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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之病:在先天气质与后天创伤之间
很久以前,我去外地参加一个课程,遇到一位朋友,她和父母已经断绝关系好几个月了,起因于看了一本叫作《中毒的父母》的书。
“都是父母的错,所以我不能再妥协姑息,我要奋起反抗!”她振振有词、义愤填膺的神情,一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但我有一个更深的疑问:难道事情真的就这么简单吗?难道所有的事,都是父母的错吗?
诚然,养育很重要。成长中的孩子,就像一株幼小的树苗,需要一个好的成长环境为其提供阳光和雨露,让其健康生长,避免因为过于恶劣的天气导致夭折或发育不良。但孩子的先天气质在亲子互动中所起的作用,也不容小觑。情绪容易安抚的“好养型”孩子,会让父母更轻松、更有成就感,因而父母也会把更多的爱意给到孩子;而过度敏感、难以安抚的“难养型”孩子,则更容易让父母疲于应付、深感挫败,父母自然难有好脸色。
除此以外,作为成年人,父母自身的人格水平又受到他们各自父母的影响。如果他们自己的人格发展尚不成熟,内心的“容器”都承载不了自己的坏情绪,同时还要面对外部世界的重重压力,那么就更别说容纳孩子的情绪,并促进其人格的成长了。所谓“创伤的代际传递”,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传递下来的。
但无论如何,当我们论及成年人因为人格发展中的某些困境带来的心理情绪及工作生活上的困顿时,我们其实是在谈论先天气质、后天养育及社会文化的交织影响,而非单一因素。
▲先天的“心理股本”
每个婴儿都有独特的先天气质,罗斯巴特和贝斯特(Rothbart&Bates,1998)从恐惧性、易激惹性、活动水平、积极情绪、注意广度—坚持性、节律性六个维度对婴儿的个体差异进行了划分。
托马斯和查斯(Thomas&Chess, 1977; Thomas, Chess&Birch, 1970)则将大部分的婴儿归入容易型(40%)、困难型(10%)和迟缓型(15%)三种不同的气质类型。
也就是说,婴儿并不是像一张白纸一样来到人间,而是有着各自的天赋秉性。对于容易型气质的婴儿来说,他们天生拥有更多的积极情绪,情绪平稳度也更高,生活规律,更容易靠近他人,并适应新的环境。而困难型气质的婴儿,活动水平更高,易激惹性也更高,生活不规律,对于新环境的适应较慢。至于迟缓型气质的婴儿,活动水平则较低,偏抑郁和退缩,对新环境的适应也比较慢。
所以,从养育的角度来说,理解宝宝的先天气质,然后调整自己的节奏以适应其需要,对于父母而言很重要。因为对于敏感脆弱、对外界适应程度较低的婴儿,可能普通的拥抱所带来的刺激都会让他们不堪重负或是转过头去,甚至大哭大闹。
如果婴儿的主要照料者(通常是母亲)本身是一个情绪不稳定、自尊感较低的人,她就会将婴儿的正常反应视为对自己的拒绝,此时如果还有其他人在场,譬如公婆、亲戚朋友等,可能又会让这个母亲觉得,别人会认为她不是一个称职的妈妈,而因此备感压力。
以上这些都会影响到母亲的情绪和对婴儿的回应,譬如她会觉得:既然你不要我,那我就不抱你了,因此减少与孩子的接触。但这样的做法非但不利于帮助敏感的孩子慢慢适应外部刺激,改善与他人和环境的关系,反而会使情况变得更糟。
卡根(Kagan)在不同的气质类型和依恋类型之间找到了联系,他发现容易型气质的婴儿易被划分为安全型依恋,困难型气质的婴儿易被划分为不安全矛盾型依恋,而迟缓型气质的婴儿则易被划分为不安全回避型依恋。
但先天气质和后天养育之间是相互交织的,即便一个容易抚养的婴儿,如果创伤体验超过了其年龄所能承载的负荷,也会“生病”;而一个易激惹的婴儿,如果母亲能够敏感地调节自己的节律,适应婴儿的气质,也可以促进安全依恋的形成。
鉴于恐惧性、易激惹性、活动水平、积极情绪等气质类型的相对稳定性,随着孩子的慢慢长大,他们也将进入社会评价系统。对于一些更敏感、更害羞和沉默的孩子来说,因为他们不那么具有“社交性”,从而更容易面临消极的评价。
就拿我自己来说,我很不擅长社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接受自己这一点,而想努力让自己变成一个“幽默风趣”的人。直到有一天,我开始面对自己的这个特点,我不是不会讲话,只是讲不来那些话,也学不会。讲不来就不讲,学不会就不学呗!
包括我的敏感性,记得小时候看相声节目,别人还没什么反应,我就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为此,没少挨我妈的训,她觉得我“疯疯癫癫”。但现在回过头来想想,我也算不上疯癫,只是敏感度更高,情绪体验比别人更强烈一些而已。
当然,除了心理因素以及涵盖其间的家族遗传的易感性,孩子生理上的病痛或者先天残疾,亦会对其心理健康以及照料者的情绪反应带来各种不同的影响。
▲后天的养育环境
当我们谈论后天养育的时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是在谈论父母的人格水平对孩子人格发展的影响。
我们在前文谈到,孩子在成年以前,不同的成长阶段有不同的心理发展任务,如果顺利度过了,便会发展出相应的人格品质,并助益他们下一阶段的成长;如果被困住了,就像是建造房子,一旦某个环节出了问题,以后的各个阶段都会受到影响。埃里克森提出过著名的人格发展的八个阶段,他认为每个发展阶段都是一个潜伏的危机和转折点,存在着不断增加的易损性和不断增强的潜能性。
对于父母来说,理解孩子在不同阶段的心理特点和成长需求,能够帮助他们更好地推动孩子的人格发育和成熟。但仅仅知道理论和技术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对一个人的人格发展更深的影响,来自“人”对“人”的影响。
举例来说,一个非常抑郁的母亲,当她在喂养孩子的时候,只是把乳头塞到婴儿的嘴里,然后像抱根木头一样抱着孩子,当孩子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时,她也听之任之,没有任何回应。
对于一个刚出生不久,处于绝对依赖状态的脆弱婴儿来说,他会特别需要母亲能够作为自己的“辅助性自我”,这种依赖并不仅仅只是被喂饱,而是一种“抱持”。正是这种“抱持”让孩子能够在妈妈的怀抱里感觉到安全、温暖,自己的需要能够被觉察并满足,自己的活力能够被回应并释放……母亲用她自己的自我,加强并巩固了婴儿弱小的自我。
如果婴儿被一个心理上“死亡”的母亲笼罩着,也就是说,婴儿非但没有受到保护,反而暴露在一个“侵蚀性”的环境中,那么其核心自体会被影响,自我存在的连续性会被打断,可能会导致精神病性的湮灭。如果因为母亲的病理性人格在婴儿期便给孩子带来了创伤,那这个受伤程度就非常深了。
如果孩子面对的是这样的母亲:她非常享受和婴儿的融合状态,也非常认同婴儿对自己的依赖;她能够很敏感地从婴儿的哭声中辨别出其不同的需要并及时满足;她也很喜欢和婴儿嬉戏玩耍……那么对于婴儿来说,这是一个“足够好的母亲”。
但随着孩子的运动、语言、认知等能力的发展,孩子需要逐渐远离母亲去探索未知的新世界。而这个母亲担心孩子没有能力应付外界的挑战,也很害怕和孩子分离,所以对孩子的活动会有很多限制,并且会大包大揽地帮孩子把很多活儿都干了。对于孩子来说,虽然其婴儿期的心理发育没什么问题,但母亲的无法放手却限制了孩子发展出自己的能力,孩子因此很难走向独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成长的过程也是一个孩子从依赖走向分离个体化的过程。在孩子不同的成长阶段,需要养育者以不同的方式对待,以促成孩子人格的发展。如果养育者自己的人格在某个维度受限,那么势必会对孩子造成影响,更遑论养育者对孩子身体与心理上的虐待了。
父母的人格水平发展到哪里,就会把孩子带到哪里,同理,在心理咨询这个再养育的过程中,咨询师的人格水平发展到哪里,就会把来访者带到哪里。
但这并不意味着要长成“完美的”父母,每一个阶段都得做得“恰到好处”,并养育出一个“完美的”孩子。作为父母,能够尽力而为、做好自己就行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这不是父母能够左右的。只是对于孩子来讲,先天的脆弱性越高,后天的创伤性越大,而受伤的年龄越早,则心理病理的程度越重,修复起来也就越难。
▲社会文化环境
当我们谈论养育环境时,仅仅讨论微观的家庭是不够的,因为所有的家庭单元都构建在一个更大层面的社会文化背景之上。
当弗洛伊德在谈论性和攻击性被压抑时,他其实也是在谈“文明对本能的压制”。想想三五岁的孩子,他们对于性别差异及性的好奇和探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他们喜欢小朋友的玩具便偷偷拿回来,并告诉妈妈是小伙伴送给自己的,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但社会对性和攻击性的“道德观”(超我)会构筑进父母的人格中,影响他们对孩子暴露及探索身体和性器官、偷窃和撒谎等行为的反应。父母是施以严厉的禁令和惩罚,还是如科胡特所言,以“不带诱惑的深情,不带敌意的坚决”来面对孩子新的发展阶段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社会的文明程度取决于群体性的道德水平。发展心理学家关注道德的情感成分、认知成分和行为成分,例如内疚感、同理心、是非观等。
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一个更“文明”的社会,就是每个个体在一定程度上牺牲人格中的权力欲、进攻性及仇恨性,进而实现物质财富与精神财富的共享。而一个道德败坏的社会,就像日本导演黑泽明的《罗生门》中所呈现的世界,人们在生之欲、贪之欲、淫之欲的本能驱使下为所欲为(满足“本我”而无视“超我”)。而社会环境就像是一个“母体”,滋养或侵蚀着其内细若微尘的个体。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道德观,而我们在无意识间被其左右。在《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生活的年代里,如果丫鬟被发现和男人私通,是会被活活打死的,但现在,虽然私通的行为在道德层面上为人所不齿,但是否构成犯罪,人们的看法差异巨大。在鲁迅所著的《祝福》里,像祥林嫂那样,男人死了还改嫁,并且嫁的两个男人又都死了的寡妇是败坏风俗的,祭祀是被禁止参与的,但我们现在会觉得作为独立的人,她有选择自己如何生活的权力。
当元朝周达观于1296年抵达真腊(今柬埔寨)时,发现当地民众除了下身裹布以外,“男女皆露出胸酥,椎髻跣足。虽国主之妻,亦只如此”。再加上当地气候炎热,每天要洗好几次澡。通常两三家合用一个浴池,虽分尊卑,但男女同浴。且隔三岔五,妇人们会三三两两地去城外河中脱光了衣服洗澡,且不以为耻,并常有上千人聚于河内。而七百多年以后的今天呢?作为成年人,尤其是女性,光天化日之下光着上半身在大马路上走,一丝不挂地在河里洗澡,这都是难以想象的。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病症,我们身处其中,就不可避免地被浸染和同化,并渐渐习以为常。每个时代也都有每个时代的天灾人祸,那些巨大的创伤可能会代际传递,并需要好几代的时间去弥合,还未必能成功。生而为人自有其艰辛与不易,成其所是,既有无数的偶然,又有无数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