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微草堂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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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滦阳消夏录

乾隆己酉夏,以编排秘籍,于役滦阳。时校理久竟,特督视官吏题签庋架而已。昼长无事,追录见闻,忆及即书,都无体例。小说稗官,知无关于著述;街谈巷议,或有益于劝惩。聊付抄胥存之,命曰《滦阳消夏录》云尔。

长生猪

胡御史牧亭言:其里有人畜一猪,见邻叟辄瞋目狂吼,奔突欲噬,见他人则否。邻叟初甚怒之,欲买而啖其肉。既而憬然省曰:“此殆佛经所谓夙冤耶!世无不可解之冤。”乃以善价赎得,送佛寺为长生猪。后再见之,弭耳昵就,非复曩态矣。尝见孙重画伏虎应真,有巴西李衍题曰:“至人骑猛虎,驭之犹骐骥。岂伊本驯良,道力消其鸷。乃知天地间,有情皆可契。共保金石心,无为多畏忌。”可为此事作解也。

御史胡牧亭曾讲,他们村有人养了一头猪,这头猪每次遇到隔壁的一位老人,都会瞪眼狂吼,总想冲上去撕咬他,见了其他人却没什么异常。

老人最初很生气,想买下这头猪杀了吃肉解恨。可他转念一想,猛然醒悟:“这大概就是佛经中所说的‘夙冤’吧。这世上没有解不开的冤仇。”随后,他花高价买下那头猪,送往佛寺作为长生猪供养起来。从那以后,那头猪见了他总会亲昵地走近,用耳朵轻轻蹭他的腿,再也不是以前那副凶狠模样。

我曾见过孙重画的伏虎罗汉图,上有巴蜀西部人氏李衍题的一首诗:“至人骑猛虎,驭之犹骐骥。岂伊本驯良,道力消其鸷。乃知天地间,有情皆可契。共保金石心,无为多畏忌。”意思是说,有高人驾驭猛虎像骑马般轻松。不是因为那虎驯良,而是他的道行消弭了虎的兽性。这才知道,天地万物之间,只要用情交往,双方是可以获得默契的。彼此之间如都对对方像金石一样忠贞、坚定,哪里还需要畏惧、猜忌呢?

这首诗正好可以诠释胡牧亭讲的这件事。

狐霸书房

沧州刘士玉孝廉,有书室为狐所据。白昼与人对语,掷瓦石击人,但不睹其形耳。知州平原董思任,良吏也,闻其事,自往驱之。方盛陈人妖异路之理,忽檐际朗言曰:“公为官颇爱民,亦不取钱,故我不敢击公。然公爱民乃好名,不取钱乃畏后患耳,故我亦不避公。公休矣,毋多言取困。”董狼狈而归,咄咄不怡者数日。刘一仆妇甚粗蠢,独不畏狐。狐亦不击之。或于对语时,举以问狐。狐曰:“彼虽下役,乃真孝妇也。鬼神见之犹敛避,况我曹乎!”刘乃令仆妇居此室,狐是日即去。

沧州孝廉刘士玉家中最近有些不太平。他的书房被狐狸霸占了。那狐狸在白天会跟人说话,还丢瓦片石块打人,闹得很凶,但从没人见过狐狸的原形。平原人氏董思任时任沧州知州,他听说这件事后,自恃是一位好官,一身正气可压制邪祟,决定亲自到刘家走一趟,赶走作祟的狐狸。

尴尬之事发生了。正当董思任慷慨激昂大讲人妖殊途的道理时,忽然自屋檐上传来洪亮的说话声:

“董大人,您为民做主,为官清廉,我不敢用砖瓦攻击您。但请扪心自问一下,您是发自内心爱护百姓,还是为了博取一个好名声?您不贪财也是因为担心有后患吧。所以,即便今天您来了,我也不怕。差不多了,不要再说了,免得自找难堪。”

听完狐狸这番话,董思任竟无言以对,遂狼狈离开,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说来也怪,虽然连知州都败下阵来,却单单有一个人不怕这狐狸,狐狸也从没攻击过她。她就是刘家的一位女仆,一个看起来粗俗蠢笨的女人。有一天,有人趁狐狸跟自己对话,问起这件事。狐狸回答道:“虽然从地位上看,她只是一个卑微的仆人,但是论品行,她却是一位真正的孝女,连鬼神见了都要避让于她,更何况我这个道行不深的狐狸。”

原来如此!得知原因后,刘士玉便安排那女仆搬到书房去住。这办法果然有用,在那女仆搬进去的当天,狐狸就离开了书房。

字字化黑烟

爱堂先生言:闻有老学究夜行,忽遇其亡友。学究素刚直,亦不怖畏,问:“君何往?”曰:“吾为冥吏,至南村有所勾摄,适同路耳。”因并行。至一破屋,鬼曰:“此文士庐也。”问何以知之。曰:“凡人白昼营营,性灵汩没。惟睡时一念不生,元神朗澈,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缈缤纷,烂如锦绣。学如郑、孔,文如屈、宋、班、马者,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次者数丈,次者数尺,以渐而差,极下者亦荧荧如一灯,照映户牖。人不能见,惟鬼神见之耳。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知。”学究问:“我读书一生,睡中光芒当几许?”鬼嗫嚅良久,曰:“昨过君塾,君方昼寝。见君胸中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诸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实未见光芒,不敢妄语。”学究怒,叱之,鬼大笑而去。

爱堂先生讲过一个故事。一位老学究赶夜路,遇到一位亡友。虽然知道这是鬼魂,但这位老学究平素性情刚直,并不害怕。他问朋友去哪里,朋友回答:“我现在在阴间当差。今天接到任务去南边村子勾人魂魄,正好跟你顺路。”二人便一起赶路。

路过一间破旧的屋子时,鬼说:“这是读书人住的房子。”

老学究问:“你怎么知道?”

鬼说:“人们在白天忙于生计,性情的本真会被淹没。睡着以后,什么都不想,精神沉下来变得清澈。这时,他们读过的书,每一个字都会在心中发出光芒,透过身上的窍孔映射出来。那光芒缥缈缤纷,璀璨如锦缎。”

“那些学问像郑玄、孔安国一样渊博,文采如屈原、宋玉、班固、司马迁一般出众的人,身上发出的光芒直冲云霄,能与星月争辉;差一点的光高几丈,再差一点的光高几尺,渐次变弱。最弱的会像盏小油灯,能照到门窗。这种光芒凡人看不到,只有鬼才能看见。眼前这间屋子虽破,射出的光芒却高达七八尺。由此得知,这是一个读书人的家。”

老学究借机问道:“我读了一辈子书,睡着时发出的光芒有多高呢?”鬼欲言又止,踌躇了很久才说:“我昨天经过私塾时,你正午睡。我见你肚子里装着大部头讲经文章一部、选刻取中士子的试卷五六百篇、应试的经文七八十篇、应试的策文三四十篇。但字字都化成黑烟笼罩在屋顶。学生们的朗诵声就如同在浓云密雾中。恕我直言,在你身上我一点光芒都没看见。”

老学究听后狂怒大骂,鬼却一点都不在乎,大笑着扬长而去。

吴生开悟

宁波吴生,好作北里游,后昵一狐女,时相幽会,然仍出入青楼间。一日,狐女请曰:“吾能幻化,凡君所眷,吾一见即可肖其貌。君一存想,应念而至,不逾于黄金买笑乎?”试之,果顷刻换形,与真无二。遂不复外出。尝语狐女曰:“眠花藉柳,实惬人心。惜是幻化,意中终隔一膜耳。”狐女曰:“不然。声色之娱,本电光石火。岂特吾肖某某为幻化,即彼某某亦幻化也。岂特某某为幻化,即妾亦幻化也。即千百年来,名姬艳女,皆幻化也。白杨绿草,黄土青山,何一非古来歌舞之场。握雨携云,与埋香葬玉,别鹤离鸾,一曲伸臂顷耳。中间两美相合,或以时刻计,或以日计,或以月计,或以年计,终有诀别之期。及其诀别,则数十年而散,与片刻暂遇而散者,同一悬崖撒手,转瞬成空。倚翠偎红,不皆恍如春梦乎?即夙契原深,终身聚首,而朱颜不驻,白发已侵,一人之身,非复旧态。则当时黛眉粉颊,亦谓之幻化可矣,何独以妾肖某某为幻化也。”吴洒然有悟。后数岁,狐女辞去,吴竟绝迹于狎游。

宁波一位吴姓书生,常来往于花街柳巷。后来,他喜欢上一个狐女,二人时常幽会,但他仍出入于青楼。一天,狐女对他说:“我会幻化。凡你眷恋的女子,只要我见过一次,就能变得和她分毫不差。您心里只要一想到谁,我就能立刻变成那人的模样。这样岂不胜过你花钱买笑?”书生让狐女试一下。果然,狐女顷刻而变,与那些女子一模一样。从此,书生不再外出寻风流。

后来,书生对狐女说:“虽说这样快活得很,可惜这些女子终归是你幻化而来,总有一层隔膜。”

狐女听后,回应道:“此言差矣。声色之事本如电光石火,稍纵即逝。我变幻之人确实是虚幻,但那人自己也是虚幻。且不说她,连我也是虚幻。纵观千百年来,历代美女名媛,谁不是虚幻?看那白杨、绿草、黄土、青山,哪一处不曾笙歌燕舞?前一刻缠绵恩爱,下一秒深埋黄土,都只是一瞬间的事。这一瞬间或是几刻、几天,或是几月、几年,终会诀别。相处十年与相处片刻,诀别时滋味相同,都如悬崖撒手,转头成空。如此看来,那些倚红偎翠的日子不都如春梦般虚幻吗?即使夙缘情深,得以相伴终生,也终会红颜衰老,两鬓染霜,不复当初模样。所谓黛眉朱颜的青春模样,不过是另一种幻化罢了。所以,为何单单说我幻化出的形象是虚幻呢?”

狐女的一番话让书生彻底顿悟。数年后,狐女辞别书生而去,书生从此竟不再沉迷于青楼女色。

塾师遭戏侮

河间唐生,好戏侮。土人至今能道之,所谓唐啸子者是也。有塾师好讲无鬼,尝曰:“阮瞻遇鬼,安有是事,僧徒妄造蜚语耳。”唐夜洒土其窗,而呜呜击其户。塾师骇问为谁,则曰:“我二气之良能也。”塾师大怖,蒙首股栗,使二弟子守达旦。次日委顿不起。朋友来问,但呻吟曰:“有鬼。”既而知唐所为,莫不拊掌。然自是魅大作,抛掷瓦石,摇撼户牖,无虚夕。初尚以为唐再来,细察之,乃真魅。不胜其嬲,竟弃馆而去。盖震惧之后,益以惭恧,其气已馁,狐乘其馁而中之也。妖由人兴,此之谓乎?

河间府有个人姓唐,平时喜欢搞恶作剧。当地人提起他的逸闻趣事都津津乐道,称他为“唐啸子”。

有位私塾先生曾被唐某捉弄。这位先生信奉无鬼论,也喜欢谈论。他曾说:“阮瞻遇鬼的事怎么可能是真的,和尚们编造的谎话罢了。”唐某听说后,便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蹑手蹑脚来到先生窗前,一边往窗子上扔土,一边呜呜叫着敲门。先生听到动静,惊恐万分,问外面是什么人。唐某回答:“我是鬼,阴阳二气屈伸形成的鬼啊。”此时,先生全然忘记了自己是无鬼论者,吓得蒙头躲进被窝,两腿止不住地颤抖,还喊来两个学生守着自己一直到天亮。

因一夜没睡好,又受了惊吓,第二天先生萎靡得起不了床。有朋友来问,他只是不断地呻吟:“有鬼,有鬼。”后来人们才知道这是唐啸子所为,都觉乐不可支。然而,奇怪的是,从那以后,先生家似乎真的闹起鬼来。鬼有时候向他家投掷石头砖瓦,有时候摇动门窗,没有一晚得清静。先生最初以为又是唐某在捣乱,后来留心观察才发现真的闹鬼了。家里天天闹鬼,日子没法过了,终于有一天他受不了骚扰,放弃书馆搬走了。

为什么那些鬼之前不出来,唐某恶作剧后就开始作祟了呢?或许是因为先生猛地受到惊吓,加上他无鬼论信仰的破灭,情绪低迷,十分气馁,狐怪乘虚而入击溃了他。妖都是人作出来的,说的就是这种事情吧?

曹生不惧鬼

曹司农竹虚言:其族兄自歙往扬州,途经友人家。时盛夏,延坐书屋,甚轩爽。暮欲下榻其中,友人曰:“是有魅,夜不可居。”曹强居之。夜半,有物自门隙蠕蠕入,薄如夹纸。入室后,渐开展作人形,乃女子也。曹殊不畏。忽披发吐舌,作缢鬼状。曹笑曰:“犹是发,但稍乱;犹是舌,但稍长。亦何足畏!”忽自摘其首置案上。曹又笑曰:“有首尚不足畏,况无首耶!”鬼技穷,倏然灭。及归途再宿,夜半门隙又蠕动。甫露其首,辄唾曰:“又此败兴物耶!”竟不入。此与嵇中散事[1]相类。夫虎不食醉人,不知畏也。大抵畏则心乱,心乱则神涣,神涣则鬼得乘之。不畏则心定,心定则神全,神全则沴戾之气不能干。故记中散是事者,称“神志湛然,鬼惭而去”。

司农曹竹虚曾讲道,有一年,他的一位堂兄从歙县赶往扬州,路过朋友家。正值炎炎盛夏,朋友请他到书房休息。书房宽敞凉爽,他堂兄打算晚上就在书房过夜。朋友阻拦道:“这书房闹鬼,晚上不可住人。”他堂兄却坚持要住在那里。

半夜,果然有东西从门缝进来,薄如纸片,缓缓蠕动。进屋后,慢慢展开化成人形,是一个女鬼。曹某见此,并不惊慌。鬼见吓不到他,忽然披散头发吐出舌头,装成吊死鬼的样子。曹某见状,笑道:“头发还是头发,只是稍微乱了一点;舌头也还是舌头,只是稍微长了一点。这有什么好怕的?”鬼听后,突然把自己的头摘了下来放到桌子上。曹某又笑道:“有头的时候我都不怕,更何况现在没头了!”鬼无计可施,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他在扬州办完事,回程又住到这位朋友家,晚上还是睡在那个书房,那鬼又不请自来。半夜时分,那鬼开始顺着门缝往里钻,刚一露脸看到是他,就吐了一口唾沫说道:“真扫兴,怎么又是这个家伙。”然后就原路退出去了。

这件事跟嵇康遇鬼的故事有几分相似。据说老虎不吃醉汉,是因为醉汉不知道害怕。如果一个人害怕了,就会心乱,心乱则精神涣散。鬼怪专拣精神涣散之人欺负,趁虚加害;而不害怕的人则心神安定,心神安定就能保持神志清醒,邪戾对神志清醒的人无计可施,无法加害。所以,记载嵇康遇鬼这件事的人,认为是嵇康“神志清醒,鬼才羞愧离开的”。

胡维华谋反遭灭门

康熙中,献县胡维华以烧香聚众谋不轨。所居由大城、文安一路行,去京师三百余里。由青县、静海一路行,去天津二百余里。维华谋分兵为二,其一出不意,并程抵京师;其一据天津,掠海舟。利则天津之兵亦北趋,不利则遁往天津,登舟泛海去。方部署伪官,事已泄。官军擒捕,围而火攻之,龆龀不遗。初,维华之父雄于赀,喜周穷乏,亦未为大恶。邻村老儒张月坪,有女艳丽,殆称国色。见而心醉。然月坪端方迂执,无与人为妾理。乃延之教读。月坪父母柩在辽东,不得返,恒戚戚。偶言及,即捐金使扶归,且赠以葬地。月坪田内有横尸,其仇也。官以谋杀勘,又为百计申辩得释。一日,月坪妻携女归宁,三子并幼,月坪归家守门户,约数日返。乃阴使其党,夜键户而焚其庐,父子四人并烬。阳为惊悼,代营丧葬,且时周其妻女,竟依以为命。或有欲聘女者,妻必与谋,辄阴沮,使不就。久之,渐露求女为妾意。妻感其惠,欲许之。女初不愿。夜梦其父曰:“汝不往,吾终不畅吾志也。”女乃受命。岁馀,生维华,女旋病卒。维华竟覆其宗。

康熙年间,献县胡维华以烧香拜把子为名,聚集了一帮乌合之众图谋叛乱。他们的驻地沿大城、文安的方向走,距京城三百多里;沿青县、静海方向走,距天津二百多里。

胡维华计划兵分两路,一路出其不意,进攻京城;一路盘踞天津,掠夺海船。如果攻打京城得手,天津的兵马就去会师。反之则逃往天津,会合之后乘船从海上逃跑。不料计划泄露,正在他给喽啰们部署任务时,官兵来了,匪巢被团团围住。火攻之下,所有叛贼通通被剿灭,就连小孩都没留一个活口。

这件事要从胡维华的父亲说起。当初,胡父为富一方,平时也会周济穷人,没有做过什么大恶。邻村一位老夫子名叫张月坪,有一个女儿,生得美艳动人,堪称国色天香。有一天,胡父偶然遇见这位女子,便念念不忘。然而张月坪品行端方,又有些固执,不同意让女儿嫁去做妾。

胡父便聘请张月坪来家里教书。得知张月坪已故父母的灵柩远在辽东无法运回,胡父主动出钱资助张月坪扶灵而归,还送了他一块墓地。有一次,张月坪家田中出现一具尸体,此人生前是张月坪的仇家,官府要以谋杀罪来判处张月坪。这时,又是胡父出头,千方百计申辩,张月坪才得以被释放。

有一次,张月坪的妻子带女儿回娘家小住,约好几日之后就回来。张月坪留在家中照看三个年幼的儿子。一天夜里,胡父指使家丁把张月坪的门从外面锁死,然后放了一把火,父子四人都化为了灰烬。张月坪妻女回家后,悲痛欲绝。胡父装出一副哀痛的样子,帮她们料理丧葬,此后时不时会周济她们。

后来,这对母女竟对胡父产生依赖。如有人为自己女儿说媒,这位母亲必会找胡父商量,胡父当然是想尽办法阻挠。时间久了,胡父流露出想娶她女儿做妾的意思,问其母亲意下如何。母亲感激胡父一直以来的照顾,就答应了。

女儿一开始不愿意,母亲怎么劝都没用。直到一天夜里,父亲托梦道:“如果你不嫁给他,我就没有办法实现报仇的计划了。”就这样,女儿答应下来,嫁给了胡父。一年后,她生下了本故事的主角——胡维华。胡维华出生后,张月坪的女儿就病死了。

最终,因胡维华谋反,胡家被连根拔起,满门抄斩。

苟活之官

宋按察蒙泉言:某公在明为谏官,尝扶乩问寿数。仙判某年某月某日当死。计期不远,恒悒悒。届期乃无恙。后人本朝,至九列。适同僚家扶乩,前仙又降。某公叩以所判无验。又判曰:“君不死,我奈何?”某公俯仰沉思,忽命驾去。盖所判正甲申三月十九日也。

按察蒙泉讲过一个有点讽刺的故事:当朝有位大人在明朝是做谏官的,他曾经举行扶乩,向神灵求问自己的阳寿。神灵给出的谶语说,他应当死于某年某月某日。这位大人对着日历一算日子,那一天已经不远了,为此他每天都闷闷不乐。可是到了那天,他仍然安然无恙。后来,他不仅活得好好的,还进了本朝做官,甚至官至九卿。

有一次,他同僚家里举行扶乩时他也在场,那个曾经预告他寿命将近的神灵又降临了。他借此时机,叩首询问当年谶语为什么没有应验。神灵答道:“你不去死,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他疑惑地仰着头,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羞愧地命人备车离开了。原来,神灵预告的死期是甲申年三月十九日,这一天正是明朝灭亡的日子。崇祯皇帝自缢煤山,明朝百官从主赴难,只有这位大人没有去,苟延残喘活到今天。

狐女照镜

外祖张雪峰先生,性高洁,书室中几砚精严,图史整肃,恒鐍其户,必亲至乃开。院中花木翳如,莓苔绿缛。僮婢非奉使令,亦不敢轻蹈一步。舅氏健亭公,年十一二时,乘外祖他出,私往院中树下纳凉。闻室内似有人行,疑外祖已先归,屏息从窗隙窥之。见竹椅上坐一女子,靓妆如画。椅对面一大方镜,高可五尺,镜中之影,乃是一狐。惧弗敢动,窃窥所为。女子忽自见其影,急起,绕镜四周呵之,镜昏如雾。良久归坐,镜上呵迹亦渐消。再视其影,则亦一好女子矣。恐为所见,蹑足而归。后私语先姚安公。姚安公尝为诸孙讲《大学》“修身”章,举是事曰:“明镜空空,故物无遁影。然一为妖气所翳,尚失真形。况私情偏倚,先有所障者乎!”又曰:“非惟私情为障,即公心亦为障。正人君子,为小人乘其机而反激之,其固执决裂,有转致颠倒是非者。昔包孝肃之吏,阳为弄权之状,而应杖之囚,反不予杖。是亦妖气之翳镜也。故正心诚意,必先格物致知。”

我外祖父张雪峰先生,个性高洁,他书房里总是窗明几净,文房四宝、书籍画卷也摆放得整整齐齐。平时书房的门总是紧锁着,他到时才能打开。书院中草木葱茏,绿荫怡人。如果没有命令,仆人婢女们都不敢轻易走进一步。

我舅舅张健亭十一二岁那年,有一天,他趁外祖父外出,溜进书院中,在树荫下乘凉。忽然听到房间里似乎有走动之声,以为是外祖父已经先行回家。他轻手轻脚地靠近书房,屏息观瞧,却见房内竹椅上坐着一位妆容精致、容貌姣好的女子。在那张竹椅的正对面,有一面五尺多高的正衣镜。但那镜子里映出的影像,竟是一只狐狸!

舅舅吓得不敢动弹,只能静静看着。稍后,屋中女子也发现了镜子里的异样。她忙起身,绕镜转了几圈,不断往镜上呵气,很快,镜子就笼罩了一层薄雾。当女子再次回到座位上时,镜上雾气渐消,再看那镜中的影像,已变成一个端庄秀丽的女子形象。舅舅担心被发现,就悄悄地离开了书院。

后来,他把这段奇遇私下告诉了我先父姚安公。先父在给孙辈们讲述《大学》里“修身”这一章时,提到了这件事。

他说:“镜子本应是洁净清澈的,能够映出一切物体的形象,无论什么东西在镜子面前都能照出应有的样子。但是,一旦它为妖气所遮蔽,呈现出的影像就不再是物品本来的样子。人如果有私心杂念,会导致偏见的产生而被蒙蔽心性。”

先父还说:“不只是私心杂念能够蒙蔽心性,即使是出于公心,有时候真相也会被偏见掩盖。就算是正人君子,如果中了小人的计被激怒,也会固执己见,颠倒黑白。从前有位包孝肃公,人人都说他清正廉明,铁面无私。然而他手下的官员们,却是些敢于公开玩弄权术的人,应该惩处的犯人不惩处,不该惩处的好人反而蒙冤受刑。处在其中的包孝肃公,就像一面被妖气笼罩的明镜。做人要想做到真心诚意,必须先革除自己的私心物欲,客观透彻地去了解事物的真相。以正确的认知见解待人处事,才不会被邪念和傲慢所蒙蔽。”

贪杯之鬼

屠者许方,尝担酒二罂夜行,倦息大树下。月明如昼,远闻呜呜声,一鬼自丛薄中出,形状可怖。乃避入树后,持担以自卫。鬼至罂前,跃舞大喜,遽开饮,尽一罂,尚欲开其第二罂,缄甫半启,已颓然倒矣。许恨甚,且视之似无他技,突举担击之,如中虚空。因连与痛击,渐纵弛委地,化浓烟一聚。恐其变幻,更棰百余。其烟平铺地面,渐散渐开,痕如淡墨,如轻毅,渐愈散愈薄,以至于无。盖已澌灭矣。余谓鬼,人之馀气也。气以渐而消,故《左传》称新鬼大,故鬼小。世有见鬼者,而不闻见羲、轩以上鬼,消已尽也。酒,散气者也。故医家行血发汗、开郁驱寒之药,皆治以酒。此鬼以仅存之气,而散以满罂之酒,盛阳鼓荡,蒸铄微阴,其消尽也固宜。是澌灭于醉,非澌灭于箠也。闻是事时,有戒酒者曰:“鬼善幻,以酒之故,至卧而受箠。鬼本人所畏,以酒之故,反为人所困。沉湎者念哉!”有耽酒者曰:鬼虽无形而有知,犹未免乎喜怒哀乐之心。今冥然醉卧,消归乌有,反其真矣。酒中之趣,莫深于是。佛氏以涅盤为极乐,营营者恶乎知之!庄子所谓“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欤?

有个屠夫名叫许方。一天晚上,他肩挑两坛酒走夜路,走得累了,就在一棵大树下休息。此时,月光皎洁倾泻而下,把大地照得就像白天一样明亮。

忽然,许方听到远处有“呜呜”的叫声。只见一只鬼从草丛中走出来,样貌十分恐怖。许方见状,急忙躲避到树后,手里紧紧抓着扁担用来自卫。

鬼慢慢走到酒坛前,发现坛子里面竟然是酒,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迫不及待地要开坛畅饮一番。眨眼之间,一坛酒就见了底。喝兴正浓的鬼还想去开另一坛酒,可是封口才开到一半,整个身子就醉倒在地不能动弹了。

看到自己的酒被喝掉,许方早已愤恨不堪。此时此刻,见这只鬼已经醉倒在地,加之它看起来也没什么本领,说时迟那时快,许方抄起扁担就向鬼打去。

扁担打在鬼的身上,就像打在空气中一样。即便如此,许方丝毫没有懈怠,接连抡着扁担痛打。只见那鬼的身子逐渐松弛,慢慢化作一团浓烟。他担心鬼会继续变幻,又狠狠地连续敲打了一百多下才停下来。

只见那团鬼烟慢慢平铺于地面,缓缓散开,留下的痕迹就像是淡淡的墨色,飘浮在空气中就像是轻纱一般,蔓延扩散,越来越薄,直到消失。

从这一刻起,这只鬼便不再存在于世了。

对于这个故事,我的看法是:鬼是人类剩在人世间的残余之气,这股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弱,直至消失,所以《左传》记载道:新鬼大,故鬼小。据说有人是见过鬼的,但是在这些人里面,谁也没有说自己见过伏羲、轩辕时代以前的鬼,因为那时候的鬼,作为人留在人世间的那股气已经消失殆尽了。

许方遇鬼这件事中,酒是关键。在一团余气组成的鬼面前,酒恰好有散气的功效,平时医生活血发汗、开郁驱寒所开的药,大多要用酒做药引。而靠仅存的一点余气支撑的鬼,被一整坛的酒加快了余气的散发。浓烈阳气剧烈鼓荡,烈酒烧发了鬼仅存的一点阴气,所以它整个身体都消失殆尽,应该就是这个道理。由此看来,这只鬼的消失是因为醉酒,而不是因为许方的扁担捶击。

人们听到这件事后说法不一,主张戒酒的人说:“鬼本来善于变幻,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才醉倒挨了打。想想看,鬼本来是令人害怕的事物,却因为嗜酒栽到了人的手里,这就是告诉我们,贪杯的人一定要吸取这个教训啊。”

而好酒的人则不这样认为,他们觉得:“鬼虽然没有形体却还有知觉,还不能摆脱喜怒哀乐的牵绊。如今它因酒醉而卧倒,化为乌有,从此回归了大自然的怀抱,算是得到了真正的解脱。酒中的乾坤、奥妙就在于此。佛家将‘涅槃’视为‘极乐’,凡夫俗子岂能悟得其中的乐趣?”

这大概就是庄子所说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吧?

刘四遇鬼

奴子刘四,壬辰夏乞假归省。自御牛车载其妇。距家三四十里,夜将半,牛忽不行。妇车中惊呼曰:“有一鬼,首大如瓮,在牛前。”刘四谛视,则一短黑妇人,首戴一破鸡笼,舞且呼曰“来来”。惧而回车,则又跃在牛前呼“来来”。如是四面旋绕,遂至鸡鸣。忽立而笑曰:“夜凉无事,借汝夫妇消闲耳。偶相戏,我去后,慎勿詈我,詈则我复来。鸡笼是前村某家物,附汝还之。”语讫,以鸡笼掷车上去。天曙抵家,夫妇并昏昏如醉。妇不久病死,刘四亦流落无人状。鬼盖乘其衰气也。

我的仆人刘四,在壬辰年夏天请假回家探望父母。他自己赶着牛车,车上载着自己的老婆。本来一路还算顺利,但是走到离家三四十里路的时候,牛突然停下不走了。

他老婆眼尖,指着前方惊叫道:“快看,牛头前面有一只鬼!头大得跟水瓮一样,就站在牛的前面。”

刘四定睛观瞧,只见一个女鬼挡在车前,又矮又黑,头上罩着一个破鸡笼子。一边跳舞一边叫:“来呀,来呀!”刘四被她这个样子吓坏了,急忙掉转车头,没想到鬼再次跳到牛车前面,继续喊:“来呀!来呀!”

刘四想尽办法躲她,这鬼却不依不饶,围着刘四的牛车绕来绕去,直到鸡叫才停下。只见这鬼忽然站住,笑嘻嘻地对着刘四夫妇俩说:“晚上凉快没事儿做,逗你们夫妇玩儿来作消遣,开个玩笑而已。我走了你们可不许骂我,要是让我知道了,我还会来找你们。这鸡笼子是前村某某家的,请帮我捎还给他。”

说完,鬼把鸡笼子扔在牛车上就离开了。

刘四夫妻俩直到天亮才到家,他们二人都昏昏沉沉,好像喝醉酒似的。之后不久,刘四的妻子就病故了,刘四本人则穷困潦倒四处漂泊。大概那鬼知道他们气数已衰,才敢如此放肆欺负他们。

女鬼撕考卷

先姚安公言:雍正庚戌会试,与雄县汤孝廉同号舍。汤夜半忽见披发女鬼,搴帘手裂其卷,如蛱蝶乱飞。汤素刚正,亦不恐怖,坐而问之曰:“前生吾不知,今生则实无害人事。汝胡为来者?”鬼愕眙却立曰:“君非四十七号耶?”曰:“吾四十九号。”盖前有二空舍,鬼除之未数也。谛视良久,作礼谢罪而去。斯须间,四十七号喧呼某甲中恶矣。此鬼殊愦愦,此君可谓无妄之灾。幸其心无愧怍,故仓卒间敢与诘辩,仅裂一卷耳。否亦殆哉。

我家先父姚安公讲过这样一件事:

雍正庚戌年间的那场会试,他跟雄县的汤孝廉在同一个号舍考试,没想到发生了考场闹鬼事件。

有天半夜,汤孝廉忽然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掀开号舍的帘子进来,动手撕他的考卷,一边撕一边扔,破碎的试卷像蝴蝶一样在屋中飞散开来。

汤孝廉为人一向刚正不阿,身正不怕影子歪,他坐起身来质问女鬼道:“我不知道我前生做过什么,但是这辈子,我敢保证从没有做过害人的事,你为什么要给我捣乱?”

女鬼听到这话马上住手,一脸惊愕地望着汤孝廉,退后几步问道:“你不是四十七号吗?”

汤孝廉说:“什么四十七号,我是四十九号!”

原来四十九号前面还有两间号舍,糊涂的女鬼没有数到。

于是,女鬼仔细端详了汤孝廉一会儿,最终确认是认错人了,施礼道歉离开了。

不一会儿,四十七号号舍传来嘈杂之声,只听有人喊道:

“某甲中邪了!”

遇到这么糊涂的女鬼,汤孝廉算是遭了无妄之灾。幸好他问心无愧,仓促之间敢和女鬼争辩,只被撕了一张试卷。否则麻烦就大了!

鬼倚白杨下

朱青雷言:有避仇窜匿深山者,时月白风清,见一鬼徙倚白杨下,伏不敢起。鬼忽见之,曰:“君何不出?”栗而答曰:“吾畏君。”鬼曰:“至可畏者莫若人,鬼何畏焉?使君颠沛至此者,人耶鬼耶?”一笑而隐。余谓此青雷有激之寓言也。

朱青雷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个人为躲避仇家,逃到深山藏了起来。一天晚上,月光皎洁,清风宜人,他见到有鬼在杨树下徘徊,吓得趴在地上不敢起身。

那鬼发现了他,问:“你为什么躲着不出来呢?”他战栗着回答道:“你是鬼,我是人,我当然怕你呀。”鬼呵呵一笑:“鬼有什么好怕的,还有什么比人更可怕的吗?那些害你颠沛流离躲到这里的,是人还是鬼呢?”说完,鬼就不见了。

我认为,这很可能是朱青雷受到什么刺激,出于激愤编出来的鬼故事吧。

老儒乃真魅

淮镇在献县东五十五里,即《金史》所谓槐家镇也。有马氏者,家忽见变异,夜中或抛掷瓦石,或鬼声呜呜,或无人处突火出。嬲岁馀不止,祷禳亦无验。乃买宅迁居,有赁居者嬲如故,不久亦他徙。是以无人敢再问。有老儒不信其事,以贱价得之。卜日迁居,竟寂然无他,颇谓其德能胜妖。既而有猾盗登门与诟争,始知宅之变异,皆老儒贿盗夜为之,非真魅也。先姚安公曰:“魅亦不过变幻耳。老儒之变幻如是,即谓之真魅可矣。”

有个镇子叫淮镇,位于献县以东五十五里的地方,就是《金史》里提到的槐家镇。镇上有一户人家姓马,他们家怪事连连,每天夜里不得清静,有时候被扔瓦片石块,有时候听到呜呜鬼叫,有时候从无人角落冒出火光。

如此闹了一年都没有停下来,请术士作法也不管用。实在没有办法,马家人另买了一套宅院,搬到别处去住了。马家人把这套空房子出租,没想到,租户也遇到了同样的事情,夜夜被骚扰不得安宁,没多久也搬走了。

从此以后,那房子一直空着,再没人敢住进来。

偏偏有位老先生不信邪,出钱买下了这套房子。因为房子里闹鬼,所以他只出了很低的价格就成交了。老先生择吉日搬了进去,没想到从此这房子平静了,再也没有发生过异常。

邻里们都说,这是因为这位老先生德高望重,所以镇得住妖怪。直到有一天,有个恶名昭彰的盗贼找上门来吵架,人们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原来,此前在马家发生的一切,都是这位老书生买通这个盗贼干的,并不是真的闹鬼。

先父姚安公是这样评论这件事情的:“妖之所以被称为妖,是因为它们善于变化。老先生这么善于作妖,我们称他为真妖怪也不为过。”

唐公判案

制府唐公执玉,尝勘一杀人案,狱具矣。一夜秉烛独坐,忽微闻泣声,似渐近窗户。命小婢出视,噭然而仆。公自启帘,则一鬼浴血跪阶下。厉声叱之。稽颡曰:“杀我者某,县官乃误坐某。仇不雪,目不瞑也。”公曰:“知之矣。”鬼乃去。翌日,自提讯。众供死者衣履,与所见合。信益坚,竟如鬼言改坐某。问官申辩百端,终以为南山可移,此案不动。其幕友疑有他故,微叩公。始具言始末,亦无如之何。一夕,幕友请见,曰:“鬼从何来?”曰:“自至阶下。”“鬼从何去?”“欻然越墙去。”幕友曰:“凡鬼有形而无质,去当奄然而隐,不当越墙。”因即越墙处寻视,虽甃瓦不裂,而新雨之后,数重屋上皆隐隐有泥迹,直至外垣而下。指以示公曰:“此必囚贿捷盗所为也。”公沉思恍然,仍从原谳。讳其事,亦不复深求。

保定制府唐执玉曾重审过一桩杀人案。其实那案子本已结案,一件不寻常之事的发生促使他重审此案。事情是这样的。一天晚上,他独自秉烛静坐,隐约听到有人在哭泣,声音离窗户越来越近。他让一个丫鬟出去看看是谁,只听那丫鬟出门后尖叫一声便晕倒在地。唐大人赶忙掀起门帘查看,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鬼正跪在台阶之下。

他大声呵斥:“你是谁!想干什么?”那鬼向他磕头说:“我是来向您喊冤的。我被某人所害,县官却误判另一个人有罪,让真凶逍遥法外。此仇不报,我死不瞑目!”唐大人点点头说:“好的,我知道了。”然后,那鬼就离开了。

第二天,唐大人亲自提审案犯及证人。根据众人供述,死者的衣着与自己昨晚所见吻合。所以,他更加相信那鬼所说的话,最终按照鬼提供的线索改判了另一个的罪。原判县官百般申辩,求他改回原判,唐大人撂下话来:“就算南山可移,这桩案子也决不再改判。”他的一个师爷觉得事有蹊跷,问唐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唐大人这才把事情和盘托出,这事似乎也就这样了。

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这位师爷再次求见。见面就问:“那天你遇见鬼的时候,鬼是从哪里来的?”唐回答说:“我见到的时候已经在台阶下面。”“那鬼又是从哪里离开的?”“翻墙离开的。”师爷提醒他说:“你想过没有,鬼这种东西只有幻象没有实体,所以应该消失离开,而不可能翻墙。”

听到这里,他们马上赶到翻墙的地方查看,虽然瓦片没破,但是那天下过雨,几座房子上都留下了泥脚印,足迹延伸到外墙,顺着外墙下去了。师爷指着脚印对唐大人说:“这一定是真凶收买飞贼所为。”唐沉思了一下确认是自己错了,于是将那案子维持原判。以后他都避讳提及此事,也没再深究是谁扮的鬼了。

狐女推磨

先太夫人乳媪廖氏言:沧州马落坡,有妇以卖面为业,得馀面以养姑。贫不能畜驴,恒自转磨,夜夜彻四鼓。姑殁后,上墓归,遇二少女于路,迎而笑曰:“同住二十馀年,颇相识否?”妇错愕不知所对。二女曰:“嫂勿讶,我姊妹皆狐也。感嫂孝心,每夜助嫂转磨。不意为上帝所嘉,缘是功行,得证正果。今嫂养姑事毕,我姊妹亦登仙去矣。敬来道别,并谢提携也。”言讫,其去如风,转瞬已不见。妇归,再转其磨,则力几不胜,非宿昔之旋运自如矣。

先母张太夫人的奶妈廖氏说过这样一件事:

沧州东南方有个地方叫马落坡,那里有位女子以卖面粉为生,她用剩余的面来赡养婆婆。因为家境贫寒买不起驴拉磨,所以一直都是自己推磨,每天晚上都推到四更鼓响。

后来婆婆去世,她就不用再推磨卖面了。

有一次,这位女子去给婆婆扫墓,回来的路上遇到两位少女。二人迎面而来,笑着对她说:“我们二人跟你一起住了二十多年,你认识我们吗?”

听到这番话,女子感到诧异,不知如何回答她们。

两位少女见她疑惑,忙解释道:“嫂子你不必惊讶,我们姐妹是狐。被嫂子的一片孝心感动,你每天晚上推磨的时候,我们都会帮着一起推。没想到,我们的善举得到上神的嘉许,也因为积累了善德,我们得以修成正果。”

两位狐女接着说:“如今,嫂子对婆婆的孝行已经完成,我们姐妹也该登仙去了。特来向您道别,顺便感谢您的提携之恩。”

说完,就像刮起一阵风,两位少女转眼间不见了踪影。这位孝妇半信半疑,回家以后试着推了一下磨,果然变得很沉重,不像以前那样运转自如了。

郭六之传说

郭六,淮镇农家妇,不知其夫氏郭父氏郭也,相传呼为郭六云尔。雍正甲辰、乙巳间,岁大饥。其夫度不得活,出而乞食于四方,濒行,对之稽颡曰:“父母皆老病,吾以累汝矣。”妇故有姿,里少年瞰其乏食,以金钱挑之,皆不应,惟以女工养翁姑。既而必不能赡,则集邻里叩首曰:“我夫以父母托我,今力竭矣,不别作计,当俱死。邻里能助我,则乞助我;不能助我,则我且卖花,毋笑我。”里语以妇女倚门为卖花。邻里趑趄嗫嚅,徐散去。乃恸哭白翁姑,公然与诸荡子游。阴蓄夜合之资,又置一女子,然防闲甚严,不使外人觌其面。或日,是将邀重价,亦不辩也。越三载馀,其夫归。寒温甫毕,即与见翁姑,曰:“父母并在,今还汝。”又引所置女见其夫曰:“我身已污,不能忍耻再对汝。已为汝别娶一妇,今亦付汝。”夫骇愕未答,则曰:“且为汝办餐。”已往厨下自刭矣。县令来验,目炯炯不瞑。县令判葬于祖茔,而不袝夫墓,曰:“不袝墓,宜绝于夫也;葬于祖茔,明其未绝于翁姑也。”目仍不瞑。其翁姑哀号曰:“是本贞妇,以我二人故至此也。子不能养父母,反绝代养父母者耶?况身为男子不能养,避而委一少妇,途人知其心矣,是谁之过而绝之耶?此我家事,官不必与闻也。”语讫而目瞑。时邑人议论颇不一。先祖宠予公曰:“节孝并重也,节孝又不能两全也。此一事非圣贤不能断,吾不敢置一词也。”

郭六是淮镇的一个农家女,不知道是她的夫家姓郭还是父亲姓郭,反正大家都叫她郭六。雍正甲辰、乙巳那两年,淮镇发生大饥荒。她的丈夫觉得待在家里也是等死,决定外出谋生,临走时,对郭六叩头道:“我父母已经年老,又有病在身,我把他们托付给你,你受累了。”

郭六长得很漂亮,村里有年轻人看到她家吃不上饭,就经常用钱来诱惑她,她都不理会。一开始,她靠做针线活能够勉强养活公公婆婆,后来做针线活的收入不够养家了,她就把街坊邻里都请来,给大家叩了个头说:“我丈夫把他的父母托付给我,现在我已经没有能力养活他们了,如果我不做别的生意,他们一定会饿死的。如果各位乡邻愿意帮我,就请帮我一把;如果没人帮我,我只好卖花为生了,只是请你们不要嘲笑我。”卖花其实是卖身的隐语。

邻居们不知道说什么好,也没有人愿意帮她,人群慢慢散去。郭六一边痛哭,一边向公婆说明原因,然后开始跟那些浪荡子弟来往。她卖身所赚的钱除了养活公婆,偷偷另存了一笔买下一个女子。她一直把这个女子藏着,不让外人看见她长什么模样。坊间传言,郭六是想把她卖个好价钱。话传到郭六的耳朵里,她也不做任何辩解。

又过了三年多,郭六的丈夫回来了。夫妻重聚抱头痛哭,然后郭六把丈夫带到公婆面前,对他说:“你的父母都健在,我把他们还给你。”然后又把自己买的那位女子带出来,说:“我的身体已被玷污,没有脸再面对你。所以为你另娶了一个妻子,现在把她也交给你。”此举大大出乎丈夫的意料,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听郭六说:“我去给你做饭了。”然后郭六就在厨房自刎了。

县令前来验尸的时候,郭六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县令检验完毕宣判:郭六可以葬在夫家的祖坟,但是不能与丈夫合葬。县令的解释是这样的:“我判她不能与丈夫合葬,是因为她丧失贞洁,所以应该断绝夫妻关系;而允许她葬在祖坟,是因为她孝敬公婆,可以保持跟公婆的关系。”宣判之后,郭六仍然没有瞑目。

听到这里,郭六的公婆十分悲痛,哭着说道:“她本是个贞洁女子,为赡养我们才沦落到如此地步。儿子不供养父母,让妻子代为供养,他不仅不感激人家,反而要断绝关系吗?更何况七尺男儿把责任推给弱女子,连路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为之不齿,谁对谁错很明显了,为什么要让妻子来承担后果?这是我们的家务事,请官府不要再插手了。”公婆的一番话说完,郭六终于闭上了眼睛。

当地人对郭六的做法评价不一,我先祖父宠予公听到此事后认为:“贞节和孝道同样重要,往往两者不能两全。除了圣贤,谁也没法对这件事做出公允评判,我不敢随意置评。”

沧州刘羽冲

刘羽冲,佚其名,沧州人。先高祖厚斋公多与唱和。性孤僻,好讲古制,实迂阔不可行。尝倩董天士作画,倩厚斋公题。内《秋林读书》一幅云:“兀坐秋树根,块然无与伍。不知读何书,但见须眉古。只愁手所持,或是《井田谱》。”盖规之也。偶得古兵书,伏读经年,自谓可将十万。会有土寇,自练乡兵与之角,全队溃覆,几为所擒。又得古水利书,伏读经年,自谓可使千里成沃壤。绘图列说干州官。州官亦好事,使试于一村。沟洫甫成,水大至,顺渠灌入,人几为鱼。由是抑郁不自得,恒独步庭阶,摇首自语曰:“古人岂欺我哉!”如是日千百遍,惟此六字。不久,发病死。后风清月白之夕,每见其魂在墓前松柏下,摇首独步。侧耳听之,所诵仍此六字也。或笑之,则欻隐。次日伺之,复然。泥古者愚,何愚乃至是欤!阿文勤公尝教昀曰:“满腹皆书能害事,腹中竟无一卷书,亦能害事。国弈不废旧谱,而不执旧谱;国医不泥古方,而不离古方。故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又曰:‘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

有个沧州人叫刘羽冲,他的本名没人知道,以前我太祖父厚斋公健在时经常跟他唱和诗词。他性格孤僻,喜欢探讨古代的制度理法,其实都是一些迂腐无用的理论。

他曾经请董天士为他作画,请我太祖父在画上题诗。其中有一幅《秋林读书》图,太祖父给他题的诗是:“兀坐秋树根,块然无与伍。不知读何书,但见须眉古。只愁手所持,或是《井田谱》。”这其实是我太祖父在借诗句委婉规劝他。

有一次,他偶尔得到一本古兵书,伏案苦读一年,自称可以统领十万大军。恰好当时闹土匪,于是自己训练了乡里人去打土匪。结果全队溃败,自己也差点当了俘虏。

后来,他又不知从哪里得到一本古代水利书,又伏案苦读一年,自称更能变荒地为良田。于是绘制一幅地图去游说州官。州官是一个好事之人,被他说服了,就批准他在一个村里搞试点。万万没想到,水渠刚一修好就发了洪水,大水顺着水渠倒灌过来,人都快成鱼了。

从此以后,他彻底崩溃了,总是一个人在院子里踱步散心。一边走一边摇头道:“古人怎么能骗我呢!”每天絮叨千百遍,没多久就生病死了。人们经常在月明风清的夜晚,看到他的鬼魂出现在墓前松柏下,摇着头散步,他嘴里念的仍然是那句话。每当有人嘲笑他,鬼影就马上消失。第二天晚上再去看,他还在那里。都说泥古不化的人傻,可他怎能傻到这个地步?

阿文勤大人曾经教导我说:“死读书的危害很大,一点都不读的危害也很大。国棋手下棋时会参考古谱,但不会拘泥于古谱;国医同样不会拘泥于古方,当然,也不会偏离古方。能否把古法用得出神入化,主要看用它的人是谁。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古法能够教人规范做事,但是不会教人灵活运用。”

狐居藏经阁

张明经晴岚言:一寺藏经阁上有狐居,诸僧多栖止阁下。一日,天酷暑,有打包僧厌其嚣杂,径移坐具住阁上。诸僧忽闻梁上狐语曰:“大众且各归房,我眷属不少,将移住阁下。”僧问:“久居阁上,何忽又欲据此?”曰:“和尚在彼。”问:“汝避和尚耶?”曰:“和尚佛子,安敢不避?”又问:“我辈非和尚耶?”狐不答。固问之,曰:“汝辈自以为和尚,我复何言!”从兄懋园闻之曰:“此狐黑白太明,然亦可使三教中人,各发深省。”

张明经晴岚讲的一个故事:一个寺庙的藏经阁里住着许多狐狸,和尚大多住在藏经阁的楼下。有一天,天气酷热,有个云游和尚嫌楼下人多嘈杂,就打好铺盖卷想搬到楼上去住。

在他搬上去之后,楼下的和尚们听到梁上有狐狸说话了:“各位请暂且回到自己房间去住,我们要搬到楼下住,家属众多,请大家体谅一下。”和尚们好奇地问:“你们不是一直住在楼上吗,为什么现在又想住楼下?”狐狸回答说:“楼上有个和尚住在这里了。”

和尚们又问:“你们见了和尚会回避吗?”狐狸回答:“和尚乃佛门弟子,我们怎敢不回避?”和尚们就纳闷了:“难道我们不是和尚吗?我们住在这里这么久,也没见你们回避过呀。”狐狸不说话了,和尚们坚持要狐狸解释,狐狸实在没有办法才说:“你们这些人自己觉得自己是和尚,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的堂兄懋园听了这件事后说:“僧人是不是真的在参禅修行,这狐狸看得很清楚,儒道释三教中人如果听到这话,都需要自我反省一番啊。”

甲乙丙

甲见乙妇而艳之,语于丙。丙曰:“其夫粗悍,可图也。如不吝挥金,吾能为君了此事。”乃择邑子冶荡者,饵以金而属之曰:“尔白昼潜匿乙家,而故使乙闻。待就执,则自承欲盗。白昼非盗时,尔容貌衣服无盗状,必疑奸,勿承也。官再鞫而后承,罪不过枷杖。当设策使不竟其狱,无所苦也。”邑子如所教,狱果不竟。然乙竟出其妇。丙虑其悔,教妇家讼乙,又阴赂证佐,使不胜。乃恚而别嫁其女。乙亦决绝,听其嫁。甲重价买为妾。丙又教邑子反噬甲,发其阴谋,而教甲赂息。计前后干没千金矣。适闻家庙社会,力修供具赛神,将以祈福。先一夕,庙祝梦神曰:“某金自何来?乃盛仪以飨我。明日来,慎勿令入庙。非礼之祀,鬼神且不受,况非义之祀乎!”丙至,庙祝以神语拒之。怒弗信,甫至阶,舁者颠蹶,供具悉毁,乃悚然返。后岁馀,甲死。邑子以同谋之故,时往来丙家,因诱其女逃去。丙亦气结死。妇携赀改适。女至德州,人诘得奸状,牒送回籍,杖而官卖。时丙奸已露,乙憾甚,乃鬻产赎得女,使荐枕三夕,而转售于人。或曰,丙死时,乙尚未娶,丙妇因嫁焉。此故为快心之谈,无是事也。邑子后为丐,女流落为娼,则实有之。

故事是这样的,甲见到乙的妻子很漂亮,就动了坏心思,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丙。丙说:“她的丈夫粗俗彪悍,你惹不起。但我们可以设计行事。你如果舍得出钱,我就能帮你办成这件事。”甲欣喜万分,立马答应了丙。

丙接到委托,花钱收买了同县一个浪荡子,嘱咐道:“听好了,我要你白天偷偷潜入乙家,你要故意让乙发现。他抓到你之后,你要主动坦白自己是来偷东西的。因为大白天不是偷盗的时候,而且你的样子和穿戴也不像是盗贼,他必定怀疑你跟他老婆有奸情。但你不要马上承认,等官府审问时你再承认。”

浪荡子有些担心:“那我岂不是要坐牢?”丙安慰道:“按照律法,你的罪行不过是挨一顿板子。再说了,我会想办法帮你打点,让案子不了了之,你不会吃苦头的。”浪荡子听完就放心大胆去做了。

计划进行顺利,浪荡子在丙的帮助下成功脱罪。而糊涂的乙果真中了计,一气之下把妻子休了。丙担心乙反悔,把妻子再接回来,就一边挑唆女方家状告乙某,一边偷偷收买证人,让女方败诉。结果女方父母被彻底激怒,要把女儿嫁给别人。乙也憋了一肚子气,听任前妻改嫁不去阻止。

于是,甲如愿以偿,花了大价钱把乙的前妻买来做妾。然而甲万万没想到,丙又让浪荡子站出来指控甲某,揭发他的阴谋。然后,他再劝说甲某破财免灾。丙就这样前前后后总共非法获利一千两银子。

后来,丙听说本家宗祠要举办祭祀,便准备了一些祭祀之物,打算去祈福。祭祀前一晚,庙祝梦见神灵托梦:“明天,丙会带丰盛的祭品来祭祀,你知道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吗?不干不净的钱我是不会要的。如果明天他来,你不要让他进祠堂。神明连不符合礼仪的祭祀都不接受,更何况用不义之财举办的祭祀呢?”

第二天,见到丙之后,庙祝就把神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他,不让他进祠堂。丙不信,非要往里闯,刚走到台阶,所有帮他抬东西的人就都摔倒在地,祭祀器具都摔坏了。丙这才惊慌失措地回去了。

一年以后,甲连气带病死掉了。丙也没有得到好下场,那个浪荡子跟他臭味相投,趁着到他家做客,带着他的女儿私奔了。丙又气又恼,暴病而亡,妻子在他死之后带着家产改嫁。丙的女儿在德州奸情败露,被官府遣回原籍。官府打了她一顿板子之后把她卖了。乙正想报复丙,却苦于没有办法,得知这个消息就变卖家产,把丙的女儿买了下来,让其侍寝三夜之后又转卖给别人。

事情到此结束,至于坊间传言,说丙妻在丙死后的改嫁对象是乙,这只不过是人们出于义愤编造的情节。而那浪荡子沦为乞丐、丙的女儿沦为娼妓,这两件事倒是真的。

丫鬟绣鸾

前母张太夫人,有婢曰绣鸾。尝月夜坐堂阶,呼之,则东西廊皆有一绣鸾趋出,形状衣服无少异,乃至右襟反折其角,左袖半卷亦相同。大骇,几仆。再视之,惟存其一。问之,乃从西廊来。又问:“见东廊人否?”云:“未见也。”此七月间事。至十一月即谢世。殆禄已将近,故魅敢现形欤!

先母张太妇人有个丫鬟名叫绣鸾。一个月夜,她坐在堂前石阶上赏月。我母亲有事喊她进屋,只见有两个绣鸾分别从东西走廊走了进来。这两个绣鸾从外表到服饰一点区别都没有,甚至一些细节都一模一样,比如她们都把衬衫右边的衣角折起来,把左边袖子半卷起来。

眼前一幕让她母亲大吃一惊,吓得差点扑倒在地。她定睛仔细观瞧,眼前只剩下一个绣鸾了。母亲问她从哪里过来,她说从西廊过来。母亲又问她:“那你有没有看到东廊有人呢?”她说:“没看到呀。”

事情发生在七月,当年十一月她母亲就去世了。大概是看她的寿禄将近,所以鬼魅才敢在她面前现形吧!

废院度帆楼

先外祖居卫河东岸,有楼临水傍,曰度帆。其楼向西,而楼之下层门乃向东,别为院落,与楼不相通。先有仆人史锦捷之妇缢于是院,故久无人居,亦无扃钥。有僮婢不知是事,夜半幽会于斯。闻门外窸窣似人行,惧为所见,伏不敢动。窃门于隙窥之,乃一缢鬼步阶上,对月微叹。二人股栗,皆僵于门内,不敢出。门为二人所据,鬼亦不敢入,相持良久。有犬见鬼而吠,群犬闻声亦聚吠。以为有盗,竟明烛持械以往。鬼隐,而僮仆之奸败。婢愧不自容,迨夕,亦往是院缢。觉而救苏,又潜往者再。还其父母乃已。因悟鬼非不敢入室也,将以败二人之奸,使愧缢以求代也。先外祖母曰:“此妇生而阴狡,死尚尔哉,其沉沦也固宜。”先太夫人曰:“此婢不作此事,鬼亦何自而乘?其罪未可委之鬼。”

我已故的外祖父居住在卫河东岸,他家有座楼临河而建,被命名为“度帆”。从整体建筑结构来看,这座楼坐东朝西,然而楼下那层的门是朝东开的,通着一个闲置的院落,该院子跟楼上不相通。我外祖父原来有个仆人名叫史锦捷,他的妻子曾经在这个院子里上吊自杀了,所以很久就没人敢住进去了,也就没必要上锁。

有一对男女仆人不知这里曾吊死过人,半夜跑到闲院里幽会。正在他们情意绵绵之时,听到门外传来奇怪的声响,似乎有人走动。他们担心被人发现私情,就趴在地上不敢动。定了定神,他们偷偷从门缝向外窥视,只见一个吊死鬼正在门前散步,时不时对着月亮叹息。两人吓得两腿发抖身体僵直,待在屋里不敢出门。由于他们堵着门,鬼也不敢进来,双方僵持了好久。

这时,家中看门狗发现了那鬼,狂吠起来,附近许多狗听到也跟着狂吠。家人们以为进了贼,手持蜡烛拿着武器闯进闲院。鬼见来了人就遁隐消失了,两个仆人的私情却因此暴露。女仆羞愧得无地自容,于次日夜晚,也到闲院去上吊自杀。幸好被人及时发现救活,才没有死成。她苏醒之后再次试图自杀,又被救了下来。我外祖父没办法,只好把她送还给她的父母,她这才放弃寻死。

众人这才明白那吊死鬼的险恶用心。她并不是不敢进屋,而是故意引人过来,暴露这对仆人的私情,从而迫使女仆羞愧自杀,来做自己的替死鬼。

我已故外祖母说过:“这个女鬼生前为人就阴险狡诈,死后死性不改,她不得转世也是罪有应得。”我先母的看法却不同:“那婢女如果不做丢人现眼的事情,鬼怎么会有机可乘呢?罪过也不能全部推到鬼身上。”

孙峨山投胎

宋蒙泉言:孙峨山先生,尝卧病高邮舟中。忽似散步到岸上,意殊爽适。俄有人导之行,恍惚忘所以,亦不问。随去至一家,门径甚华洁。渐入内室,见少妇方坐蓐。欲退避,其人背后拊一掌,已昏然无知。久而渐醒,则形已缩小,绷置锦襁中。知为转生,已无可奈何。欲有言,则觉寒气自囟门入,辄噤不能出。环视室中,几榻器玩及对联书画,皆了了。至三日,婢抱之浴,失手坠地,复昏然无知,醒则仍卧舟中。家人云,气绝已三日,以四肢柔软,心膈尚温,不敢殓耳。先生急取片纸,疏所见闻,遣使由某路送至某门中,告以勿过挞婢。乃徐为家人备言。是日疾即愈,径往是家,见婢媪皆如旧识。主人老无子,相对惋叹,称异而已。近梦通政鉴溪亦有是事,亦记其道路门户。访之,果是日生儿即死。顷在直庐,图阁学时泉言其状甚悉,大抵与峨山先生所言相类。惟峨山先生记往不记返;鉴溪则往返俱分明,且途中遇其先亡夫人,到家入室时见夫人与女共坐,为小异耳。案,轮回之说,儒者所辟。而实则往往有之,前因后果,理自不诬。惟二公暂入轮回,旋归本体,无故现此泡影,则不可以理推。“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阙所疑可矣。

宋蒙泉曾讲过一个故事。

有位先生叫孙峨山,曾经在高邮的船中卧病不起。病中有一天,他忽然觉得自己不由自主起床下地了,离船上岸散步,整个人摆脱了病态,感到轻松舒适。

一会儿,出现一个人,在前面领着他走。他只觉神情恍惚,大脑似一片真空,也没有问那人是谁,带自己去哪里。他跟在那人的后面走进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看起来门庭豪华,院落整洁。一直走到内室,有一个少妇正在床上生孩子。他赶忙转身回避,冷不丁被领路之人从背后拍了一掌,随后不省人事。

过了好久,他才醒过来,竟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缩小,被襁褓裹得紧紧的。他心里这才明白自己投胎转世了。刚想说话,就觉得寒气从囟门往自己脑袋里钻,压得他说不出话来。他环视室内环境,室内家具物品和对联书画都看得清清楚楚。

第三天时,女仆抱着他洗澡,不料失手将他掉到地上,他再次失去知觉昏死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仍然在船上。家人告诉他,他已经断气三天了,但是因为他的四肢还柔软,心窝也是温的,所以没敢入殓。

孙峨山急忙取出一张纸,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写了下来,派人沿着他走过的路线把字条送到了他投胎的那家,在信中告诉主人不要惩罚女仆。

信送出去之后,孙峨山才慢慢给家人讲了事情的经过。他的病当天就好了,于是亲自去那家探视,见到那女仆就像见到旧相识。这家主人年老无子,好不容易有了个儿子却被摔死了。他与孙峨山相对而坐,连连叹息。

近几年,通政使梦鉴溪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他记得自己去的路和投胎的家门。醒来后登门拜访,果然那家人当天有新生儿夭折。

不久前在直庐,内阁学士图时泉详细讲述了梦鉴溪的故事,大致跟峨山先生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峨山先生记得自己是怎么去的,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梦鉴溪则把往返的情景都记得很清楚,而且在路上还遇到已故夫人,到家进门时看到现夫人和女儿坐在一起。

他们二人的经历大同小异。

尽管儒家避而不谈佛家的轮回论,但实际上转世投胎的事经常发生,前因后果,事实清楚。但是峨山、鉴溪等人灵魂暂入轮回,而后返回身体。无缘无故出现如此泡影,佛家的轮回之说解释不了。

《庄子》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意思是,人世间以外的事情,圣人可以存疑,不加评论。是的,有些事如果暂时解释不通,不妨先保留疑惑以后再说。

献县疑案

雍正壬子六月,夜大雷雨,献县城西有村民为雷击。县令明公晟往验,饬棺殓矣。越半月馀,忽拘一人讯之曰:“尔买火药何为?”曰:“以取鸟。”诘曰:“以铳击雀,少不过数钱,多至两许,足一日用矣。尔买二三十斤何也?”曰:“备多日之用。”又诘曰:“尔买药未满一月,计所用不过一二斤,其馀今贮何处?”其人词穷。刑鞫之,果得因奸谋杀状,与妇并伏法。或问:“何以知为此人?”曰:“火药非数十斤不能伪为雷。合药必以硫黄。今方盛夏,非年节放爆竹时,买硫黄者可数。吾阴使人至市,察买硫黄者谁多。皆曰某匠。又阴察某匠卖药于何人。皆日某人。是以知之。”又问:“何以知雷为伪作?”曰:“雷击人,自上而下,不裂地。其或毁屋,亦自上而下。今苫草屋梁皆飞起,土炕之面亦揭去,知火从下起矣。又此地去城五六里,雷电相同,是夜雷电虽迅烈,然皆盘绕云中,无下击之状。是以知之。尔时其妇先归宁,难以研问,故必先得是人,而后妇可鞫。”此令可谓明察矣。

雍正壬子年六月,一天夜里雷雨大作,献县城西有一村民遭雷击身亡。县令明晟前去查验之后,没有表达任何质疑,只是命人把尸体入殓下葬。半个月之后,县令忽然抓来一个人升堂审问,他问那被捕之人:“我问你,你买火药做什么用?”那人不慌不忙回答:“打鸟用的。”

县令逼问道:“打鸟?一枪只需要几钱火药,一两足够你用一天。你买二三十斤火药干什么?”这人狡辩道:“我多准备一些,可以多用几天呀。”县令一拍桌子:“就算你每天都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也用不掉两斤。那你说!剩下的放到哪里去了?”这人理屈词穷,放弃狡辩。经过一番严刑拷问,他对自己的谋杀罪行供认不讳。原来他与死者妻子有奸情,二人合谋用炸药炸死了受害者,并伪造了雷击现场。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奸夫淫妇一同伏法。

事后,有人问县令:“你是怎么找到的这个人?”

县令回答说:“犯人要想制造雷管,需要至少几十斤火药,配制火药少不了硫黄。现在正值盛夏,不是过年放爆竹的日子,应该没有多少人买硫黄。我派人到市场暗访,打听谁最近买过大量硫黄。有线索说某个工匠买过。于是我顺藤摸瓜,让人暗中调查那工匠把火药卖给了谁,最终抓到了这个嫌疑人。”

人们又问:“那你又是怎么知道雷击现场是伪装出来的?”

县令微微笑道:“打雷时,雷电都是从上往下落,不会炸裂地面。即使打中房屋,也是自上而下出现损毁。本案现场的茅草屋顶都被炸飞了,土炕炕面也被揭了起来,很明显,毁坏力是自下而上的。”

县令回忆了一下,接着说:“案发现场距城五六里,雷电强度理应跟城里一样。我记得案发当夜,虽然雷声很大,雷电却只在云层中盘绕,没有下击过地面。所以我断定有人伪造了现场。能够在炕中埋藏炸药,最大的嫌疑人是死者妻子,然而当时她回了娘家,有不在场证明,所以,我只能先捉到奸夫,取得突破后再审讯她。”

这县令可以称得上是明察秋毫了!

山西商

有山西商,居京师信成客寓,衣服仆马皆华丽,云且援例报捐。一日,有贫叟来访,仆辈不为通。自候于门,乃得见。神意索漠,一茶后,别无寒温,叟徐露求助意。咈然曰:“此时捐项且不足,岂复有馀力及君!”叟不平,因对众具道西商昔穷困,待叟举火者十馀年。复助百金使商贩,渐为富人。今罢官流落,闻其来,喜若更生。亦无奢望,或得曩所助之数,稍偿负累,归骨乡井足矣。语讫絮泣,西商亦似不闻。忽同舍一江西人,自称姓杨,揖西商而问曰:“此叟所言信否?”西商面頳曰:“是固有之,但力不能报为恨耳。”杨曰:“君且为官,不忧无借处。傥有人肯借君百金,一年内乃偿,不取分毫利,君肯举以报彼否?”西商强应曰:“甚愿。”杨曰:“君但书券,百金在我。”西商迫于公论,不得已书券。杨收券,开敝箧,出百金付西商。西商怏怏持付叟。杨更治具,留叟及西商饮。叟欢甚,西商草草终觞而已。叟谢去,杨数日亦移寓去,从此遂不相闻。后西商检箧中少百金,鐍锁封识皆如故,无可致诘。又失一狐皮半臂,而箧中得质票一纸,题钱二千,约符杨置酒所用之数。乃知杨本术士,姑以戏之。同舍皆窃称快。西商惭沮,亦移去,莫知所往。

有个山西商人,住在京城的信成客栈,穿戴、仆人和车马都很华丽,声称他此番来京城,是来纳捐谋取一官半职的。

一天,有位贫穷的老人来访,仆人们见老者落魄不肯帮他通报。老人只好自己站在客栈门口,等了好久才见到商人本人。商人对老者很冷漠,一杯茶已经下肚,他也没有表现出丝毫关心,没有询问老者所为何事。老者只得主动表达出求助的意思,希望商人给他点钱。商人生气地说:“我现在捐官的钱都不够,哪有多余的钱帮你呢?”

听到此话,老人愤愤不平,对客栈其他住客数落起这个山西商人来,诉说他的忘恩负义。

原来,这商人以前很穷,依靠老人的资助生活了十几年。后来还是老人赞助了他一百两银子让他经商,他才慢慢发了财。如今,老人自己被罢官,生活没有着落,听说商人到了京城,这才有了点指望。老人的期待不高,只希望拿回当初给这山西商人的银两。能够还上欠别人的钱,剩下的用作回老家的路费,这样他就知足了。

老人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可这山西商人在一旁不为所动,就像没有听到似的。

住客里有个江西人,自称姓杨,听完老人的述说后,向商人作揖问道:“这位老人说的话可是真的吗?”

商人涨红了脸,回答道:“是有这么回事,但是我现在真的没有能力报答他。”

江西杨某说:“您都是要做官的人了,不愁借不到钱。如果有人现在肯借你一百两银子,允许你一年以后还,不收你分毫利息,你愿意用这笔钱报答老人吗?”商人勉强回答道:“我当然愿意啊。”杨某说:“这一百两银子我来出,那您写张借条吧。”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商人实在没有理由拒绝,不得不写下借据。杨某收好借据,打开一个破旧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一百两银子交给商人。商人怏怏不乐地接过来把钱给了老者。杨某又出钱让店家置办酒饭,邀请老者和山西商人一起喝酒,老者很高兴,山西商人哪有心情喝酒,草草敷衍到宴席结束。老者感谢杨某后离开了客栈。杨某几天以后也结账退房了,从此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山西商人在清点自己随身财物时,发现箱子里少了一百两银子。奇怪的是,箱子的锁和封条都保持原样,根本没有人动过。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无从查起。除了银子之外,他发现还少了一件狐皮坎肩。但是箱子中多了一张当票,上写赎资两千钱。商人一估算,杨某置办那桌酒席的费用差不多就是这个数。商人这时才明白,那姓杨的原来是个江湖术士,自己被他捉弄了。

得知真相后,客栈其他人暗自拍手称快。商人丢了银子又丢了面子,没脸再住下去,不久也搬走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大战疫鬼

外舅马公周箓言:东光南乡有廖氏募建义冢,村民相助成其事,越三十馀年矣。雍正初,东光大疫。廖氏梦百馀人立门外,一人前致词曰:“疫鬼且至,从君乞焚纸旗十馀,银箔糊木刀百馀。我等将与疫鬼战,以报一村之惠。”廖故好事,姑制而焚之。数日后,夜闻四野喧呼格斗声,达旦乃止。阖村果无一人染疫者。

我舅舅马周箓讲了这样一件事:东光南乡有个姓廖的人,曾经募捐建造过一座义冢,用来埋葬无主尸体,是村民们协助他完成的这一善举。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

雍正初年,东光地区暴发瘟疫。廖某一天夜里做梦,梦到一百多陌生人站在自己家门前。其中一人走上前向他致敬说:“瘟鬼就要来了,我恳求您为我们制作十几面纸旗,用银箔纸糊一百多把木刀,然后烧给我们。我们将用这些武器同瘟鬼决一死战,以此报答您和各位村民的恩情。”原来他们是义冢中的鬼魂,给他和村民们报恩来了。

廖某本来就是个热心人,更何况此事事关大家生死,于是按照他们的嘱托制作了纸旗、木刀,并把它们在义冢前烧掉。几天之后的夜里,村里人都听到四周的田野中传来嘈杂的喊杀声和格斗声,一直打到天亮才停止。瘟疫肆虐期间,这个村里的人没有一个沾染上瘟疫的。

女鬼魅人

乌鲁木齐虎峰书院,旧有遣犯妇缢窗棂上。山长前巴县令陈执礼,一夜明烛观书,闻窗内承尘上窸窣有声。仰视,见女子两纤足,自纸罅徐徐垂下,渐露膝,渐露股。陈先知是事,厉声曰:“尔自以奸败,愤恚死,将祸我耶?我非尔仇,将魅我耶?我一生不入花柳丛,尔亦不能惑。尔敢下,我且以夏楚扑尔。”乃徐徐敛足上,微闻叹息声。俄从纸罅露面下窥,甚姣好。陈仰面唾曰:“死尚无耻耶?”遂退入。陈灭烛就寝,袖刃以待其来,竟不下。次日,仙游陈题桥访之,话及是事,承尘上有声如裂帛,后不再见。然其仆寝于外室,夜恒呓语,久而渐病瘵。垂死时,陈以其相从两万里外,哭甚悲。仆挥手曰:“有好妇,尝私就我。今招我为婿,此去殊乐,勿悲也。”陈顿足曰:“吾自恃胆力,不移居,祸及汝矣。甚哉,客气之害事也!”后同年六安杨君逢源,代掌书院,避居他室,曰:“孟子有言:‘不立乎岩墙之下。’”

乌鲁木齐有座虎峰书院,曾有一个流放犯人的妻子,吊死在书院一处窗棂上。有天夜里,书院院长、前巴县县令陈执礼在挑灯夜读,听到窗内天棚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抬头一看,只见两只女人小脚,正从纸缝里慢慢垂下来,渐渐露出膝盖,然后露出大腿。一时间,室内弥漫着恐怖的氛围。

然而陈执礼知道那鬼的来历,便厉声道:“当年,你因为奸情败露含恨而死,是你自己作孽,怪不得别人。你是来害我的吗?我并不是你的仇人;是想魅惑我?我从不去花街柳巷,你也魅惑不了我。如果你敢下来,我就用棍子打你。”

听他说完,女鬼慢慢把腿收了回去,发出轻轻的叹息声。一会儿,女鬼从纸缝中露出脸来,看着陈执礼,那是一张娇媚的面孔。陈执礼仰脸唾骂:“你真是无药可救!死了还不懂得羞耻二字怎么写吗?”女鬼便把头缩了回去。然后陈执礼就吹灯睡觉了,手里握着利刃防备女鬼,那女鬼直到天亮也没有再来。

第二天,仙游的陈题桥前来拜访,聊着聊着就说到这件事,他们听到棚上像是有人生气撕裂绸布的声音。

从那以后,女鬼再也没有出现过。陈执礼的房间清静了,住在外屋的仆人却出现异样。那仆人开始经常在夜里说梦话,时间一久还染上痨病。终于有一天,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因感念仆人一路跟随自己,来到这两万里外的边疆受苦,陈执礼哭得很伤心。

仆人劝慰他说:“您不必为我伤心。这段时间,有个美女经常来找我,如今她招我做她丈夫,我要去她那里了,其实我很快乐。”听到这里,陈执礼顿足捶胸:“原来是她在作祟!我仗着自己胆子大,没有搬到别处去,到头来让她把你给害了。想不到,外邪鬼气如此害人!”

他离任之后,他的同年六安人杨逢源代任院长的时候,就不再住在那间屋里了。他说:“孟子曾经说过,‘不立乎岩墙之下’,是在告诫我们不要把自己置于险地。”

张天赐戏骷髅

佃户张天锡,尝于野田见髑髅,戏溺其口中。髑髅忽跃起作声曰:“人鬼异路,奈何欺我?且我一妇人,汝男子,乃无礼辱我,是尤不可。”渐跃渐高,直触其面。天锡惶骇奔归,鬼乃随至其家。夜辄在墙头檐际,责詈不已。天锡遂大发寒热,昏瞀不知人。阖家拜祷,怒似少解。或叩其生前姓氏里居,鬼具自道。众叩首曰:“然则当是高祖母,何为祸于子孙?”鬼似凄咽,曰:“此故我家耶?几时迁此?汝辈皆我何人?”众陈始末。鬼不胜太息曰:“我本无意来此,众鬼欲借此求食,怂恿我来耳。渠有数辈在病者房,数辈在门外。可具浆水一瓢,待我善遣之。大凡鬼恒苦饥,若无故作灾,又恐神责。故遇事辄生衅,求祭赛。尔等后见此等,宜谨避,勿中其机械。”众如所教。鬼曰:“已散去矣。我口中秽气不可忍,可至原处寻吾骨,洗而埋之。”遂呜咽数声而寂。

有个佃户名叫张天锡,曾经在郊外捡到一颗骷髅头,心血来潮搞了个恶作剧,把尿撒到骷髅的嘴里。忽然,骷髅头跳了起来大声叫骂:“我们人鬼殊途,你为什么要欺负我?何况我一个妇道人家,被你一个男人如此侮辱,更是不可原谅!”骷髅头越跳越高,眼看着就要碰到张天锡的脸了。

张天锡惊慌失措地向家中跑去,女鬼一直尾随到他家。女鬼叫骂了一个晚上,不是骑在墙头,就是挂在屋檐下。张天锡被骂得忽冷忽热,神志不清,直到不省人事。全家人赶忙向鬼祭拜,祈求放过天锡,女鬼的怒气这才稍稍平息。有人问女鬼生前叫什么名字,家乡何处,她一一做了回答。众人听完竟全部跪地叩头:“这么说来,您应该是我们的高祖母。高祖母,您为什么要害自己的后代呢?”

听到这儿,女鬼悲切地哽咽说:“原来这是我自己家呀?你们是什么时候搬到这儿的?都是我的什么人?”家人们一一做了自我介绍,并把家族的近况向她简要讲了一遍。女鬼叹了口气:“其实我本来不想来的,其他鬼想要借此机会勒索食物。是他们怂恿我来的。现在有几个鬼在病人旁边守着,还有几个躲在门外。这样吧,你们准备一瓢浆水,我来劝他们离开。”

她还告诉家人以后如何跟鬼打交道:“一般来说,许多鬼因没人祭祀常常饿肚子。但是又不能无缘无故作祟偷吃,害怕神明会责罚。所以,他们会抓住一切机会闹事,来向人们索要祭品。你们以后遇到鬼,一定要小心回避,不要中了他们的计。”

随后,家人们按照她的指挥,祭祀了那些不速之客。最后她说道:“现在他们都离开咱们家了。我嘴里的臭气实在难闻,你们去遇到我头骨的地方,找到我的尸骨,好好清洗一下再埋好吧。”说完,轻轻啜泣了几声就消失了。

同室之友

董曲江游京师时,与一友同寓,非其侣也,姑省宿食之赀云尔。友征逐富贵,多外宿。曲江独睡斋中。夜或闻翻动书册,摩弄器玩声,知京师多狐,弗怪也。一夜,以未成诗稿置几上,乃似闻吟哦声,问之弗答。比晓视之,稿上已圈点数句矣。然屡呼之,终不应。至友归寓,则竟夕寂然。友颇自诧有禄相,故邪不敢干。偶日照李庆子借宿,酒阑之后,曲江与友皆就寝。李乘月散步空圃,见一翁携童子立树下。心知是狐,翳身窃睨其所为。童子曰:“寒甚,且归房。”翁摇首曰:“董公同室固不碍。此君俗气逼人,哪可共处?宁且坐凄风冷月间耳。”李后泄其语于他友,遂渐为其人所闻,衔李次骨。竟为所排挤,狼狈负笈返。

董曲江在京城游历时,与一个朋友合住一间客栈,主要目的不是为了做伴,而是为了节省吃住费用。因为他朋友追逐富贵,忙于社交,所以多半住在外面。大部分时间都是曲江独自睡在屋子里。

夜里,有时他会听到翻动书本、玩弄古玩器物的声音。知道京城狐狸多,所以他也没往心里去。一天晚上,他把还没写完的诗稿放在小桌子上,恍惚间,似乎听到有人吟诵诗歌的声音。曲江忙问:“什么人?”对方也不答话。第二天起床后,他发现稿子上有几句被圈点出来。后来晚上又听到几次声音,但是他每次都问,从来没有听到有人应声。

不过,这种怪事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发生,如果室友晚上回来住,那么整个晚上房间都会很平静。曲江把这几天的遭遇讲给室友听,室友听了以后十分惊讶,他认为是因为自己有福禄之相,所以自己在的时候妖怪不敢前来冒犯。

有一天,日照的李庆子前来借宿。三人尽情痛饮之后,曲江和室友带着醉意睡下了。李庆子因为睡不着,所以借着月色一个人在园子中散步。忽然,看到一个老人带着个童子站在树下。李庆子一想,人不可能在这个时间来这里,他们一定是狐仙,于是悄悄躲了起来,偷看他们在干什么。

童子对老人说:“外面好冷啊,我想回房去。”老者摇头道:“如果董公子一个人在,我们住进去没有问题,但是今天他的室友也在,一个俗气透顶的人,我怎么能跟他共处一室?我宁可坐在这凄风冷月中。”

李庆子听到后并没有告诉屋内两人,后来无意间告诉了别的朋友,最终传到了曲江室友耳朵里,这室友于是对李庆子怀恨在心。后来,李庆子遭到他的打击报复,狼狈地背着书箱回家了。

女巫郝媪

女巫郝媪,村妇之狡黠者也。余幼时,于沧州吕氏姑母家见之。自言狐神附其体,言人休咎。凡人家细务,一一周知。故信之者甚众。实则布散徒党,结交婢媪,代为刺探隐事,以售其欺。尝有孕妇,问所生男女。郝许以男,后乃生女,妇诘以神语无验。郝嗔目曰:“汝本应生男,某月某日,汝母家馈饼二十,汝以其六供翁姑,匿其十四自食。冥司责汝不孝,转男为女。汝尚不悟耶?”妇不知此事先为所侦,遂惶骇伏罪。其巧于缘饰皆类此。一日,方焚香召神,忽端坐朗言曰:“吾乃真狐神也。吾辈虽与人杂处,实各自服气炼形,岂肯与乡里老妪为缘,预人家琐事?此妪阴谋百出,以妖妄敛财,乃托其名于吾辈。故今日真附其体,使共知其奸。”因缕数其隐恶,且并举其徒党姓名。语讫,郝霍然如梦醒,狼狈遁去。后莫知所终。

有个姓郝的老巫婆,可以说是全村最狡猾的人了。我小的时候曾在沧州的吕氏姑妈家见过她一次。她自称有狐仙附体,能预言人的吉凶祸福。别人家里的事,她事无巨细都能说出来,所以,有很多人相信她的话。其实这是她精心打造的骗局,她暗中广布徒弟同党,让他们去结交女仆和老太太,刺探村里各家的隐私,她通过这些小道消息装神弄鬼,完成诈骗。

曾有个孕妇来求她给算一算,自己怀的是男还是女,郝某算出来她怀的是个男孩,生下来之后却发现是个女孩。这女人来质问她:“你算得不准!神灵的话不灵验!”

郝某随机应变,运用她得到的情报现编瞎话:“你本来是应该生个男孩的,但是还你记得吗?某月某日你娘家人送来二十张饼,你把六张供奉给公婆,剩下的十四张藏下来自己吃。冥府对这件事有看法,认为你不孝,所以就把男孩转成了女孩,难道你还不知错吗?”女人当然不知道自己偷吃的事早已经被郝某掌握,还以为郝某真的能看到阴间的事。于是她惶恐地承认错误,不再纠结郝某算错的事了。

借助庞大的情报网,郝巫婆很容易找到最合理的借口,来掩饰自己算错卦的事情。每一次的操作手法大都跟这件事类似。

直到一天,她焚香请神时,忽然正身端坐,朗声说道:“各位,我是狐仙,今天附体郝巫婆有几句话说。我们狐狸虽然杂居在人群中,其实都是在各自闭关,吐纳修炼,怎么可能跟这老太婆勾结,去干涉别人家事呢?老太婆自己耍诡计,妖言惑众骗钱也就算了,她竟然敢打着我们的旗号,太可恶了。所以,这次我真正附她一次体,让大家看清楚她的丑陋嘴脸。”然后,狐仙便借巫婆之口,一一数落她的所作所为,还说出了她的同党名单。

当狐仙把一切说完,郝巫婆才从恍惚中醒来。附体期间,她应该是听到了狐仙的话,因此,醒来之后灰溜溜地走掉了,再也没有人听说过她。

塾师虚伪

有两塾师邻村居,皆以道学自任。一日,相邀会讲,生徒侍坐者十馀人。方辩论性天,剖析理欲,严词正色,如对圣贤。忽微风飒然,吹片纸落阶下,旋舞不止。生徒拾视之,则二人谋夺一寡妇田,往来密商之札也。此或神恶其伪,故巧发其奸欤。然操此术者众矣,固未尝一一败也。闻此札既露,其计不行,寡妇之田竟得保。当由茕嫠苦节,感动幽冥,故示是灵异,以阴为呵护云尔。

有两位私塾先生邻村而居,都以传承弘扬道学为己任。一天,两人共同举办了一次公开辩论,十几个学生陪坐在一旁当听众。他们辩论人性和天道,剖析天理和人欲,态度严肃,说话严谨,如同面对圣贤讲话一般端正。

忽然刮来一阵微风,一些纸片随风在台阶下飞舞。学生们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两位先生的往来信件,他们竟然在信中谋划夺取一位寡妇的田产。为什么会发生这种神奇的事呢?或许是他们的虚伪触怒了神明,神明略施小计揭发他们。当然,神灵的注意力有限,世上有很多人用类似的奸计害人,并不是每一个人的阴谋都能败露。

两个伪君子的信件被公之于众之后,他们的诡计当然就行不通了,那位寡妇的田产因此得以保全。这应该是那位寡妇忠贞守节感动了冥界,所以神明才会显灵在暗中庇佑她。

财奴孙天球

姚安公言:有孙天球者,以财为命,徒手积累至千金;虽妻子冻饿,视如陌路,亦自忍冻饿,不轻用一钱。病革时,陈所积于枕前,一一手自抚摩,曰:“尔竟非我有乎?”呜咽而殁。孙未殁以前,为狐所嬲,每摄其财货去,使窘急欲死,乃于他所复得之。如是者不一。又有刘某者,亦以财为命,亦为狐所嬲。一岁除夕,凡刘亲友之贫者,悉馈数金。讶不类其平日所为。旋闻刘床前私箧,为狐盗去二百馀金,而得谢柬数十纸。盖孙财乃辛苦所得,狐怪其悭啬,特戏之而已。刘财多由机巧剥削而来,故狐竟散之。其处置亦颇得宜也。

先父姚安公讲过这样一件事:有个守财奴名叫孙天球,为人吝啬到了极点,简直把钱当成命根子。他白手起家攒下千金家财,然而看到老婆孩子受冻挨饿,他都视若无睹不管不顾。他不仅对家人吝啬,对自己同样如此,就算再冷再饿,也不会多花一文钱的。

如此省吃俭用地过完了一生,快要咽气之时,他让人把自己这辈子攒下的钱都摆在枕头旁边,一个一个地抚摸着说:“你们真的再也不是我的了吗?”呜咽着死去了。孙天球活着的时候,曾经有狐狸戏弄他:把他的钱偷去,在他急得要死要活时,再卖些破绽给他让他找到。如此反复多次。

还有一个人姓刘,也是这种把钱财当成性命的人,也曾被狐狸戏弄过。某年除夕夜,刘某的亲戚朋友,凡是家境贫困的都收到了他送的银子。这不像是他平时的风格啊!大家正觉得奇怪的时候,就听到了刘某家中失窃的消息,他床前的箱子里丢了二百多两银子,还留有几十张感谢的字条,一看就是狐狸所为。

为什么同样是吝啬鬼,狐狸对孙天球和刘某的戏耍方式不一样呢?因为孙天球的钱财是辛苦赚来的,只是为人吝啬,狐狸捉弄他一下也就够了。而刘某的钱是巧取豪夺而来,属于不义之财,狐狸就把这些钱给分了。这两种处理方法都恰到好处。

狐妾

张铉耳先生之族,有以狐女为妾者,别营静室居之。床帷器具,与人无异,但自有婢媪,不用张之奴隶耳。室无纤尘,惟坐久觉阴气森然;亦时闻笑语,而不睹其形。张故巨族,每姻戚宴集,多请一见,皆不许。一日,张固强之。则曰:“某家某娘子犹可,他人断不可也。”人室相晤,举止娴雅,貌似三十许人。诘以室中寒凛之故,曰:“娘子自心悸耳,室故无他也。”后张诘以独见是人之故。曰:“人阳类,鬼阴类,狐介于人鬼之间,然亦阴类也。故出恒以夜,白昼盛阳之时,不敢轻与人接也。某娘子阳气已衰,故吾得见。”张惕然曰:“汝日与吾寝处,吾其衰乎?”曰:“此别有故。凡狐之媚人有两途:一日蛊惑,一日夙因。蛊惑者阳为阴蚀,则病,蚀尽则死;夙因则人本有缘,气自相感,阴阳翕合,故可久而相安。然蛊惑者十之九,夙因者十之一。其蛊惑者亦必自称夙因,但以伤人不伤人知其真伪耳。”后所见之人果不久下世。

张铉耳先生的族人之中,有人娶了狐女做小妾。因为生活不便,他给她另建了一个僻静住处。屋中的床和帷帐等与人用的一样;她自带丫鬟、老妈子,不需要张家奴仆伺候;室内一尘不染,只是人坐久了会感到阴森;有时房中传出说笑声,但是从来没人见过人影。

张家是大户人家,亲戚很多。每次亲戚们相聚吃饭,都有人提出来想见狐女一面。丈夫每次去找狐女商量,都被拒绝了。有一次,丈夫实在拗不过众人的请求,求她见亲戚们一面。

她没有办法只好说:“其他人不行,某家的某位娘子倒是可以一见。”于是,那位娘子一个人进入内室,只见狐女举止娴静端雅,看起来三十几岁。娘子问她:“我觉得有点冷,为什么你的屋子会有寒气?”狐女回答:“因为娘子你心里害怕,其实屋里什么都没有。”

送走亲戚之后,丈夫感到好奇,问她为什么只见这个人。狐女解释道:“人阳气重,鬼阴气重,虽然狐狸介于两者之间,但是阴气重一些,所以我们都是夜间出来活动。白天阳气升腾时,不敢轻易与人接触。我看这娘子的阳气衰竭,所以才敢跟她见面。”

丈夫不由警觉起来:“我跟你每天同居一室,你并不惧怕我的阳气,是不是我也阳气衰微了?”

狐女安抚他说:“夫君别担心,此事另有原因。人与狐狸有两种关系,一种叫‘蛊惑’,一种叫‘夙因’。被狐狸‘蛊惑’的人会被阴气侵蚀而生病,当阳气被侵蚀殆尽时,人就死了。‘夙因’则不然,因为与生俱来的缘分,阴阳二气互相感应调和,人狐可以长久相处相安无事。所以,你不会有事的。”

狐女又说:“然而所有的人狐关系中,‘蛊惑’占了十分之九,‘夙因’只占了十分之一。当然,那些‘蛊惑’人的狐狸都自称是因为‘夙因’在一起。想知道是真是假,看他们有没有害人就知道了。”

后来,狐女见过的那位娘子果真在回去后不久就去世了。

罗某弃恶从善

罗与贾比屋而居,罗富贾贫。罗欲并贾宅,而勒其值;以售他人,罗又阻挠之。久而益窘,不得已减值售罗。罗经营改造,土木一新。落成之日,盛筵祭神。纸钱甫燃,忽狂风卷起,着梁上,烈焰骤发,烟煤迸散如雨落。弹指间,寸椽不遗,并其旧庐爇焉。方火起时,众手交救。罗拊膺止之,曰:“顷火光中,吾恍惚见贾之亡父。是其怨毒之所为,救无益也。吾悔无及矣。”急呼贾子至,以腴田二十亩书券赠之。自是改行从善,竟以寿考终。

从前,有两个人比邻而居,一个姓罗,一个姓贾。

罗家富而贾家穷,罗某想扩大居住面积,就想买下贾某的房子,然而他又不肯按市场价购买,便极力跟贾某压价。贾某想卖给别人,罗某就从中阻挠。久而久之,贾家生活更加贫困,不得不把房子低价卖给罗某。

罗某买下房子后,对房子加以整修改造,使之焕然一新。房子改建落成那天,罗某大摆筵宴,杀猪宰羊祭祀鬼神。

在祭祀仪式上,他刚刚点燃了纸钱,就刮起了一阵狂风,那纸钱被卷到房梁上,顿时烈焰腾空而起,烟灰洒落下来就像下黑雨一般。刹那之间,新房子被烧得干干净净,罗某的旧房子也被殃及,统统化为废墟。

然而奇怪的是,当大火烧起来时,众人争相出手扑救,罗某自己反倒懊恼捶胸阻止大家,大喊道:“没用啦!不用救了。我在火光之中,好像看到了贾某去世的父亲。应该是他恨我欺负他的儿子,成心报复我,火是灭不掉的。”然后,自言自语道:“我做错事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大火之后,罗某把贾某请来,当场赠予他二十亩良田,并写下地契。从那以后,罗某弃恶从善,最终得以长寿善终。

明器

明器,古之葬礼也,后世复造纸车纸马。孟云卿《古挽歌》曰:“冥冥何所须?尽我生人意。”盖姑以缓恸云耳。然长儿汝佶病革时,其女为焚一纸马,汝佶绝而复苏,曰:“吾魂出门,茫茫然不知所向。遇老仆王连升牵一马来,送我归。恨其足跛,颇颠簸不适。”焚马之奴泫然曰:“是奴罪也。举火时实误折其足。”又,六从舅母常氏弥留时,喃喃自语曰:“适往看新宅颇佳,但东壁损坏,可奈何?”侍疾者往视其棺,果左侧朽穿一小孔,匠与督工者尚均未觉也。

明器,是古代葬礼上用的器物,后来人们又发明了纸车纸马。

唐代孟云卿的诗篇《古挽歌》这样感叹道:“冥冥何所须?尽我生人意。”意思是说:“其实阴间怎么会需要这些东西呢?只不过是我们为死者尽点心意罢了。”所以,孟云卿认为,明器只是生者用来缓解悲伤的东西,是一种精神寄托而已。

然而,明器究竟是生者用来缓解悲伤的,还是真能为死者所用,我认为,并没有定论。

我长子汝佶病危之时,他女儿曾为他焚烧过一匹纸马,汝佶在断气之后又苏醒了过来,说道:“刚才,我的魂魄已经出了家门,两眼茫然不知要去哪里。这时遇到仆人王连升牵着一匹马走来,把我送回了家。只可惜这马的脚是瘸的,路上有些颠簸不舒服。”负责烧纸马的仆人含着泪说:“都怪奴才干活儿粗心。我烧纸马的时候不小心折断了一条马脚,害公子受苦了。”

还有一件事,我的六堂舅妈常氏在病重弥留之际,喃喃自语道:“我刚刚去看了我的新房子,房子好是好,只是东边的墙壁损坏了,可怎么办呀?”冷不丁听她这样说,家人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仔细一想明白过来,也许她说的房子是自己的棺材,于是马上前去检查为她准备的寿棺,果然在棺木的左侧本板腐烂,破了一个小洞,工匠和监工都没有发现,却被她的游魂发现了。

仆人毕四

三叔父仪南公,有健仆毕四,善弋猎,能挽十石弓。恒捕鹑于野。凡捕鹑者必以夜,先以藁秸插地,如禾陇之状,而布网于上;以牛角作曲管,肖鹑声吹之。鹑既集,先微惊之,使渐次避入藁秸中;然后大声惊之,使群飞突起,则悉触网矣。吹管时,其声凄咽,往往误引鬼物至,故必筑团焦自卫,而携兵仗以备之。一夜,月明之下,见老叟来作礼曰:“我狐也,儿孙与北村狐构衅,举族械战。彼阵擒我一女,每战必反接驱出以辱我;我亦阵擒彼一妾,如所施报焉。由此仇益结,约今夜决战于此。闻君义侠,乞助一臂力,则没齿感恩。持铁尺者彼,持刀者我也。”毕故好事,忻然随之往,翳丛薄间。两阵既交,两狐血战不解,至相抱手搏。毕审视既的,控弦一发,射北村狐踣。不虞弓勍矢铦,贯腹而过,并老叟洞腋殪焉。两阵各惶遽,夺尸弃俘囚而遁。毕解二狐之缚,且告之曰:“传语尔族,两家胜败相当,可以解冤矣。”先是北村每夜闻战声,自此遂寂。此与李冰事相类,然冰战江神为捍灾御患;此狐逞其私愤,两斗不已,卒至两伤。是亦不可以已乎。

我三叔仪南公手下有一个强壮的仆人叫毕四,此人善于打猎,双臂能拉开十石重的强弓。他长年在野外捕鹌鹑,因为这件事只能在夜间进行,所以他撞见过一些怪异之事。

我们要先从他捕鹌鹑的方法说起。首先他在空地上插上稻麦的秸秆,布置成庄稼地的样子。然后在秸秆丛上张开一张大网。一切布置完毕后,他拿出一支牛角号,模仿鹌鹑叫声吹动号角。鹌鹑会被声音骗来落到附近地面,然后毕四轻轻吓唬它们,把它们往秸秆丛中赶。待鹌鹑们全部躲进秸秆,他突然发出怪叫把鸟群惊飞。这样,鹌鹑们就全数钻入上方的捕鸟网中。因为牛角号发出的声音像鬼在呜咽,很容易误把妖鬼引来,因此,他都会搭一座茅棚来自卫,还要携带武器备用。

一天夜里,果然引来一位不速之客。那天晚上月色很好,一个老人来到毕四的捕鸟场地,对他施了一礼说:“我是狐狸,今天来找您是有事相求。我的儿孙和北村的狐狸结了怨,引发了全族械斗。对方俘虏了我的一个女儿,每次械斗时都会把她反绑出来羞辱我;后来我们也捉拿了对方的一个妾,用同样的方法报复他们。双方的梁子越结越深,约定今晚在这儿决一死战。早听说您是一位义士,如果您能助我一臂之力,您的恩情我没齿难忘。”“那我怎样分辨你们谁是谁呢?”毕四问道。“用铁尺的是北村的狐狸,用刀的是我家狐狸,记住这个就不会搞错了。”老人说。

毕四本来就好管闲事,痛快地答应他跟着去了。到了决斗的场地,他自己埋伏在了树丛之中。眼看着狐狸们成群结队地赶来,差不多都到齐之后就一拥而上打了起来。双方阵营短兵相接之时,有两只狐狸缠斗在了一起,他们打得难解难分。毕四瞄准北村的狐狸,一箭射了出去,北村狐狸应声而倒。万万没想到,因为箭头太过锋利,那支箭竟穿透北村狐狸的肚子,插入委托自己的老狐的腋下,那老狐也死了。

见闹出了人命,双方惊慌失措,抢下尸体抛弃俘虏四散逃去。毕四给被俘的狐女和狐妾松了绑,告诉她们说:“你们去传话给各自族人,如今你们两家各死了一个,胜败差不多,双方的冤仇就此解了吧。”此前,北村居民每晚都能听到打杀声,从那天之后终于得到安宁。

这件事和李冰的传说有些类似,只是李冰大战江神是为了抗灾;而狐狸只是为了泄私愤,最终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做这种逞凶斗狠的事有什么意义,难道不能及早住手吗?

回魂夜

表叔王碧伯妻丧,术者言某日子刻回煞,全家皆避出。有盗伪为煞神,逾垣入,方开箧攫簪珥,适一盗又伪为煞神来,鬼声呜呜渐近。前盗惶遽避出,相遇于庭,彼此以为真煞神,皆悸而失魂,对仆于地。黎明,家人哭入,突见之,大骇,谛视乃知为盗。以姜汤灌苏,即以鬼装缚送官。沿路聚观,莫不绝倒。据此一事,回煞之说当妄矣。然回煞形迹,余实屡目睹之。鬼神茫昧,究不知其如何也。

我表叔王碧伯的妻子也就是我表婶去世了,算卦算到某天子时是回魂夜,于是按照风俗全家人都外出躲避。有个贼听说之后,便伪装成我表婶的鬼魂到家里偷东西。

他翻墙而入溜入室内,正在他打开箱子盗取首饰时,恰巧还有个盗贼也伪装成鬼魂来偷东西,一边发出呜呜的鬼叫,一边向屋内走来。这个贼见状仓皇逃避,与另一个贼在院子里撞了个满怀,双方都彼此以为对方是鬼,吓得掉了魂儿晕倒在了一起。

黎明后,我表叔家里人哭着回屋,见到两个陌生人躺在那里都大吃一惊,仔细观察发现原来是贼。大家用姜汤把两人灌醒,然后捆送至官府。看到两个人的鬼怪装束,沿途聚集的看热闹的人都乐不可支。

仅从这件事看来,回魂的说法确实荒谬。但是回魂确有其事,因为我多次亲眼见过。鬼神之事虚无缥缈,没有人说得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義之辩

膳夫杨義[2],粗知文字。随姚安公在滇时,忽梦二鬼持朱票来拘,标名曰杨義。義争曰:“我名杨義,不名杨义,尔定误拘。”二鬼皆曰:“乂字上尚有一点,是省笔義字。”義又争曰:“从未见義字如此写,当仍是乂字误滴一墨点。”二鬼不能强而去。同寝者闻其呓语,殊甚了了。俄姚安公终养归,義随至平彝,又梦二鬼持票来,乃明明楷书杨義字。義仍不服曰:“我已北归,当属直隶城隍。尔云南城隍,何得拘我?”喧诟良久。同寝者呼之乃醒,自云二鬼甚愤,似必不相舍。次日,行至滇南胜境坊下,果马蹶堕地卒。

我家以前有个厨子叫杨義,粗识几个大字。他追随先父姚安公在云南就职时,曾梦到两个鬼拿着城隍朱笔写的传票来勾他的魂。

杨義眼睛很尖,一眼看到传票上写的名字是“杨义”。

他争辩道:“我的名字叫杨義,不是杨义,你们一定是抓错人了。”

俩鬼解释道:“这个乂字上面有一点,是简化版的‘義’。”

杨義继续争辩:“我可从来没见过有人把‘義’字这么写,肯定是‘乂’字上面误滴了一个墨点。”

俩鬼实在是说不过他,只好空手而回。在他跟鬼辩论的时候,同屋的人只听到他在说梦话,都没有当回事。

不久,我父亲回直隶老家养老,杨義随行行路过平彝,又梦到俩鬼手持传票来抓他,这一次票上写的是楷体“義”字。但是,杨義还是不服气,争辩道:“我已经要回北方了,现在归直隶的城隍管。你们云南的城隍怎么能抓得了我?”

双方争执了好久,直到同寝室的人喊他,他才醒过来。那俩鬼窝了一肚子火,发誓一定不会放过他。

第二天,杨義路过云南南部的胜境坊,因为马尥蹶子落马摔死了。

树妖

奴子王廷佐,夜自沧州乘马归。至常家砖河,马忽辟易。黑暗中,见大树阻去路,素所未有也。勒马旁过,此树四面旋转,当其前。盘绕数刻,马渐疲,人亦渐迷。俄所识木工国姓、韩姓从东来,见廷佐痴立,怪之。廷佐指以告。时二人已醉,齐呼曰:“佛殿少一梁,正觅大树。今幸而得此,不可失也。”各持斧锯奔赴之,树倏化旋风去。《阴符经》曰:“禽之制在气。”木妖畏匠人,正如狐怪畏猎户,积威所劫,其气焰足以慑伏之,不必其力之相胜也。

我家有个仆人叫王廷佐,夜间独自从沧州骑马回来。行至常家砖河的时候,马忽然惊退了几步。他抬头观瞧,只见黑暗之中一棵大树挡在路中间。

他顿感奇怪,自己分明记得以前这里是没有树的。他拨转马头,想从树旁绕过去,没想到这棵大树竟然会动,他转向哪里树就挪到哪里,总是挡在他的前面。

这样绕了几个时辰,渐渐地,人疲马乏,他的意识也逐渐迷糊了。

就在此时,从东边来了两个木工国某和韩某。两个人都认识王廷佐,见王廷佐骑马在那里傻站着,二人感到有些奇怪,就上前问他问发生什么了。

王廷佐气恼地指着大树讲述了自己的遭遇。

当时,俩木工醉醺醺的,借着酒劲儿高兴地说:“我们正在建的佛殿正缺一根梁,今天就是来找树的。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棵树就很合适。既然让我们遇到了,就一定不能错过。”

说罢,二人各持斧头锯子,一齐奔上前去。

大树见势不妙,化作旋风倏地逃走了。

《阴符经》上说:“禽之制在气。”这个故事里的树妖害怕木匠,就像狐狸害怕猎户一样,都是被对方那股杀气震慑住了。只要气势足够大就能压制住对方,不一定非要在实力上取胜。

旋风

宁津苏子庾言:丁卯夏,张氏姑妇同刈麦。甫收拾成聚,有大旋风从西来,吹之四散。妇怒,以镰掷之,洒血数滴渍地上。方共检寻所失,妇倚树忽似昏醉,魂为人缚至一神祠。神怒叱曰:“悍妇乃敢伤我吏!速受杖。”妇性素刚,抗声曰:“贫家种麦数亩,资以活命。烈日中妇姑辛苦,刈甫毕,乃为怪风吹散。谓是邪祟,故以镰掷之。不虞伤大王之使者。且使者来往,自有官路;何以横经民田,败人麦?以此受杖,实所不甘。”神俯首曰:“其词直,可遣去。”妇苏而旋风复至,仍卷其麦为一处。说是事时,吴桥王仁趾曰:“此不知为何神,不曲庇其私昵,谓之正直可矣;先听肤受之诉,使妇几受刑,谓之聪明则未也。”景州戈荔田曰:“妇诉其冤,神即能鉴,是亦聪明矣。傥诉者哀哀,听者愦愦,君更谓之何?”子庾曰:“仁趾之责人无已时。荔田言是。”

宁津的苏子庾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丁卯年夏天,一张姓人家的婆婆和媳妇在田里割麦子。当她们辛辛苦苦把麦子聚成堆时,从西边刮来一股大旋风把麦堆吹散了。眼看刚才白忙了,媳妇大怒并向旋风掷出镰刀,当时就从风中洒出几滴血,溅到了地上。

她们不知道为什么旋风会滴血,等到风停开始收拾被吹散的麦子,捡回扔出去的镰刀。忽然,媳妇倚着树倒下来,昏迷不醒,她的魂被绑着送到一个神庙,庙中的神见到她,怒斥道:“大胆悍妇竟敢伤我下属,快来挨板子。”

媳妇这才明白刚才旋风为什么会流血,原来是神使过路。然而她生性刚烈,理直气壮地说:“神明明鉴!您说我们庄户人家种这几亩薄田容易吗?全家人都指望这点收成活命。婆婆和我顶着烈日辛苦劳作,好不容易收完麦子却被怪风吹散!我以为是邪祟作怪,就用镰刀扔它,没想到却误伤了您的使者。使者来往不是有专门的官路的吗,为何要横穿民田,毁坏老百姓的麦子?所以,此事错在使者不在我,如果因为这个挨了打,我一定不服!”

神灵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她说的有道理,还是放她回去吧。”媳妇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树下,旁边是焦急的婆婆。这时,那股旋风又到了,把散乱的麦子吹到原处堆放好了。

在聊起这件事时,吴桥的王仁趾认为:“不知哪尊神灵这么公道,没有私心庇护他的下属,很是正直。然而一开始只是听到不实的恶状,就差点让这位媳妇受刑,你们说他聪明?我看未必。”景州的戈荔田说:“听到这位女子诉说了自己的冤情,这位神灵就能够明断是非,这就是聪明。如果控诉之人苦苦哀诉,听者却昏庸糊涂不予明察,你会怎样评价呢?”子庾说:“仁趾对人有点苛求,我认为荔田说的是对的。”

役鬼符咒

先姚安公曰:里有白以忠者,偶买得役鬼符咒一册,冀借此演搬运法,或可谋生。乃依书置诸法物,月明之夜,作道士装,至墟墓间试之。据案对书诵咒,果闻四面啾啾声。俄暴风突起,卷其书落草间,为一鬼跃出攫去。众鬼哗然并出,曰:“尔恃符咒拘遣我,今符咒已失,不畏尔矣。”聚而攒击,以忠踉跄奔逃,背后瓦砾如骤雨,仅得至家。是夜疟疾大作,困卧月馀,疑亦鬼为祟也。一日诉于姚安公,且惭且愤。姚安公曰:“幸哉!尔术不成,不过成一笑柄耳。傥不幸术成,安知不以术贾祸?此尔福也,尔又何尤焉!”

先父姚安公曾讲过一个发生在我们老家的故事。

村里有个人叫白以忠,一次偶然的机会买到一本召唤鬼的符咒,于是他想出一个赚钱的点子。他盘算着按照书中的说明,到街头去召唤鬼表演挪移大法。不过,他还是想先验证一下书中的法术灵不灵,能不能招来鬼。

于是,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白以忠按照书中的要求置办了各种作法之物,穿上道士服装来到墓地。他站在桌案前,对着符咒念起了咒语,随后听到四周响起了啾啾的鬼叫。他心中一喜,正当以为咒语灵验了时,忽然狂风大作,大风将符咒卷走丢到草丛里,然后跳出一个鬼把符咒拿走了。

接着,出现了一大群鬼叫嚷着把他包围了,他们得意地看着白以忠,叫道:“你不就是倚仗符咒才能调遣我们吗?现在你已经没有符咒了,我们还会怕你吗?”

说罢,对他拳打脚踢,白以忠踉踉跄跄地奔走逃命,群鬼扔过来的瓦片就像雨点一样砸到他身上。好在他捡回一条命,侥幸活着返回了家中。当天晚上,他就发了一场疟疾,卧床一个多月才好,他怀疑是鬼作祟害自己。

后来有一天,白以忠对先父讲起这件事,越说越气。先父安慰他道:“依我看,这不失为一件好事。这次你作法失败,只不过是留下笑柄。相反,如果你成功了,却可能会招来更大的灾祸。你因祸得福,不要再抱怨啦。”

许金南逗鬼

南皮许南金先生,最有胆。在僧寺读书,与一友共榻。夜半,见北壁燃双炬。谛视,乃一人面出壁中,大如箕,双炬其目光也。友股栗欲死。先生披衣徐起曰:“正欲读书,苦烛尽。君来甚善。”乃携一册背之坐,诵声琅琅。未数页,目光渐隐;拊壁呼之,不出矣。又一夕如厕,一小童持烛随。此面突自地涌出,对之而笑。童掷烛扑地。先生即拾置怪顶,曰:“烛正无台,君来又甚善。”怪仰视不动。先生曰:“君何处不可往,乃在此间?海上有逐臭之夫,君其是乎?不可辜君来意。”即以秽纸拭其口。怪大呕吐,狂吼数声,灭烛而没。自是不复见。先生尝曰:“鬼魅皆真有之,亦时或见之;惟检点生平,无不可对鬼魅者,则此心自不动耳。”

南皮人许南金先生,出了名的胆子大。他在佛寺读书时,曾和一个朋友同睡一张床铺。一天夜半时分,北墙之上出现两束火光。二人仔细一看,竟是一张人脸从墙壁中鼓了出来,那脸大如簸箕,两束火光则是它眼睛发出的亮光。

见此情景,朋友吓得两腿发抖,许南金却从容披衣起床,说道:“我正想读书呢,可惜蜡烛烧完了,你来得正好。”于是拿起一本书对着鬼眼坐下,大声读起书来。还没读几页,墙上的亮光渐渐消失。“别走啊,我没法儿读书了!”许南金拍打着墙壁喊道,可是那鬼脸说什么也不出来了。

又一天晚上,许南金去上厕所,小书童跟在他后面举着蜡烛。那鬼脸又从地面涌了出来,还对着许南金笑,小书童吓得丢掉蜡烛扑倒在地。许南金把蜡烛捡起来放在鬼脸的顶上,说:“刚好蜡烛没有烛台,你又来得正好。”

鬼脸无奈地仰望着许南金,一动也不动。许南金说:“你说你去哪里不好,非要来这里,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厕所啊!我听说海上有逐臭之夫,你是不是也喜欢臭啊?那我可不能让你白来。”说完用刚用完的厕纸抹那鬼的嘴巴。那鬼脸大口呕吐,狂叫几声,打翻蜡烛消失了,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

许南金曾说:“其实鬼是真的存在的,有时候也有人能看到。对于我们人类来说,如果能检点自己的日常行为,不做亏心事,见到鬼时自然就不会害怕。”

鬼隐之地

戴东原言:明季有宋某者,卜葬地,至歙县深山中。日薄暮,风雨欲来,见岩下有洞,投之暂避。闻洞内人语曰:“此中有鬼,君勿入。”问:“汝何以入?”曰:“身即鬼也。”宋请一见。曰:“与君相见,则阴阳气战,君必寒热小不安。不如君爇火自卫,遥作隔座谈也。”宋问:“君必有墓,何以居此?”曰:“吾神宗时为县令,恶仕宦者货利相攘,进取相轧,乃弃职归田。殁而祈于阎罗,勿轮回人世。遂以来生禄秩,改注阴官。不虞幽冥之中,相攘相轧,亦复如此,又弃职归墓。墓居群鬼之间,往来嚣杂,不胜其烦,不得已避居于此。虽凄风苦雨,萧索难堪,较诸宦海风波,世途机阱,则如生忉利天矣。寂历空山,都忘甲子。与鬼相隔者,不知几年;与人相隔者,更不知几年。自喜解脱万缘,冥心造化。不意又通人迹,明朝当即移居。武陵渔人,勿再访桃花源也。”语讫不复酬对。问其姓名,亦不答。宋携有笔砚,因濡墨大书“鬼隐”两字于洞口而归。

戴东原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明朝有个姓宋的人,为了给自己寻一块风水宝地做墓地,一个人来到安徽歙县的深山中。黄昏时分,眼看着要下暴雨,他见到山岩之下有个洞穴,想钻进去避雨。刚迈进去一条腿,就听到洞中有人说话:“洞里有鬼,您不要进来。”宋某问:“那你为什么可以进来?”洞中回答:“因为鬼就是我啊。”

宋某请求他现身见上一面,那鬼答道:“如果我和你见面,你的阳气和我的阴气会相冲,你会感到时寒时热不舒服。不如你点上一堆火保护一下自己,然后我们再远远地交谈吧。”

坐在熊熊燃烧的火堆边,宋某问道:“想必你是有墓地的,为什么还要住在这种地方?”鬼回答:“我在明朝神宗年间做知县,因为厌恶官员之间争权夺利互相倾轧,一气之下辞职回家种田了。我死后向阎罗王请求,不想再投胎到人间了。阎王便按照我来世本应享有的官职和俸禄,给我在阴间安排了一个官职。没想到阴间的官场斗争跟人间别无二致,于是我再次辞官不做,回到墓里躲清静。”

宋某问:“那你怎么又到了这里呢?”鬼答道:“我的坟墓地处许多墓穴之间,住在周围的鬼们嘈杂得很,我不胜其烦就搬到这里独居了。虽然说这里条件差点,也寂寞得很,但是跟宦海风波、做人艰难相比,这里的生活就像天堂一样了。”

火堆中的树枝不时爆出火花,伴着噼噼啪啪的燃烧声,鬼继续说:“这空山里寂寞度日,我都忘记今朝是何年月。既与群鬼隔绝了很多年,又与人也隔绝了很多年。有幸从因果循环中解脱出来,我潜心研究自然万物,感受造化的美妙。想不到今天撞到了你,看来明天我又得换地方了。你也不要做武陵渔人,尝试二访桃花源了,你找不到我的。”说完这些话,鬼就再也不出声了。甚至宋某问他姓甚名谁,对方也不再理睬。

宋某恰好身上带有笔墨砚台,离开的时候饱蘸了墨汁,在洞口写下“鬼隐”两个大字,然后回家了。

假鬼引真鬼

妖由人兴,往往有焉。李云举言:一人胆至怯,一人欲戏之。其奴手黑如墨,使藏于室中,密约曰:“我与某坐月下,我惊呼有鬼,尔即从窗隙伸一手。”届期呼之,突一手探出,其大如箕,五指挺然如舂杵。宾主俱惊,仆众哗曰:“奴其真鬼耶?”秉炬持仗入,则奴昏卧于壁角。救之苏,言“暗中似有物以气嘘我,我即迷闷”。族叔楘庵言:二人同读书佛寺,一人灯下作缢鬼状,立于前;见是人惊怖欲绝,急呼:“是我,尔勿畏。”是人曰:“固知是尔,尔背后何物也?”回顾乃一真缢鬼。盖机械一萌,鬼遂以机械之心从而应之。斯亦可为螳螂黄雀之喻矣。

妖都是人作出来的,作妖的事经常有。李云举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从前有个人(暂且称之为甲)胆子小的很,另一个人(暂且称之为乙)想要戏弄他。

乙有位仆人的手长的像墨汁一样黑,他让这仆人到房间里藏好,跟他私下约定道:“我会跟甲坐到月光下,听到我惊叫‘有鬼’,你就从窗户里伸出一只手。”仆人点头答应。到了约定的时间,乙大喊一声:“有鬼”。果然有只手从窗里伸了出来,那只手大得像簸箕,五根手指像舂米的棒槌。甲和乙都被吓得不轻。其他仆人见状纷纷说:“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手,某某是不是真的是鬼啊?”大家手持火把和棍子闯入房间,只见那仆人昏倒在墙角。被救醒之后,仆人说:“我刚才在黑暗中等信号,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对着我吹气,然后我就昏倒了。”

我的同族叔叔楘庵也讲过一个类似的故事:有两人在佛寺赏画,其中一人在灯下扮成吊死鬼的样子,站在另一个人面前,把另一个人吓了个半死。这人赶紧安抚他:“你别害怕,鬼是我装的。”另一个人说:“我知道是你,但是你背后的又是个什么东西?”这人回头一看,竟然有一个真的吊死鬼!

当人产生装神弄鬼吓唬人的念头时,就会触动鬼气,会把真鬼引来,整蛊装鬼之人。这可以算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吧。

青苗神

余乡青苗被野时,每夜田陇间有物,不辨头足,倒掷而行,筑地登登如杵声。农家习见不怪,谓之青苗神。云常为田家驱鬼,此神出,则诸鬼各归其所,不敢散游于野矣。此神不载于古书,然确非邪魅。从兄懋园尝于李家洼见之,月下谛视,形如一布囊,每一翻折,则一头着地,行颇迟重云。

我家乡每到青苗遍野生长的时候,夜间都会出现一种怪物,头脚难辨,像是倒过来跳着走路,捣着地面发出像棒槌一样的咚咚声。农户人家对它的出现习以为常,称它为“青苗神”,据说它能驱散田间的野鬼,只要它一出动,孤魂野鬼就会各自回家,不再在外游荡。

这位神灵在古籍中并未见得有何记载,然而可以确定的是它确实不是邪祟,因为我的堂兄懋园曾在李家洼见到过它。据他说,借着月光仔细看,那青苗神形状就像一个布袋,每翻一个跟头就会有一头着地,行动非常笨拙且缓慢。

飞刀齐舜庭

齐舜庭,前所记剧盗齐大之族也。最剽悍,能以绳系刀柄,掷伤人于两三丈外。其党号之曰飞刀。其邻曰张七,舜庭故奴视之,强售其住屋广马厩,且使其党恐之曰:“不速迁,祸立至矣。”张不得已,携妻女仓皇出,莫知所适,乃诣神祠祷曰:“小人不幸为剧盗逼,穷迫无路。敬植杖神前,视所向而往。”杖仆向东北,乃迤逦行乞至天津。以女嫁灶丁,助之晒盐,粗能自给。三四载后,舜庭劫饷事发,官兵围捕,黑夜乘风雨脱免。念其党有在商舶者,将投之泛海去。昼伏夜行,窃瓜果为粮,幸无觉者。一夕,饥渴交迫,遥望一灯荧然,试叩门。一少妇凝视久之,忽呼曰:“齐舜庭在此。”盖追缉之牒,已急递至天津,立赏格募捕矣。众丁闻声毕集。舜庭手无寸刃,乃弭首就擒。少妇即张七之女也。使不迫逐七至是,则舜庭已变服,人无识者;地距海口仅数里,竟扬帆去矣。

齐舜庭是我曾提过的大盗齐大的族人,此人彪悍粗犷,武艺高强,他有一招绝技,能用绳子拴着刀从两三丈外砍到人。所以,他的同伙送了他一个绰号——“飞刀”。

齐舜庭有个邻居名叫张七,是个老实巴交的本分人。齐舜庭一直像对待奴仆一样欺负他,后来竟然要强占张七的房子,用来拓宽自己的马厩。他指使同伙威胁张七:“如果你再不搬走,就会大祸临头。”

张七迫不得已,只得带着妻儿仓皇逃跑。一天,他们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走进一座神庙默默祷告:“神明在上,小人遭遇不幸,被恶毒强盗逼迫,如今已经饥寒交迫无路可走了。求神明指示我应该往哪走。”说罢,恭恭敬敬把一根木棍立在神灵面前,打算木棍倒向何方就往何方走。松手之后,木棍倒向东北方。于是张七一家继续向东北走,沿途乞讨到了天津。到达天津后,张七把女儿嫁给了一个晒盐工,他自己也帮助女婿晒盐,勉强维持生计。

过了三四年,齐舜庭因为打劫官饷被官府通缉。官兵上门缉捕他时,他于暗夜风雨中逃脱。考虑到自己有同伙在商船上工作,就打算去投奔那同伙从海上逃亡。他一路昼伏夜行,饿了就偷瓜果饱腹,隐藏得很好没有暴露。

进入天津地界时,他已经又饿又渴,远远看到有一户人家还亮着灯,就前去敲门。开门是一个少妇,盯着他端详了半天,大喊起来:“快来人啊,捉拿齐舜庭!”原来追捕齐舜庭的公文,已经送达到了天津,全天津都在悬赏捉拿他。住在附近的盐丁听到喊声,马上带上家伙前来捉他。此时的齐舜庭手无寸铁加上又累又饿,只好放弃反抗束手就擒。

无巧不成书,开门的少妇正是张七的女儿。其实齐舜庭当时已经改换装束,假如当初他没有把张七一家逼到这里,根本不会有人认出他。此地距离入海口只有几里路,如果不是被张七的女儿发现,他再坚持一会儿就可以逃亡海外了。

墓林遇鬼

余次女适长山袁氏,所居曰焦家桥。今岁归宁,言距所居二三里许,有农家女归宁,其父送之还夫家。中途入墓林便旋,良久乃出。父怪其形神稍异,听其语音亦不同,心窃有疑,然无以发也。至家后,其夫私告父母曰:“新妇相安久矣,今见之心悸,何也?”父母斥其妄,强使归寝。所居与父母隔一墙。夜忽闻颠扑膈膈声,惊起窃听,乃闻子大号呼。家众破扉入,则一物如黑驴冲人出,火光爆射,一跃而逝。视其子,惟馀残血。天曙,往觅其妇,竟不可得。疑亦为所啖矣。此与《太平广记》所载罗刹鬼事全相似,殆亦是鬼欤!观此知佛典不全诬。小说稗官,亦不全出虚构。

我的二女儿嫁到了长山的袁家,他们住的地方叫焦家桥。今年回娘家来探亲时,她跟我说了这样一件事。距离焦家桥二三里的地方,有个农家女回娘家归省后,父亲送她返回夫家。行至半路,女子想上厕所,就去道旁墓地的树林中小便,在里面待了很长时间才出来。父亲觉得有些不对,女儿的模样和神色都跟平时有点不一样,就连说话的语调都不一样了。虽然产生了一丝怀疑,但是父亲具体说不出哪里有问题。

到家之后,本应小别胜新欢,丈夫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反而表现出几分恐惧。他悄悄跟父母嘀咕:“我跟新媳妇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了,为什么今天见到她会有些害怕。我也说不出是为什么?”父母都说他胡思乱想,把他赶回房睡觉了。

父母房间与小两口的只有一墙之隔。当天夜里,隔壁房间传来打斗声和“咯咯”的怪声。父母被声音吵醒,把耳朵凑到墙上听,耳中听得儿子的惨叫声。父母赶紧把家人们叫醒,众人一齐撞开了门,只见一头黑驴般的怪物冲开人群跑了出去。刹那间,怪物浑身火光四射,凌空一跃就不见了。

老两口进屋一看,自己可怜的儿子只剩一点残留的血迹,儿媳妇则根本不在房内。天亮之后,他们去墓地找儿媳妇也没找到,怀疑她当时在墓地如厕时就已经被那怪物给吃了。

这件事与《太平广记》记载的罗刹鬼故事颇为相似,也许这也是鬼在害人吧。通过这事可以看出,佛经中关于鬼的不好的记载不全是编造的,小说野史之中的记载也不全是虚构的。

梦游地府

孙虚船先生言:其友尝患寒疾,昏愦中觉魂气飞越,随风飘荡。至一官署,谛视门内皆鬼神,知为冥府。见有人自侧门入,试随之行,无呵禁者。又随众坐庑下,亦无诘问者。窃睨堂上,讼者如织。冥王左检籍,右执笔,有一两言决者,有数十言数百言乃决者,与人世刑曹无少异。琅珰引下,皆帖伏无后言。忽见前辈某公盛服入,冥王延坐,问讼何事。则诉门生故吏之辜恩,所举凡数十人,意颇恨恨。冥王颜色似不谓然,俟其语竟,拱手曰:“此辈奔竞排挤,机械万端,天道昭昭,终罹冥谪。然神殛之则可,公责之则不可。种桃李者得其实,种蒺藜者得其刺,公不闻乎?公所赏鉴,大抵附势之流;势去之后,乃责之以道义,是凿冰而求火也。公则左矣,何暇尤人?”某公怃然久之,逡巡竟退。友故与相识,欲近前问讯。忽闻背后叱叱声,一回顾间,悚然已醒。

下面的这个故事是孙虚船先生讲的。他有个朋友曾染伤寒,昏迷之中觉得灵魂出窍,随风四处飘荡。飘着飘着来到一座府衙,他仔细观察里面的动静,发现里面都是一些鬼神,才明白这是阴曹地府。

他见有人从侧门进入府衙,也小心翼翼地跟着进去了,一路都没有人喝止他。他又随人坐在屋下,也没人过来呵斥。他偷偷看了一眼公堂,只见里面告状的人熙熙攘攘。阎王爷端坐在大堂之上,左手持案卷,右手持笔。如果是小案子,简单地说一两句就结案。遇到大案子,则需要讲十几至几百句才能解决。这跟人间官府审案很相似。每次宣读完判决书,罪犯都会被锁上镣铐带下堂去,都服服帖帖的没有人在背后议论。

忽然,他看到自己认识的一位前辈。只见他身着盛装进入了大堂,阎王请他坐下,问他所讼何事。他开始痛诉门生故吏的忘恩负义,列举了足足好几十人,越说越生气。然而看阎王爷的表情好像并不以为然,耐心听他吐槽,等他说完后拱手道:“别看他们活着时诡计多端互相排挤,然而天道昭昭,最终难逃阴间的审判。但是,审判是鬼神的事,不是你的事,鬼神惩罚他们可以,你抱怨他们却不行。”

见他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阎王接着说:“你有没有听过一种说法,种下桃李收获果实,种下荆棘得到刺。当初你赏识的那些人,大多是趋炎附势之辈。这样一些人,你怎能指望他们在你失势的时候讲道义。这跟凿冰取火有什么区别?说到底你会有今天的遭遇还是你自己的错。既然是自己的错,为什么要抱怨别人呢?”那位前辈惆怅了好久,慢慢退下离开了。

躲在大堂外的孙虚船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因为与那人认识,就想上前安慰一番,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大声呵斥,正在他心惊肉跳回头看之时,猛地从梦中惊醒了。

奇鬼

福建曹藩司绳柱言:一岁司道会议臬署,上食未毕。一仆携小儿过堂下,小儿惊怖不前,曰:“有无数奇鬼,皆身长丈馀,肩承梁柱。”众闻号叫,方出问,则承尘上落土簌簌,声如撒豆;急跃而出,已栋摧仆地矣。咸额手谓鬼神护持也。湖广定制府长,时为巡抚,闻话是事,喟然曰:“既在在处处有鬼神护持,自必在在处处有鬼神鉴察。”

福建布政使曹绳柱讲么这么一个小故事。有一年,司道官员在按察使府衙开会。到了用餐时间,菜还没有上完的时候,有一个仆人带着小儿子路过堂前。忽然,儿子挣脱爸爸不肯往前走了,指着堂内着急地喊:“快看啊!屋里有好几个丑鬼,个个一丈多高,都在用肩膀顶着房梁呢。”

屋内众人听到喊叫纷纷走出屋子,想出门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就在此时,屋内天棚开始掉土渣,像撒豆子般发出簌簌声。众人见状加快脚步,连蹦带跳逃到室外,转眼间房梁掉落在地。众人擦掉额头的冷汗,连声庆幸有神灵护佑。

湖广总督定长时任巡抚,听到此事感慨地说道:“既然人处处可以得到神灵护佑,想必也处处被神灵监督和审察。我们还是应当谨言慎行才是。”

注释

[1]嵇中散事:指嵇康遇鬼的民间传说。传说,一天晚上,嵇康在灯下弹琴,忽然出现一个怪物。嵇康看了一会儿那怪物就吹灭了灯:“和你这样的丑鬼同在一盏灯下,我都觉得丢人。”鬼竟然被气死了。

[2]義:“义”字的繁体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