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敲门的时候,从小在国内养成的习惯是敲三下,但日本人是敲两下,所以我很小心地在办公室的门上敲了两下。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我看到木村老师正从几个同事的椅子间穿过,向我走来。木村老师问我愿不愿意去会议室谈话,我说可以。木村老师又问我在意不在意年级主任也参与这次谈话,我说不在意。木村老师带我去会议室,要我先坐在那里等一等。
我还是第一次到会议室,从窗口可以看到身穿体操衣的学生们在操场上运动。不久,木村老师跟年级主任一起到会议室来。年级主任是个高大的男人,肤色黝黑,神情坚毅。我赶紧站起来,相互问过好以后,一起坐下来。年级主任的一双眼睛,好像总是在默默地窥视着我。
雄大这个名字是我起的,意味着雄伟高耸的山。
雄大在六岁的时候考上了东京都内一所比较有名的私立小学。为了叫起来方便,取校名的第一个英文字母,干脆叫“S小学校”吧。接到入学通知书的时候,我哭了。入学式的时候,我又一次哭了。S小学校的学生,基本上都来自附属幼儿园,所以从外部考进去的孩子极少,用考试圈里的行话来说,S小学校是“窄门”,很难挤进去。尤其S小学校的原身是女子校,改成男女共学后,依然是女生的比例大于男生。好像雄大入学的那一届,一共有五十名新生,而男生只有十八名。
我家住东京都足里区,富裕的人比较少,相反以吃国保的人多而出名。又因为物价便宜,外国人也多。雄大上小学的前一年,我到处收集有关小学校的情报,结果受到的打击很大。足里区的小学校,全国学力模拟考试的成绩,连年居东京都排行榜的倒数第一位。我很后悔,早一点考虑孩子受教育的事,也许就不会在足里区买房子了。那年春天,我决定让雄大去学习塾。
S小学校在文京区。文京区的学力在东京都排第二。从家里出来,走五分钟到车站,换两次电车,再走五分钟就到学校了。大约需要五十分钟。
时间过得真快。雄大现在是六年级的小学生了,个子又长高了很多。我刚刚给他订制了一套新的校服。藏青色的短裤西装,藏青色的圆边帽,藏青色的领带,藏青色的真皮书包,亮铮铮的高腰黑色真皮皮鞋。
几年来我一直坚持送雄大去车站。雄大喜欢仰着脑袋看天空的白云和街道上的树。在足里区,从小学就上私立的孩子可以掰着手指头数。走在马路上的雄大,总会引来好多羡慕的目光。
学校的家长会基本安排在周六的午后。从这个安排上可以看出学校的用心,就是那些平日上班的妈妈不用特地跟单位请假。每次有家长会的时候,我都带着雄大跟几对要好的母子一起午餐。
最近的一次午餐,地点是乔纳森饭店。还记得我跟雄大到饭店的时候,童真、一马和哲士母子已经先到了一步。妈妈们靠窗坐着,孩子们坐在通道旁边。雄大坐到一马的对面。人到齐了,开始点套餐。四个小男孩,几乎不约而同地点了附带炸薯条的三明治套餐。也许是孩子们的肚子都饿了,吃得很快。吃完后不约而同地从书包里拿出游戏机,开始玩赛车的游戏。玩赛车是雄大最拿手的,几乎全战全胜。
每次进饭店之前,雄大都会嘱咐我说话的时候声音小点儿。他说我的发音比较特殊,容易引起人家的注意。他说的是真的,我的母语是中文,说日语时总是带着一股外国腔。但话题扯到教育方针,妈妈们会兴奋起来,我呢,就把雄大的嘱咐忘到九霄云外了。
童真的妈妈跟我同岁,也是四十岁才生孩子。跟雄大一样,童真也是独子。童真的妈妈毕业于音乐大学,钢琴弹得很棒。她对S小学校赞赏有加,认为比她们家附近的小石川小学校要好出很多倍。用她的话来说:“S小学校有空调,有上千万册藏书的图书馆,有游泳池,甚至有水族馆。”
雄大不太喜欢她的声音,说她吐字的时候跟弹钢琴似的,太快,直刺耳膜。哲士的妈妈喜欢慷慨陈词。她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我们的孩子,因为都是经过考试才入校的,所以学力的差距不大。”
经历过小学考试的人,差不多都知道小石川小学校这个名字,是有名的国立小学校。在日本,国立小学校是抽签考试制。抽签在先,抽签抽中的人,才有资格参加考试。运气一半,实力一半。但抽签在先,所以主要还是靠运气。除了教学质量好,国立小学校的学费也非常便宜。这些都是我后来才听说的,但是我并没有后悔。我之所以让雄大到S小学校读书,是因为比起一个校长的教育方针,更希望雄大在某种哲学的理念下接受教育。S小学校是教会学校,信仰基督。
事实上,在考上S小学校后的几个月,雄大时常尿床。雄大告诉我,他睡觉的时候,会反复做一个相同的梦。梦中的他想尿尿,但找不到厕所,即使好不容易找到了厕所,便器周围却都是他人的粪便,没有下脚的地方。他觉得恶心,想吐,但忍不住尿意,醒来时发现自己又尿了床。
我带雄大去医院看过医生。在一间白色的诊疗室里,干瘦干瘦的、戴着白边眼镜的男医生只对我提问,提的都是一些很简单的问题,不过问问雄大是几点钟睡觉,几点钟吃饭,我和丈夫是否当着雄大的面吵架等等。医生问雄大是否感到有什么压力。雄大说没有。最后医生微笑地对我说:“好多小孩子上了中学也会尿床。但现实是没有几个成年人会尿床。”
他提议雄大除了日常生活要保持规律,最好在睡觉前不要喝水。关于那个恶心的梦,他这样解释:“因为孩子的大脑受过教育,所以大脑用这样的梦来阻止随处撒尿。”
有一件事,我从来不提,而我也不喜欢想起那件事。决定上私立小学校读书的时候,我最早希望雄大去的,是位于千代田区的繁星小学校,也是教会学校。虽然不是什么大学的附属,但小学、初中和高中一贯制,每年有很多高中生考进难关(难考的)东京大学。雄大落榜了。但雄大落榜不是我沮丧的主要问题。后来,当我知道雄大所在的学习塾,除了雄大一个人,其他报考繁星小学校的孩子都在榜上的时候,真是觉得非常沮丧。那时候,雄大只剩下最后一个希望,就是S小学校。
那件事,发生在S小学校考试日的前一天晚上。我跟雄大出学习塾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走过几个路灯,我突然站在街道拐弯处的角落里。
“知道你为什么没有考上繁星小学校吗?”
雄大摇摇头说:“不知道。”
“一向成绩很好的你没有考上,而一向学习成绩不好的结衣却考上了。老师觉得奇怪,特地问了一下学校。原来你答卷的分数很高。你落榜的原因在于小组活动时你的表现。其他的小孩子高高兴兴地做风筝时,只有你一个人毫无表情地站在旁边看。为什么?”
雄大告诉我,那天的小组活动,一共有几十个小孩参加。孩子们被分成三个班。他本来想用绳子连接风筝,但绳子从一开始就被一个女孩抢走了。场地很小,小孩子们乱糟糟的。他没有心情做那些自己不感兴趣的事。
想不到这一点竟成了雄大落榜的根本原因。所谓的小组活动,其实就是行动观察。在考官眼里,站在旁边一动不动的雄大,不仅缺乏积极性,还缺乏协调性和主导性。
好久以后,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雄大考试的前一年,繁星小学校有一个四年级的学生自杀了,原因好像是受欺负,所以学校在招生的时候有顾虑,专挑那些看上去活泼明快的小孩子。但那时雄大已经考进了S小学校,我已经不在乎了。
时至今日,我仍然试图忘记那个夜晚。我问雄大:“究竟想不想去私立小学校读书?”去私立小学校读书,本来是我的意思,但雄大点了点头说:“想。”我说:“既然想去私立,为什么行动观察的时候,你会做出那种表现?你知道那种表现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学习塾的老师提醒过你,我也提醒过你。”我忽然有点儿恼羞成怒。也许那是我第一次责备雄大,“到底是因为什么?你说啊,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一年的学习塾花掉了多少钱?三百万,是三百万。”
雄大不吭声。他的沉默激怒了我。我扔下他一个人走开了。我被怒火煽动着,走得很快。他远远地落在后面。夜色中车声嘈杂,我有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疲惫,不想思考任何事情。或许雄大开始感到恐惧,他跑起来,没多久就追上了我。但是我警告他不要跟着我,走得更快了。雄大无声地哭起来。
十分钟左右到了汽车站,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我慢慢地平静下来。当时的感觉好像刚刚睡醒,而我做了一场噩梦。想到在学费上责备了雄大,我觉得自己很失格。还有,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如此冷漠地对待雄大。感到后悔的时候,我真想朝雄大飞奔过去,却又竭力控制了这个念头。雄大追到汽车站,默默地站在我身边。我想说对不起,但是没有说出口。
雄大后来告诉我,如果不是身边有那么多人,有好几次,他真想跟我道声歉。他说他至今仍然在心底保留着这一份歉意。这真是不幸的结果。应该道歉的人恰恰是我。
考S小学校的时候,笔试之外是画画和跟着音乐唱歌。画的主题是:我和我的家族。雄大画了他跟妈妈和爸爸领着小狗散步时的情景。歌是他最喜欢的《红蜻蜓》。来等待室见我的时候,他告诉我“玩”得很开心,两个小时一下子就过去了。
发榜那天,一大早我就去银行取钱。我决定相信自己的感觉,带着入学金和寄付金直接去学校办理入学手续。刚走进银行,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打电话来的是佳丽的妈妈。佳丽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孩,在学习塾的孩子里,跟雄大不算是很近乎的。佳丽报考的也是S小学校。佳丽的妈妈来电话,我便确定雄大考上S小学校了。果然佳丽的妈妈说雄大跟佳丽的号码都在榜上。
而那个时候,雄大一个人在家里等消息。后来,他在一篇作文里这样描写那时的情景:窗外的天空有大朵大朵的白云,白云有各种各样的形状,我先是找到一朵像小狗的云,很快我又发现了一朵像小兔子的云。我的怀里好像也有一只小兔,惶恐不安地四处乱撞。妈妈打电话来祝贺我。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因为我通过了“不被淘汰”的这一关。虽然是电话,但我能感觉到妈妈的喜出望外。后来也有人告诉妈妈,说S小学校与繁星小学校相反,专挑安静的、善于观察的、有自我意识的小孩子。等待结果的时候不觉得,结果出来后,我觉得全部身心都松散了。过去的一年,感觉真像一场噩梦。噩梦结束了,而我心有余悸。