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木村老师跟年级主任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转过头来看我。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她问我雄大决定读中学回地区公立学校的事,为什么没有跟父母商量后再做决定。我老实地说不知道,然后尴尬地问雄大是怎么说的。她告诉我,雄大说他经常会看到地区公立学校的孩子们,放学后成群结队地在一起玩,很羡慕。而自己一旦离开了学校,就一个朋友也没有了。他希望自己的家门口也能够有一大堆玩得好的朋友。还有,地区每年为二十岁的年轻人举办成人节,他不想一个人孤单单地参加成人节。我的心意想不到地抽搐起来。
她问我:“身体不舒服吗?”
我说:“没事。”
她说:“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虽然雄大说了两个理由,但我跟年级主任商量了一下,觉得有必要听听家长的意见。”
我赶紧回答说:“谢谢老师。”
说真的,我的脑子里滑过上千上百个想法,但没有一个想法是好意思说出口的。我迫切地寻找借口,想把眼前的尴尬敷衍过去。我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需要跟雄大好好地谈一次话。我答应谈完话后,再将自己的意见汇报给学校。木村老师小心翼翼地建议我,要“好好地”跟雄大谈,要“慎重地”做出决定。她说得对。按照她的意思,学校最终尊重的是家长的意见,但也不能伤害了雄大的感情。她对我说:“现在的孩子都早熟。这也是我们要家长来学校的原因。学校和家庭要沟通好。”
作为雄大的妈妈,我知道他有一个了不起的本领,就是会解读所谓的“空气”。这里所说的“空气”,是指生活中需要意会的那些部分。
比如文艺中的“留白”,可以说是审美的极致,比如齐白石的虾,能够想象出水的清澈;再比如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再比如贝多芬的名曲《悲怆》第一乐章的引子中,相当多的静静的休止符,给人的感觉却是喘不上气来的沉重。
应用到生活上,我个人觉得,“白”可以说是人性化了的环境。而“留白”是智者的一种生存方式,或者说是处事精髓。小小年纪的雄大能够读“白”,我觉得是与生俱有的。
雄大是在贝尔蒙特公园玩大的。其他的小孩子玩沙场荡秋千,但雄大却会注意站在乌鱼形滑梯旁边的那个白发老头。一年四季,老头从早到晚地待在公园里。我发现他患有一种奇怪的皮肤病。并非全身,只膝盖到脚的一部分是紫红色的。可能是痒痒,所以经常用手指甲抓挠,被抓挠过的地方流出丝丝血迹。他喜欢穿运动套装,但却赤脚穿着凉鞋。凉鞋是粉红色的,特别显眼。他的腿脚不灵,走路时左右摇晃着看起来显得单薄的上半身。他总是随身携带着一个很大的帆布包,里面装的是方便面、鱼罐头和面包等食物。他用公园里的自来水冲方便面。他就着鱼罐头吃面包。他会把剩下来的面包分成一个个小碎块,投给池塘里的那些鲤鱼。
关于这个老头,雄大问我:“是流浪汉吗?”
我说:“应该不是。你看他的衣服,非常干净。”
“你知道他为什么用自来水冲方便面吗?”
“因为他没有牙。常温水冲出的方便面,放上三十分钟会变得特别软。”
“他是个男人却穿着一双粉红色的凉鞋。”
“也许他的身后有女人的影子。”
“他每天会在亭子下的长椅上睡觉。”
“但他肯定有家,因为他总是在固定的时间离开公园。”
“他有皮肤病。”
“但只是膝盖以下的部分红肿,应该是他的内脏有问题。”
类似的问答很多。有时候我故意试探他:“不上不下的状态时,空气是怎样的?”
“暧昧的。”
“模棱两可的状态时呢?”
“尴尬的。”
“那么,僵住的状态时呢?”
“凝固的。”
“想吐的状态时呢?”
“发了霉的。”
但是他总结说:“你问了这么多,没有一样是真的空气,不过是人的一些感受而已。我还是喜欢那种自然的空气,用鼻子吸到身体里,再通过鼻子吐出来。”
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他是我生的孩子,我对他却感到神秘。
我家附近的房子,很多是木制的二层小楼,看起来跟一幢幢别墅似的。雄大出生那年,我用多年工作积攒下来的钱做头金,买了一栋三层的白色小楼。余下的贷款要十五年还清。十五年!十五年后我六十岁!这是一个令人担忧的年龄。我买了一份生命保险。万一我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剩下的贷款由保险公司一次性支付。死对于我来说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房子坐北朝南。每层楼梯都装有扶手。二楼和三楼的南面是坐地大窗,附带很大的阳台。阳光明媚的日子,满屋子都是阳光。买房子的时候我曾经觉得是花钱买阳光。到现在我还是这样想的。冬日坐在阳光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幸福感。只要出太阳,我就将被褥拿到阳台上曝晒。因为家附近的房子几乎都是二层楼,所以我家的三层小楼看起来鹤立鸡群。有朋友来家里玩的时候,我会带他们去三楼的阳台,给他们看世界最高的电波塔——晴空塔。七月,荒川和隅田川的烟花大会,成了我念念不忘的两个日子。站在三楼的阳台上,就能看见绚丽的烟花与晴空塔交相辉映。我说了这么多琐事,不过想说明我和雄大的日常是多么美好。但丈夫出事以后,这些美好的日常被打破了。除了家长会,我几乎不参加其他的活动。观摩教学、运动会、文化节,因为成了情绪上的负担,我全部逃避了。所谓黑暗的日子,我想把它定义为精神和物质同处于贫瘠的一种状态。归根结底,我失去了安全感。我老是做着相同的梦,总是房子马上就倾倒了,或者雨水顺着墙壁的裂纹已经渗透到家里。我在醒着的状态也不正常。雄大有事叫我的时候,我总是被他的叫声吓一跳。以前我会读一点书,但现在我一个字也读不下去。我常常在屋子里瞎转悠却想不起要干什么。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一马和童真的妈妈邀请过我聚餐,但我以血压高需要减盐为由拒绝了她们。
而这一切呢,雄大当然感觉得到。
年级主任终于说话了。他说昨天跟雄大聊过一次,主要是比较了公立学校与私立学校的利弊。他将这利弊跟我也说了一遍:公立学校的班主任每年都要更换,而私立学校的班主任会跟班到小学毕业。公立学校每个班只有一个老师,学生的人数多,老师根本看不过来,而私立学校每个班级的人数有限,一个班级有两个老师,所有的学生都在老师的眼皮底下。
他说的这些我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才会让雄大选择私立学校的。不过我不能告诉他,想要“一大堆”朋友,其实是雄大瞒天过海的一个借口。事情发生后,他和木村老师特地找我谈话,征求我的意见,说明学校对自己的学生是真的负责任。我非常感动。同时,这件事证明了我没有看走眼,S小学校确是我理想中的学校。我更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我对他说:“您说得对。”我的样子一定是诚恳的,因为他笑了。
虽然S小学校是小中高一贯制,但形式上的考试还是有的。木村老师说中学部已经要求小学部提示升学者的名单了。我让他把雄大的名字也报上去,但之后却难为情地对她说:“有一个问题,就是有可能我要去中国工作一阵子。如果我去中国工作的话,也许要带着雄大一起去。”我说的是假话,脸马上就热了。木村老师看了年级主任一眼。我知道她正在为难,于是解释说:“去中国工作的事,因为还没有最终决定,所以我需要一点儿时间才能做确切的答复。”
年级主任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出了他的主意。他让木村老师先把雄大的名字报到中学校长那里,之后由他本人去打招呼。也就是让中学先备个案:雄大有可能去中国读书。我觉得这样的话,雄大去哪个中学就可以见机行事了。我连着点了好几次头感谢木村老师和年级主任,还说了两遍“给学校添麻烦了”这种客套的话。
我觉得快完事的时候,年级主任问我:“您去中国工作的事,最晚能在中学考试之前确定下来吗?错过考试机会的话,无论有什么样的借口,无论有什么人帮忙,恐怕都是无法选择的了。一句话,雄大只能回地区的公立学校了。”
我答应在考试之前一定给学校明确的答复。我补充说:“基本上,我会选择留在日本工作的。”
木村老师说:“不过,雄大是一个伸缩性很大的孩子。无论处在什么样的环境,都能够适应并且活得很好。”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认为木村老师的这句话,是刻意说给我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