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少堂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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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金风玉露一相逢

程少堂是如何将这一渗透着他自己生命体验的教学主题在《荷花淀》这堂课里艺术地呈现出来的?他备课时的一切所思所想、所感所悟、又如何艺术地设计、层层展开呢?所谓艺术地设计、艺术地呈现,就是要有美感,要像艺术品一样。过于坦露直白、一览无遗地表达,是寡淡无味、缺乏美感的,那不是他心中上好的语文课的模样。他认为好的语文课,就是课要上得美,上得艺术,这个在中国文化的语境里,大致就是要曲折委婉地表达,要耐人寻味,如余音绕梁般令人回味无穷。这个问题很自然地就回到了他一年前提出的“语文味”这个概念上了。虽然当时他很可能并没意识到他之所谓富有美感的教学设计艺术,其实就是富有语文味的设计,甚至压根就没想到要给这堂课戴上“语文味”这顶帽子。

那是2001 年3 月的一天。那天上午,程少堂在深圳市罗湖区一所民办中学——菁华实验学校听课。听完三节课后,和几位老师进行了交流。评课过程中,他对其中一位名叫李红该的老师的课(李红该后来在深圳市罗湖区翠园中学任高中语文教师),提出了五条优点。李红该客气地征求意见,程少堂就提出一个当时他自己从没有用过、也没有见过的词:“语文味”。程少堂说的原话是:“如果说意见或建议,就是有的教学环节语文味还不够浓。”李红该很敏感,马上追问:“以前我只知道洪镇涛老师的本体语文,还没有听说过语文味这个词,我觉得语文味这个词比本体语文更有意思,程老师你能给我们进一步讲讲语文味吗?”程少堂说:“我以前也没有听说过这个词语,今天是即兴提出,我也没有更多的思考,不过今天下午罗湖区有一个全区性公开课活动,我也会讲一堂课,课后我会有个发言。我中午思考一下,下午详细讲讲,你有空可以去听一下。”一番对话后,程少堂立刻敏锐感觉到这个词语对语文的重要意义和价值。晚上回到家,程少堂马上把下午的发言加以整理,连夜撰文,写成了一篇短文《语文课要教学出语文味》。这篇文章不久发表在《语文教学通讯·高中刊》2001 年第17 期。文章不长,但文献研究显示,该文是中国语文界第一篇以语文味为主题的文章,也是第一次尝试把语文味学术化、概念化的文章。从此,中国语文界正式诞生了一个充满中国美学味儿的新名词——语文味。自这篇文章发表以后,随着深圳中国语文界语文味课题研究的深入开展,语文味研究的影响在全国迅速扩大,“语文味”这一新名词在互联网上和语文教学理论界、实践界广泛流行开来。这是后话。

然而在《语文课要教学出语文味》这篇文章里,程少堂并没有急于给语文味下定义。没有下定义的原因有二。其一是,他凭着学中文的人的一种本能或直觉,隐隐感觉到语文味和中国传统美学的某种潜在关联,但对其深刻、丰富、博大的内涵还不甚了然。其二是,读过大量美学著作的他深刻懂得,语文味之“味”是中国古典美学的一个基本范畴,而中国古典美学中的“滋味”是不容易说清楚的,甚至,也不必说清楚的。“味”,多半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可言传者,味道就不足了。当然,暂时不给语文味下定义,绝不意味着程少堂对语文味的本质没有认识——没有认识他在红尘滚滚的深圳不炒股不炒房,20 年心无旁骛执著专注地研究语文味干吗?程少堂一方面同意华南师范大学语文教育研究教授陈建伟的观点,认为语文味不必说得那么清楚,但另一方面,程少堂从不认为语文味完全无法描述,而且他要进行语文味理论与实践探索,能没有自己对语文味本质的看法吗?他要在语文味理论与实践基础上创立语文味教学理论和语文味教学流派,能地

不给语文味下定义吗?事实上,就是程少堂这篇引述并赞同“语文味不必说得那么清楚”观点的文章,标题正是《“语文味”究竟是什么?——兼及对“泛语文批判”的批判》。这篇文章较长,有近万字,发表于广州《语文月刊》2009 年第5期,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中学语文教与学》2009 年第8 期全文转载。显而易见,《“语文味”究竟是什么?》这个正标题,说明这篇论文的主旨,正是研究语文味的本质、语文味的定义的,并在文章中推出了语文味定义的升级版。不仅如此,在此前此后漫长的十数年时间里,程少堂都在不断地给语文味的定义打补丁,不断推出语文味定义的升级版。而且甚至就是在《语文课要教学出语文味》

这篇语文学术界专题谈语文味的第一篇文章里,程少堂也在该文中明确指出,语文味主要包含三个要素:“第一,也是最基本的,是要教出文体美和语体美,即要教出不同文体、语体的特点来。第二是要教出情感美。一堂好的语文课,会给师生的情感带来强烈的冲击,师生双方都被感动的场面是经常可以见到的。第三是品味语言文字之美。语文课本上的语言文字之美主要是一种文学之美,是一种感性之美。而语文教学引导学生学习语言,主要是引导学生品味语言。品味语言包含理解,但理解只是基础,品味语言的最高目标是审美,即领略语言文字之美。”文体、语体、情感、语言文字这些要素很具体,很扎实,可以说是教学出语文味的抓手。这是程少堂对语文味最早期的理解,尽管还是很初步的认识,但大体轮廓已隐约可感。顺便说一下,个别借语文味的深广影响搭便车发文章博名、消费语文味的一线中学语文教师,不顾程少堂引述并赞成“语文味不必说得那么清楚”

这句话的具体上下语言环境和特定涵义,罔顾程少堂的这篇论文本身就在研究语文味定义,并推出了语文味定义的升级版这一事实,罔顾程少堂的整个语文味研究的重点之一就是不断补充、修订、升级语文味定义这一事实,而是断章取义,单独挑出程少堂这篇论文中引述的“语文味没有必要说得那么清楚”这句话,故意歪曲这句话的真实含义,不讲学术规则瞎说,进而攻击、诋毁语文味研究是不想搞清语文味定义的“巫术”。这是一种践踏学术规则的很恶劣的学风和文风。对这种别有用心的歪曲和攻击,想要做大事的程少堂教授从来不在报刊发表文章正式回应。因为在他看来,这种鼓噪是不值得花时间正眼瞧一瞧的。郭德纲相声里有这么一句话:“内行要是与外行去辩论那是外行。比如我和火箭科学家说,你那火箭不行,燃料不好,我认为得烧柴,最好是煤,煤最好选精煤,水洗煤不好。如果那个科学家拿正眼看我一眼,那他就输了。”程少堂教授常引述郭德纲这句话来调侃道,我去回应这些人的蓄意歪曲和鼓噪,一来没有时间,二来这不是降低我的档次吗?

半年后,2001 年10 月18 日,深圳市第二届中学语文教研论坛活动在深圳市教苑中学(原深圳教育学院附中)高中部举行。当时全市中学语文教师参与会议的积极性很高,提交的论文很多。其中一些文章和发言给程少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宝安区一位老师写的参会文章《先生本质是诗人》,结合语文味研究,赞扬程少堂这个新来的深圳市中学语文教研员有诗人气质。被评为深圳市第二批学科带头人和正高级教师的深圳市梅林中学的马恩来老师的文章《“语文味”——呼唤语文教育本色的回归》,特别强调语文课堂要有“情感的激荡”和“美的震撼”,这两点也是语文味定义中特别强调的。还有后来被评为深圳市首批学科带头人的南山区育才中学的一位老师,他在论文和发言中,从中国古典美学的滋味、诗味说到语文味研究的重要意义,给程少堂留下深刻印象。印象最深的要数深圳市宝安区沙井中学喻祈华老师的发言。喻祈华提交的论文标题是《语文的自觉和自觉的语文——“语文味儿”杂谈》。谈到语文自觉,让人不由得想起文学史上的“文学自觉”。所谓文学的自觉,最重要的或者说最终还是表现在对文学之所以成为文学的审美特性的自觉追求上。什么是文学,什么是非文学?这样一个关系到文学基本性质的问题,在魏晋以前并未引起很大的关注。魏晋时,文章的类别日益繁多,引起对各种文体的特点的区分,与此同时,开始对文学的特点加以注意,作家对文学的审美特性有了自觉的追求。《典论·论文》说:“诗赋欲丽。”《文赋》

说:“诗缘情而绮靡。”这些认识虽然只是就具体文体而言且显得简单,却有很重要的意义。魏晋文学的异彩表现在创作主体的独特个性上,即“魏晋风度”,它与当时的社会政治、文化环境密切相关,从而影响文学创作,形成那个时期一些文学的独特的风貌。喻祈华认为,类比之下,语文味提出的意义也就显而易见。

语文味教学理论的最大价值,用喻祈华的文章标题可以概括——中国语文从不自觉到自觉。什么是自觉?动物不自觉,人才有自觉。小孩刚生下来只有本能,没有自觉,随着年纪的增长才慢慢有了自觉,才逐渐由动物变成人。喻祈华的观点可以简括为,语文味之前的中国语文教学理论与教学实践,是(或基本是)本能的、没有自觉意识的,语文味理论与实践开辟了一个中国语文的自觉时代。从此人们开始思考什么样的语文课是美的,以及什么是语文,什么是非语文。喻祈华的文章结尾写道,“语文味儿”的提出,反映出一种真正的语文意识的觉醒;还语文以语文本身,从根本上说体现了今后中学语文教学的走向。这是时代发展的需要,更是语文教育本身发展的必然。追求“语文味儿”,语文将在更有效地实现承载功能、完成教化任务的基础上,更完整地体现语文的自身价值,如文体特征、语言特征、文学意味、审美意味、意境创造、情感熏陶等。中国文学史家称魏晋时代是“文学的自觉时代”,这对魏晋文学是一个很高的评价。因此喻祈华当时对语文味的价值、意义的认识,已经很高很到位了。此后语文学术界对语文味的价值、意义的认识与评价,从根本上说没有超过喻祈华的(表面有超过他的)。

论坛结束后,即2001 年底,(香港)第四届中国语文课程教材教法国际研讨会在香港中文大学举行。会议主办方给程少堂发了邀请函,并说还可以带一位老师参加。这次会议不仅不收费,而且给每位与会代表发放1000 元港币。程少堂就带着深圳市梅林中学的马恩来老师一道参加了会议,马恩来当时就跟着程少堂做语文味研究。他们两人都在会上宣读了各自的论文。程少堂在会上宣读的论文是《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语文味理论与实践探索》。该文长达万字,被收入会议论文集(这本论文集十多年前在单位的一次统计活动中,被有关人员丢失)。这篇论文后来以《“语文味儿”理论构想》为题,完整地发表于武汉《语文教学与研究》2003 年第7 期。该文不仅是语文味研究历史上第一篇长篇论文,也是语文味研究历史上奠基性、里程碑式的作品,其中几乎包含了此后近20 年语文味理论与实践探索所有重要因素的萌芽(类似于马克思《资本论》中的“商品”)。语文味理论后来所有的研究与发展,几乎都能在这篇文章中找到了渊源。该文被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中学语文教与学·高中读本》2004 年第3 期全文复印转载后,在语文学术界产生深广影响。自此以后,语文味这个学术概念、教学理念,在中国语文界有如星火燎原一般广泛传播开来,并逐渐发展成语文教学理论研究的一个新领域,成为本世纪初我国语文教育研究的一门显学。

程少堂在这篇文章中首先提到:中国传统美学理论中的“味”是中国古典美学家对“滋味”这一概念的创造性转化。语文味也是中国语文教育哲学或中国语文教学美学中的一个理论范畴。在教学审美过程中,一讲到“语文味”,便说明所谈论的对象进入了一种模糊或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比较高的境界。因此,最有语文味的语文课,是不容易说清楚好在哪里的,甚至不需要说清楚。正如爱情、正如美,很难给它们下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定义,要定义也只能使用说不清楚但可意会的描述性语言。可见,要定义语文味是很难的,也是很冒险的。有了以上如此这般的考量,程少堂才谨慎地对“语文味”做出了他自称“词义不是十分清晰,概念的内涵、外延都没有明确的范围,比较接近日常语言,抽象程度不高”

的一些初步的描述性的界定:

所谓“语文味”,从内涵上说,是指在语文教学中,在一种共生互学(互享)的师生关系中,主要通过情感激发、语言品味与意理阐发等手段,让人体验到的一种令人陶醉的审美快感。从外延上说,语文味是语文学科工具性与人文性特点的和谐统一,是教学过程中情趣、意趣和理趣的和谐统一,是语文学科的个性和执教者、学习者的个性的和谐统一,是教师的教学激情和学生的学习兴趣、教师的综合素质和学生的文化素养、教师的发展和学生的发展的和谐统一。语文味是语文教学应该具有的一种特色,一种整体美,也是语文教学应该追求的一种境界。

语文味是语文教师“自我实现”和“高峰体验”的产物。

接着,程少堂从三个方面来谈语文课如何教学出“语文味”的问题。一是净化语文课堂教学的内环境,尽可能把不是语文或不具有语文味的东西清除出语文课堂,这是使语文课具有语文味的前提。具体来说是“四个不”,即要知道哪些东西不属于语文;语文课不是其他学科知识的拼盘;语文课不是其他学科的“保姆”;语文教学不能机械化、模式化。二是用语文独有的人性美和人情魅力,去丰化和磁化语文教学过程,这是使语文课具有语文味的核心。可以概括为:教出情感、美感和语感的同时,积淀传统文化,丰富生存智慧,提升人生境界。三是提高教师素质,这是使语文课有语文味的关键。具体路径有三:语文教师要热爱自己的教学工作;教师自己有“语文味”;因长施教。

值得强调的是,几年后,程少堂对这些论述作了重要补充。在《语文教学通讯·初中刊》2008 年第5 期“封面人物”文章《“语文味”的成长史》一文中,程少堂特别强调指出:语文味理念的提出,是对异化了的语文教育进行改造的必然。当今的语文教学,存在着大量不属于语文的东西(需要说明的是,语文味教学流派并不是主张凡是不属于语文的东西在语文课上都不能教),或把语文课教成其他学科知识的拼盘,或把语文课异化成其他学科的“保姆”,应试化、技术化,使语文教学失去了自由、自我与自尊,机械化与模式化又使它丧失了本真与个性。

一个本应是最艺术化最富有情趣的教学领域,变成了枯燥、乏味甚至讨厌的代名词,缺乏甚至没有语文味的语文课充斥着许多课堂。要改造当今的语文教育,就必须纯化语文课本、语文教学过程和语文教学方式方法(需要说明的是,语文味教学流派所主张的“纯化语文教学”不是有的专家所主张的狭隘的“纯化”)。

香港会议文章最后,程少堂在总结提出“语文味”的意义时强调了四点。首先,是贯彻落实国家教育部最新制定的全日制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的需要。

可以自信地认为,《语文味理论与实践探索》教改实验鲜明地具有了当代语文教育的新思想、新理念、新方法。其次,提倡“语文味”,是对在语文教学中提倡素质教育的一种超越。“语文味”,既吸收了素质教育理念中的精华,又能避免语文教学的异化即非语文化现象的产生。第三,是对国内语文教学改革中存在的形而上学倾向的否定。尽管“语文味”后来也有自己的教学模式,但语文味教学反对和拒绝一切模式化的东西,它听起来似乎有点“虚”与“玄”,但唯其如此,它更鼓励教师的教学个性和学生的学习个性的张扬,更鼓励教“活”而不是教“死”,因而更符合语文教学的接近艺术而非科学的本质与规律。第四,是企图整合优秀的语文教学理论和实践,或说集优秀的语文教学理论和实践之大成。程少堂颇富预见性且坚定地指明,“语文味”是中国语文教育哲学或中国语文教学美学的逻辑起点和最高范畴。按照他的解读,从理论上说,“语文味”之于语文教学理论,正如“细胞”之于生物学、“商品”之于《资本论》,即能够涵盖语文学科所有其他概念系统,并能以此为逻辑起点构建新的语文教学理论框架的起始概念(或总概念)。从实践上说,“语文味”也能把古今中外所有优秀语文教师的教学艺术精华吸收进来。

显然,无论是程少堂同时也是语文学术界研究语文味的第一篇文章,还是2001 年底他提交香港国际学术讨论会的这一篇万字长文,程少堂对“语文味”这一概念的思考和认识虽然在不断深化着,但语文味研究开始的几年,对语文味的定义还是外延定义,当时还没有明确的内涵定义。用著名文艺理论家、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孙绍振先生的话说就是,语文味这个概念“有一些现实的针对性,也有一些历史深度,但是还只是一个外延定义”,还没有能揭示“语文味”的实质内涵。是的,程少堂只是向着自己心中的语文一步一步努力接近着,直到这堂《荷花淀》的诞生。因此正如程少堂自己所说,他这堂《荷花淀》课和他当时提出的“语文味”概念之间并没有太大关系,如果要说有关系,也是语文味和这堂课有关,而不是这堂课和语文味有关。话很明白,《荷花淀》之前,“语文味”概念和内涵还是模糊的,是《荷花淀》的巨大成功,让“语文味”的眉目开始逐渐清晰明朗起来的。这里我们完全可以继续做上述的类比:这堂课之于“语文味”理论与实践探索,亦好比“细胞”之于生物学、“商品”之于《资本论》。换言之,这堂课或包孕着此后语文味理论与实践探索中发展壮大的所有重要元素的萌芽。后来语文味概念的不断丰富,不断深刻,不断发展,主要是从这堂课的要素中萃取、提炼、抽象、概括出来的,而不是相反,即先定义好语文味概念,再按照理论概念去设计实践。一言以蔽之,语文味理论是从语文味实践中来的,是先有实践才有理论,是实践出真知,是实践第一,理论第二。这是程少堂作为一个学者、一个语文教育教学科研工作者之选择研究路径的清醒与自觉。事实证明,这条路径是科学的,也是成功的。

由此可见,这堂《荷花淀》公开课在语文味的整个研究过程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和作用。如上所述,一方面这堂课奠定了程少堂从事语文教育理论与实践探索的正确方向。这一正确性体现在他不是先在语文教育理论上鼓噪“出名”,而是先在语文教育实践上即打造公开课、代表课上“出名”。也就是说,程少堂的名气是“撸起袖子”干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另一方面,从这堂课可以看出,程少堂20 年的语文味理论与实践探索之路本身,具备走过去就会绿草如茵、风景如画所需要的最重要的特质,即不是从概念出发,而是从教学实践出发;不是只构想出一个名词概念,然后继续在也仅仅只能在自己个人的理性思维层面将其自我扩张,进而写几篇文章自我欣赏,而是20 年如一日,坚持通过自己的公开课教学实践,将自己从实践中得来的教学思想与一线教师和同行进行广泛、深入、持久的交流讨论,在此基础上,来调整、深化、丰富自己的理论思考,进而又将相对成熟的理论思考成果运用于自己未来的公开课教学实践。通过这样的“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的螺旋式反复,将自己的理论思考、研究和教学实践进行协同式或捆绑式推进。这个过程,说得哲学一点,走的是一条认识论上的唯物主义路线;说通俗点,就是展开实践和理论的两翼翱翔,所以能飞得更高。

正是由于一直在实践与认识两者之间相濡并进捆绑提升,历时十多年,语文味的内涵与外延才能日臻成熟,不断接近着汉语文教学的本质。不妨来看看程少堂经过多年实践探索和理论思考之后几度修订的语文味定义:

所谓语文味,即在语文教学过程中,在主张语文教学要返璞归真以臻美境的思想指导下,以激发学生学习语文的兴趣、提高学生的语文素养、丰富学生的生存智慧和提升学生的人生境界为宗旨,以共生互学(互享)的师生关系和渗透师生的生命体验为前提,主要通过情感激发、语言品味、意理阐发和幽默点染等手段,让人体验到的一种富有教学个性与文化气息的,同时又生发思想之快乐与精神之解放的,令人陶醉的诗意美感与自由境界。

语文味这一内涵丰富的学术概念,也有一个简洁的通俗定义,就是:

所谓语文味,是在扎实的基础上,把语文课上得有趣儿些,有味儿些,好玩儿些,也就是美些。

从这个定义可以看出,在程少堂眼里,文化气息是语文味不可或缺的要素,文化味是语文味的一大亮点。这种认识固然得益于学界的热烈讨论。当时学界将“语文味”和他的《荷花淀》一课联系起来讨论,有人将《荷花淀》一课的特色作为所谓“语文味派”的教学特色,并命名为“文化语文”。这个命名相当准确地揭示了语文味教学流派的特点与亮点,可以说和他心有戚戚焉,因此甫一提出,就得到了程少堂的首肯。“文化语文”的独特风格催生了“语文味”的这个成熟定义。而语文味教学流派的文化特色绝非空穴来风,“文化味”和“语文味”之间内在的深刻联系,应该说首先来自于他内心深处的学术敏感。用文化学的眼光来观照、审视语文,这和他1980 年代那八年的文化研究密切相关。如果没有那八年的文化研究即语文味的潜研究打底,很可能就没有后来语文味的显研究,即没有今天的语文味,没有被今天称为“文化语文”的语文味教学流派。从语文味概念的诞生到《荷花淀》公开课的诞生,两者的时间轨迹告诉我们,程少堂是在《荷花淀》一课获得巨大成功之后,才逐渐开始有意识强化“文化语文”特色,追求具有“文化语文”风貌的独特的教学风格和“语文味”教学流派的。简言之,不是程少堂预先明白了如何才能教出“语文味”,才来教这堂《荷花淀》的,而是这堂《荷花淀》教得非常成功,大家认为这样教才有“语文味”,于是才有了后来的“语文味”内涵的深度阐释和不断丰富。不管是语文味内涵阳春白雪式的定义,还是下里巴人式的通俗化表达,都是语文教学真正的追求,也与新课改精神生动地一致,同时更是程少堂心目中的语文样貌。虽然这个定义的成熟定型相较于那堂《荷花淀》的诞生,已经是十多年后的事了,但语文味的样子,很早就投映在程少堂心底了,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2002 年,是用一堂课生动讲述的;八年十年后,是用两百个字理性概括的。今天,我们完全可以在两者之间自由地往来穿梭,相互比照,探寻其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或许对语文味定义、对这堂《荷花淀》,都大有裨益。

很多人在评价这堂《荷花淀》的教学设计思想和语文味教学理念时,都认为是本世纪初新课改的成果。这显然是不符合事实的。因为程少堂1999 年11 月一到深圳市教研室做教研员,就希望能尽快找到自己作为深圳市中学语文教研员工作的“话语系统”,即尽快找到一个既符合语文学科的特点和规律,适应21 世纪初我国课程改革的时代需要,同时又能体现他个人的学术个性和学术理想的概念。

而《荷花淀》的教学实践可谓生逢其时,正可通过讲这堂课来催生自己话语系统的确立了。具体来说,他这堂课的宏观教学思路,早在他被深圳市教研室的招聘考试录取之后,就酝酿着甚至已有大体想法,或者说有了一个灵感。当然,那个时候的想法还是很初步的,粗线条的。这堂课的设计思想的成熟,需要在深圳找到一个触发点。因此到深圳讲课前又进一步明确并全面细化了这个思路。而这堂课的灵感的产生是1999 年底,那时他还在珠海高校工作,并不教语文,新课改还没启动呢。另外,2002 年,初中课改只在38 个国家级实验区开展,全国高中课改更是2004 年才开始的,作为深圳市主管初中、高中语文教研工作的唯一教研员,他要讲一堂体现新课改精神的公开课,讲一堂初中语文,不是比讲高中课文更好?因此,《荷花淀》也好,语文味也好,完全不是新课改的产物。

语文味既然不是新课改的产物,也就绝不是要证明新课改的。你不信?那就和我一起来看看程少堂发表在《语文学习》2002 年第10 期的论文《语文课改:

实绩、问题与对策》吧。这篇论文在肯定新课改带来一些积极变化的同时,全面而尖锐地批评了新课改中的形式主义倾向。他认为课改中部分领导与教师,对一些很“新颖”、很流行的提法不加分析地迷信,形而上学地实践,这一现象是违背课改初衷的,课改的科学性要求我们有辩证思维。比如,怎样平衡教法与学法的“度”,怎样正确理解学生为主体、教师为主导的本质,怎样把握课堂教学的动与静。针对这些问题,他提出的建议是,在教学中,有时要教师牵着学生走,有时要学生牵着教师走,有时要学生牵着学生走,有时要师生互相牵着走;好的课堂应该是该动则动,该静则静,动静相宜。面对形而上学露头的现实,除掌握辩证思维外,他还建议多读点经典名著,接触大师的思想多了,在时髦的口号面前就会有自己的主见,就会保持清醒的头脑。这篇论文是学术界最早批评新课改中存在的形而上学以及语文味不浓倾向的文章之一,后被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中学语文教与学·初中读本》2003 年第2 期全文复印转载,产生广泛影响。请记住程少堂这篇论文写于2002 年,也就是本世纪初开始的新课改刚刚进行一年的时候,是整个中国教育界都在高喊“课改万岁”的时候。怎么样,现在看来,他在课改初期发表此文,是不是颇有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思呢?事实上,每一次改革的清醒者,其意义不仅不会逊于改革的践行者,甚至大大胜于那些盲目的践行者。作为身处改革开放前沿的程少堂,作为思想一直很先锋的程少堂,身处课改大潮,却从不盲目跟风追风,面对种种新事物,他反而能冷静地运用辩证法审慎待之。他始终顺应着教育的规律和语文的规律,他的语文味只为他心中的语文而生。

继《语文课改:实绩、问题与对策》一文之后,程少堂运用辩证思维又撰文《第三只眼睛看课改:中小学课改四年的回顾与反思》,发表在2004 年11 月2 日的《深圳特区报》,新华社通知深圳市教研室领导拟转发。新华社给深圳市教研室领导的电话,当然会在当时的深圳市教研室引起轰动。有教研员同事在程少堂面前称赞说,到底是学中文的。程少堂一笑,心里老大不高兴——学中文的就一定能像我这样吗?时隔两年,程少堂当初批判的形而上学和形式主义愈演愈烈,在这篇文章里又一次被他当作重点对象展开大篇幅的批判反思,并且批判的力度更大,可用“强烈”来形容。他把日益猖獗的形而上学和日渐盛行的形式主义具体化为“四个满堂”和“四个虚假”。“四个满堂”即:满堂问,满堂动,满堂放,满堂夸;“四个虚假”是:虚假地自主,虚假地合作,虚假地探究,虚假地渗透。他还大胆推论,新课改中日益泛起的形而上学、形式主义倾向有可能否定乃至葬送课改自身。最后,他套用一句名言结束全文:课改,我爱你!但是你要警惕啊!

看,这就是语文味眼中的课改。多年后,当教育学术界有相当声音认为新课改误入歧途之后,程少堂这篇论文中的观点曾被反复引用。由此可见,程少堂的学术感觉非常之好,对周围许多新事物都有种超前的敏感。程少堂这篇文章提出的著名的“四个满堂”和“四个虚假”,引起了我国学术界否定新课改的代表性人物、著名教学论专家、原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教授王策三先生(已去世)的高度关注。

提起王策三先生,就不得不提2011 年11 月15 日程少堂和王策三先生在深圳的那一面。时已83 岁高龄的王策三先生完全不像年过八旬的老人,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看上去顶多60 几岁。见面后,程少堂向王策三先生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上自己的名片。先生一看他的名片,道:“你就是程少堂啊?”程少堂应着,是啊王老师。王策三先生又问:“你就是多年前写文章批评课改中形式主义的程少堂吗?”程少堂又应了一声,然后说:“王老师您批评课改的著名文章引用过我的这篇习作,看到您老肯定我的观点,我高兴得不行,现在还高兴呢!”程少堂再次向王策三先生敬酒时,王策三先生对他说:“多年前你文章中的那些话,有的人说不出,有的人不敢说,有的人不愿说,有的人觉得没有到说的时候,但是你说了。”

王策三先生用温暖赞赏的目光不断看他,同时一句接一句地复述程少堂文章中的重要观点。王策三先生尤其对程少堂用“四个满堂”“四个虚假”来概括课改中的形式主义和形而上学倾向赞赏有加。程少堂惊讶于老人的记忆力如此惊人。最让程少堂高兴的是,他向王策三先生敬酒时,老先生告诉他:“首都师范大学有一位教授,今年写了一篇批评课改方向的长文,发在北京教科院《教育科学研究》

2011 年第4 期,其中引用了学术界评价课改的有代表性的三家观点,华东师大钟启泉教授的观点是第一家,他是完全肯定课改的;批评的一方观点是我的;你是第三家观点,引用你的文章的还很多。”说完,老先生继续不断地用赞赏的眼光看程少堂,同时告诉他首都师范大学这篇文章的作者姓名。这段温暖温馨的人生片段,程少堂将永远收藏在记忆的深处。

程少堂敏锐的学术感觉和前瞻的学术眼光,不仅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高度关注,也拨开了十年课改的重重迷雾,为种种“课改病”开了一剂良方。2011 年底,江苏南通两位著名语文特级教师王爱华、曹春华发表在《语文教学通讯·小学刊》2011 年第11 期上的题目为《呼吸语文本来的味道——国内“语文味”十年研究综述》的论文。这篇文章是这两位语文名师正在做的江苏省省级课题的阶段性成果。该文指出:“语文味”从人们对语文学科本体和课堂形成的一个理论假设,到今天成为语文界所普遍接受的“大众话语”;从2008 年开始语文味研究迅速升温,检索到的篇目每年都在百篇以上;“语文味”从当初的一个实验性、先锋性的话语逐渐被人们所接受,成为了语文人的显语、共用语和日常用语;大量检索出的文献表明,“语文味”的影响已经遍及全国,深入人心,甚至影响到了其他学科,派生出了“数学味”“物理味”“英语味”等说法;随着“语文味”进入一线语文教师的话语系统,“语文味”研究也显现出大众化和草根化的倾向,这一植根于教学实践土壤的带有本土特色的概念,最终飞入了寻常百姓家,成为考量语文教学实践的重要尺度;“语文味”成为一根指针,指明了语文课堂的方向,但又没有封闭语文教学的路径,既有规定性又有开放性,显现出这一理论创建的独特魅力。文章认为,事实上,语文味教学研究已经初成“流派”。“语文味”正是当下被普遍接受的检验语文教学是否“纯正”有无“偏航”的“标准试剂”和“航向标尺”。文章说,近十年,特别是近五年来,“语文味”研究方兴未艾,形成了丰硕的理论成果。“语文味”是对语文学科性质的自然引申,是对语文本体的本质回归,是对语文本质的毅然坚守。“语文味”这一本土语文教育的理论话语,必将在今后的语文教学实践中发挥出其更为显著的理论影响力。后来江西名师陈晓明老师工作室网站转载王爱华、曹春华的这篇文章时,将标题改成了《中国语文教育科研十年晴雨表》这样有分量的标题。“语文味”为语文界提供了一把标尺,考量着语文教学实践,又成为一根指针,为新课改背景下的语文课堂指明了方向,语文味研究被喻为中国语文教育科研十年晴雨表,这些评价的分量之重,都足可见语文味影响深广的程度。特别令人欣慰的是,江苏两位名师《呼吸语文本来的味道——国内“语文味”十年研究综述》的文章能够在语文味理念提出将近十周年之际的2011 年发表出来,无论是对语文味本身来说,还是对语文味理论的创立者来说,还是对中国语文界来说,都是一份光荣,一份纪念。想到此,程少堂心中升起四个字:吾道东矣。

有一件事情值得一提,就是程少堂2002 年4 月11 日在深圳中学主讲的引起巨大反响的《荷花淀》一课,其教学主题的主要方面,是推送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精髓价值中和思想或和谐思想,程少堂《荷花淀》一课的教学思路分为三大环节:人与自然的关系(环境)——和谐;人和人的关系(情节)——和谐;人和自我的关系(人物)——和谐。我们再看一个材料:2002 年11 月,胡锦涛在中共十六大上当选中共中央总书记;2004 年9 月16 日至19 日,中国共产党第十六届中央委员会第四次全体会议在北京举行,这次会议提出建构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目标。引用这个材料,不是说程少堂如何高明,而是说明他不跟风不赶时髦,坚持研究语文规律的价值:虽不跟风,但却时髦!虽不跟风,但却先锋!

写到这里我忽然设想,假如不是在20 世纪末21 世纪初,有一个叫程少堂的学者和语文味发生金风玉露般的相逢,21 世纪初叶的中国语文教育史,是不是会像孙绍振先生所说的“显然会略微逊色”,甚至会冷清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