就是,混账死神你想取我性命就尽管来吧。在这样的气魄之下,他的病竟最终痊愈,活到了八十四岁高龄。”

“空然大师也想像白隐禅师那样自由活着吧。”

“不是说模仿就能模仿得来的啊。”空然笑着说道。他的神情深邃无边,让人猜不透。

——这个人一定经历过什么重大的变故,而且是我这种人想象不到的不幸。

静香想着,默默地在心底和自己的境况和信仰做了下比较。

静香低头踩着掩盖在杂草中的踏脚石,又走回了别院,不经意地抬起头,脚步忽然顿了一下。

外廊下正悠闲坐着的,是她的护卫鼹鼠喜平太。他的脸要比一般人宽上一倍,背上的大瘤像背着个婴儿,在离置履台二寸远的地方,他垂下一只脚闲晃着——如此丑陋的样貌就像是造物主的恶作剧,静香虽然从小到大已经看习惯了,可每次看见仍不由得起鸡皮疙瘩。

她尽量装得面无表情,走回了房间,喜平太跪在外廊迎她进去。

“我不需要护卫,你回去吧。”

静香冷冷地说。喜平太抬起死鱼般浑浊的眼睛,看着她的背影,用平平的语调说:

“我来接小姐。轿子已经备好,请小姐准备一下。”

“我的事我自己决定,不用你来指示。”

“既然小姐已经恢复到可以自由走动了,就不能再将您继续留在他身边了。请小姐跟我回去,不然,我就去杀了眠狂四郎!”

“我不回去。”静香倔强地说。

一瞬的沉默。

突然,感觉后背传来一丝微弱的战栗,静香急忙回头,就在那一刹那,喜平太风一般从外廊掠过一丈多的距离,来到静香刚才坐的地方。

被一掌击中的静香,软软地瘫倒在喜平太怀中。

喜平太浑浊的眼睛一下睁得很大。肌如白雪,眉如翠羽,紧闭的双眼上覆着长长的睫毛,小小的朱唇如花含露般饱满。他曾经渴望过的这些,如今正如他所愿般瘫倒在他的手臂中。

少女轻盈的身体静静地躺在他怀中,皮肤透着芳香,黑发散发着香气,凌乱的裙裾下半遮半掩的玉腿白皙光滑——

喜平太心中呻吟着,炙热的喘息好似喷火一般,朝昏迷的静香扑面而去。

这几年,静香出落得越发美丽,喜平太一直从远处注视着她美丽的身姿。她是高不可攀的绝壁之花,而他好比无翅的苍蝇,一直藏在杂草丛中嗡嗡叫着,仰望着她。

但是,当他找到静香时,她正要委身于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浪人。自那时起,他那佝偻丑陋的胸膛中就渐渐升腾起了爱欲之火。

——我正抱着小姐!就这样紧紧抱着。

曾经一直渴望的事现在终于成为了现实,喜平太胸中不禁迸发一阵狂喜的怒吼,他哆嗦着骨节突出的五指,颤颤地滑进静香凌乱翻卷的和服,朝她红底白花的衬裙下一寸寸探去,看到她娇嫩的朱唇又不禁微微情动,遂将向外翻起露出黄色龅牙的嘴唇凑了上去。

就在此时——

“喝!”一声凌厉的怒喝从前院传来,震得屋内一阵颤动。

喜平太心中一悸,扭头看去,出现在视野中的却是空然。

“虽已荒废多年,这里也是梦想国师[99]沐浴佛光的武藏国五山十刹之一!在通往解脱门的菩提路上,怎可有如此淫乱的行为!立刻滚出这里,混账东西!”

说这话时他身姿凛然,再无平日里的那飘飘如仙的姿态。

“混、混蛋秃驴!”

喜平太大而平的脸因屈辱和愤怒涨得更大了。

他下一步的动作宛如挑战菩萨的罗刹般神速。他将昏迷的静香轻松地用胳膊一夹,大半个身子往旁一倾,风驰云走般抢掠而出。经过空然身侧时,飒然舞动的白刃,于剑尖画出一道红弧,转眼已如旋风肆虐般扫过数间之远。

眠狂四郎拖着满身血腥的疲惫身子,从回到古寺到现在也才不过五分钟。

回到别院,他立刻发现倚着拉门倒下的空然,不禁惊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空然一只手按着胸口,一片暗红色的血迹浸透了衣衫,狂四郎一下子愕然,狂四郎慌忙想去扶起他,空然摇摇头:

“不用了,还是不动的好,正在止血……伤得不重。”

“是谁下的手?”

“一个驼背。”

“什么?!”

猛然间直觉告诉他静香被人劫走了。

“混蛋怪物!”

又重新涌起斗志的狂四郎,连从药箱中拿出止血药都觉得不耐,直接把从室矢醇堂手里抢来的药箱留给空然,转身跳入院子。

“阿眠,不用追了。没用的。”空然转头对他说道。

“我绝不会让静香落在那怪物手里的!”

“你不过是倾慕她,又不打算娶那女子。还是放手的好。她自有她自己的命数啊。”

“我要跟那怪物一决雌雄。”

“来日方长。今天我看你脸色不好,甚是疲惫。”

“什么来日——我这种人没有明天可言!”

扔下这句话,狂四郎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从古寺出来到宅第本院,堀川沿岸的街道是必经之路。狂四郎之所以没能与喜平太遇上,只因在杀光十三个刺客后他已再无余力徒步走回,便雇了只小船从一目之桥绕远路,穿过柳岛桥才回来的。

狂四郎穿过竹林,尽量抄近路,他越过田畦,朝着前面有村落的森林,不顾一切地奔跑着。

离开森林时,狂四郎骑在一匹没有鞍的马背上。白色的街道上扬起一阵尘土,马好似配合骑手的气势般疾驰而过。

远处,一顶小小的轿子行在路上,一看到旁边跟随之人,狂四郎大喜。

在距离轿子大概三丈远的后方,狂四郎扯住马缰,轻快地翻身下马。就在他下马这当儿,鼯鼠喜平太已经脱下草鞋扔到一旁,拔出了刀。

喜平太傲然地高高举刀摆出大上段姿势,狂四郎凝视着那种不可一世的架势,清晰地感觉到这一瞬间就是自己生死的分界线。

陷入危机的是他自己。一个时辰前那场惨烈的血战已经使他精疲力竭,现在无比疲惫。

对方因不敢确定能否敌得过他的全力迎击,所以才使出了不可捉摸的飞翔秘术。

面对如此的强敌,若想使出圆月杀法,就要有不可估量的锐气,来衡量眼前轻重缓急的局势。

拖着疲惫的身体,到底还能支撑多久——狂四郎自己也赌了一把。他迅速拔刀,提着饮过十三个人鲜血的刀噌噌噌地冲上前去,两人间的距离急剧缩短。

“来吧!怪物!”

“噢!”

仅此而已——

狂四郎与喜平太仿佛深深地扎根在大地似的,一动不动地相对而立。在他们对峙的这段时间里,不容置疑的是,生命力正在可怕地慢慢流逝。

狂四郎知道若是使出圆月杀法,动作势必会很僵硬,因为现在他已经无力,而喜平太想要化作鼯鼠飞翔,也因狂四郎逼得太近而无计可施。

唯有两人四目相对碰撞出的闪电般的火花,打破了空间。

然而——于不经意间,一个黑色物体轻盈地翻飞在两剑之间——然后落在了地上。

是一件纱质十德[100]。

只见那人对两人剑拔弩张的样子似若不见,不紧不慢一步步踱到二人中间,不慌不忙地捡起地上的那件十德外褂。来人正是先前提到的大目付松平主水正——乐水楼老人,他一直隐居在涩谷的森林之中。

这个老人是静香的祖父,同时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竟也是狂四郎生母的父亲。他受茅场家管家的请托,前来带回静香。

“混账东西!”

老人一声呵斥,喜平太突然面现卑屈之色,噌地向后跳开,一言不发地纵身退下。

“静香就交给我,可好。”

老人声音凛然,向狂四郎问道。

虽然老人从容不迫的态度使他不由得很想反抗,但狂四郎还是强压下心中的不甘,只丢下了一句“您随意——”,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了。

狂四郎一回到龙胜寺,就一脸怅然坐到了空然枕边,正抬头望着天井的空然,冷不丁说了一句话。

“正所谓去者不追啊。”

狂四郎默默地点点头,随即被一缕莫名的寂寥所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