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蒙特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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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墙上的照片是雄大五岁的时候拍的。那年的十一月十五日,我跟许多家长一样,给雄大穿上盛装的羽织外衣与和服裙裤,去家附近的神社,祈愿雄大的健康成长。在日本,医学不发达的时候,疾病曾经夺走了很多幼小的生命。所以,日本人认为,七岁之前的孩子,是受神庇护的“神的孩子”。孩子到了七岁,才正式作为世俗社会的一员,迎来所谓的“再获新生”。健康祈愿这一古老的仪式,也被称为“七五三”节。雄大那天穿的和服是白底配墨绿色的花样,裙裤是茶色和白色相互交织的条纹,看上去十分可爱。雄大的手里提着参拜后买的千岁糖。千岁糖装在一个画有仙鹤与乌龟的纸袋里,是一种呈棍状的糖果,非常坚硬。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穿和服,也因为紧张,雄大的表情严肃而生硬。雄大的身边是我,身穿藏青色的西装,坐在一把古色古香的椅子上,脸上荡着温柔的笑。在我和雄大的身后站着丈夫。日本夫妇,男人称女人妈妈,女人称男人爸爸,是随着孩子称呼。但我在去小原的出版社之前,跟丈夫也是同事。我就是因为跟丈夫谈恋爱以后,两个人在同一家出版社工作觉得别扭,才跳槽到小原所在的出版社的。我跟丈夫面对面地坐了六年,叫他的名字已经是我称呼他的习惯,结了婚,有了孩子,还是改不了口。

我决定跟丈夫结婚的时候,跟小原汇报。小原不说祝福的话,反而问我:“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会选择黎本这个人呢?”

我意识到她的话里有话,她不解释,我也就没好意思追问。但这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原跟丈夫做过十几年的同事,应该很了解他。

西墙上的照片是雄大六岁的时候拍的。虽然距离拍“七五三”的时候还不到一年,无论是在神情上,还是在个头上,雄大看上去都有了明显的不同。其实,当时我并没有到照相馆去拍照的意思,但小原打电话来,说雄大连这么难关私立小学都考上了,一定要庆贺一下。我说照相馆拍照太贵,几张照片要花十几万,太浪费了。我想用手机随便拍几张生活照留作纪念就算了。小原说什么都不肯放弃,还坚持十几万的拍照费用由她来出。拍照的那天早晨,雄大穿上学校刚刚寄来的校服,藏青色的西装上衣和短裤,藏青色的领带,黑色的革制皮鞋。雄大看上去非常帅气,让我觉得有点儿炫目。

小原一大早就开车赶来我家了。临上车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没有带手帕,于是回家去取。拿着手帕出门的时候,丈夫和小原正站在路边上说话。两个人的身后,远远地有一个女人骑着自行车过来。女人接近两个人的时候,丈夫冷不防挥动了一下胳膊,正好碰到了骑自行车的女人。我还来不及惊呼,女人已经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小原把女人从地上扶起来。丈夫在旁边不断地弯腰道歉。女人的手心因擦破了皮,有一丝血迹渗出来。丈夫急忙从家里取来创可贴。小原一边给女人贴创口一边说:“如果你回家后感到哪里不舒服,请马上去医院。如果需要治疗,请与我联系。”小原拿了一张名片给女人。

我一直不说一句话,心里面特别生女人的气。明明是一个喜兴的日子,却被她给破坏了。再不出发的话,也许无法在预约的时间赶到照相馆。我希望女人赶快离开,偏偏她伸胳膊跺脚,好像非要查出哪里骨折了不可。我走近她的身边说:“自行车属于轻自动车。刚才的情况是,骑自行车的你在他们两个人的身后。你能看到他们,而他们看不到你。是自行车撞到了人。从法律上来说的话,责任在你对前方不注意。如果要追究的话,对您是非常不利的。”

小原先是吃惊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问女人:“怎么样?伤口还痛吗?”

不等女人回答,我抢先问女人:“看到有人在,您为什么不绕开而是对着人冲上去呢?”

女人不看我,也不回答我的问题。她告诉小原手已经不痛了。小原弯下腰为女人拍裤脚上的土。说真的,最令我惊讶的是小原的修养。她为女人所做的事我绝对做不到。今天我的言行缺乏教养。

女人骑上自行车走了。我们坐上了轿车。我对小原嘟囔着说:“纪念日碰到这种事真是丧气。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个瘟神。”

车跑起来了,我的心痒痒起来,然而我把它归罪于丈夫,当着小原的面冲着他发起火来:“你也是,做事不看前后。说话就说话呗,突然间那么猛烈地挥动胳膊干什么?”

他说了一句对不起。小原替他解释,说如果知道会发生意外的话,当然就不会挥动胳膊了。我不是不能理解小原说的,但就是觉得生气。不管他是不是故意的,事情到底是他引起来的,不吉利的感觉是他造成的。我还说我相信缘起。纪念日突生的事,要么带来好兆头,要么预示着不吉利。

女人摔倒的时候,我的一颗心也直直地掉到地面上。

没想到雄大在就学问题上真的陷入了危机。女人果然是一个不吉利的预兆。我的预感不幸地落实了。但对于还是小学生的雄大来说,我不希望人生的试炼来得太早。

晚饭非常简单。豆芽和粉丝用开水煮过,加调料拌在一起。豆腐和西红柿切成指甲大的方块,西红柿码在豆腐上,淋上柑醋。韭菜炒鸡蛋。

雄大从学校回来了。不过他好像已经忘记了我被老师叫到学校的事,一进屋就嚷着肚子饿。他先去洗手间洗手,回到客厅后我们马上吃饭。他看起来有点儿狼吞虎咽。我问他今天的菜好不好吃。但是他问我怎么没有肉。我就是在等他问我这句话。我对他说:“妈妈小的时候,妈妈的妈妈曾经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手里有一万元的时候,可以吃相当一万元的饭和菜。但手里只有一千元的话,那么就吃相当一千元的饭和菜。虽然跟你说这样的话我觉得很难过,但是,以后的日子里,也许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家的饭和菜,会以豆芽、豆腐、纳豆和鸡肉为主。你知道的,这些东西都是市场上比较便宜的。至于牛肉,不能说不买了,但至少不能像以前似的,天天都能够吃到。”

他把眼前的菜挨个看了一遍:“这么节约,是因为那个人的工资少了一半吗?”

“有一点儿关系,但不能说是原因。”看他似懂非懂的样子,我进一步地解释说,“我想说的不是钱的问题,是节约的问题。所谓节约,就是一种调整。而调整呢,是妈妈应该做的事情。怎么说呢,社会是需要分工的。比如老师要教书,而你是学生,所以你要听课。听课是社会分给你的工作。话说回来,我们家也需要分工,比如钱少的时候应该调整什么。假设只有一千元却过一万元的生活,后果一定不是闹着玩的。”我犹豫了一下,看了他一眼,“但是,因为只有一千元钱所以不吃饭也不读书的话,后果就会更加糟糕。”

他小声地说了一句我明白。他的肤色天生白皙。在日光灯下看,似乎可以感觉到大理石一般的凉。我去冰箱取来橙汁,给他的杯子注满。他说谢谢。我有意淡淡地说:“今天,妈妈去过学校了。”他不说话。我接着说:“老师告诉我,中学你想去地区的公立学校读。”他还是不说话。我去厨房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其实呢,你之所以这么做,我知道你是在担心钱。因为私立学校的学费太贵,而你不想让我为难。谢谢你的心意。不过,刚才已经说过了,钱方面的事不需要小孩子考虑,是妈妈应该操心的事。至于家里的一些情况,也许你了解一下比较好。”我站起来,去抽屉取来存折,一边给他看一边说:“家里有一千多万的存款,别说你选择私立中学,去私立大学都没有问题。那个人的工资虽然少了一半,但是妈妈也在工作。只要以后少去外边的饭店吃饭,少去海外旅游,吃的和用的节省一点儿的话,少了那一半的钱也就补上了。”

他说有一件事一直不敢问我。我让他问。他低声地说:“有一天,妈妈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还醒着。妈妈给小原打电话。我听见妈妈说死之前会把房子卖了,然后把卖掉房子的钱,加上存款,加上我,一起拜托给小原。”他的声音变得胆怯起来,“妈妈为什么会想到死呢?”他注视着我,样子看起来非常伤心。

对于我来说,虽然不是每时每刻,偶尔产生不想活下去的心情却是真的。我觉得自己也有病。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写过:十八岁的时候,爸爸在后院的仓库里自杀了。那时候还没有忧郁症这个病名,所以不知道爸爸其实是死于忧郁症。症状就是莫名其妙地想死。大概是遗传,我十九岁的时候也得了忧郁症。发病的时候,哪怕一点点儿的小事都会流泪,越哭越伤心,伤心透顶的时候觉得自己像茧,内里一片无限的黑暗,就想死,但总是没死。因为去贝尔蒙特公园走走的时候,会看到蓝的天、白的云、绿色的树叶、池塘里的金鱼和灿烂的阳光。我自己也说不明白,这时的我为什么会化茧为蝶,一下子飞出内里的那片黑暗。我总是觉得我身体里有另外的一个人,她与我的距离好像白天与黑夜的距离。而我知道,在这个地球上,白天与黑夜是同时存在的,打一个比喻,好像日本是白天的时候,美国却是黑夜。黑暗从我的感觉里退出之后,明快会覆盖我,然后黑暗会再一次地覆盖我。这种反复好像会永远延续下去。

我觉得很难用语言来回答雄大提出的问题。我想了想,起身去他的书桌那里取来了一张纸和一支圆珠笔。我很快地在纸上画了两条道路,然后在其中的一条道路上素描了房子、人和树,又将另一条道路涂成漆黑的一团。我给两幅画分别起名为“步向死亡”和“死亡”。我问他哪一幅画从意向上感觉比重比较大。他用手指了指漆黑一团的“死亡”。我又问他有什么感觉。他说:“压抑、恐惧、黑暗以及孤独。”我称赞他说得好。我说“死亡”这幅画里没有过去未来,也没有现在。我让他告诉我对另一幅画的感觉,他很聪明,利用我刚才的思路说:“能看到时间和存在。”我真想抱抱他。

以下的解释已经变得十分容易:“我在感到痛苦和恐惧的时候,想从那种感觉中走出来,于是会想到死。同样,想死,是对一种非常痛苦的状态的表达方式,并不是真的去死。好像我给小原打电话,因为我知道她是我的好朋友,会帮助我,所以我打电话告诉她我很痛苦,快受不了了,快帮帮我吧。”

“小原帮你了吗?她在那个时候是怎么回答你的呢?”

“小原当然帮我了。她说雄大又不是我的孩子,我才不会接受他。你自己的孩子你自己养。”

“哦,小原说得对。”

“所以我及时地想起来,在这个世界上,雄大的妈妈只有我一个人啊。能保护雄大的只有我一个人啊。想想看,意识到这一点,我还会真的去找死吗?”

“那你以后会不会反复呢?”

我笑起来:“现在我只想好好地活着。”

事实上,我不能把握雄大是否真的理解了我的一番推理。重要的是我看到他笑了。有一股欲望野草般在我的心里滋生出来,很单纯。我要为一个人好好地活着,因为我是一个人的母亲。

有时候,我觉得内心的感觉很多并且凌乱,像长在脑袋上的头发。

但爱是本能的,也是唯一的。活着是爱一个人的基本。

吃完了饭,我跟雄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很久。我聊到了小不点儿。他说想看看小不点儿,于是我们一起到了贝尔蒙特公园。小不点儿趴在木樽里。木樽的草堆上散乱着一块块面包。

“一直到小鸭子孵出来,鸭妈妈都会一直一动不动地趴在木樽里吗?”

我说:“为了调整蛋的温度,鸭妈妈会不断调整姿势。肚子饿的时候,鸭妈妈会飞去什么地方找东西吃。吃饱了,再飞回来。”

“鸭妈妈飞走不在的时候,蛋不要紧吗?”

“听说鸭妈妈飞走的那段时间,蛋里面的婴儿会停止生长。鸭妈妈回来后,蛋里面的婴儿会接着生长。”

“鸭宝宝的爸爸呢?为什么不来替换鸭妈妈呢?”

我说:“自然界比较独特。就斑嘴鸭的世界来说吧,一旦鸭妈妈开始孵蛋,鸭爸爸就会离开。据说这个时期的公鸭们会凑在一起共同行动。直到鸭宝宝出生,鸭爸爸都不会露面。还听说鸭爸爸不参加育儿,是为了鸭妈妈能够专心育儿。”我指着中心岛上的那只公鸭说:“但事情总有例外。比如今年的鸭爸爸,好像是天天来呢。”

“也许今年的鸭爸爸对鸭妈妈格外地爱吧。”

雄大的神情特别真诚。他对爱的联想令我感动。从池塘吹来的风仍然带着我熟悉的臭味。我喜欢这臭味。来看小不点儿的人,好像约好了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地站到石拱桥上。白发老头坐在公园管理处旁边的椅子上。

我跟雄大围着池塘转了一圈,发现池塘里比去年多了好几只乌龟。雄大数了数,说他找到了五只。去年的这个时候,池塘里只有一只巴掌大的密西西比红耳龟。仔细看了一下,多出来的四只乌龟有三只是外来种。两只密西西比红耳龟一大一小,大的有人头那么大,小的有拳头那么小。黑颈龟应该是中国种。另外的一只是日本原种的石龟。公园的管理人路过我身边的时候,问他原因,他说这些乌龟都是被人养过,然后被人偷偷地丢到池塘里来的。雄大说这么浅的人工池塘,除了鱼什么都没有,这些乌龟根本没有东西吃,真可怜,真不知道丢乌龟的人是怎么想的。我说扔掉小动物的人可能缺心少肺。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儿缺德,但是丢弃动物跟虐待动物没有区别,一样不可以原谅。我觉得,动物一旦成为家族的一员,就要照顾它一生一世。

空气凉起来,身体感觉到冷。我告诉雄大该回家了。

我们走过一小段绿色的草坪。说是草坪,大概有一段时间没有修整,所以可以叫草地了。脚踩下去,鞋子陷进去,鞋子周围留下露珠,亮晶晶的。出了公园的门是一条细长的小路。

在菲律宾人创办的教会前,雄大突然牵住我的手说:“只要妈妈每天都在我身边,我每天吃豆芽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